《白水謠》:如何實現(xiàn)歷史敘事的當代價值
熊焱在推出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血路》7年后,又推出了長篇新作《白水謠》?!堆贰饭适卤尘霸O(shè)定于辛亥革命前夕著名的四川保路運動,事件很大,時間頗短,屬歷史小說。《白水謠》從清末1905年寫到2016年,跨度百余年,講述了白水鎮(zhèn)楊家從老太太到楊平安共七代人被裹挾在時代大潮中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小說55萬字,分上中下三部分,均為第一人稱講述:上部由第四代的楊浩(楊志強之子),從新中國成立后講到1966年;中部由第三代的王秀蓮(楊志強之妻)接續(xù)上部講述一小段后,陡轉(zhuǎn)為一個漫長的回憶,從清末倒敘至起點再順敘講到改革開放前夕;下部為第六代的楊希望(作家、企業(yè)家,楊志強之曾孫)從1990年代起筆,至2016年收官。
《白水謠》是講述百年家族史的長篇小說。這類小說的共通處,是對歷史進程中的事件、人物等,用文學(xué)的辦法解決史志不能解決的問題,比如細節(jié)、溫情和看不見的淚水。故此,對《白水謠》的比對、研究與評判,當可歸在“百年家族史”一類小說的譜系中展開?!栋姿{》的百年,是流水一般持續(xù)向前、瀠洄、再向前的百年——作者沒有用斷流的手法,跳開一些有敘寫難度的特殊年代,以及特殊年代中的痛點和傷疤,而是流水般不落一滴娓娓道來。作者對各時代交接處節(jié)點的處理,幾乎如流水自然而然。從頭讀到尾,我似乎只在傅秋紅留信的落款處,看到了一個時間節(jié)點:2015年6月18日。流過空間的滾滾時間,不再是慣常的碎片化、截段式鏡像,而是整體的無縫流布。
相比于同類小說,《白水謠》中楊氏家族的特點可用一個“大”、一個“小”來概括。
所謂“大”,是指家族代際多、人丁多、生命樣態(tài)多。楊家百年歷七代,全書所涉各色人等近百人,而各人有各人的人性善惡。這是一部包羅百年間世態(tài)萬象的小說,悲痛與歡娛、窮困與富裕、愛情與仇恨、生存與死亡、成功與失敗、理想與現(xiàn)實共存。作者想全方位地還原時間的真相。那么,問題來了:放棄主題、類型后,這部時間以百年為邊界,空間以白水鎮(zhèn)、建中縣城和省城玉華為邊界的小說,其故事集群的游走邊界在哪里?其實,就在55萬字體量所輻射出來的小說藝術(shù)感染力、思想穿透力的閾值那里。
所謂“小”,指的是楊家出的人物小,數(shù)十號人中,沒有一個科級以上的官員,沒有一位可以稱為全縣第一的名人。就是說,《白水謠》是一部純粹的直面小人物、屬于普通人生活的小說。沒有大人物,也就意味著書中所有的大事件、每個人物的命運,細理起來,理到源頭,都不是家族中的個人掀起的和鑄成的,而是由大時代的浪潮帶來的。處身時代的大背景下,一切都顯得渺小,唯有人性在映襯和擠壓中得到反彈與膨脹——人物之小,導(dǎo)致了人性的大。
關(guān)于史。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熊焱在《白水謠》中所做的工作是力圖讓歷史就是歷史,從當代看過去是歷史,讓歷史看歷史也是歷史——他的執(zhí)念與自信,在不畏難度、不間斷地呈現(xiàn)史實真相的文字表達過程中一覽無余。之所以說他自信,是因為他不是百年中一大段歷史的在場者、見證人,卻能勝任還原歷史的工作。他是“80后”,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發(fā)生的那些事,只能借助史料、采訪和發(fā)揮才華及想象去走近。不過,作為“60后”的我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在此,必須說一句,他對那段歷史的呈現(xiàn)是可信的,其把握的尺度也是到位的。穿行在時間叢林中,他尊重本來,誠實地寫,寫得讓人如臨其境,恍若親歷。
關(guān)于小說。寫“百年家族史小說”,寫好百年、家族和史,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落腳在寫小說、寫好小說上。所以,小說家要做的,是按照自己對小說設(shè)定的理想標準和嚴苛要求,把百年、家族和歷史寫“上道”——寫到小說的道上來。顯然,熊焱做到了這一點。粗略說來,我以為《白水謠》的一大特色是充分體現(xiàn)了當代性、詩性、可讀性和紀實性?!栋姿{》既忠實還原了歷史,又讓歷史的曲折轉(zhuǎn)圜、經(jīng)驗教訓(xùn)搓磨出了時代的反思與深刻的思想性,以此實現(xiàn)了歷史題材的當代性和當代價值——與當代緊扣的歷史生發(fā)的小說烙印,像一叢野火、一盞馬燈,照著來路,也照著去路。《白水謠》的詩性可以說無處不在,首先是它的小空間、大時代和眾生化合出的開闊與氣象,其次是對寓言和民間傳說的借用,比如楊志飛、楊志強兩兄弟有關(guān)死亡的先知先覺;第三是對描寫對象在修辭學(xué)上所施加的詩化的唯美言路。至于可讀性,《白水謠》不光是故事好看,也體現(xiàn)在語言、敘述、腔調(diào)、結(jié)構(gòu)諸方面的賞心悅目上。
小說是虛構(gòu)藝術(shù),但虛構(gòu)的《白水謠》,也是可以當非虛構(gòu)來讀的——不僅僅因為它實現(xiàn)了“藝術(shù)的真實”。需知,這個小說是有原型地和原型人物的。據(jù)作者介紹,他生長的地方叫白水村,而小說中建中、玉華兩個城名,也是他貴州老家的兩個鎮(zhèn)名。他有個夢想,就是把自己那個百年來發(fā)達過、大戶過、式微過、破落過、重生過的家族寫出來,小說中的楊家就有作者家族的影子。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小說中眾多熟悉又陌生、接了地氣的小故事和小人物。
因于上述種種,我愿意把這部呈現(xiàn)多個時代大潮的好小說稱為是“人性基本面的百年流水”。此處的流水,既為自然的流水,又為人文的流水。倘若想要了解底層人眾在百年中國變遷中的人性長相與動態(tài),《白水謠》就是一部流水,是一部一筆不漏、明明白白的流水。
(作者系成都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