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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xué)》2025年第3期|芒原:時間的體溫
來源:《邊疆文學(xué)》2025年第3期 | 芒原  2025年04月16日08:20

芒原,本名舒顯富,云南昭通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詩探索》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曾參加《詩刊》第36屆青春詩會,獲《詩探索》第18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九屆云南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詩歌獎、云南年度優(yōu)秀作家獎等獎項。著有詩集《煙柳記》?,F(xiàn)供職于昭陽區(qū)文聯(lián)。

不信這個邪

沒有人相送。一個人在昭通火車站,等著駛往貴陽方向的火車進站。如果不是這次出遠門,也就不會有對日日生活、天天面對的這片土地人情的更深理解。再近一步說,如果我做一個本分的農(nóng)民,那一輩子都得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但我選擇了離開,偏偏不信這個邪!

火車出發(fā)了。

第一次看到這個有點像蚯蚓的綠皮火車,心里有點拿不準(zhǔn)它到底會怎樣。我買的是硬座票,當(dāng)找到自己的座位時,已是人滿為患。令自己犯囧的是,竟然不知道自己帶著的包該放哪里。四顧一下,看到頭頂上很多包都放在架子上,我也才順手把包放進去。我的位子是靠窗邊的,但已經(jīng)坐了人,又不知道如何去叫人讓座,只能順勢坐在過道邊的位子上。

面對面坐著六個人,中間隔著一張條形的小桌子,放著一些雜亂的物品,有泡面、面包、餅干、水杯,都是在車上的食物和用具。而六個人都沒有說話,或者說,都沒有彼此交談的愿望,面無表情,視而不見。突然,人與人之間陌生的高墻一下就筑起來了,甚至有點不可逾越。對面一對小情侶頭靠著頭沉浸夢鄉(xiāng),男的微張著嘴,女的把臉斜埋在男的肩膀。他們旁邊的中年男子,獨自一個人喝著水。坐在我旁邊的一男一女,女的在朝著窗外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男的同樣在睡覺。我只是瞟了一眼,就把視線收回到自己的面前。

當(dāng)坐得有點腰酸背痛時,便起身在過道上四周看看。沒想到偌大的一節(jié)車廂,絕大部分人都在昏昏欲睡,像一輛拉著面具而被時間忘卻的綠皮車,朝著無止境的目的地奔赴。

在貴陽站轉(zhuǎn)車,重新買票去往溫州方向的火車。

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像從蜂巢一涌而出,形形色色的人,老的小的,拖拉背負的。一個巨大的人群,在這個陌生地卷成人流的漩渦和汪洋,人與人之間失去了交流,原來不信這個邪,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卷起如此的孤單和恐懼。突然覺得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復(fù)雜的,而心靈想找個自由呼吸的地方,卻沒有那么簡單。

再次進入候車廳,漸漸意識到,車站把每個人包裹其中,又把每個人凌空拋出,轉(zhuǎn)運到不同的城市。

從貴陽到溫州兩天兩夜,就沒有在任何地方停過,吃喝拉撒的事都在火車上一并解決,這成了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一個人帶著行李,雖然包里沒有啥值錢的東西,但還是不放心。所以,把上廁所的次數(shù)一再壓縮,實在是忍無可忍的時候,才起身去廁所,然后解決掉就馬上返回。

回來的過道上,突然多出一雙腳,我仔細看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座位底下躺著一個人,正在呼呼大睡,忘記了他臭烘烘的腳氣。他為什么這樣,原因很簡單,但自己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了震動。讀書讓我增長了知識,但終究沒有教會我如何蹲下身子生活,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沒必要知道他是誰。

人人皆是過客,我成了單獨的我。

而火車如此之長,在車廂內(nèi)幾乎是看不到它的盡頭。每個位子上都坐著人,像植物經(jīng)歷了時間暴風(fēng)雨后的疲軟,一個個東倒西歪。只是短短的幾天時間,我就感到無限的漫長,期待著它的結(jié)束。

多年過去,在不斷流逝的時間體溫中,我這個不信邪的人,終于明白茫茫人海,人始終是一個孤獨的個體,光憑一腔熱情是遠遠不夠的。那時,我曾寫下一首叫《站臺》的小詩:

汽笛響起。天空

融化在十月的藍色里

站臺,像體內(nèi)叮當(dāng)作響的空瓶子

火車跑起來,它叮叮當(dāng)當(dāng)

跑著跑著,一直

叮叮當(dāng)當(dāng)。

……

輕與重

生活中往往因為選擇,而不斷陷入執(zhí)念,人也就產(chǎn)生了背負輕與重。

在一個叫灑漁河的地方生活了近二十年,能夠記得的人和事越來越少。即使到今天,每天經(jīng)歷的那些瑣事和擦肩而過的人,無不是在時間的推移中輕易地忘記。這樣的輕來自庸常的慣性,它磨損了心中所有的漣漪,如沙粒癱倒在岸邊,一目了然。

自小就在農(nóng)村,那份來自土地的艱辛可在血肉里,時隔多年,還在心中往下陷落,像小河邊的沙井,冒出來的是汩汩的水,沉下去的是細沙和浮游動物的殘渣或尸體。一切都顯出了它們的重量,翻地的重量、掘土的重量、挑水的重量、點種的重量、收割的重量、搬運的重量……也包括生老病死、家長里短的重量,甚至是從母腹中哇哇墜地的重量。有時,太重了,也就成了一種習(xí)慣,也就不再去想它。如此的沉甸甸,像一年四季被風(fēng)吹著的土地,依然一臉沉默。

時間雖不能逾越,但除了時間本身,也就像翻過一座山坡。

時間沒有輕與重,只有白天與黑夜。

2004年春節(jié),我第一次在溫州瑞安塘下的出租屋里過春節(jié)。幾個打工的同學(xué)湊在一起,算是過年了。出門在外,該簡化的都簡化了,一些事物也就輕了起來。比如,在出租屋里就減掉大年三十晚上的敬神,而桌上只是一些簡單的下酒菜,一盤花生和一壇女兒紅。幾個人圍坐在桌邊喝酒,第一次喝女兒紅,卻被黃酒味道撂倒了。難以下咽。掙錢買的,不能倒掉。誰也不輕易提出來,糾結(jié)最后也變成一種漂浮物。

外面已是熱鬧的海洋,煙花此起彼伏,像熱浪在夜空中綻放,五彩斑斕,填補著黑夜一年到頭的寂寞。它們一浪又一浪地撞擊著耳膜,像個搔首弄姿的女人,把她輕飄飄的身姿送到虛空之地,然后在“嘭”的一聲里消散。站在地上的人一直舉著頭,等待著下一個煙花的綻放,這個剛剛接近的世界,是那么陌生,又那么迷戀。置身的這個地方,它的工業(yè)很發(fā)達,像大腦神經(jīng)一樣密織在每條小巷,可謂“走錯路都是工廠”。不論是國營的、民營的、私營的,還是極小的手工作坊,仿佛撒落在大地上的繁星,發(fā)著它幽藍而旋轉(zhuǎn)的光。

夜,沒有安靜下來,不能繼續(xù)喝,也無心喝了。

我們的年夜飯結(jié)束,跨年只是時間的一種形式;我們想到的是去公用電話亭里給遠方的父母打個電話,給家人問聲好,給他們報個平安。

話筒握在手里,煙花照亮夜空,像一雙疲憊的眼睛,一閃一滅。撥出去的號碼是二姐家的,要等二姐去叫父親來接。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父親干澀的聲音,心中的話卻一下就堵住了。交談變成了提問,問父親身體好不好?母親如何?蘋果的收成怎么樣?過年有沒有買年貨?等等。每一個問落地之后,都在自己的內(nèi)心砸出一個坑,像一顆炮彈落在沉重的基坑里,沉甸甸的。

父親說起家里的年豬被人偷了。聽到這話,心中的基坑又下陷了幾米,像被生活的電擊一樣。一年辛辛苦苦喂養(yǎng)的年豬,一瞬就化為烏有,對于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真是雪上加霜。

站在南方濕冷的夜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父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身體里的輕與重在反復(fù)較量,像時間的蹺蹺板,一下這邊上,一下那邊下;一下失重,一下超重。報案,這是我首先想到的,我在電話里給父親說。父親的回答是“報了”。這是沒有結(jié)局的預(yù)設(shè),只是彼此的一個心理安慰罷了。

夜里的煙火正在燃放,電話亭像個突兀的老人,一朵比一朵綻放得冷艷,甚至可以看到他臉上的皺紋,以及黑暗中的沉默。時間在褪色,時間的溫度都不曾改變。在時間的金屬槽道里,山、水、草、木,都清晰地流淌著。

一條河,一座村莊;一間房子,一片果園。許多的春天,花都開成花的汪洋,猶如綻放的煙花,震顫心靈……

年豬飯

到了每年的臘月間,村子里就會聽到殺豬的嗷嗷聲多起來,在村子里的不同角落此起彼伏,對于要殺年豬的主人家也是喜氣洋洋的。

最慘的莫過于豬了。一年的時間無疑是短暫的,在昏天黑地的貪吃貪睡后,肉很快就堆積起來,讓它從精心喂養(yǎng)的開始,一步步走向臘月的刀尖。想想那銀月閃過的刀口,寒光就從時間里傾瀉下來。這是亙古的豬事,是豬這一輩子不得不面對的結(jié)局。

殺年豬前,就得先請好殺豬匠,把殺豬的日子定了,再請自己的三親六戚、親朋好友來幫忙。人口少、男壯勞力少的家庭,要把三四百斤,甚至五百來斤的年豬從圈里拖出來,然后穩(wěn)穩(wěn)地按在宰凳上,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這樣做:一來是處好鄰里關(guān)系,二來是辛苦一年也該和親朋好友高興一下。所以,村子里偶爾也會發(fā)生,殺豬匠把白晃晃的刀子捅進年豬的心臟,突然的疼痛使得年豬劇烈掙扎,如果人手少的話,年豬就會掙脫掉,在院子里亂跑。按照我們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這是不吉利的,殺豬必須要一刀斃命,而且要做得干脆利落。在年豬被按在宰凳上,家里的老人還要在豬頭下面燒點紙錢,接著殺豬匠才把長長的、鋒利的刀子捅進去,這時年豬開始拼命掙扎,按豬的人就使勁把豬按住,不給它掙脫的機會。

這時,一旁接血的人就把盆子放在刀口下面,最初流出來的叫槽頭血,就是這一部分血,晚上可以用心做一道美味的血旺菜。而血流干的年豬停止了掙扎,人們就七手八腳把年豬抬到燒好水的大鐵鍋里,放在滾燙的水里去燙毛,不能被水燙到的地方,就用瓢舀水淋,一邊淋一邊用手拔毛,直到把豬毛拔干凈,再把年豬抬到桌子上。殺豬匠就給年豬開膛破肚,把年豬的豬頭卸下來,這是要留著大年三十晚上敬神用的,至于內(nèi)臟就扒出來洗干凈,留做過年的菜了,豬板油也是要留著的,用清水漂上三天三夜,在大鍋里煉成豬油,來年生活食用的油就全靠它了。

殺豬匠把重要的火腿和肘子下了,其余的砍成一掛一掛的肉,那時有柴火就掛起來熏成臘肉,其中豬的小腸和鬃毛是要送殺豬匠的?;鹜群椭庾幼约菏巧岵坏贸缘模鹜群椭庾右话愣荚谛迈r就賣給收購的人,有時價格不好也會掛起來熏烤,等價格好的時間再賣出去。掛掛肉就是留著自己吃,也是留著春季點種插秧招待用的。偶爾家里手頭緊的時候,也會拿到市場上去賣掉貼補一下家用,這是一個農(nóng)村家庭一筆不小的收入。

年豬宰殺結(jié)束,晚上就是一群人吃殺豬飯了。主人家忙里忙外,把豬身上的能夠及時吃的東西都拿出來做菜,再準(zhǔn)備上一些酒菜,男的就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喝酒,女的自然是說些女人家的私房話。

小孩子也是很開心的,跟著大人來幫忙的孩子們,和主人家的小孩子打成一片,在屋里屋外打鬧玩耍,并且晚上還可以大快朵頤地吃上一頓。

那些養(yǎng)狗的歲月

在一個新的地方起房蓋屋,加之人單力薄,獨坐一隅,養(yǎng)狗也就自然而然,因為對未知的恐懼,對黑夜里的不確定性,所以把安全寄托在一條狗的忠誠上。而一條狗好不好,要等著它長大了,才知道它的品性。

那年月,我們新建房子的地方,只有兩戶人家,一戶姓趙,另外一戶就是我家。在后來,兩家人養(yǎng)的狗似乎也達成呼應(yīng),只要趙家的狗發(fā)出吠聲,我家的狗也不落下風(fēng),緊跟其后狂吠起來。其實養(yǎng)狗不為別的,只為打個響聲,但有時不知為何兩戶人家都被卷進去,在漆黑的夜里豎起耳朵,看著屋里刷上一層漆黑的黑。從睡夢中被吵醒,人更容易神經(jīng)兮兮。

因在深夜,人勞累了一天,沾到床鋪就呼呼大睡。人一旦睡熟,也就成了一截只會呼吸的木頭,在夢里忽而嗨,沒有任何警惕。這時,恰好是盜賊出沒的時候,他們算準(zhǔn)這個時間,要么把家里的牛、馬、豬、羊,這些值錢的牲口盜走,要么就把一些可用的勞動工具也盜走。于是,狗就成了主人家的幫手,在夜深人靜,或是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只要哪里有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汪汪地吠叫,要是有生人逼近,它就發(fā)出暴怒的吼叫和狂吠。

性子暴烈一點的狗,都是用鐵鏈拴著的,當(dāng)套在狗脖頸上的鐵鏈拉到門邊的鐵樁,鐵與鐵或是鐵與地的撞擊就會拉得嘩啦啦直響,有時還甩打在擺放狗窩前面的盆子上,發(fā)出刺耳的哐當(dāng)之聲。在這樣的動靜下,我們也自然被驚醒了,父母便會穿好衣服下床來察看,或者躺在床上大聲武氣地假裝罵狗,讓它不要亂咬亂叫,目的就是讓盜賊發(fā)現(xiàn)或聽到主人家有動靜,趁機溜之大吉。

這樣一個漆黑、偏僻,又空曠的地方,勞累把身體壓得前心貼后背,幾近是沉眠與呆滯,但因為狗的叫聲,就像黑夜里劃亮的一根火柴,突然就從大地上冒出來,而夜恍若一只被擠壓的啤酒罐,輕輕地回彈出“嗒”的一聲。這樣的夜晚,人被禁錮在屋子里,村莊被禁錮在黑夜里。寂靜像一口隨意涂在墻上的唾液,沿著墻壁一點一點下滑。一顆休克的心臟需要復(fù)蘇,需要突突跳動的脈搏,只能依靠狗在黑夜里延伸。

家里養(yǎng)的第一只狗,是老屋剛建好那一年。冬天母親帶著我去供銷社扯布,在供銷社里,母親和售貨員問布匹的價格,我跟在母親身邊,只有四五歲大,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輕輕碰了我一下,我回頭一看是一只狗。它用嘴輕輕地觸了一下我的腿,看我回頭看它,它就退開一點,但依然向我搖著尾巴。當(dāng)我和母親回家時,它就一直尾隨跟著我們,時遠時近,時近時遠。

我們到家以后,它就在家門前徘徊不走。外婆看見了,就給它投了一些煮在豬食里的洋芋,它得到吃,它就留了下來,演變成我們家的一員。撿到這只狗外婆很高興,而且是一條草狗(母狗),按照它的灰色與白色相間的毛色,給它取名小花。另外,外婆為了堵住家里人的口,常把“豬來窮,狗來富,貓兒來了披麻布……”的暗示掛在嘴邊,念叨了一遍又一遍。而外婆的伎倆家里人都懂,它是好的征兆,吉祥的象征,所以誰都沒有反對。直到有一天,它就憑空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

一條狗和一家人生活多年后消失了,一家里人還是有點難以割舍,也有點傷心,因為它曾是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日子久了,人和動物之間也會產(chǎn)生唇齒相依的情感。

之后,我們家又陸續(xù)養(yǎng)了幾只狗,直到我離開灑漁河,兒子都兩三歲了,還養(yǎng)過一條,那是一條黑黃相間的假狼狗,兒子每次回老家,既喜歡又膽怯,在我們的鼓勵下,終于和狗親近起來。時常把它抱在懷里。兩年后,又無緣無故失蹤了。

再后來,父母已經(jīng)老邁得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也就沒有再養(yǎng)狗。這似乎像一個內(nèi)心不愿說又約定的秘密一樣,冥冥中都預(yù)示著時間的流逝,時間成了人的背景,狗成了我們遙遠記憶的影子。

時間仍在流淌,一切仿佛都在一列老舊的列車上……

關(guān)于《龍貓》及風(fēng)的憶記

第一次看宮崎駿先生的動漫電影《龍貓》,是結(jié)婚以后的事了。那時,我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兒子已五歲。在圣誕前夜的晚上,窗外刮著呼呼的北風(fēng),風(fēng)像削尖了腦殼似的往里鉆,又像是一頭癲狂的獨角獸不停地撞擊。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透明的玻璃在為我們死死地抵御這些狂暴的風(fēng),用平日里易碎的身體抵御風(fēng)帶進來的寒冷。而風(fēng)在昏黃的燈光下化了形,投射下來的影子被一次次推動著,撕扯著,咀嚼著,像在拳打腳踢,疼得影子都虛晃起來。于是,從玻璃移進室內(nèi),有了某種特異功能,卻恰恰被風(fēng)絆住了。

在租來的屋子里我們無事可做,無聲地坐在電暖爐邊,也沒有電視可看。兒子膽小,但他也好奇地跟著我看來勢洶洶的風(fēng),然而他呈現(xiàn)出的卻和我完全不同。這樣的夜對我來說早已習(xí)以為常,見怪不怪了,那些風(fēng)雪交加、大雨如注、電閃雷鳴的夜里,作為一名警察,或許我還在現(xiàn)場上奔走。但這會兒的他,眼睛流露出的卻是恐懼,是深深的害怕,像什么隱形的妖怪在作祟,我明顯感覺他的身體在越來越緊繃。突然,一團黑影一晃而過,把他嚇得縮成一團。其實,刮走的不過是一個黑色塑料袋,昏黃的燈光營造了驚悚的瞬間,竟把他嚇得臉色蒼白,差點哭起來。我趕緊去把窗簾拉攏,徹底的讓他躲在自己營造的蝸殼里。

但風(fēng)聲是遮擋不住的,興風(fēng)作浪的風(fēng),還是使兒子在狂風(fēng)中抬頭張望,像在尋找心中暗藏的魅影。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心里恐懼不應(yīng)該根植在他幼小的土壤上,思索著該如何化解這樣的夜晚。而妻子在一旁為明天的圣誕準(zhǔn)備,她自己買了很多彩色的包裝紙來,一個人熟練地動手包著,明天賣給學(xué)生。她自言自語,又像是和我說話,“現(xiàn)在有的學(xué)生家庭寬裕,舍得花幾十塊買一個包裝好看的?!?/p>

話落,一切又重回原來的狀態(tài)中。但心中盤亙的想法終于落到了宮崎駿先生的動漫電影《龍貓》上,或許他看看會忘記眼前的恐懼,說不定也會喜歡上的。而且,我也一直想看看,因為關(guān)于動漫電影《龍貓》,是楊昭老師特意向我推薦的,記得楊老師說:“雖然是小孩子的動漫影片,但比很多大人看的電影不知好了多少倍?!碑?dāng)時我記住了宮崎駿這個名字,回家在網(wǎng)上搜了一下,確有《龍貓》這部片子。自從下載存于電腦中,就沒時間去看。這樣的夜晚正好可以填補遺憾,也可以分散兒子的恐懼感。

當(dāng)兒子看到憨態(tài)可掬又毛茸茸的龍貓,馬上就被吸引住了,緊繃也慢慢在消融,加之小梅的活潑可愛,便跟著小梅姐妹的一舉一動漸漸綻放笑容。沒想到好的影片有如此巨大的魅力,讓兒子完全沉浸在動漫電影里,黑影也拋之腦后,風(fēng)聲忘得一干二凈,恐懼感早已被消解。于我而言,卻被影片的制作、音樂和插曲,以及清晰的畫面質(zhì)感,故事情節(jié)的如詩如畫深深吸引。這就是宮崎駿,一個用影音美學(xué)呈現(xiàn)童趣的天真、單純和美好的先生,他的“龍貓”,就是呈現(xiàn)人與動物(龍貓),人與親情的善良和美。

第二次,是正值春末,女兒已四歲,兒子已是小學(xué)五年級的少年,我們已經(jīng)從出租屋搬到新買的房子里。而他成了經(jīng)常在我的書房里亂翻書的少年,看了一些書籍后,還一知半解地要和我討論一番。有一天,突然叫我再放《龍貓》給他和妹妹看。女兒聽哥哥這樣說了,也就仰著一張稚嫩的小臉看著我。想必是在她哥哥的慫恿下,或是少年給她說了一些關(guān)于龍貓的故事,于是才會有第二次看的愿望。我一下想到圣誕前夜的風(fēng),那樣的風(fēng)已被春天沖淡,可不論怎樣的風(fēng)都不容小覷,風(fēng)有風(fēng)的方向,風(fēng)有風(fēng)的參差,風(fēng)有風(fēng)的冷暖,風(fēng)也有風(fēng)的不偏不倚和死理。人與風(fēng)相比,風(fēng),豈是我等隨便可以撼動的。

打開收藏在電腦里的《龍貓》,兒子和女兒認認真真地坐在椅子上觀看。兒子一邊看一邊像個向?qū)Вo他妹妹講龍貓何時會出現(xiàn),兄妹倆也就邊看邊議論,邊為小月和小梅的做法爭執(zhí)。而我卻被晾在一邊,成了個打醬油的。我看著窗外呼呼的春風(fēng),吹動樓下新移植的綠化樹苗,它們昨夜?jié)矟竦乃?,已?jīng)被干燥的風(fēng)帶走了大半。暖風(fēng),卻有些無情的奪取。

就像此刻,我已不關(guān)心自己是不是打醬油的,也許我們都像是風(fēng)周圍的東西,我們跟著風(fēng)移動,順著風(fēng)的勢而前行。像風(fēng)的一粒塵,一片葉,一只蟻……總是從東南西北使勁的吹,吹得小的變大,大的變老……

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妻子已經(jīng)不可能再包平安果了,生意越做越難。就像她的茫然無措,牽引著我貸款的焦慮。

時間在流淌,風(fēng)依然吹著,每一個人都在去往不同的目的地。

廿年

二十年如白駒,誰也別想抓住,其實也根本抓不住。時間是這世界伸來的一只手,順便將側(cè)身越過的人拉過罅隙。

時間是個好東西,但又完全不竟然。

當(dāng)重回昭通師范,我才知道時間跑了一大截,仿佛時間是校園內(nèi)依然茂盛的懸鈴木,它逃過了吳剛的巨斧,往天空伸展的巨臂像一面綠色的旗幟,篩落下無數(shù)斑駁的綠蔭,如同恩澤一樣讓人患得患失。我們才是吳剛手中的那一把斧子,白天砍,晚上砍,沒日沒夜地砍,最終連時間這棵巨樹的木屑都沒留下來。可我們一天天一年年,永不知疲倦,斧口都開始鈍化,開始長出鐵銹,但時間還在。

我想找到地方坐一坐,或者躺一躺,內(nèi)心便有兩個聲音吵起來。一個說,太親切了,就該如此;另一個卻說,什么年紀(jì)了,還這么沒羞沒臊。索性在校園里走一走,平息這讓人煩悶的撕扯。眼前的她依然擁擠、狹小、老舊,掰著手指頭都可以數(shù)清楚。一幢教學(xué)樓、一幢宿舍樓、一幢藝術(shù)樓、一幢琴房、一幢行政樓、一幢家屬樓,剩下的便是一塊籃球場和一個花圃。而球場只有三塊場地,花圃小得可憐,可以用一巴掌來形容,一眼就能看到底。青春似火的年紀(jì),想找個說悄悄話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她的結(jié)構(gòu)并不是很合理,只是依勢就行,拼拼湊湊,像在一塊舊布上綴滿了補丁,七彎八拐。如此,她就是她,獨一無二。

在校園里走動,本想會遇到一些勾起回憶的人和事,但這僅有的一點愿望都化作了泡影。三年,我們竟然在這么小的校園,學(xué)習(xí)生活了整整三年?真有點不可思議。如今她已廢棄,球場變成了停車場。教學(xué)樓、宿舍樓、藝術(shù)樓、琴房……都貼上了“危房”字樣。曾經(jīng)就是一顆悶在干燥心房的豆子,永遠都堆積在哪里,既不會發(fā)霉,也不會腐爛。我們魑魅地想掌控時間,卻被時間掌控。

走著,走著,便東走西走,越走越心若蜉蝣,再也回不到那里了。在積滿灰塵和垃圾的藝術(shù)樓,體育室里散落著亂七八糟的物品,有砸碎的玻璃,有空空的椅子,有癟掉的排球,有銹蝕的錄音機……那空空的椅子似乎還有一絲體溫,在厚厚的灰塵下逐漸死去;那癟掉的排球像一顆心臟,曾是煥發(fā)著青春和汗水,如今卻垂垂老矣,已被無情拋棄;那銹蝕的錄音形銷骨立,磁帶被開膛破肚,像難以言說的千絲萬縷,又好像是一團亂麻。如此種種,在世紀(jì)末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讀書是一個農(nóng)村學(xué)子唯一的出路,也是脫離農(nóng)村的一個“跳板”。不讀書就端不上“鐵飯碗”,也不會“鯉魚跳龍門”。

不想再往更深處走了。

越走越荒涼,越走越芒刺在背,越走心里越不滿荊棘,恍若像一個人非要一條路走到黑似的,讓自己都厭惡起自己來。時間不是藥,只是麻醉劑。像一場獨自在幽暗森林中的漫游,風(fēng)中聞見都是頹敗的落葉氣息,想到很多個日夜在這里嚼著食堂打來的飯菜,坐在觀眾階梯上看籃球。那個圓滾滾的物體,拋在空中竟然讓這么多人迷戀。有時勝過一個鮮美的女子,一瞬忘記她會長大成熟,然后任時間把她老去。什么都沒有留住。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不會留。

她有一天不見了,我們也不見了,更多的時間留下來。各種各樣的風(fēng)霜雨雪侵蝕著磚墻,墻壁上的字,在不停地剝落,一次次被吹光,那時已沒有人再記得起來。無論紅磚青磚沙磚土磚都會消散,都會在曾經(jīng)的南來北往里來了又去。作為物質(zhì)的它們都跑光了,留下的將是一片塵埃。

此刻,該留住什么呢?只是時間哆嗦了一下。

看著老同學(xué)熟悉而又日漸滄桑的面孔,心中那把時間的刻刀,穿過遙遠的云層雕刻出每個人皮膚的松弛和額頭的皺紋。而我們終將像一粒蒲公英,在時間的手掌中飄散,隨風(fēng)起舞,沿著一條時間的路永不回頭。我們都情不自禁地站到了教學(xué)樓前,站在已經(jīng)沒有旗幟的旗桿下,或坐或站,留下二十年同學(xué)聚會的合影。這讓我突然想起徐志摩的《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

一切都在時間的車輪下碾為齏粉,自問我們還是曾經(jīng)的我們嗎?那時的少年輕狂和書生意氣呢?統(tǒng)統(tǒng)在往日的溫度里化作塵埃,無聲無息。

車子發(fā)動,我們也離開了,她和我們有著共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