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花》2025年第4期 | 鄒謹憶:鼠婦(節(jié)選)
來源:《山花》2025年第4期 | 鄒謹憶  2025年04月14日08:23

鄒謹憶,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院高研班四十六屆學員,上海大學現(xiàn)當代小說專業(yè)碩士,作品發(fā)表于《江南》《芙蓉》等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獲莽原文學獎,入圍《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榜單,入選《中國文學佳作選·中篇小說卷》。

一整天,陳娭毑的眼皮跳突突,心思也跟著毛躁躁。往常到得飯點,她簡直是化身女將軍,手持長竹筷,俯身朝水汽深處抄,燙軟的米粉一波三折,沒入碗底高湯,又換玄鐵大勺,舀炸醬、三鮮、青椒炒肉、紅燒排骨、麻辣牛蹄筋……點兵點將,騎馬打仗,灶臺即是她的微型戰(zhàn)場。

食客三三兩兩,澆頭各不相同,又有要面條餛飩的,全憑耳聽心記,確保不出差錯。天長日久,她甚至認下了十數(shù)張熟面孔,誰不吃辣,誰不要蔥,誰不放味精。間或有要求加荷包蛋的,她嫌事先煎好的蛋軟沓,情愿就著腳邊的煤球爐,撇一小勺豬板油,起鍋現(xiàn)煎。

多數(shù)食客下了單,自覺掃碼付款再落座,少數(shù)要吃完抹嘴再付,她一副不當回事的神情,心中卻明鏡似的,從未像今日這般,一忽兒拉住付過款的索看轉(zhuǎn)賬記錄,一忽兒又拍大腿說叫人吃了白食去了。

好歹捱過高峰時段,陳娭毑坐下歇氣,咕嘟咕嘟灌茶。無端地,她憶起兒子尚不會行路、用布帶縛在背上那年歲,她成日里挎只竹籃,走街串巷去給人包餛飩。好多次,夢里都在掀開濕毛巾,拾一沓餛飩皮,抖落抖落干粉,筷尖試探著舔向碗底的肉泥,一卷,一擠,筷子迅速抽離,餛飩便應聲飛進面前的塑膠框。就不能稍許多放點肉,主家抱怨聲盈耳,一分錢一只呢,包足一塊錢,油星子都看不到。她一路跟人賠笑,手勢絲毫不變。

隔兩年兒子長大,會跑跳了,挺起小胸脯鄭重跟人宣講,我姆媽包的餛飩,肉最多哩,我天天呷,不然哪能長這樣胖咧。事實上,她從來舍不得煮一餐自家吃,兒子也幾乎沒胖過。后來肉價飛漲,上門包餛飩變作兩分錢一只,再后來她在人行道上支開小攤,八只小馬扎團團圍住兩張折疊矮桌,天光到天黑,食客換掉一撥又一撥,終至開起粉面鋪。

是了,陳娭毑想起來,又得要剁肉了,揀三肥七瘦切碎,雙刀并起,剁滿一搪瓷碗,拌薄鹽,接著包餛飩,包完點數(shù),十五只作一小袋,入雪柜冷藏,為晚高峰預備??晒膺@樣想一想都覺累得慌,四肢百骸的氣力給憑空抽了去似的,她心知不該歇這一歇,負重行路時往往不很覺得,擔子放下了,要再背起,卻是千難萬難。

到得六十歲上,經(jīng)年累月的操勞,早駝了她的背,糙了她的手,粗嘎了她的嗓門,厚沉沉的那頭發(fā)倒未見薄,不過也花白了,綁條半尺粗辮,甩到肩胛中央。最開始兒子黏在背上,餓急了會捉辮梢往嘴巴送,她吃吃地笑,將頭扭來扭去不令他捉到,未曾想,眼睛一閉,一睜,大半生已告罄。

她男人陳嗲嗲送完外賣,自對過高樓的陰影中走來,照舊夢游似的笑,佝僂著背,左腳絆右腳地一溜兒小跑,那副窩囊樣兒,時常令她光火。陳娭毑從不掩飾自己的悔與恨,當初為著進城,急匆匆嫁了這么個瘦竹竿,只當他那制藥廠的鐵飯碗顛撲不破,誰料沒幾年下崗,買斷工齡的錢還替人擔保打了水漂,又尋思他家舊宅拆遷會發(fā)筆財,卻只分得一套兩居室,兼粉面鋪這爿小小的門面房。

進入新世紀,廿年間一直聞說要再度拆遷,等到前面一排房舍轟然爆破,五十層宏偉大廈豎起,只當才啟幕,誰知已是完結(jié)篇。左鄰右舍回想起這些年,日復一日,希冀與憤懣,終于把折損了的心氣尋回,個中有懂法的,遂發(fā)動大家伙摁指印上書,將開發(fā)商訟至法庭,收梢,各家各戶也就分得一小筆錢,貼補從此缺席的日照。

再過些年,橫幅拉開,高音喇叭循回播放,熱烈慶賀某司大力推進老城區(qū)有機更新。她不明有機二字的涵義,女兒說,好比商場售賣有機菜蔬,是不施化肥而淋大糞的,她更聽得糊涂了。不久即有工人前來,搭腳手架,樓頂烙柏油,外墻噴涂如新,聽聞或者還要加裝電梯,只絕口不再提拆遷二字。

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哇,命里無時就莫強求,陳娭毑回回聽陳嗲嗲這樣講都發(fā)好大脾氣,覺得自己這一生,白白被他騙了去。實則要說騙,他自己何嘗不是一路上當,早先上單位的當,后面上社會的當。可人這一世,不就是活個盼頭?不然那些個成家立業(yè)、養(yǎng)兒育女,又圖得了什么?

此際陳嗲嗲瞅她面色不豫,便不近前來討嫌,只將水龍頭擰細,礦泉水瓶中擠出一小團燒堿,捏塊絲瓜絡,蹲到店門口水池邊汰起碗來。汰好的粗瓷海碗疊起來,慢慢高過他脊背,汗洇濕的一片,見出骨節(jié)歷歷。

陳娭毑驀地悟出個道理,好死不死這男人,打從在她面前硬氣不起來的那天起,一直在竭力微縮自己,卻不曉得他愈低卑,她愈瞧他不起,弄得男人不似男人,女人也不似女人,可恨,可憐。這樣思忖著,陳娭毑好歹從墻上的掛歷邊角撕下一小方紅紙,口水濡濕了,狠狠摁到兀自跳個不休的眼皮上去。

墻上的石英掛鐘敲響四下,下午四時,隔著板壁,傳來咄咄切菜聲,嗤啦——菜下鍋了,鍋鏟翻幾個來回,撒鹽,淋醬油,嗆水燜煮,關(guān)火,裝盤,米飯自大電飯鍋中盛出,壓實,一碗碗摜到桌上來。他們家日日到了這個點才得空吃飯,舊空調(diào)是電老虎,此刻早已關(guān)閉,萎黃的膠簾綁去兩邊,風扇在墻上來回招搖,回潮剝落的膩子下方,玻璃邊柜缺了一角,以透明膠補齊了,幾缽自制的剁辣椒、酸豆角、榨菜、醬蘿卜皮,引得蒼蠅蒞臨,摩拳又擦掌。

陳娭毑見是慣吃的兩味小菜,茄子豆角、芹菜香干,青辣椒紅辣椒不必錢買似的喧著賓奪著主,雙耳鋼精盆內(nèi),絲瓜蛋湯熱氣襲人,她虎著臉坐下了。一時間,三雙筷子放肆扒拉,三張嘴嗖嗖內(nèi)吸,干體力活的人,吃起飯來是不惜力的。陳嗲嗲好歹找了個話頭,到嘴邊卻又泄氣,成了囁嚅,她懶得理,女兒則眼睛盯牢墻上的電視,鼻子輕哼一哼作為回應。

陳娭毑素不大待見女兒,在屬于她的那個年代,養(yǎng)女兒幾乎等同于晦氣,假使一直養(yǎng)女兒而養(yǎng)不出兒子,是要被罵作絕戶的。況且,女兒和陳嗲嗲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的,一樣瘦長條,半佝僂,一樣不看人,怯怯笑——她又忍不住要光火。幸虧后面得了兒子,像她,身坯粗,毛發(fā)厚,跟她親近,于是忙不迭將女兒丟回鄉(xiāng)下給老人家?guī)А?/p>

陳娭毑的女兒讀書一塌糊涂,早早同小姊妹一起出門揾食,她甚至鬧不清女兒進的是電子廠玩具廠或模具廠,只知逢年過節(jié)會有錢匯來,最開始打電話還會嚶嚶哭,說想家,想回去,后面膽肥了,學人家軋馬路,上舞廳,終于被搞大了肚子。她虛歲四十便被迫當了娭毑,正愁得莫可名狀,那毛腳女婿飆摩托鏟進卡車底,他家人為要吞掉賠償金,將個奶娃娃攬到身邊,至于她女兒,自然是給掃地出門了。

經(jīng)此一役,在女兒好比抽筋剝皮,陳娭毑倒賭起氣來,不惜拿錢托媒,誓要將女兒嫁出去,可惜相了一個又一個,總歸牛頭不對馬嘴。為著女兒的事,她沒少跟陳嗲嗲吵,他總擺手,莫要煩,兒孫自有兒孫福嘛,翻來覆去只曉得講這句。于是眼睜睜看女兒過了三十又過四十,終于成為撅在粉面鋪后廚煮飯燒菜的明日黃花。

她時常乜斜了眼,瞧女兒將可降解餐盒四邊蓋嚴,摁緊,系活結(jié),方便筷橫插過去,叮,叮叮,鍍鉻小鈴撳響,盒飯推出窗洞,由陳嗲嗲對照地址電話送餐。父女倆配合默契,一整天不必多講一句話,她倒成了局外人。

陳娭毑剔完牙,將牙簽拗斷,彈進垃圾桶,就勢轟一轟蒼蠅。女兒仍將臉對牢熒幕,是出軌男遭報應的狗血劇情——我錯了,對不起,我真錯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不,我連畜生都不如,就教我天打雷劈吧……那演員一張馬臉磕在泥沼中,倒令陳娭毑犯起了食困,打出個又深又長的呵欠。陳嗲嗲默默拾碗揩桌,捱到人行道邊梧桐樹底看人擺象棋了,她瞇瞪著眼,問,趙麗娟去接機了么,帶著陳橙一起?

趙麗娟身為兒媳婦,一貫同她這個婆婆不對付,領(lǐng)著陳橙與自家爹娘住,陳橙未夠三歲,正是貓嫌狗厭的年紀,幼稚園不收就上托管,不耽誤趙麗娟起早貪黑砌長城。陳娭毑時常心疼兒子,養(yǎng)活老婆孩子不算,附帶另兩個老吸血鬼,無怪乎常年滿世界跑,不是哥倫比亞就是什么贊比亞,派到馬來西亞都算離家近了,錢卻給趙麗娟攥得死緊,供套學區(qū)房比供菩薩還誠,有什么必要?陳橙是個女娃,看樣子他們也不打算再給她添孫。

女兒嗯一聲,心不在焉,轉(zhuǎn)個臺,再轉(zhuǎn)個臺,將屏幕撳熄了,沖外面張望,嘴巴嘀咕著,怕是要動雷咯。陳娭毑也覺得天光暗下去了好多,這樣的三伏天,晴天白日換電閃雷鳴也常見,只是攤上雷暴,會不會影響兒子的航班?她趕忙摁住眼皮上的紅紙,念句阿彌陀佛,這一整天,心念跟蒼蠅似的,只顧繞著兒子轉(zhuǎn),轟走又飛來。

……那邊,出發(fā)了嗎?她問出這句,幾乎咬到舌頭,大概幾點到,該不得,要幫他們辦飯吧?

在路上了,女兒起身踅到店門口,臉沖外,聲音變得散漫,時間嘛沒說死,估計也快了。

聽說快了,陳娭毑的心臟瞬時給捏了一把,舌根陣陣發(fā)硬——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巴巴地喊陳海峰從非洲回來,會不會要打人???過去那么多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哪個還能不做錯點事哩?再講,他們做家長的看管不嚴,難道不必擔責?

女兒扭轉(zhuǎn)頭,以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望住她,陳娭毑不由縮了一下,旋即又將胸挺起,嗓音也拔高了,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了,走到哪里都是這么個道理,他們肯定脫不了干系的,不可能都怪到我家陳海峰身上。想一想,她又補充道,問過常常來呷餛飩那個小律師哩,陳海峰當時沒滿十八……

女兒沉默半晌,終于嘆口氣,食指拇指相碾,做出個數(shù)錢的動作。她懂了,只談錢,倒好辦,于是腆著臉再問,你估估,要多少?話先講明,就是表個意思,由不得他們獅子大開口,多了我也出不起,只有把這條老命賠進去。

話脫口,她發(fā)現(xiàn)女兒那兩粒眼珠,變得跟早年使慣的衛(wèi)生丸沒差別了,圓鼓鼓的大白球,包在毛嗶嘰大衣內(nèi),緩慢消融。

你打算出多少?衛(wèi)生丸迸出冷笑。

十……十萬,陳娭毑將嗓壓低,做了虧心事般,你同那邊關(guān)系近些,想想辦法,幫姆媽把價錢壓下來,越少,當然越好。你曉得的,陳海峰本來就沒什么錢,他婆娘又是撬不開的蚌殼,出了這樣的事,你想啊,要是他們鬧起離婚,那可就……

女兒幾時又進了后廚,陳娭毑全不知,只聽門板震響才反應過來,莫不是要幫兒子兜底那話,令女兒爭起風來了?可擺明了兒子就是兒子啊,養(yǎng)老不提,送終總歸還得他來吧?做姐姐這許多年,一路被告誡要護著弟弟,怎的忽就短路了?

再則,女兒自身也是養(yǎng)了崽、當了娘的人,她聽陳嗲嗲提過一嘴,前段那個奶娃娃還來尋過親,如今他長出了兩撇小胡子,一事無成想學修車,問這數(shù)年未曾謀面的姆媽討學費來了。當時陳娭毑就冷笑,掃地出門那會子幾決絕,撫恤金花光,想起這點血緣,又搞道德綁架,一屋子爛人!今朝填了學費,明日只怕又要填彩禮,無底洞,填得滿?

可氣她女兒全不聽講,暗暗將自己攢下的那點體己全給了出去,到頭來,竟不理解她這份姆媽疼崽的心,火燒眉毛了還趕著拈酸吃醋呢。偏偏女兒又是個悶罐,什么話不明講,光會甩臉子,她當真是憋屈得緊了。

轉(zhuǎn)頭又瞥見陳嗲嗲,樓頂晾著豆角茄子苦瓜雪里蕻,眼看要變天了,他全不操心,還只顧負手杵在那,脖子長探賽王八,直教陳娭毑兩眼噴火,莫非人家棋盤上刻了奶子大腿嗎?

有段時間他還迷上了釣魚,夜夜收攤落鎖,就跑去江邊蹲著,風雨無阻。老鄰笑她看不住男人,她從雪柜甩出數(shù)十條邦邦硬的刁子魚——嘴巴一律鉤著剪斷的尼龍線,眼珠凍得發(fā)了渾——罵娘說情愿他出去亂搞,也好過這樣沒能耐。

陳娭毑便不知會陳嗲嗲,自己趿了拖鞋,出得鋪面,繞個彎,拐進單元門,噗噗地攆上樓去。

這樓頂原先用拆遷撿的紅磚頭壘起二尺多高,陳嗲嗲又挑來幾十擔腐殖土,開春播種,見雨生發(fā),辣椒綻白星星,茄子捧紫朵朵,茼蒿花小太陽似的,胡蘿卜花開出一盞又一盞。入了夏,南瓜遍地滾,西紅柿絲瓜豆角爬滿架,自家吃不贏的小蔥紫蘇掐下來,挨家挨戶送一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大家過得去。如此陳娭毑仍不滿足,又指揮陳嗲嗲漚肥,搭窩棚喂雞,若不是擔心滲漏,她倒愿意再圍個池子養(yǎng)魚,種菱角蓮藕。

至于女兒心血來潮植下的幾枝茉莉、山茶、蔦蘿、喇叭花,不幾日便給她鏟凈了,說要種就種呷得的,呷不得又跟菜們搶肥料,犯不著。唯有一種蒼綠色蓮臺狀的多肉植物幸存下來,因她聽人講,燙傷燒傷生癤子長針眼,均可將它擂碎了敷上,清熱又解毒。

有機更新一啟動,陳娭毑的樓頂菜園全給平了,補漏,鋪隔熱膜,澆水泥,烙柏油,樁樁件件,由不得她插半句嘴。工人一走,她即刻差陳嗲嗲搬來十數(shù)只超大號泡沫箱,重新填土入箱,播種灌溉如常,再要有狀況,騰挪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二話講。

這樣想著,陳娭毑試著踢了踢泡沫箱,想要確保能挪得動,誰知才移了半尺,即見到鄉(xiāng)下常有的那種潮蟲,飛快自箱底躥出。她擰眉嘖了一聲,潮蟲討厭得緊,最喜蟄伏在潮濕的水缸、瓦片、石塊、木板底下,一旦遮擋物被翻開,它們即被劇烈的光線嚇得四散奔逃,戳一指頭,還會蜷縮成球裝死,半天不肯動彈,只不曉得學名叫什么。

看潮蟲們邁著短小而數(shù)量眾多的腿,幾秒工夫便躲進了旁邊的泡沫箱底下去,陳娭毑再回轉(zhuǎn)來,拾掇團篩篾簍里的菜脯,一樣樣歸置到鐵門邊,預備統(tǒng)一往家中搬。驀地,她瞥見一輛舊銀色小面包車自大馬路那邊猛地切進巷子口,銜住高樓暗影,大剌剌向前掘來。她心中有了感應,也顧不得燙,手肘撐住墻垛,腳尖踮起,探身去瞧。

那車頂一路擦過兩家便利屋、一間小旅館、三個飯莊,撞飛了水果店的空紙箱,又差點同小三輪剮蹭,嘀嘀嘀——喇叭在橫穿小巷的快遞佬與流浪狗背后摁得暴烈,車速絲毫不減,最后一個急剎,車頭一摁,車尾猶大力前杵,輪胎皮憤怒地嘎吱——硬生生在粉面鋪前釘住了。

隔著六層樓的高度,陳娭毑看得分明,先從車里出來個老男人,扯褲襠,緊皮帶,跺一跺腳,配上那禿頂與巨腹,兩條膀子倒顯得細弱無辜了。早年她弟西去,一雙兒女尚幼,弟媳找了這男人,外號強霸,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游手好閑的主。

然后是她弟的兒子,橫著躥離駕駛室,掄圓了花臂,狠狠將車門撞上,噴出一口檳榔渣。這小子新近才吃完牢飯出來,說是在手機上干微商賣假減肥藥,進去了五六年,罰沒十幾萬,而這已是他三進宮,早年偷摩托、販假證,跟放高利貸那些家伙也有來往,真要打起架,陳海峰哪是對手?

陳娭毑暗想,得虧弟媳前年歿了,不然今日這場合,鐵定不肯缺席,罵架剁砧板,打架薅頭發(fā),那才是橫行鄉(xiāng)里的頭號潑辣人物。剛尋思著,見侄兒變出一架金屬物件,撐開了,四四方方,黑皮面子反著光,是輪椅。強霸繞過來幫手,緊跟著侄女也冒了頭,三個人推的推,拉的拉,要將另一個什么東西從車膛里往外掏。陳嗲嗲和女兒不約而同圍攏來,也幫著掏。

有那么一小會兒,陳娭毑只覺眼前人頭攢動,直到他們七手八腳將那東西擺到椅上,五顆人頭略微散開,她才嘬起牙花子暗道,真狠哪,喊價也不是這么個喊法,竟把她那植物人老母給搬了來,估計是強霸的主意,下三濫的玩意兒,還有什么做不出?

她急吼吼下樓,將一篩菜脯打翻了,翻就翻吧,到這時哪還顧得上?右眼皮又開始狂跳,陳娭毑伸手探,紅紙早不知飛去了哪邊。

出得單元門,陳娭毑忽又不著急走了,須得好好想想,怎樣開啟這場談判才不致落下風,因此她便將眉頭鎖緊,虛虛地往半天里望。樓層間的防盜網(wǎng)切割著天空,鉛云層層翻涌過來,光線更暗了,不過暗得并不均衡,越往南去,云層越厚,間或一閃,也是瘆人的,隱約有雷滾,那邊應該已經(jīng)在落雨,這處卻一絲風不起,仿佛給巨型針筒抽成了真空。

她在院內(nèi)水泥坪中繞圈,老楓楊樹掛起成百上千串小鞭炮,綠得難看,知了聲也是難聽,一樓麻將館敞著門,二十四小時不滅的日光燈下,煙熏火燎,噼里啪啦的洗牌聲夾雜著粗豪的罵仗。車棚外,三花貓正盤住電動車座墊,心安理得地舔爪,老保安則將頭點得雞啄米樣,缺頁的臺式風扇緩慢轉(zhuǎn)悠,嘎吱——吱。

忽而她惱得很,抬腳照準車輪就踢,防盜鈴應聲大噪,跟著她對著貓喝道,畜生,哪個喊你到這來的?貓早溜至地下,穿過一整排癟車輪,瞬時隱沒不見了,她猶抻長了脖頸只管罵下去,個鄉(xiāng)里別,要何解咯,到底要何解咯?

事情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這些日子以來,陳娭毑其實反復思量過,在她心目中,陳海峰始終還是那個縛在背上的小奶娃,或者更早些,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嘩一下游過來,嘩一下滑過去,放肆翻滾的小肉球。她到底無法相信,兒子會犯下那等丑事,就像無法想象自己的小手指頭,有朝一日竟然會走丟。

不過,印象里有幾個夏天,一邊照料跌斷腰腿的公婆,一邊粉面鋪忙到崩潰,確實送過陳海峰寄居鄉(xiāng)下。那會子他才多大,毛還沒長全吧,就已經(jīng)會弄妹子了嗎?她說什么都不肯認的。

記得暑假過完去接他,她悄悄踏上木梯,椽子與青瓦,屋檐下的舊巢,仍有新燕在飛,躡足走在起拱的樓板,仿佛同弟弟捉迷藏的童年重現(xiàn)。那張她睡過的架子床,篾席底仍鋪著干稻草,掀開蚊帳,煤油燈盞懸著,陳海峰枕著一摞《七俠五義》睡過去了,寥落,安寧,頰上汗毛微微閃光,不正是這世上的另一個她自己?

不可能的,他們定是撒謊,一屋人走投無路了,想到這來訛點錢,好比那些大馬路上裝作被撞倒、索要賠償?shù)?,叫什么——碰瓷!要不然,過后給陳海峰掛電話,他為什么只答四個字——回來細說?咳,攤上這樣的親戚,她簡直替他抱屈。

快步走過這條街上的便利屋、小旅館、飯莊同水果店,離粉面鋪近了,陳娭毑心中也定了,對,就是碰瓷,不能叫他們得逞!強霸那人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好喝點小酒,早年開小四輪運河沙水泥進城,撞死過一名老太,嚇得奪路狂飆。她記得那擋風玻璃上沾著老太的血同一小撮白發(fā),他舉起水龍頭猛沖沖不凈,弟媳平日再跋扈,臨大事卻手軟腳軟沒了主意,過后還得是她,出面求告又賠償,不然他非蹲號子不可的。全想不到他,上了年紀還能這般無恥,簡直翻臉不認人了!

然而,當她踏進鋪面,一眼觸到她老母同強霸及她弟的一雙兒女——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孔時,話語便掌握了自主權(quán),全由不得她了。她老母早被挪到了躺椅上,嘴丫著,眼睛半睜開,不動,不響,可與槁木競賽;她女兒用方便杯沏好茶,一杯杯擺了上來;至于那幾人,橫七豎八插在桌前,可不正像等待上菜的食客?因而她開口第一句便是,姆媽怎么來了?緊跟著第二句,還莫呷吧?然后是第三句,呷粉面餛飩,還是小炒?

說著,她整個人便往灶臺后邊移,湯冷了,電爐要重新打開,粉在水桶里浸著,堿面蓋在粗麻布下頭,餛飩得去雪柜取來,炒菜麻煩些,飯倒是有現(xiàn)成的……滿腦子盡是這些雞零狗碎,直至女兒咳嗽一聲,她猛然抬頭,才覺出自己的可鄙來,在大家庭中賠了大半輩子小心,也想要霸一次蠻,竟全然做不出來。

強霸將煙頭彈到腳下,慢動作伸腳碾熄了,拿腔拿調(diào)地講,大姐,今日來,為了什么,你自然是曉得的,拐彎抹角的話不消講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啊個屁啊,陳娭毑她侄兒早不耐煩了,青起臉,立起嗓子吼,陳海峰那個扁毛畜牲,多早晚能到?他不到,講什么都是亂彈琴!

陳娭毑的女兒揚了揚手機,剛問過趙麗娟,講已經(jīng)入境,在等轉(zhuǎn)機,趕上這天氣,飛機晚點,還不曉得要到什么時候。

強霸咳了一聲,那喊你兒媳婦先回來噻,陳海峰是什么大人物,要接?三四十歲,出了機場自己打的,難道還會掉嘍?

侄兒卻完全壓不住火,耍小聰明,故意把個兒媳婦支開,紙里包得住火嗎?老古話講什么娘親舅大,媽媽的,搞到舅舅屋里來了!就該讓趙麗娟聽聽前因后果,看清楚自己多瞎,嫁了這么個狗雜種!

陳娭毑實在氣不過,聲音也拔高了八度,跟趙麗娟根本沒得半毛錢關(guān)系,扯她進來做什么,就算害到他們離婚,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再講,陳海峰到底犯沒犯你們講的……那回事,現(xiàn)在還不一定。毛毛,我們是血親,莫要開口閉口先罵得難聽。

侄兒哼了一聲,話不是這樣講,你崽女是你的心頭肉,別家崽女莫非就豬狗不如?好歹我們喊你一聲姑姑,你也算是看著我們長大的,從進門到現(xiàn)在,你好好看過我妹妹一眼、問過我妹妹一句么?一門心思想著撇清關(guān)系,寒心嘞!揩揩眼屎吧,好好看看她,是被誰搞成這副鬼樣子?憑良心講,到底像不像來賣慘騙錢的?

陳娭毑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赧然,先前在樓頂上看不真切,到得面前又有些近鄉(xiāng)情怯似的,這會子才順勢拿眼鋒斜斜地向著侄女掃去。侄女確實瘦脫了相,兩頰深陷,顯出顴骨橫突,皮膚尸白,無一絲血色,烏青青的兩只大眼袋蓋戳似地蓋下來。這許多年以來,她的鬢發(fā)一路剃得極短,時而染作黃金色,時而又染成紅銅色,恤衫、牛仔褲過分空曠,厚底人字拖暴露出漆黑的指甲油,陳娭毑只道是年輕風潮,并不去在意,現(xiàn)下卻越打量,越覺侄女雌雄莫辨,尤其她勾頭不語,更看得鮮明,那好端端的眉尾、鼻翼、嘴巴皮均打了洞,釘進去一枚枚鋼珠,耳輪穿過一連串小鋼圈子,手指頭也密匝匝箍了又箍,真是說不出的怪邪。

妞妞,今年,也快三十了吧?陳娭毑向著強霸陪笑,新近在哪發(fā)財,一直還沒顧得上找對象?

不等強霸搭腔,她侄兒率先拖過了侄女的腕子,活都活不成了,還發(fā)財找對象,虧你講得出口!看吧,鬧自殺四五回了,你數(shù)數(shù)這些疤,一刀比一刀深啊,抑郁癥懂啵?姑姑你自己也是女的,你又養(yǎng)了個女,倒是來評評理,我反正打死想不通,她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被這樣害,還不敢講出來?要不是我這次剛剛好碰到,就根本搶救不過來了,你曉得吧,那陳海峰造的孽,就同她一起火化了!

陳娭毑一陣恍惚,眼前驟然浮現(xiàn)出先前看到的潮蟲,都是些幼蟲,通體慘白,要長大后甲殼才會變作油棕色。她覺得侄女此刻正像那些蟲,悸恐,無助,一雙手本能地后縮。走啊,侄女終于叫出聲,回去,都說了不來的,我要回去。

侄兒將他妹妹的肩膀牢牢鉗住,仿佛她是一只氫氣球,不如此就會悠悠蕩蕩飛上天似的。他這個敦實的小個子,力道大,雙手使勁,十片指甲蓋失了血色,嘴上耐住性子哄她說,哥在里面蹲著,大把殺人放火的見過,全不覺得自己有罪,還都喊冤哩,你做過什么了,倒嫌自己丟人。在家時講得幾多好,現(xiàn)在原原本本再講一遍啊。不怕,天塌下來哥給你頂著,聽話,啊,講。

侄女仍掙扎著要逃,強霸也想幫手去摁,又像怕燙似的,一個勁在風暴圈外圍滴溜溜轉(zhuǎn)。粉面鋪本就窄小,兼物事雜亂,這樣一來仿佛溜進了三條大鯰魚,便格外喧騰不開了。陳娭毑偷眼覷她老母,卻完全不為所動的樣子,若不是眼皮子間或一眨,真要疑心她老母完全石化了。

隔壁賣麻辣燙那女人背著手在門口逡巡,臉上似笑非笑——陳娭毑,屋里來親戚啦,蠻好,老太太也來啦,蠻好,蠻好。她裝出打招呼的熱絡,尾音拉長,一雙眼向著內(nèi)里張望,視線恨不得化作圓鍬,盡可能多挖出點什么秘辛。

陳娭毑想,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彼此競爭,平素都最愛捧高踩低,當真鬧開的話,老臉往哪擱,粉面鋪還做不做?于是從灶臺后撤身出來,著急忙慌要去拉卷閘門。

陳嗲嗲也忽地起身要往外去,先前他在哪個旮旯貓著,她一時心亂竟未留意到,這節(jié)骨眼上,不幫腔就算了,壯個聲勢都好,偏偏事到臨頭還縮脖子,算什么男人?難道兒子是她一個生的,同他毫無干系?陳娭毑瞬時無名火起,扯住老頭衫的后領(lǐng),一把將他提溜回來。

陳嗲嗲臉上訕訕的,回說,動風了,只怕要落雨,上樓收菜去。

一邊去,指望你,早都泡湯咯,陳娭毑虎起臉,恨聲恨氣地將一肚子火撒向自家男人。爆出這事以來,陳嗲嗲根本未受影響,每餐仍是三碗飯,晚上加喝二兩酒,喝美了便去江邊釣魚,額前射燈打出一條光柱,光柱末端銜住浮標,雷打不動?;鼗厮胍篂轸~腥味的鼾聲驚擾,翻來覆去間,恨不能徒手將他掰開兩半,看看那內(nèi)里到底有沒有心。

風說來就來,嗚嗚嗚,自街頭貫向街尾,陳娭毑舉起鐵鉤,勾住拉環(huán),沉肘向下一拽,只聽嘩啦啦一通震響,卷閘門降下了大半幅,遮沒了變換的天象,也攔住了幸災樂禍的嘴臉。她女兒早先已打開空調(diào),倒不必擔心悶氣,她丟開鐵鉤,就勢點起日光燈。

這邊陳嗲嗲便訥訥無言,摸出硬殼白沙想要再敬,強霸同侄兒一律將臉扭去對牢墻壁,他只得憨笑著,退回先前的旮旯,并起兩片膝蓋骨,將自己繼續(xù)疊放在一摞印有方便飯盒字樣的紙箱后背。

一時間,這爿小小的粉面鋪如遺世獨立,自成宇宙般,粉面澆頭蔥花配菜各自發(fā)散氣味,蒼蠅不飛了,單只石英鐘來回兜圈。外頭忽聽有人喊,快收衣服啊,緊跟著窗玻璃摔碎在路上,孩子們打起呼哨,卷閘門跟著一陣搖撼,但誰都不去理會。侄女將臉完全埋進桌下,不知是否在哭。陳娭毑尋個小馬扎,挨著她老母坐下,一雙手閑不住,去按摩老母那日漸萎縮的腿部肌肉,卻像打在膠皮袋上,空空作響。

良久,是陳娭毑的女兒打破沉默的低氣壓,這種情況,我們傾家蕩產(chǎn),只怕都賠你不起,要我講的話,我弟他就莫是人,該死,該槍斃。

……

(節(jié)選自《山花》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