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印跡與回響——李洱《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讀書心得
高爾基說過,?“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優(yōu)秀的書籍能向讀者提供故事、信息、知識、經驗和情緒價值,讓人有閱讀和思考的機會,并為謀劃未來奠定基礎。李洱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剛剛出版的《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就是這樣一部優(yōu)秀作品。書中既有作者的自我經歷與成長記錄,又有與同時代其他作家的交往與互動,及處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世界、作家群體及被反映的個體。全書共分為三個部分,寫作對象有已經去世的作者,有活躍在當今文壇的作家與編輯,還有作者李洱本人的評論作品,一字一句留下了時代的印跡,也必將在未來的中國文學史產生回響。
“超低空飛行”,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文學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這一充滿了動感和力量的書名,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愛不釋手,甚至夜不能寐。嘗試了幾次放下書準備睡覺,都無法入眠。三番幾次,輾轉反側,又重新拿起。臺燈被我關了開,開了關,很多作家被我捧在了手上,一頁一頁地接近他們,一寸一寸地了解他們,就不僅找到了梳理近些年整個中國文藝發(fā)展的一把鑰匙。李洱在文學界有很高的聲譽,他的《石榴樹上結櫻桃》曾被德國總理默克爾推薦給時任國家總理溫家寶,他的《應物兄》榮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評論家把他的作品與錢鐘書先生的《圍城》并列在一起,他的語言公認是“極為高妙”的……對此我早有耳聞,也多有關注,但讀他的隨筆、散文和文學評論,卻是第一次,一本書讀完,確乎有相見恨晚之感。
李洱寫作,最大的特色是語言,無論寫人,記事,抒情還是評論,都躍然紙上,寫人,聲情并茂,形神兼?zhèn)?;記事,有頭有尾,有情有義;評論,絲絲入扣,有理有據;而他最擅長的,我認為是他在各種文體中顯現出的共同特點:夾敘夾議,有張有馳,有料有趣。他的表達經常給人“出其不意”之感,不落窠臼,充滿了智慧和趣味。我認為把他歸為“創(chuàng)作型評論家”,或“知識型作家”,都不為過。他娓娓道來,通過作品分析、期刊組稿、文學活動、學術研討等等,感物抒懷,寄情言志,觸及到了當代文壇的各個方面,而且多與河南作家及其文藝工作有關。比如,《當代作家評論》是由遼寧省作家協會主管、遼寧文學院主辦的期刊,曾任主編的林建法卻與河南作家有諸多往來,早在1999年春天就應河南文藝評論家王鴻生邀請到新鄉(xiāng)市小冀鎮(zhèn)參加“中原突破”文學討論會,在李洱筆下,林建法來去匆匆,但對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對文學充滿敬畏的個性特點躍然紙上。值得重視的是,那是20多年前,李洱在文學圈還不像如今這么有名氣,林建法卻因其敬業(yè)、樂業(yè)及對李洱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視,親自約批評家進行評論,并在《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4期發(fā)表了三篇學術性評論文章,專門探討李洱的作品,這是最早的關于李洱小說的研究專欄,在我國當代文學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筆。
李洱被歸類于“先鋒作家”,實際上,從他的成長道路看他的作品,可被歸為非?!艾F實主義”的一派,用現在流行的網絡語言,他也可被稱為“小鎮(zhèn)做題家”之一。他出生于河南濟源一個村子里,大學畢業(yè)后、成為專業(yè)作家前,他曾在河南鄭州一個普通高校教書十年,然后才逐漸走上專業(yè)寫作、擔任編輯、文學管理等崗位,經歷過長時間默默無聞的積累與沉淀之后,才以“寄了出去卻石沉大?!钡闹衅≌f《中原》中的人物“李洱”作為自己的筆名,在工作之余堅持寫作,才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
李洱愛讀書是出了名的,他自己也稱自己“讀的書實在太多了,也讀了很多詩,很多劇本”,除了廣泛吸取中國文學的營養(yǎng),他還喜歡讀加繆、哈維爾、博爾赫斯等外國文學家的作品,被評論界稱為“以才學入小說”,“通過小說的形式追問中國今天的知識分子到底處于何種狀態(tài)”。這些評價是中肯的,但我必須指出的是,李洱作品中雖然到處都是知識點,卻絕不是“掉書袋”式的,而是為了表達的需要,充滿了智慧、意趣和畫面感。比如在本書中收錄的《李敬澤話語》一文中,開篇寫到返京途中隔著車窗遍覽農田、塵土、磚石、瓦礫及“雜花生樹”的景象,腦子里突然冒出兩句話,“每個清晨,你必須重新掀開廢棄的磚石,觸碰到生機盎然的種子;文化變成了一堆瓦礫,爾后歸為塵土,但精神將縈繞塵土”,然后在手機上找到了這兩句話的出處,來自維特根斯坦。這樣的知識鋪陳,是以環(huán)境描寫、感情抒發(fā)、回憶聯想及信息檢索的方式展現出來,就不僅不顯得枯燥,反而顯出了某種故事性。全文所寫李敬澤的工作與生活、經歷與變化、創(chuàng)作與評論、語言與思想,都建立在與“垃圾文藝”相抗衡的基礎上,而其努力的目標正在于四個字:“文學身份”。李洱作品的知識性,又與情感、仁義、厚道等密切相關,并從字里行間滲透出來。比如他寫史鐵生去世,不刻意渲染悲傷的氣氛,而是描繪了他在醫(yī)院電梯中接到莫言短信告知后,只是對親戚說了一句“史鐵生去世了”,就引起互不相識的幾個人在電梯那個狹小空間里共同的反映:
電梯安靜地上升,上升,電梯的門開了,卻沒有人下去。他們似乎想從我這里知道更多的情況。他們或許想到,我與史鐵生先生是認識的,他們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但終究沒有再問。我后來經常回憶醫(yī)院那個狹小的電梯里的場景,每次都感慨不已。我想,我們可以把那個場景看成與史鐵生并不認識的人,在為他舉行著一個短暫的紀念儀式……
這段充滿了意味和畫面感的文字,讓人感受到李洱紀念史鐵生時流露出的深情厚誼,這樣的紀念,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的情緒價值,比悲從中來,或嚎啕大哭,都顯得更深刻,更有感染力,更令人難忘。
書中寫人,最精彩、最生動的一篇要數《梁鴻之鴻》,因為這篇文章的語言最靈活,情感最自然,特色最明顯。文章開篇坦言本文取“梁鴻之鴻”作為題目“模仿的是梁鴻的最新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接著對梁鴻、梁海青兩個名字進行了考證,對梁鴻的家鄉(xiāng)河南南陽的市情與名人做了一番梳理,高度評價梁鴻若干年來一直堅持“非虛構寫作”,并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背景探討中國社會發(fā)展給人的命運帶來的影響。50年或100年后,再有讀者了解到這些,會不會對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非虛構寫作”等文學概念及“出梁莊記”等創(chuàng)作話題感興趣?最后,李洱把梁鴻筆下的梁莊與費孝通筆下的江村做了對比,又在文章結尾以蘇軾的詩“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收筆,實乃“言有盡而意無窮”。
讀完全書,掩卷思索,深感值得向讀者們推薦,想要了解19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及作家們如何通過文字寫作來反映社會,表達情感,體味人生,李洱的《超低空飛行:同時代人的寫作》是一個很好的范本。在此向作者及書中所談作家作品致敬。
(作者王彥霞為北京聯合大學藝術學院、北京非遺學院教授,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傳媒大學藝術學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