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人》2025年第4期|海餅干:多魚不見了
一
長大后,我從不會主動談?wù)撟约旱耐?,甚至別人談到這個話題,我都會有些不適。
這主要是因為我十二歲那年,父親帶著一個叫小敏的女人離開了我和母親。自那以后,我就很少會提到他,時間久了,再加上選擇性遺忘,他的面目在我記憶里就開始模糊。這種模糊隨著年深日久越來越嚴(yán)重,以至于到后來,他幾乎就消失在我的記憶里了。我不是個愛撒謊的人,但想到自己刻意丟掉了對父親的記憶,會覺得自己不夠誠實。反過來,我之所以對不誠實懷著厭惡,是因為父親在我記憶里就是這樣的人。
那個年代,私奔還是個很讓人難堪的事,會街知巷聞。事情剛發(fā)生那段日子,誰見到我都會問,你爸,啥時回來啊?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可從詢問人的眼神里,我卻看到他們其實并不關(guān)心父親啥時回來,只是想看點熱鬧,嚼嚼舌根而已。想到這,我眼前的人,就會變成一只在沙漠里嚼沙棘的駱駝,它把沙棘帶刺的枝葉一并卷進嘴里,嚼得唾沫直流。
當(dāng)然,除了我想知道父親啥時回來,小敏八歲的女兒也想知道她媽媽啥時回來。那個看起來比父親年輕的鍋爐工,拉著女兒來問母親。
鍋爐工說,他有沒有給你地址?。课蚁霂Ш⒆尤フ宜?,孩子想媽。
母親說,本來你和老婆商量好了訛詐我家的錢,沒想到老婆卻跟著訛詐對象跑了,說著母親竟沖著男人笑了起來,真是個笑話,我真是沒忍住,不是故意要笑你。
鍋爐工抹了把鼻涕,我哪想到會這樣,也賴你家,大家都掙幾十塊錢工資,你家卻成了暴發(fā)戶,買了新房,兩口子都騎鳳凰自行車。
這還是我的錯?我把你老婆的病看好,也是我的錯?母親說完指了指門。
男人順著母親指的方向走出去,母親就把門關(guān)上了。隔著窗紗,我看到他領(lǐng)著女兒一步步走到街上,匯入到人流中,他女兒像他手里的道具似的,從頭至尾都沒任何反應(yīng)。奇怪,打那以后,他們也沒從我們的生活消失,無論母親怎么冷淡他們,那對父女只要有點頭疼腦熱,就會來找母親抓藥。
這次來,他沒牽女兒,手上拉著的是個中年女人,女人面目恬淡,沖母親笑了笑。母親被這場景震驚了一下,不過一回想,父親和小敏已經(jīng)兩年沒消息了。
還沒等母親問,男人就說,這是我女朋友,最近她例假來得不準(zhǔn),想來找你看看,說完,他示意女人坐到母親對面,接著說,姐,你覺得我女朋友怎么樣?
母親說,挺好,你們好好過日子,把孩子帶好。
男人聽母親這么說,喜滋滋地站到一邊等著,不了解的人還以為男人是母親的弟弟,領(lǐng)著弟媳婦來看她呢??粗矍暗哪腥?,我想,母親也要從對父親的怨恨中走出來了吧。記得他剛離家那會兒,母親會對問到他的人說,死了。
來人如果不知道他和人私奔,就會錯愕地問,李大夫死了?啥時候的事?母親則認(rèn)真地說,真死了,埋在葛羊山公墓,不信你可以去看看。問的人面露尷尬,哪有人拿這種事開玩笑,我信。
母親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為了證實自己的話,甚至還為父親買了塊墓地,里面放了他的毛衣和一條喇叭褲。母親把這件事告訴奶奶時,她的罵聲像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般,不斷從電話里冒出來,仿佛她嘴里含著一架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在不斷生產(chǎn)唾沫。母親沒回嘴,從奶奶開始罵,她就把電話擱在了放電話的桌子上。
二
和母親打完電話,我的眼前也開始模糊,和她的癥狀一樣,就像蒙了層薄膜似的。她是出于對弟弟多魚的擔(dān)心,才出現(xiàn)這樣癥狀的。母親剛才說這個癥狀可以吃杞菊地黃丸,我桌上正好擺著一瓶,是上次眼睛上火買的,可我早忘了上次是因為啥上火。藥瓶上的保質(zhì)期還有一年,看來這次不用買藥了。我再次打電話把這事告訴母親時,她問我,你還能看到藥瓶上的字?我像你這么大時早就老花了。聽她這么說,心猛地一沉,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到了衰老的年紀(jì)。
讓母親著急上火的弟弟多魚,不是她生的。剛收養(yǎng)多魚那會兒,我常說他是我從垃圾桶撿來的,那時他也快十歲了,當(dāng)然知道爹媽是誰。
我家和多魚家本是一個胡同的鄰居。多魚姓許,是另一個寡婦的孩子,他爸老許也死于一場私奔。和老許私奔的女人我認(rèn)識,應(yīng)該說我們胡同里的人都認(rèn)識,就是裁縫黃美麗。至于他倆咋好上的,誰也沒看出來,這很讓胡同幾個私人偵探顏面掃地,紛紛拍著大腿說,萬萬沒想到。
這個消息還是黃美麗媽媽通過別人捎來的,不然大家伙還沒發(fā)現(xiàn)這家人也不見了。至于黃美麗媽媽為啥捎來消息,大伙猜測可能是讓多魚媽死心,也可能是看多魚媽著急不忍心??傊簧觼磉@個消息,此后全家就如夢幻泡影般不見了。
黃美麗也是個苦命人,初中沒念完就不上學(xué)了。她媽從不讓她出來玩,只讓她在自家裁縫店里接活兒干,十五歲那年,她裁的褲子就比附近那家老裁縫店裁得好。她家門口立的那塊牌子“黃家裁縫店”,不知道擺了多少年,字都模糊了。好在周圍的人都認(rèn)那兒,牌子有沒有都不影響店里的生意。黃美麗爸爸活著時,是遠近聞名的裁縫,可惜黃美麗很小時他就死了,她的手藝是跟媽媽學(xué)的。黃美麗從不在胡同里和小朋友瘋玩,她似乎一生下來就是個懂事的小大人。
黃美麗爸爸去世沒多久,家里就多了個男人,長得和黃家人一樣,也很瘦小。有人問,她媽媽就說是遠房表弟,來家里學(xué)手藝的。即便她說得誠懇,也有人不信男人是學(xué)徒,最后竟引的胡同里的女人開始打賭。
有個女人說,打死我都不信,這男人是她表弟。
有個拄拐的女人懟她,你看啥都可疑,我和你賭。我贏了,你給我買一斤花生。
沒多久,鄰居們就看到一個女人攆著拄拐的女人要花生吃,拄拐的女人轉(zhuǎn)身就跑??此涣餆熍艿胶?,女人說,這三條腿的跑得還挺快。
后來拄拐的女人終究是沒買花生,還是母親炒了一盆黃豆請大家伙吃。
黃豆好,吃完胡同里都是屁聲,就用這辦法,以后過年咱們胡同都省了鞭炮了,拄拐的女人說完眾人都笑了起來。
那天,黃美麗家的窗戶上貼了喜字。自此這個瘦小的表弟在胡同里就名正言順了。男人們喊他喝酒,他總是歉意地笑笑說,不會。
隨著黃美麗越來越大,一家三口就待在那么一個狹小的家里,生活也就有了些變化,這也是我們胡同里那幾個私人偵探發(fā)現(xiàn)的。
你聽著沒,小表弟的聲,發(fā)火呢,女人問拄拐的女人。
我聽不清,隔得太遠。
女人說,誰不遠啊,我正好路過她家窗戶底下,聽小表弟說,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誰怕誰,是誰腆著臉去求我過來的,現(xiàn)在又不同意了。
說話挺絕的,這小表弟,不像看起來那么老實,拄拐的女人回。
但很快這件事就過去了,自那次后,黃美麗家恢復(fù)了平靜,私人偵探們沒了素材,自然分析不出啥來了,至此又平靜了幾年。
除了黃美麗家,胡同深處那家殺豬的也從不和大家伙交往,但多魚的爸爸走后第二天,他在我家門口停了會兒,人們本來在議論這件事,可看到他停下,也停下了議論,在大家眼里,他的這個表現(xiàn)比多魚爸爸私奔還讓人好奇。
他問幾個盯著他的人,那小子他爸是不是跑了?
其中一個人回他,嗯,咋了,有想法?
他沒再說什么,默默推上板車往胡同深處走去,沒走幾步,板車上就掉下個豬蹄子,那是賣剩下的,他剛從菜市場回來,他撿起豬蹄子,繼續(xù)往前走,人們目送他到胡同最深處,看著他把家門打開,把車推進去把門關(guān)上,期間那個豬蹄子又掉下一回。
三
暑假的一個上午,多魚醒來,吃了幾口炕頭上擺著的麻花,是前一天他媽拿回來的。沒看到媽媽,他也沒在意,自從他爸走了后,媽媽的腿也總往外走,他看得出大人們都覺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下午時,媽媽還沒回來,可有人到家里來,是對中年夫婦,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他們把車停在他家門前的沙堆旁,這是他爸去年年底要修房子買的一車沙,可后來他就沒心情收拾自家房子了,這堆沙子也一直沒處理。多魚蹲在地上用漏勺裝沙子,玩得正盡興,卻聽到剛從自行車上下來的女人問他,小孩,我們來收房,這家人在嗎?
他愣在原地,不知收房是啥意思,但隱隱感覺到有種變故即將到來,就是那種房倒屋塌的感覺。你們是誰?他終究還是聲音顫顫地問。
房主把房子賣給我們了,她沒告訴你吧?還沒等她再說啥,男人不耐煩了,你跟個孩子說啥,走走走,進去看看,說著扯著女人的袖子就朝院里走去。
多魚本想攔住這對夫婦,可他哪能攔得住大人,只能緊跟著進去,跟著倆人回到屋里,多魚才發(fā)現(xiàn),屋里幾乎搬空了,剩下的也就多魚的幾件衣裳和兩雙鞋,早上醒來時,他完全沒感覺到家里是空的。本來他還狐疑,看到屋里的情況后,他開始相信這對夫婦的話,尤其人家還拿出個紅本本,上面寫著陌生的名字,可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多魚不知該怎么辦。
那我去哪?我媽媽去哪了?多魚問。他問眼前這兩個人,似乎也在問自己。
那我們可就管不著了,你媽,那是你媽吧?五號頭,穿著暗紅色的確良半截袖,女人問。
多魚低著頭,他在看自己兩只腳,它們安靜地躲在一雙拖鞋里,這雙鞋是爸爸的,剛才他就穿著它們在外面玩沙子,阿姨,我怎么辦?他說這話時也沒抬頭,只盯著腳下的拖鞋,這樣能讓他覺得離父母近點。
女人摸了摸多魚的頭,我們哪知道該怎么辦,你去找找你媽,或者去親戚家住,反正你媽不會沒給你安排后路吧?她說這話也帶著試探,對那個只見過兩面的五號頭女人,她了解不多。
我沒地方去,多魚依然低著頭,他不想在他們面前哭出聲來。
孩子,收拾一下你的東西,走吧,我們買了你家房子,但沒義務(wù)養(yǎng)你啊,女人說完就進里屋了,那是多魚爸媽的房間。
多魚不知道該說啥,剛才他還是個在自家門前玩的小孩,而剛過了半小時,他就成了沒爹媽沒家的野孩子,他無法接受這么大的變故,轉(zhuǎn)身哭著跑向院外。
我在家寫暑假作業(yè),聽多魚說完也一頭霧水,怎么就沒有家了,家還能沒了嗎?房子不是還好好在那嗎?帶著疑問,我和多魚向他家走去,剛到門口就看到有個陌生女人沖我們笑,她身后的男人則掏出一把大鎖,用鐵鏈子套住門把手,鎖了上去。
你們干嘛鎖別人家門?這是多魚家。
小孩,我們買了這個房子,他應(yīng)該找他媽媽去,她指著多魚說。
多魚哭了起來,我媽沒告訴我去哪了,我該怎么辦,姐姐,說著他拽了拽我的衣角。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姐姐,即便以前他就知道我比他大,他也從不肯叫一聲。別急,我問問我媽,她在診所呢,看著鎖門的那倆人騎上自行車走了,我和多魚朝診所走去。走得急,我們不到二十分鐘就到診所了,我喝了口水,看了看表的工夫,多魚就和母親說完剛才發(fā)生的事了。你媽也沒告訴我們要去哪,前幾天看她賣家里的破爛,還問她是不是要搬家,她說不搬家,就是收拾收拾,嘴是真嚴(yán),母親也覺得意外。媽,咋辦?多魚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我剛說完多魚就叫了起來,我書包和衣裳還在屋里呢!沒事,回頭那倆人肯定還來,到時跟他們要,不行我去說,這幾天,多魚就先住咱們家吧,母親說。
聽母親說完,多魚才接過我遞過去的水缸子,大口喝了起來。
四
母親上班后,我就躺在家里等著看《西游記》。多魚沒在屋,可能又去他家門口坐著了。還沒等我去喊他一起看電視,就聽到有個聲音喊道,你現(xiàn)在不配和我玩,知道嗎!你爹媽都和人跑了,你現(xiàn)在和李鳳衣一樣,是沒爹的孩子了。這是我家對門小孩的聲音,姓裘,叫福娃。平日里福娃媽在家里說一不二,福娃在外面的脾氣一直和他媽保持一個高度。
聽到福娃提到我,我就把電視聲擰小,當(dāng)聽到他開始說,不過你和李鳳衣倒是很般配,都沒爹了,我就把電視關(guān)上朝外走。男孩還是動作快,還沒等我打開門就聽到他們打起來了。開門時,兩個人已經(jīng)抱成團在地下滾了起來,多魚胖,沒有福娃靈活,被他壓在身下,我想都沒想就沖著福娃的屁股踹了一腳,他被我踹得趴在地上,回頭看是我,喊道,又跑出一個沒爹的。
聽他這么說,我們倆一起撲了上去。
哎呀,你看看,福娃媽咂著嘴指著滾成泥球的我們,仿佛我們是三塊燙嘴的山藥。此時我們已經(jīng)站在福娃家院子里,任福娃媽看我們的傷。行了,我本來以為誰能吃虧呢,真是勢均力敵啊。說完,她坐回那張大板凳上,拿起蒲扇,邊扇著自己黑胖的身子,邊沖屋里喊,下點面條吧,今晚都在咱家吃。這話她是說給福娃爸聽的。福娃爸長著一對瞇縫眼,肚子圓圓的,像他家墻上掛的那幅彌勒佛像。我上次來,還以為畫上的是他爸爸,印象里,只有家里的長輩去世了,才會掛到墻上。福娃爸會炸油條,只要他家飄出炸油條的香味,我就會偷偷咽口水,想著他能像上次那樣給我家拿一盤。
我和多魚看福娃媽不像平時對大人那樣兇,相視一笑,福娃看媽媽還留我們吃飯,就氣呼呼地進屋了。
鳳衣,你回家看看你媽回來沒,讓她也來吃。
聽福娃媽這么說,我爽快地應(yīng)了聲就朝家跑去,跑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腿和臉都火辣辣的疼,福娃手指甲比女生的還尖,氣得我嘟囔了一句。
多魚坐到飯桌前,似乎忘了下午打架的事和他的處境,這也難怪,福娃爸端出一大盤油條,還有幾碗面條。母親要起來幫忙,被福娃媽制止了,俺們男人就愛干家務(wù)活,你別搶哈,老實等著吃。
母親一聽這話就笑著說,今天我是真累了,活兒多,能吃上現(xiàn)成飯,多虧攤上好鄰居。
福娃不懂事,嘴沒個把門的,剛才讓他爸又揍了兩下。下次他不會說那傷人的話了,放心,福娃媽說。
都是孩子,老鄰居了,別打孩子,這幾個小崽子吃飽啥都忘了,母親說。
我們已經(jīng)開始吃油條了,才看到福娃耷拉著臉,一拐一拐地從屋里出來。吃吧,吃吧,福娃媽說著把一碗肉醬端起來,往我們的面碗里挖。
自那天后,福娃再沒找過我們麻煩,但也不咋搭理我們,像陌生人似的,我回想原來我們都是怎么在一起玩的,才想到福娃從來不是我的朋友,也沒一起玩過,只是會偶爾笑話我,怪不得我覺得他有變化,原來是不再嘲笑我了。
我和多魚自那次打架后親近了不少。
那天我吐了,始作俑者是甜甜,她是買多魚家房子那對夫妻的女兒,比我大好幾歲。她抱起我,在我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開始轉(zhuǎn)圈,我自小容易眩暈,連別人轉(zhuǎn)圈都看不得,更何況自己轉(zhuǎn),就尖叫著讓她停下,她不但沒停下,還使足了勁,轉(zhuǎn)得更快了,圍觀的都在笑,沒人攔著。漸漸地,他們在我的視線里變得模糊,笑聲也變得綿長,像條繩子般緊緊裹住我,不知過了多久,才把我放下。我癱在地上,像被煮熟的面條那樣,軟塌塌的。眼前的世界還在旋轉(zhuǎn),我趕快閉上眼,可周圍還在旋轉(zhuǎn),我把頭一歪吐在了地上,接著躺了下去。
圍觀的人還在笑,這會兒工夫,我就為他們提供了這么多的歡樂,可我知道我和他們被這些笑聲隔開了,我在天旋地轉(zhuǎn)地難受,而他們很快樂,我們不在一個世界。多魚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扶我回家,躺到床上,母親還沒下班,我一個人絕望地盯著燈泡,它也在旋轉(zhuǎn),像個被大貓追得亂躥的小老鼠。
過會兒,多魚又進來了,他手里拿著兩個橘子,吃點兒吧,上次我發(fā)燒吐了,也吃的橘子。
還沒等我說啥,事實上我也沒勁說話,他就把橘子剝了,遞給我,我把兩瓣橘子塞進嘴里,接著又接過兩瓣,直到我伸出的手沒接到橘子,才聽他說,吃完了,等阿姨回來再去買。
不用,我好多了,你也這樣天旋地轉(zhuǎn)過?
是啊,我也有過,男生也喜歡這樣玩。
謝謝你,還沒等我再說什么,他問我,你覺得自己是個麻煩嗎?
麻煩?我有點驚訝地回問。
是啊,他們以前一吵架就說我是個麻煩,說完他低著頭不再說什么。
五
還是大人辦法多,母親把周圍的鄰居都尋訪了一遍,把他們說的線索串起來,才知道多魚媽早就計劃賣房走了。至于她是不是開始就想要放棄多魚,就不知道了。
沒多久,有人發(fā)現(xiàn)賣豬肉的也不見了,大概是多魚媽消失后的半個月,看著他家緊閉的門,我又想起那個傍晚,他推著板車從人們眼前走過,問過的那句話,和豬蹄子不斷掉下來的場景。
母親對多魚說,你媽可能近期不會回來了,你要想想以后該咋辦。多魚沒聽母親繼續(xù)說下去就“嗷”地一聲哭了起來,他這幾天變得很脆弱,全然不像我認(rèn)識到的那個多魚了。我摸了摸他的頭,若是往常,他早彈開了,但這次他沒躲開,哭著撲到了母親懷里。這是我媽!我在心里嘟囔,可看他那么可憐,就沒說出來。
你媽可能是覺得在城里會有人收養(yǎng),要是不行還能送到福利院去,聽母親提到福利院他抬起頭,阿姨,我不想去福利院,你能不能收養(yǎng)我,我能點爐子,還會劈柴,還能幫你搬東西,阿姨,我啥都會干。
看著他,母親似乎也心軟了,我是缺這么個兒子,家里也缺個干活的,可是,你有爸媽,我也不符合收養(yǎng)條件。
他們都不要我了,我沒爸媽,說著多魚又哭了起來。
才沒兩天工夫,他都變成愛哭鬼了,我笑著說。
別這么說多魚,要是你遇到這事,說不定比他還慌張呢,母親說。
自打那天后,多魚媽真就再沒出現(xiàn)。母親沒事就在家感嘆,這女人心是真大。她托人問了民政局,像多魚這種情況,只能送福利院或者被收養(yǎng)。她身在異鄉(xiāng),一個人拉扯我日子過得艱難,不過,她一直想給多魚找個好人家,沒事就到處打聽誰家要收養(yǎng)孩子,在她看來多魚是男孩,個性也很好,應(yīng)該不難找的。
可能是沒找到合適的人家,反正又過了倆月,多魚就成了我的弟弟。辦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那天是個大晴天,母親帶著我和多魚,把材料交上去,蓋了幾個紅章,多魚就成母親的兒子了。拿過母親手里的領(lǐng)養(yǎng)證,我覺得這事神奇極了,原來擁有多魚就像動物世界里一只魚的肚子里不斷吐出小魚那樣容易。
母親說要慶祝一下,我們?nèi)齻€就坐到了飯店里。服務(wù)員先把鍋包肉端上來了,端上雪衣豆沙時他告訴母親,你兒子應(yīng)該不愛吃這種甜食,我們的豬肉燉粉條很下飯,要不要來一盤?母親說,那就來一盤吧,我兒子正是長個的年紀(jì)。
那頓飯我和多魚都吃撐了,走路時腆著肚子走在前面。母親跟在后面,笑我們,看著好吃的就不要命。
六
自那天以后,多魚就不把我們當(dāng)外人了。媽媽啊,姐姐啊,叫得很親,臉上經(jīng)常帶著笑,圍著母親撒嬌。簡直是要把母親對我的寵愛都搶走的架勢,好在我很喜歡他這個樣子,再說他和我的關(guān)系也是這樣的。他學(xué)習(xí)很努力,記得以前他爸媽在時,總是頭疼他的學(xué)習(xí),為此還吵過不少架。我想,要是他以前就這樣愛學(xué)習(xí),他爸媽是不是就不會走了?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生活中許多問題都沒有答案,尤其是你迫切想知道的事。
多魚再不是以前那個淘氣的男孩了。從學(xué)?;貋恚偸窍葞湍赣H做飯,再去寫作業(yè)。倒是我,只要到家就往床上一躺,累了一天了,誰還想做事啊。但看到多魚忙里忙外歡快的樣子,還是會有些失落,他似乎是不知道累的,且也不知道愁為何物,連刷碗都要唱著歌。
這些變化不但我們看到了,街坊四鄰也把他當(dāng)成教育孩子的榜樣。這也引起了孩子們對他的厭惡,最討厭多魚的是福娃,他學(xué)習(xí)不好,經(jīng)常和街上的小混混待在一起,不想上學(xué),因此和他的爸媽勢同水火。福娃媽打兒子這些年,練就了一身好本事,單腿踢、甩拖鞋、拳腳相加,福娃很少躲開,他總是跑得很慢,有時還停下來等等媽媽,在媽媽用力過猛失去平衡時,扶住她。他爸爸脾氣好些,但也經(jīng)常找他談話,總想著把他說通,在他爸媽看來,他就像被什么東西堵住的下水道,需要他們換著方法疏通。
直到有天,他們似乎感覺到他將永遠淤堵,這種絕望,讓他們一起沖他喊道,滾。他就真的滾了,可能是滾得太遠,此后多年也沒滾回來。有時,不經(jīng)意的,我的目光會落在福娃家的屋頂上,瓦片都舊了,斷了。我們家的多魚才換過,屋頂幾年就要修補一次,不然會漏雨,稀稀拉拉的。我想象著福娃家漏雨的樣子,屋里擺滿盆,洗碗的,洗腳的,還有和面的,總之,我很多年沒聞到福娃爸炸油條的香味了。
那天,我做了個奇怪的夢,胡同里都是那些曾經(jīng)消失的面孔。他們還是離開時的樣子,看起來很年輕,有些人甚至是嶄新的,比如黃美麗,她清秀瘦弱。多魚爸還是那樣高大,小時候我就覺得他最像胡同里的大楊樹,站在那誰也挪不走。多魚媽和賣豬肉的消失后,福娃媽覺得賣豬肉的肯定眼神有問題,如果不是眼神有問題,怎么會看上一個比自己大還丑的女人呢??蛇@事,賣豬肉的一次也沒反駁過,因為他消失了,消失就是不見了,不見的人是不會反駁任何事的。我還看到了福娃,他像個球似的還在地上滾動,只是隨著滾得年頭多,他像個從山上滾下來的雪球似的越滾越大。這么些年過去了,他怎么還在滾啊,難道他爸媽能決定他成為什么嗎?就在我看遍了所有消失的人以為就要醒來時,我又看到了一張臉,這應(yīng)該是我父親的,即便我在記憶里已經(jīng)刪除他多次了,可仍能一眼就認(rèn)出他。我身體里的血液在那一刻開始奔涌,那是屬于他的部分,它們也認(rèn)出了他。為了避免他認(rèn)出我,我轉(zhuǎn)過身去,身子是轉(zhuǎn)過去了,但不能走動,腳像被膠水粘住了似的,我只能眼睜睜看他靠近我。他手上拿著個布娃娃,問我,鳳衣,我的孩子,你是在等爸爸回來是嗎?說著,他把娃娃塞到我手上,伸手去抱我,像他離開我之前做的那樣。那年我十二歲,他能輕易抱起我,可現(xiàn)在,我快五十歲了,他沒抱動我,坐到了地上。我把手里的娃娃丟給他就要走。他在我身后說,爸爸要走那天不該騙你是去買娃娃了,還沒等他說完,我就醒了,像是從夢里跑出來似的,出了一身汗。
天還沒亮,我躺在床上,聽窗外的蟲鳴稀稀疏疏地鉆進耳朵。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去一趟。她從沒在清晨讓我過去,像是有重要的事,不知是多魚媳婦惹她生氣了,還是孩子們。但絕不會是多魚,自他十歲來我們家后,他就是個懂事到讓人心疼的孩子,哪怕如今都四十多歲了,他還是那么恭順,到哪都是讓人挑大拇指的男人。
我過去后,看到母親和弟媳在翻找什么,我的侄子侄女也在找,他們從沒這么一致過。母親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一直會早起做飯的多魚不見了。母親和弟媳,在家里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與他有關(guān)的物品也都不見了。甚至照片里,都只剩下別人,多魚不知什么時候,把自己的位置都P成了空白,一點存在過的痕跡都沒留下。
【海餅干,本名孫艷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長城》《雨花》《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著有詩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盡頭》《屋頂上的?!贰!?/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