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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dāng)代人》2025年第4期|李浩:清明雙祭
來源:《當(dāng)代人》2025年第4期 | 李浩  2025年04月17日08:13

清明雙祭。我在這里想要祭奠的,是我的姥姥姥爺。

先從姥爺說起吧。

我的姥爺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一個盡量保持著“輕微”、盡量不與“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些關(guān)系的人,一個在漫長的日常中都始終邊緣的人,一個……我應(yīng)該怎樣定義他呢?說實話,他在“我們的”家庭中像極了模糊的影子,即使現(xiàn)在,我所能想起的關(guān)于他的一切也多是模糊的,他的身側(cè)總是籠罩著一層淡然的灰色之霧,讓我和我們……

他和我們不親。不,這句話應(yīng)當(dāng)?shù)惯^來,我們和他不親。

姥姥是改嫁過來的,帶著我的母親和大姨。她很不舍原來的那個家,在前夫進城另娶老婆之后她依然沒有離開,跟著婆婆公公一起生活,直到他們先后死去,斷了念想之后才……在我跟著姥姥生活的日子里,姥姥依然會跟我和弟弟反復(fù)地提及她的前夫,在天津當(dāng)了大官的“那個死鬼”:最初的時候,我聽姥姥反復(fù)提到“那個死鬼”以為她是在痛恨,而到了中年經(jīng)歷過一些人世滄桑之后才意識到其實不是,在這個痛恨的外殼的包裹之下是她的放不下,是不舍和愛。這也讓她承受了太多的苦,讓她與這個反差強烈的“木頭人”更加不親,何止是不親,而且還包含著清晰的鄙視。她的這種不親也影響著我的母親和大姨,以至也影響到我。是的,我與姥爺不親,自我記事起他就是“我們家”的外人,他不在我和我們的生活中,有的時候我甚至可以欺一欺他。

我是跟著姥姥姥爺長大的,但在小時候我一直只提姥姥家從來不提姥爺家,從來不提姥爺。甚至,因為姥姥和母親的緣故,我竟然產(chǎn)生出姥爺才是“寄居”的那個,他不過是借宿在“我們家”的一個外人的想法,而且這種想法在漫長的生活中竟然根深蒂固……我記不起我是不是與姥姥或者母親表達過這樣的想法,很可能我是說過的,但沒人糾正,至少是沒有誰認(rèn)真地糾正過我,沒有誰要求我把姥爺當(dāng)作家人來看待。現(xiàn)在想起來,我多想她們早早地糾正我?。?/p>

姥爺當(dāng)然知道我們與他不親。即使他木訥,寡言,不識字,在家里外面總受人欺侮,但親還是不親他還是能感受出來的。我不知道,他在什么時候就已經(jīng)接受了生活的這副樣子,反正從我記事起他就已經(jīng)那樣:我和弟弟、姥姥睡東屋的炕,他睡西屋的炕,分居生活從我記事起直到他死去沒有一天的改變。早晨,天不亮,村子里的雞還沒叫,姥爺就已經(jīng)索索地摸黑起來,索索地走到院子里,收拾好筐子、繩子和其它的用具,輕悄悄地拔開門閂走出去。許久之后,雞才開始此起彼伏地叫,又許久之后,天才開始緩緩地亮起來。

很少,姥爺能和我們一起吃早飯,多數(shù)時候是我們吃過之后他才回來,背著一大筐埋住他身子的草。是的,我姥爺?shù)纳碛霸谖业挠洃浝锸冀K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是他把筐子放下去的動作:他得轉(zhuǎn)身,讓裝滿的草倚住墻,然后慢慢蹲下去,等筐子的底落實了再把兩條胳膊從背筐的繩帶中抽出。飯桌已經(jīng)被收拾了起來,回來太晚的姥爺就自己掀開籠在飯碗和已經(jīng)在變溫的干糧上的葦罩,一個人靜悄悄地吃著。有時,吃了早飯之后他會回到自己的屋里躺一會兒,時間不會太久,但多數(shù)的時候則是一吃完飯,他就重新在院子里收拾,把草平攤著曬開,然后再背上筐子走出家門。

一天中,我真正和姥爺打照面的時間主要集中在黃昏,而且一定是黃少昏多的昏暗時刻。他又背著一大筐的柴草回來,重重的柴草使他看上去矮小而虛弱。姥姥在忙她的,我和弟弟在忙我們的,姥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漠然,他再次重復(fù)那個卸下筐子的動作,然后一個人把柴草抽出——蓬松起來的柴草很快變成了一座小山,它們還在升高:我的姥爺就是背著這座小山走了近十里路,而更為奇妙的是,他竟然能把小山裝進他的筐子里,將它們壓實,仿佛只有放出來時體積的三分之一。

早出,晚歸。我的姥爺很少待在家里,他總是一個人出去,然后背草回來,背糞回來,背玉米和谷穗回來,背一切可以背的東西回來,然后是,默默地吃,默默地喝,默默地收拾著院子里的柴草或糧食,默默地躲進自己的屋子里去。我用躲這個字來說應(yīng)當(dāng)是準(zhǔn)確的,現(xiàn)在想起來,姥爺大約是在躲避,他的早出晚歸是如此,他的沉默是如此,他一刻不停地去打草或收拾莊稼也是如此。問題是,他要躲的是什么?他自己清晰嗎,知道嗎?

即使現(xiàn)在回想,我也想不出任何與姥爺相關(guān)的“事跡”。他沒有事跡,甚至沒有經(jīng)歷——我在姥姥家生活到上初中才離開,然而我似乎從未曾在姥姥和母親的嘴里聽說過關(guān)于姥爺?shù)慕?jīng)歷,只有只言片語的透露:他曾在鹽場做過幾年的工人,每天也見不到個人,沒人說話,以至于再回到村子時更木訥更不想說話了。姥姥之所以嫁給他當(dāng)時看重的就是他的木訥老實,“至少不會讓我的兩個女兒受氣”。我的姥爺沒有事跡,沒有經(jīng)歷,大抵也沒有生活,他所躲避的其中也許包含著“生活”這個詞,生活對他不親他對生活也不親,他受著生活的冷眼慢慢地自己也就跟著冷了下來,從而把村子外面的田地和河流當(dāng)作另一片白茫茫的鹽灘,在那里,他部分地躲開了生活。大約二十年前,我在書店里看到余華的隨筆集《內(nèi)心之死》,第一聯(lián)想竟然是我的姥爺。我的姥爺,可能是早早地進入到“內(nèi)心之死”的狀態(tài)當(dāng)中,他早早地就麻著木著,以一種麻木來對待另一種麻木,不想,讓自己不想。

我跟這個姥爺不親。不親,一部分來自家里人的影響和縱容,一部分則是因為,盡管我生活在姥姥姥爺?shù)募依?,但他和我們說話的時候太少了,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太少了。他早已甘于外在,甘于將自己的那間房子從我們的生活中隔離出去,甘于我和弟弟對于他的進出視而不見,甘于承受我姥姥夾槍帶棒的指責(zé),甘于我們幾乎從不等他吃飯……總之,他保持著沉默,保持著繞開我們的生活而獨自地將自己縮進一個角落里。我跟這個姥爺不親,多數(shù)時候這個木頭般的姥爺也甘愿躲開我和我們,然而,回想起來,我的姥爺似乎從未指責(zé)和訓(xùn)斥過我,從未對我有過半點兒“臉色”,就是在我對他占用了我在院子里的地盤表示不滿的時候,就是在我將他編好的糞筐拆爛的時候也沒有過。他似乎從不在意我的頑皮,無賴,甚至對他的輕漫和漠視——即使在他和我姥姥偶爾地吵架(這樣的時候極少,在十幾年的時間里也不過一兩次)我冷著臉?biāo)o他臉色的時候,他也以一種平和的、慣常的方式對我,不惱,不怒。

我跟他不親,那他跟我呢?可能,也談不上親,至少以他的性格他是表達不出這個“親”來的,就是和自己的兄弟、侄子,他也表達不出那個“親”來,姥姥說他是“木頭人”大約也是對的,相符的。他不會向我或者任何人表達這個親,他不會,很可能他就從來沒有學(xué)過“親”應(yīng)當(dāng)是怎么一個樣子,而且這個“親”很可能會讓他羞怯,是要掩飾的部分……在回想中,他也從來不主動抱我,或拍拍我的頭,除非是我先主動湊上去的時候。在回想中,我能記起的,是秋天,他打草回來,脫掉他洗得發(fā)白的那頂灰色的帽子,從中掏出幾只掐斷了翅膀和腿的螞蚱、螳螂,遞給我,讓我燒著吃;我能記起的,是他緩緩地放下草筐,倒出筐上邊的草,然后從下邊的草中掏出一兩個沾著泥土的梨或者甜瓜——這,應(yīng)當(dāng)是他表達“親”的方式了嗎?是吧?

在我準(zhǔn)備寫下的雙祭當(dāng)中,與我關(guān)系最淺、最為疏離的就是我的姥爺,本來我是準(zhǔn)備將對他的“祭”放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的,之所以又調(diào)整到前面,不過是因為他是我人生中經(jīng)歷的第一個親人的死亡——然而,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竟然從開始就蘸上了淚水,一直到這里,很可能會一直到寫下最后一個字。我突然地、突然地生出那么多的理解和同情,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懺悔……之前,我在自己的長篇小說《鏡子里的父親》中曾寫下過姥爺?shù)淖詈笕兆?,那一部分,幾乎是來自于現(xiàn)實:一日一日,他越來越瘦,越來越弱,也越來越黑。還是很少說話,少得可憐,我姥姥說,這個木頭啊。我跟這個木頭過了半輩子,你倒是說句話啊。依舊不說——我的姥爺,被病痛折磨著的姥爺,只有粗重起來艱難起來的呼吸,只有偶爾一兩聲牙縫里的呻吟。阿斯匹林,撲熱息痛,右旋丙氧芬,丙咪嗪,芬太尼,度冷丁……“你去看看你姥爺吧。他說,想你啦?!蹦赣H終于允許,之前,她借口我的功課太忙,住校,禁止我和弟弟去探望。姥姥說,我們需要理解,“你姥爺那個樣子……你們還是孩子,怕影響你們學(xué)習(xí)?!边@是個理由,講得過去,應(yīng)當(dāng)獲得認(rèn)同——躺在炕上的,是一個陌生起來的姥爺,多年之后,我還清楚記得那個已經(jīng)不像樣子的人:大口地喘息著,嘴角是干涸起來的血跡和厚厚的痰,赤裸的身體骨瘦如柴,身上布滿了黑褐色的斑。因為夏日的緣故,他只得如此,只得赤裸,把自己泡在濃重的尿味兒里——淡黃的尿液一點一點,那時的姥爺已經(jīng)喪失了控制,只得聽任它們滴到紙上,身下的玉米皮上?!@是源自于生活的真實,包括他在我姥姥和母親的誘導(dǎo)下說出的那兩句簡短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聽黨的話?!@是他表達“親”的方式嗎?他只能用或者只會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嗎?

我本來,還想以感慨的、總結(jié)的方式來談他這一生,談他在我們生活里匱乏著的存在感,談……還是暫時不說了吧,想起他,竟然讓我如此強烈地感覺著,疼痛。不只是針對他一個人,還有這一類人,他這樣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是一個少數(shù)。如果有來生,重新讓我和我的姥爺再過一遍我們的人生,我會,我會更多地體諒和理解他,我會,真的像一個親人一樣對待他。但愿能有這樣的機會。

姥姥是我最親的親人——我在要不要加上“之一”而猶豫了良久。不加了,她是,她就是。

在我出生不過幾天的日子里就曾遭遇了死亡,差那么一點點兒……1971年,正月初四或者初五,我因為煤氣中毒而沒有了氣息。赤腳醫(yī)生告訴我奶奶,扔了吧——要把我扔了,還是要告訴我姥姥的,于是聽到消息的姥姥急急地就趕過來了,她救下了我的命。之所以能救下我的命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出于錯覺:她覺得我還在喘息,于是把晾在席子上已經(jīng)晾了整整一上午的我塞進了棉褲里。到已經(jīng)上燈的時候,我開始真的活了過來,開始哭。不止一次,姥姥對我講述這段經(jīng)歷,她要說的其實是那種急迫的心情和終于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的欣喜?,F(xiàn)在,我更多地理解了她要對我和我弟弟反復(fù)提及這件事兒的理由和她的欣喜,這份欣喜甚至伴隨著我的長大而長大:看,這個孩子,現(xiàn)在都長這么大了、這么高了。真好。

我是跟著姥姥長大的,在心底里,我把姥姥家當(dāng)作是自己的家,而父母所在的那個家則是“媽媽家”,相對而言他們或可屬于外人或者遠親:是的,在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甚至,有時會偷“媽媽家”的東西帶到姥姥家里。被我母親說了多年的一件事就是,她在供銷社里買了兩包蠟,先放在姥姥家一包,然而兩天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家里的蠟已經(jīng)不見,而姥姥家卻有了兩包——小浩把蠟燭偷走了,偷到他姥姥家里去了……說實話我從母親家偷走的可不只有蠟,只要是我覺得好的、姥姥家沒有的,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偷可能是最常用的)我都會拿給姥姥,時常,姥姥會在不經(jīng)意間突然地發(fā)現(xiàn)家里又多出了點什么,不用猜,就知道是我拿回來的,“這孩子,和他姥姥可親呢”。

這句話,我愛聽。

我不想在這里細說姥姥對我的好,我在她那里得到的那些溫暖……它在日常里,點點滴滴,并不特別地顯露,只是一旦連接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它包含在日子中的細小溫度,而這,構(gòu)成著我生活和生命中真正內(nèi)在的觸動和感動。俱是那么的細微,它幾乎沒有重量,可就是這些似乎沒有特別重量的細微構(gòu)成對我的縈繞,甚至是呵護。我成為現(xiàn)在的這個人,可能有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原因,一個是來自閱讀,文學(xué)對我的塑造怎么評價都不過分,而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來自我的姥姥。我過著一種特別的寄居生活,以一個“外人”的身份跟著那些舅舅、表哥和小姨的身后,卻始終沒有那種外人的感覺,我的姥姥絕不允許他們欺侮我——說實話這并不容易,我的那些舅舅、表哥也不過七八歲,對待比他們小的跟屁蟲有時肯定非常非常地厭煩,出于孩子們的天性很可能會想辦法將我甩掉……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姥姥使用了什么辦法,反正,我被家里人縱容,也被鄰居們和差不多大的舅舅、表哥和姨們縱容著。有過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大抵知道,它不是想象的田園,更多的時候它屬于泥沼,有一股強硬的下拉力量——但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并未真正感受到它們,我的童年天然而歡樂,充滿著光的顏色。唯一一次讓我有了“拒絕感”的事件是某年春節(jié)之后,大家一起捉迷藏,而我因為太小而被關(guān)在門外。但最后舅舅們還是接納了我,那是我最有陰影的一個事件,我已經(jīng)在自己的小說和散文中多次地寫到它,讓父親和故事里的“我”重新經(jīng)歷;還有一次,是我上學(xué)時被一個比我年齡大得多的同學(xué)踢了兩腳,并打了一記耳光——姥姥帶著我走了很遠的路找到他的家里,讓他當(dāng)著他父母的面給我道歉并保證以后不敢再欺侮我。這當(dāng)然不能算是光彩的——嗯,我不想讓姥姥出現(xiàn),可她非要堅持,一定要……那個同學(xué)遭到了懲罰,但可能也正是因為姥姥的“呵護”,他再也沒敢欺侮過我,即使我作為班長繼續(xù)記他的遲到和不認(rèn)真聽講。

我受著保護,以至于完全地不自知,以至于,天真地以為生活就是如此,成長就是如此,童年就是如此……多年之后,我聽其他的同學(xué)談及他們的生活,才知道原來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我所以能夠這樣,完全是因為有人保護有人疼。

跟著姥姥長大,每天晚上,她一邊做著針線活兒一邊會和我說話,講她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在想起來,她大抵也不是說給我聽的,她需要一個耳朵,需要一個聽不懂故事也聽不懂其中的心事的耳朵,而我恰恰擁有這樣的一雙耳朵。她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樹洞”。

她給我講過她的童年。她談及她的裹腳和放腳,第一次裹腳的時候她哭著對自己的母親說疼,這句疼則讓她又挨上了一頓打:女孩兒哪有不裹腳的?你想找個什么人家啊?好人家能要大腳的女人嗎?后來革命了,上面派人動員放腳,姥姥的母親就把姥姥藏在了河溝里……姥姥講述最多的是她的挨打,做不好活兒挨打,紡不好線挨打,織不好布挨打,理由都是“找一個好人家”。除了挨打,姥姥講得第二多的則是她的識字和識字的不得:她只上了一天的學(xué),跟著掃盲班。姥姥說,她是同去的那些人中記得最快的也是記得最牢的,即使二三十年后教員教的那些字她也都還記得……然而,她只上了一天?!八麄兌疾蛔屛胰ァE訜o才便是德。我爹也不讓,我哥也不讓。第二天我沒聽話,又想去,被他們截了回來。以后就再也沒去。沒辦法去?!辈蛔R字,是姥姥一生的遺憾。

以只言片語的方式,姥姥一天天、一年年地向我的耳朵提及“那個死鬼”。可以說,每個晚上,每個漫長的幾乎讓人感覺煎熬的晚上,姥姥都會只言片語地提及他,那個死鬼這樣,那個死鬼那樣,那個死鬼……在我的印象中她從來都沒談及過睡在西邊房間里的那個姥爺,可對于“那個死鬼”,卻始終是一個話題,繞著繞著就會繞到他的身上。我是那個“樹洞”。她把我當(dāng)成是她的樹洞,只顧自己說著,和自己說著——所以,在很多年里,我并不知道她說的“那個死鬼”是我的親姥爺,也不知道在我母親和大姨嘴里的“陳世美”也是他,只是覺得“那個死鬼”可憎可惡卻一直陰魂不散;在很多年里,即使我通過聯(lián)想、想象和被告知的部分知道了“那個死鬼”的真實身份和基本經(jīng)歷,也以為姥姥是在恨,一直在恨著,像我大姨和我母親那樣恨著。多年之后,直到姥姥去世之后,我才在一個突然的時刻恍然,姥姥其實是在愛著,她放不下,始終。以至于她曾那么卑微地在離婚之后依然帶著兩個女兒留在公公婆婆家里,以一個兒媳的身份盡心盡力地服侍著兩位老人。我知道,至少我可以猜度得到,即使在那時,她可能還有一個自己也騙不了自己但愿意騙一天算一天的愿望,希望某一個時辰“那個死鬼”能夠回心轉(zhuǎn)意,良心發(fā)現(xiàn),重新認(rèn)回自己的妻兒。

當(dāng)然這一天是她所不可能等來的。不可能等來,她應(yīng)當(dāng)早早地就知道了,只是不甘,不愿,不想知道。拖一天是一天,她就那樣用七八年的時間將自己拖著,直到兩位老人先后離去。“老人走,那個死鬼也沒回家”。她沒有等來。因為她的在,因為害怕見她時的羞愧,我的親姥爺在自己父母去世的時候也沒有回家,而是繼續(xù)當(dāng)著他的官……多年之后我見過這個姥爺一次,那時,我的姥姥已經(jīng)去世。他找到了我的母親,而我的母親在他面前嗚嗚地哭著——之后,則又?jǐn)嗔寺?lián)系。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世上,當(dāng)然這也沒什么重要的了,他表現(xiàn)得漠然,我和父親、弟弟也表現(xiàn)得漠然,只是出于禮貌客客氣氣地接待著他,然后客客氣氣地送走——臨走的時候,我試圖想向他提一句我的姥姥,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何必呢?這個人,大抵也和我姥姥心里的“那個死鬼”沒多少關(guān)系了。

可是,他,或者說“那個死鬼”,始終是姥姥心里的一根拔不出來的刺。這根刺始終橫著,鯁著,也刺著……姥姥和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的這個姥爺親不起來,這種親不起來,很大程度也緣于這根刺的存在。姥姥的大半生,至少是大半生,一直都在和這根刺糾纏,她心里的苦和疼也由此不斷,不斷。

“你可得好好地待你姥姥”——不止一次,母親這樣囑咐我,大姨這樣囑咐我,父親這樣囑咐我,奶奶和爺爺這樣囑咐我,甚至鄰居們、親戚們也這樣囑咐我……何止是不止一次,應(yīng)當(dāng)是不止千萬次,我在心底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姥姥不容易,姥姥疼我愛我,我當(dāng)然要……然而,姥姥卻沒能等到我好好待的時候就走了。她走得匆忙,毫無準(zhǔn)備。

那個晚上,平常的晚上,我的姥姥離開人世,到達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其中的過程,她消耗了整整一個夜晚的時間。也就是說,這個離開多少有些艱難,仿佛一只蛻殼的蟬——不過我姥姥蛻掉舊殼之后就消失了,她,將自己蛻成了死者。在那個晚上到來之前……據(jù)說,我的姥姥,在下午的時候還用幾張舊報紙剪了幾個鞋樣子,她還想為自己做幾雙鞋,用這些鞋走很遠的路。據(jù)說她還做好了晚飯,據(jù)說她還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小塊兒饅頭……這些據(jù)說來自于我的小舅母,她和姥姥是鄰居,而我的小舅,在姥爺死去的前兩天,過繼給了姥爺。九月的那個晚上,月光像書上寫得那么如水的晚上,露水飄在空中緩緩下落的晚上,小舅母急急地敲開我家大門,對我母親說,快,快點,咱娘不行啦。

在時間里,那個晚上必須到來,誰也無法將那個晚上從時間的線條上刪除,缺少了這個點,也就等于取消了‘明天’——盡管它是突然的,偶然的,沒給我和我的家人任何準(zhǔn)備——當(dāng)然,或許,在所謂的‘命運’那里,這就是準(zhǔn)備,它早早地安排了事件的發(fā)生……誰知道呢。缺乏準(zhǔn)備——我是說,我的姥姥沒有準(zhǔn)備,若不然,她在下午還剪那些鞋樣有什么用,它們不會自己變成鞋子,更不會自己走路。我是說,我的母親也沒有準(zhǔn)備,在趕往醫(yī)院的路上,巨大的茫然和悲痛就像纏繞的繩索,她兩腿發(fā)顫,幾乎走不動路。(對于那個晚上,我承認(rèn),我知道得過少。我只了解一些片斷,側(cè)面,它們?nèi)鄙龠B貫——那個晚上,我不在家,我在滄州上學(xué),我只知道那個晚上在我身邊的發(fā)生,而我的姥姥遠在……)

——我的姥姥,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她帶走了她要說的和不想說的,她帶走了自己的一生和所有秘密。當(dāng)然,從表面上看,我姥姥的房屋,長凳,立柜,棗樹,姥爺拾來還沒用完的柴草(我的姥爺,甚至給我某種的錯覺,仿佛他的大部時間都用來拾草,在院子里堆起一座茂密的山峰),二十余斤面粉,十幾枚存下的銅錢,自己畫的紙牌,自己剪的鞋樣,都還在那里,她什么也沒有帶走。

這是在我的長篇《鏡子里的父親》中寫下的文字,它是真的,源自于生活,基本上沒有加入虛構(gòu)。在那個章節(jié)中,我虛構(gòu)了一段給自己的愛情,其實它是不存在的,于是,在這篇散文中便將它刪除。當(dāng)時,我在滄州上學(xué),得知消息的時候姥姥已經(jīng)去世——得到消息,我表現(xiàn)得令人羞愧的冷靜,向班主任請假,使用著平常而平靜的語氣,甚至在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還和看門的門衛(wèi)開了個玩笑。我試圖讓自己悲傷起來,卻不能,我的心仿佛是麻的木的,沒有一點點的波瀾感,仿佛去世的那個人與我并無太多關(guān)聯(lián),只是一個“符號”。坐上汽車,我一邊收拾著自己的行李一邊向外面的人群張望,就在某個瞬間,我突然地意識到我的姥姥已經(jīng)不在了,她已經(jīng)不會在門口出現(xiàn),不會再等我也不會再喚我回家吃飯——就是一個瞬間,我的淚水和驟然撞擊到胸口的悲傷感一下子涌了出來,我俯下自己的身子,旁若無人地哽咽起來,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試紙》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等多部。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