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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原《傣人記》:故事永不止息
來源:《長江文藝》 | 劉大先  2025年04月09日09:14

我們或多或少都聽過一些故事,有的是取材現(xiàn)實的改編,有的是歷史悠久的陳年舊事,有的是同我們相似者的經(jīng)歷,有的則是想入天外的仙侶奇緣,它們時而擺出一本正經(jīng)、苦大仇深的面孔,也不時會呈現(xiàn)出插科打諢、荒唐滑稽的模樣。那些故事被發(fā)明出來,有時候是為了說明某種事物的起源,也可能是要解釋某種現(xiàn)象的原因,或者是關(guān)于禮俗和道德的教誨,更多的則是純粹的娛樂消遣。它們的情節(jié)可能相當粗略樸素,且往往有許多不合常理乃至荒誕無稽的地方,人物的性格也相當單維甚至顯得有些過于簡單,但是不妨礙它們流傳。

我們聽過的故事,絕大部分會被遺忘,尤其是那些聽上去相當古老且遠離現(xiàn)實的故事,即便沒有遺忘,至少也會在理性成熟或者世俗功利的考量中,因為缺乏實用性而把它們擱置起來。那么,為什么有的故事能夠被講述幾十年、幾百年乃至上千年?那些貌似已經(jīng)與當代生活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還有沒有可能進入到當代文化生活之中?

這些問題是讀完馬原《傣人記》后,我首先產(chǎn)生的想法。這是一個很奇特的“小說”——我們姑且稱之為小說。它講述了五個傣人的古老故事,它們可能來自于民間,但是我翻了傅光宇、楊秉禮、馮壽軒、張福三編的《傣族民間故事選》,巖香主編的《傣族民間故事》,巖溫扁、吳軍翻譯整理的《朱臘波提的故事——傣族哲理故事》,云南人民出版社的《西雙版納民間故事集成》和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中華民族故事大系”中的傣族卷等幾種材料,都沒有找到相關(guān)的原型。估計這些故事是馬原自己虛構(gòu)的,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在某個場合聽過,然后加以整飭和重新敘述,畢竟那些選本中的故事多少帶有明確的時代印跡和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而馬原講述的這幾個故事很難歸入到某個諸如族源創(chuàng)世、英雄歷險、風物傳說、機智人物或者人生教誨的具體類別當中。它們是溢出于現(xiàn)代社會公共理性和實用性之外的故事,恰巧被作家捕捉并且進行了轉(zhuǎn)化。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傣人記》有點類似于卡爾維諾的《意大利童話》或者《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故事來自于民間的鄉(xiāng)野大澤、森林與海峽,遠方歸來之人的大話或者鄰居老嫗的口耳相傳。但是,馬原同他們又不一樣,他并不是要打撈或者拯救某種瀕危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把散佚的故事潤色保留,或者對它們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或者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不要忘了這是一個最初以形式探索著稱的“先鋒作家”,許多年過去,先鋒的氣質(zhì)依然隱藏在血脈之中——他并沒有滿足于整理、修飾、完善、創(chuàng)編某個由古老原型而來的母題。也許他對充當一個不嚴謹?shù)拿袼讓W家并無特別的興趣,感興趣的也許是對故事本身的辯難。

如果對《傣人記》進行結(jié)構(gòu)分析,會發(fā)現(xiàn)它整體上其實是一個“元故事”,敘述者在講述中對故事本身充滿了好奇、困惑、剖析的欲望,并且不斷讓這種聲音傳遞出來。“七頭七尾象”的故事開頭就發(fā)出疑問:“這個世界有兩個模樣……慣常的模樣與人嘴里的模樣,二者并不一致。兩個模樣說的是同一樣東西。是同一樣東西嗎?”在這個發(fā)生在勐巴拉古國的故事中,男孩召念達在哄妹妹的時候隨口說自己見過七個頭七個尾巴的象,而這話又傳到了國王的耳朵里。盡管他解釋不過是自己信口胡謅,國王卻不相信,而用他的性命威脅他必須要找到那頭七頭七尾象。召念達在無奈的尋找中因緣際會,居然真的在魔王那里找到了七頭七尾象,并且在一萬個魔鬼的護衛(wèi)下返鄉(xiāng),想獻上大象、接回妹妹。但是在誤會和恐懼中,國王率兵向他發(fā)起進攻,最終失敗死亡。召念達莫名其妙地被百姓擁戴為新的國王。這種巧合完全出乎意料,讓當事人自己覺得仿佛是被命運捉弄的局外人,因為他只不過想找到自己的妹妹。

這個故事自身當然可以做出一個合乎常規(guī)的解讀:事物的行程充滿偶然性,人們在命運的大浪中不由自主,最終的結(jié)果與來自于個人的初心風馬牛不相及。然而,馬原從一開始就跳出了這個層面,他在更高的維度上追問這個故事情節(jié)在語言與事實層面的陰差陽錯。語言改變了人的此后經(jīng)歷,而表面的現(xiàn)象也并非它的實質(zhì)。

“野鴨救你”的故事也有一個框架結(jié)構(gòu),敘述人先是對獵人職業(yè)去浪漫化,解構(gòu)了傳統(tǒng)故事中常見的英雄模式。故事中的獵人毋寧說是一個平庸甚至有點失敗的角色,靠運氣茍活著。偶爾的機會中抓到了一個鴨仙,從此只要吃完鴨肉保存鴨骨,喊三聲野鴨,骨頭就能變成一只活鴨。如果獵人懂得悶聲發(fā)財?shù)牡览?,不把秘密泄露出去,他可能就過上了無需勞苦奔波的生活。但是,這個愚蠢的獵人口無遮攔,就引來了召勐(傣語中一個地方之主的意思,可以稱之為頭人或者山官)的覬覦。只是召勐卻并沒有獵人那樣的好運氣,鴨骨變成的鴨子把他和他的手下都粘在一起,然后扔到了池塘里。

一般民間故事到此就結(jié)束了,馬原讓敘述者補充了一個疑惑。因為這個故事中,鴨仙的行為是無厘頭的,它對獵人和召勐的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既不符合常理,也毫無邏輯可言。敘述者在這里陷入了困惑——他想給人物找到動機,然而對于天真的故事而言,這是徒勞的。

民間故事中往往存在著這種道德模糊與理性含混的狀況,“金龜”的故事進一步把這種幼稚和荒誕復雜化了。敘述者已經(jīng)不再出現(xiàn),而讓情節(jié)自行呈現(xiàn)。沙鐵在自己壞人老婆嘎威的慫恿和很簡陋的奸計下,殺死了好人老婆翁瑪。翁瑪化成一只金龜守護著自己的女兒索瓦娜,然而秘密被發(fā)現(xiàn)后,金龜也被嘎威殺死并吃掉。索瓦娜將殘存的龜骨埋下,長出了一株參天的菩提樹。國王在試圖移植菩提樹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索瓦娜,并且讓王子迎娶她。在婚禮的時候,沙鐵和嘎威也遭到報應(yīng),被突然出現(xiàn)的地洞掩埋了。

這個故事充滿了各種瑣碎的情節(jié),刪減掉也沒有什么妨礙。它們都指向于不確定性中的確定性,即無論遭遇到何種情況,母親都會呵護自己的女兒。也許敘述者覺得這個故事太無聊,所以沒有進行評述,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這個故事只是上一個故事的補充。故事自身并沒有目的,僅僅是為了講述而講述,通過增添情節(jié)來延宕講述的時間,而所謂的母愛的主題不過是一種后加的解釋——要提醒的是,故事的意義性就在于不一定需要有意義。

口頭文學與書面文學的差別就在于它們是不同的載體,必然導致從形式到美學的差異。故事講述與傳播時,伴隨著聲音的是各種表情、體態(tài)、語氣、腔調(diào)這些實時性的輔助,或許還會在興致高漲的時候加上動作。一個講故事的人不可能像機器一樣刻板,他(她)很可能會在不同的環(huán)境、聽眾、心情和情緒中淡化或強調(diào)某些情節(jié),也有可能在忘掉某些細節(jié)的時候添加另外的細節(jié)。除非抱有特別的目的,一般來說,講故事的人會信口開河、信馬由韁,也不會在意是否有一以貫之的情節(jié)主線和意義明確的主題,很多時候就像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這會給故事帶來一個悖反的現(xiàn)象:一方面某個極其精短的講述,蘊含著巨大而龐雜、枝蔓叢生的情節(jié),甚至會扭轉(zhuǎn)故事最初的走向,聽眾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從而就提高了興趣;另一方面在不同的故事中又會出現(xiàn)似曾相識的雷同人物和重復情節(jié)。“金網(wǎng)”和“鐵匠巴及”就是這樣,兩個故事都起始于一個父親和兩個不懂事的兒子。不懂事的兒子在父親無法供養(yǎng)自己的時候,就萌生把父親賣掉的念頭并且開始著手實施相關(guān)的行動——人的愚蠢是一種惡。好在還沒賣掉的時候,他們偶然看到樹上大鳥喂雛鳥的情形,加上父親對自己含辛茹苦的悲傷而懇切的訴說,打動了或者說開啟了兩個兒子天性中的良心——溝通與交流是多么重要。但是后來的故事走向就不一樣了:鐵匠巴及的兩個兒子跟著父親學習打鐵,三個人從此過上了富足幸福的生活;“金網(wǎng)”中的兄弟倆則各自經(jīng)歷了一系列迅疾陡轉(zhuǎn)的變故,簡要地概述那些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簡直不可能,總之最后弟弟娶了召勐的小公主,哥哥則變成了一只快樂的猴子。

可以說,“金網(wǎng)”還是故事,“鐵匠巴及”最終成了一個百喻經(jīng)式的寓言。寓言導向于清晰的諭誡與教誨,阻塞了多種可能性,也因此變得乏味,故事則始終保持著粗糙、野蠻生長和不可知的潛能,它很難被一種闡釋所覆蓋。從敘述者的角度看,對于故事無法置喙,但是對于寓言卻很容易質(zhì)疑。“相反的答案”里,敘述者能夠生發(fā)的就是故事的啟示——退化、進化或者異化,都是世界所包孕的可能性。我覺得這也是《傣人記》的啟示,它們不僅僅是傣人的故事,其實也是一切人的故事。

當我不厭其煩地把這個“小說”從頭到尾的六個組成部分逐一述評之后,發(fā)現(xiàn)它們并沒有嚴謹?shù)倪壿嬫湕l,把故事調(diào)換順序,也沒有太大妨礙。馬原沒有再操控“敘事圈套”之類的技巧,或者他把這套技巧自然化了,途徑就是返回到故事的思維,那種不可名狀的、歧路橫生的、元邏輯的思維。我們盡可以用當下的理性去對故事進行反思,但故事無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因此,我們也就找到了故事恒久遠的秘密,它就是燦爛綻放的生活本身,原就不可被單向度的工具理性乃至價值理性所化約。像生活永無止息一樣,故事也永無止息,可以不斷地增補、添加和修訂,向無數(shù)可能敞開,在我們這個不確定性加劇的時代,在人工智能語言大模型日臻完善的時代,這可能是文學的現(xiàn)實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