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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火花》2025年第3期|趙志遠(yuǎn):斗獸
來源:《火花》2025年第3期 | 趙志遠(yuǎn)  2025年04月11日08:03

趙志遠(yuǎn),2002年生于江蘇宿遷,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見《人民文學(xué)》《清明》《湖南文學(xué)》《作品》《鹿鳴》《青春》《火花》等雜志。

所有生靈的脖子邊,都有一把有形無形的刀。

——題記

遠(yuǎn)山吸吮著那一輪火紅的驕陽,似一個發(fā)光的蛋黃,被灰暗色的巨齒一點一點地咬碎,吸食。時間死了一般,滯在那里,動也不動。人都面向太陽的方向,三三兩兩,癡癡地看。丁一手上半干的紅色,果凍狀地凝著,周遭沒人說話。等他回過神時,日頭已經(jīng)盡了,身邊被黑暗完全包納住,仿佛還是可以聽見那幾只雜毛狗夾著尾巴哀嚎。

現(xiàn)在,只有遙遠(yuǎn)的狗在吠,遠(yuǎn)山和近林都陷入深深的黑暗中,一抹冷意鋪展開來。

丁一平復(fù)了些,方才喘著大氣的嘴已經(jīng)緊閉,只用鼻子深深淺淺地呼吸。他心里又泛起一陣惡心,不知是因為想起了什么,還是遲鈍的嗅覺和大腦才注意到這令人痛苦的氣味。腦子仍是暈的,丁一后背的汗衫死死地黏在背上,濕出一片光滑的平面。他垂手站著,眼睛里射出凄冷的光。

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沒有勝利的成就感,鐵鍬就躺在碎石路上,上面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不用看也知道上面有一層紫紅色的光膜。

走吧,杜二哥在丁一身后小聲說。

丁一仍一動不動,他發(fā)覺自己身上的空虛感越來越厚重,僅憑著一口氣,才堪立住身體。森森的冷氣從樹間的鳥聲中蕩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丁一身上。

走吧,杜二哥的聲音提高了一點。

丁一知道不能再不說話,只好從喉嚨中間擠出一點音絲,卻被一口濃痰擋住去路??怨宦暎”〉淖齑介g飛出一顆綠綠的彈丸。啐出痰后,丁一仍背對著,虛弱地說,你先去。

丁一說完自己先愣了愣,他竟沒叫杜二一聲哥,可這個念頭也只是在丁一混亂的頭腦中停留了一秒,隨即消散,被密密麻麻的絮狀物取代。方才金黃的夕陽給丁一鍍的那層史詩的光,早已銷聲匿跡,如同大方亮相后發(fā)覺上錯場的演員,狼狽地匆忙離去,沙沙的樹聲好像臺下觀眾的哄笑。

丁一乏得厲害。

不一會,丁一聽見杜二哥踩著碎石走了,他似乎也對自己沒有叫他聲哥而遲疑了幾秒,但丁一知道,現(xiàn)在誰也不會去計較這一星半點的禮數(shù)。丁一腿腳有些松散,左腿的腿肚子酸痛,想倒一倒受力的腿腳,才感受到五臟六腑已經(jīng)擰成了疙瘩,鉆心地痛。丁一喘兩口大氣,汗又流了下來,都是些被沖撞的硬傷,緩了幾秒,好些了,手卻依舊在抖,只是他才注意到。丁一在心里大罵那畜生,卻驀地冷了臉,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畜生慘叫的猙獰畫面。于是不敢再想,嘆了口氣,就這樣站著吧,盤算起自己返程的車票錢。

耳邊一聲碎響,丁一偏頭瞥了一眼,沒有看見黑暗中有活物。很久之前一直站在稍遠(yuǎn)處的幾個老頭不知什么時候也消失了,可能是在日落前,也可能是在日落后。那幾個老頭中,丁一只知道有個姓譚的老頭,其他的都只是面熟,能認(rèn)識,但叫不出姓名。想到平日里頂愛指手畫腳的譚老頭后來也不敢出聲了,丁一嘴角軟了軟,卻沒有力氣笑,瞳孔一收一縮,眼前一長一短。黑暗慢慢變淡,月亮出來稀釋了濃墨般的夜色。又一聲響,從丁一腳邊的草叢里發(fā)出,細(xì)聽便是嘈嘈的草聲,一只黑色的球狀物在黑暗中笨拙地挪爬,丁一知道那是一只癩蛤蟆,心里毛毛的,沒有理會。

杜二哥又在屋里喊丁一。

高鐵像一條潔白的巨蟒,早就筆直地臥進(jìn)軌道,幾朵云綴在淡藍(lán)色的天空,逶迤地飄浮著。從南京坐高鐵到宿遷,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丁一一直聽歌,循環(huán)著趙雷的《我記得》。

在狹小嘈雜的環(huán)境里聽歌,歌曲被撕扯成零零碎碎的片段。歌手賣力地唱,丁一認(rèn)真地聽,卻總是擋不住前面幾個孩童嬉鬧的聲音。丁一假寐,突然心底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淺淺的窒息感,像一層油花,浮上水面,亮晶晶的,在丁一的腦子里打轉(zhuǎn)。高鐵開到揚州站的時候,丁一起身上了個廁所,又買了瓶可樂。他好久沒有喝過有糖的碳酸飲料,他想用這一點快樂去安撫內(nèi)心某處不安分的悸動。丁一坐回去,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假寐,可惜可樂沒有那么大的本領(lǐng),丁一還是想到了自己落榜的事情。他又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骞倬o了起來,好像夢到被人扼住喉嚨。丁一睜開眼,看著被放在頭頂物架上的畫板包出神。

今年他第二次研究生考試,美術(shù)專業(yè),分?jǐn)?shù)超過了去年沒有考過的國家線,卻依舊沒有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也許是因為他在復(fù)試的時候過于緊張,即興素描的時候拿不穩(wěn)畫筆;也許和復(fù)試沒有關(guān)系,是他本身就沒有讀研的命。在家這一年里,丁一并未創(chuàng)造任何價值,只是吸食掉父母提供的資源,并對他們保持著陌生人般的距離,即使父母支持他再考一次,丁一也不能再說服自己了。丁一的父親是一名外墻工人,不論嚴(yán)寒和酷暑總是要掛在墻上,抹膩子、貼紙、畫線、噴漆,高樓雍容華麗的外衣正是父親這些工人的作品。父親已經(jīng)年近半百,出賣體力早就力不從心,丁一又如何忍心讓父親流的汗水一次次地化作泡影。母親更不必提,母親為了照顧丁一的起居,辭去了十幾年的工作。仿佛整個家庭的努力都是為了“考研”這兩個字,而真正背負(fù)“考研”命運的斗士,在所有家庭成員都竭盡全力的情況下,失敗了。這早就不是一個人的事情,這關(guān)乎一個家庭,而他,丁一,顯然沒有這個能力去承擔(dān)這個后果。

手機振動,一聲俏皮的音效從丁一的口袋里傳來。是廣志發(fā)來的消息,廣志是丁一的研友,兩人一起考研,一起落榜。廣志說他找到了工作,一個動畫公司的實習(xí)生,實習(xí)期工資兩千。兩千你就去了?丁一默默打字。很快廣志又發(fā)來消息說,能找到工作就不錯了,前兩天我找中介,被騙了三百。隨后廣志發(fā)了一個苦笑的表情,又發(fā)送一段文字:現(xiàn)在的本科生爛大街了,想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更何況是學(xué)美術(shù)的,你呀,也趕緊……丁一沒有看完,把手機鎖屏,痛苦地閉上眼睛,嘴巴有些歪斜著,像是吃了什么酸東西。

擬錄取名單公布后,父親讓丁一出去散散心,看看風(fēng)景,作作畫。母親也同意父親的想法,問丁一,你想去哪玩?我們給你錢。

給多少?丁一知道自己本不該問,或沒有臉面去問這樣的問題,但他就是鬼使神差地問出來了。

母親顯然也沒有想到丁一會問出來,先愣了愣,和父親對視一眼,咬咬牙說,你要多少,我們都給。父親在一旁附和,說了一些能樹立自己一家之主形象的狠話,大意就是不論要多少都給,一萬,兩萬,三萬。丁一滿臉歉意,低著頭笑了笑,不敢注視父母較真的眼睛。半晌說道,對了,媽,姥姥家還在嗎?母親的眼睛微微翻上去,露出一絲眼白,似是思索,滯了幾秒,看向丁一,你問這個干什么?你想去宿遷待幾天?丁一點點頭。他從前去過姥姥家,很小的時候,姥姥家在他的記憶里,有一座極高的青山,門前是無邊的綠色秧苗,一塊一塊,一片一片的,陳列整齊。還有無數(shù)四通八達(dá)的土黃色小路,滿地的雞屎,要躲著落腳,走路都成了一件趣事。更實在的原因,省錢。

母親告訴丁一,姥姥家沒有空著,他大舅一家在里面住著。丁一問道,大舅一家還住在農(nóng)村?母親微微點頭,嘆口氣,爹娘一輩子住的地方,誰忍心丟掉啊,聽說再過幾年,就要拆遷,不知道該怎么辦是好。丁一眼睛看向遠(yuǎn)處,想了一會,說道,媽,我去宿遷,你聯(lián)系一下大舅,給我騰一間屋子出來。

丁一在高鐵站附近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坐上公交,越過大運河,周周轉(zhuǎn)轉(zhuǎn),一路顛簸,總算摸到了曹集。太陽升至半空,熱,差不多是約定好的時間,丁一扛著畫板站在路邊,眼前有無數(shù)小徑混淆他的視線。他不知道該從哪里進(jìn)到村子里面。突然聽見幾條狗熱烈地叫,兩個模樣陌生的漢子,一老一少,出現(xiàn)在丁一的視線里。

“你是一一嗎?”

老的那一個迫不及待地開口問。丁一許久沒有聽到有人喊他的乳名,率先紅了臉,大姑娘似的扭捏著點頭,等兩個人過來。少的那個手腳快,先靠了過來,迅速上前奪走丁一手里的畫板包,又要伸手去取丁一的背包,丁一躲閃著謝絕。丁一被少的粗魯勁兒唬住了,竟忘了叫人。等老的少的都面帶笑意等著什么時,丁一才開口,大舅,杜二哥。老的少的一齊憨憨地笑,帶起路來。小路狹長,彎彎繞繞,丁一疲憊,卻不敢流于言表,只能一邊打發(fā)大舅的家常話,一邊期盼著快點抵達(dá)。丁一總踮腳眺遠(yuǎn),他想找到記憶里的青山,青山就代表著抵達(dá)。可湛藍(lán)的天,遙遠(yuǎn)的云,熾烈的陽光傾瀉著,哪里有青山的影子?就要撐不住時,拐了幾個熟悉的彎,見到幾面熟悉的墻,嘈嘈的話語聲,幾個老頭老太太眨巴眨巴眼睛看過來。到了,大舅說道。丁一不信,轉(zhuǎn)身尋那青山,尋見了,心里一聲嘆息。原來方才在陽光下的那一片灰色小丘,就是記憶里高聳的青山。田,倒還是田,依舊是一塊塊整齊的方陣,一個連著一個,擴散至看不清的地方。

曹集的青山像是給了丁一一個下馬威,它告訴丁一,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記憶里的樣子。姥姥家是灰色的,丁一放好行李,打量著這一間大舅特地為他整理出的房間。房間在堂屋的西邊,常年空著,乍一看還算整潔,但經(jīng)不起細(xì)看。紅綠的鞋堆疊在門后的鞋架上,不穿的襪子內(nèi)衣捉迷藏似的,在床底、柜子頂上躲藏。這里的每一間屋子都有獨特的霉臭味道,像許多天沒洗的頭油味,像冬天塞在柜子里許久的棉鞋味。這種陌生的、貌似含有屬于某個人的獨特的氣味,令丁一作嘔,而這味道一直縈繞在各個屋子中。丁一把背包放在床頭柜上,又提了起來,拿紙擦了一圈,紙上留下一片黑黃。床頭柜抽屜咧開大嘴,把里面的老東西老物件以及灰塵一并展示出來。塑料做的廉價珠串,泛黃的收據(jù)發(fā)票,還有些零零碎碎看不出屬于什么物件和什么部位的零件。頭頂,天花板似乎真的在天上,墻上貼著掉了一半的囍字,還有許多男寶寶、女寶寶的圖片,求子的象征。大舅告訴丁一,這間屋子從前是他杜二哥的婚房,杜二哥離婚后,就搬到院子里的邊屋去住了,換換環(huán)境,躲躲晦氣。丁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臉上的嫌棄藏起來,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后,丁一趕緊逃出房間,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望著遠(yuǎn)處發(fā)呆。

記憶里的那座青山,現(xiàn)在像是一顆發(fā)霉長青苔的石頭,不遠(yuǎn)不近地被擱置在西方,小山丘上長滿了密匝匝的樹木灌叢,遠(yuǎn)看,模糊出一層陰影,像石頭上的霉菌。這里很窮,丁一看得出來。曹集藏在宿豫區(qū)的一個很偏僻的位置,世外桃源一般,這里的人們安靜地過著與上個世紀(jì)相仿的田園生活。只是這種環(huán)境,丁一很難適應(yīng)。可他畢竟是來寫生散心的,也需要和杜二哥一樣,換換環(huán)境,躲躲晦氣。

丁一聽說有人家要殺豬,吃飯時,和大舅、杜二哥商量想去看看。大舅笑說丁一的消息怎么那么靈通,丁一說是聽譚老頭說的。譚老頭算是這里第一個找丁一說話的人,丁一不愛和老頭老太太拉家常,可譚老頭總是會給丁一傳輸一些新奇的信息,比如殺豬。早上,丁一靠在家門口看山,想尋定寫生的地點。這時譚老頭晃悠過來,告訴丁一,有人家要殺豬。丁一好奇,問了幾句。譚老頭便告訴丁一,這里遠(yuǎn)近有名殺豬的人叫老三,也有人叫他朱三,姓朱的朱,他每年年關(guān)前會沿著曹集各個村子幫人殺豬。去年朱三死了,突然死的,好像是因為腦子發(fā)病,五十多歲,真可惜了。平時,我們養(yǎng)豬也都是賣的,可總要留些吃,總不能一家留一頭,誰吃得完?殺都?xì)⒉贿^來,于是幾家?guī)讘羯塘恐?,留一頭豬,年前殺了,幾家分著吃,錢照常給。

丁一聽懂了,只是譚老頭的嘴巴有點臭,像是某種咸菜在他嘴巴里發(fā)酵出的惡臭。丁一便稍稍躲遠(yuǎn)一些,身子后傾,問道,那六月份殺什么豬?誰來殺呢?譚老頭有預(yù)謀般地笑笑,似乎早就料到丁一會這么問。譚老頭說,小蠻子,你不知道,申家申老太要死了,躺在床上,喂飯吐飯,喂水吐水。死了人,要祭品,要一個大豬頭,要兩只活雞,還要五斤重的大鯉魚,老申家不殺豬能行嗎?誰殺?老三死了,自己殺!

怎么殺?丁一問譚老頭。譚老頭伸手問丁一要煙抽。我哪兒來的煙?丁一苦笑。譚老頭撇撇嘴,又嘟囔了一句,你這小蠻子,接著掏出一個扁扁的煙盒,控出一根,叼在嘴上,點著了,慢吞吞地吸吐。丁一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再問,轉(zhuǎn)身回屋去了。丁一嘴上罵著譚老頭,心里卻有些激動。他沒見過殺豬,對于這一樁盛事,充滿了好奇。丁一腦海里浮現(xiàn)出幾個僵硬的畫面,很快又自己否定,重新想一個更妥帖的,決心要去親眼證實。

大舅和杜二哥聽完丁一的訴求,欣然同意。大舅拍拍胸脯,對丁一說,正好這兩天你杜二哥工地停工,讓他陪你去看,小孩都喜歡看這個,殺魚、殺豬、騸驢子,誰家一弄,都圍一圈小孩。大舅說完爽朗地笑笑,杜二哥也點著頭。丁一扒了幾口飯,自己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大舅還拿小孩子來說他,讓他多少有點難堪。杜二哥說,申叔家的豬,能不能多活幾天,還得看他們家的太奶奶。父子倆笑笑,又小酌了幾杯。丁一抬頭,問大舅,他們喊我小蠻子是什么意思?大舅哈哈大笑,倒是杜二哥搶著說,就是外地人!

丁一陪著大舅和杜二哥斷斷續(xù)續(xù)地吃,斷斷續(xù)續(xù)地聊,想走開卻覺得不禮貌。只見兩人越喝越多、越聊越多,不知怎么聊到飛禽走獸。杜二哥說他天不怕地不怕,大舅喝高了,漲紅著臉和杜二哥吵。杜二哥指著丁一說,表弟不行,前兩天看見一只癩蛤蟆,嚇得屁滾尿流地跑,連王平家小孩都笑話他。丁一想到前幾天自己被幾個小孩拿著癩蛤蟆追的場景,氣得咬了咬牙,又打了一個冷顫,不敢想象那個畫面。他天生就怕蛤蟆,青蛙也怕,癩蛤蟆更怕,如果在飯桌上聽到牛蛙兩個字,能從頭到尾一直疑神疑鬼,一筷子也不動。

顯然大舅是真的喝多了,這兩天一直和藹的他,竟然指著丁一的鼻子罵,大意就是嫌丁一膽子太小,丁一嚇傻了。大舅囫圇吞下一些字音,又從嘴巴里發(fā)出一些奇怪的雜音,讓丁一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是模糊間聽見諸如“你媽”“他媽”的字眼。飯桌上三個男人,醉了兩個,一個破口大罵,一個在旁邊煽風(fēng)點火,丁一撓撓頭發(fā),不知該怎么才能逃離。大舅罵完,開始苦口婆心起來,一一啊,男人,什么是男人?男人要魯一點。丁一不知道大舅所謂的“魯”是什么意思,心里暗自把它歸結(jié)為“魯莽”。大舅又說,你整天抱著板,拿著筆畫畫,考試不也沒考上嗎?考不上沒事,但是男人就要有膽量、有氣概。丁一氣笑了,沒有理會大舅,只是用腳去踢偷偷溜進(jìn)來的兩條狗,平日里它們是絕不允許進(jìn)來的,也只有在大舅父子喝醉了的時候,才敢進(jìn)來。

丁一聽過譚老頭講的殺豬匠朱三的事情后,一直以為殺豬是個技術(shù)活。在丁一的想象里,殺豬人如同肅穆的劍客,手持一柄長劍或長刀,悄悄摸到豬的側(cè)后方,在豬的身上猛刺幾下,豬便哀嚎著倒地,這便是殺豬。等到丁一親眼看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殺豬是個狼狽的活計,需要五六個人。從出圈,到綁,到殺,要經(jīng)歷繁瑣的牽拽、放倒、騎背、綁蹄、放血等工序。期間,豬的五官歪斜,哀嚎聲歇斯底里。

去看老申家殺豬的人不多,因為不是在周末,小孩子都要上學(xué),年輕人都要上班,老年人的好奇心并不強,再者還有離老申家遠(yuǎn)一些的,腿腳不方便的。一直大肆宣傳殺豬的譚老頭也沒有出現(xiàn)。老申一家顯然也沒有把殺豬當(dāng)作一件盛事,殺豬是為了那一顆豬頭,眼下的事情不是殺豬,而是需要一顆豬頭去置辦葬禮。所以五六個漢子捉那一頭豬時,沒人張嘴,都硬著臉,緊閉著嘴巴。丁一被杜二哥順帶捎過去,站在豬圈的外面,看五六個男人拖豬。豬的四蹄呈反曲狀,把身子牢牢鎖在原地,嘴巴一開一合,從里面發(fā)出撕裂的吼叫。豬從豬圈的棚子里被拖出來,叫聲擴大數(shù)十倍,眼看幾人若一松勁兒,豬又要跑回去,見不得光似的,兩個男人連忙按住。放倒!一個男人喊。于是四個男人一人抱住一只豬蹄,往一個方向倒去。看似肥大的豬,像紙扎的,瞬間摔在地上。為首的男人見狀,飛身上去,壓在豬的側(cè)身上。四個男人手不敢松,嘰嘰喳喳,亂了一會,都互相看著,拿不定主意。杜二哥早就走上前,也不敢多說話,自言自語似的說,蹄子扎起來啊,國安哥。果然,從屋里走出來一個太陽穴上有痦子的老頭,手里拿著粗麻繩,看到豬圈里的樣子,笑笑,把繩子扔了進(jìn)去,說,快點整,動靜太大。幾個男人領(lǐng)了繩子,把豬的前腿和后腿分別綁住,綁好后,那個叫國安的男人便從豬的身上下來,只用膝蓋抵住豬的肚子,豬的肚皮軟乎乎地陷下去一大塊。在這兒殺!剛才綁后腿的一個人問。在這兒殺,叫國安的男人給了一個肯定的回答。剛才說話的那個人皺起眉頭,指著豬圈的棚子說,里面那頭沒有蒙眼睛。丁一這才注意到豬圈的棚子里還有一頭豬,面朝這里,臉微微側(cè)著,一只眼睛瞪得很大,癡傻的樣子。蒙眼睛?蒙眼睛干啥?綁前腿的人說。我之前看朱三殺豬,都趕到別處殺,有一次俺大他們家的豬腿瘸了,走不了也抬不動,就在圈里殺,把另外兩頭豬的眼睛都蒙上了。不消!俺爸沒說有這個說法,殺!國安像一頭倔驢。

豬圈里一直發(fā)出屎臭味,一陣一陣的,杜二哥站在豬食槽上,抱著臂,和旁邊一個陌生男人講話。丁一怕臭,就躲得遠(yuǎn)了些。聽到豬的哀嚎,丁一身上發(fā)冷,打了一個哆嗦,還沒緩過神,豬的脖子上已經(jīng)挨了一刀。亮白的刀噗的一聲進(jìn)去,柔軟的豬皮上霎時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血窟窿。鮮紅的血漿噴涌而出,噴出的血漿呈扁扁的片狀,像是刀的形狀。拿盆來!國安把刀撂在一邊,接下不銹鋼盆,順著血柱,不斷變換拿盆的手。哀嚎聲隨著血液流速的下降而變得微弱。血盡了,豬的嘴巴還在微微翕合,眼皮一跳一跳地發(fā)抖,打著卷的細(xì)尾巴還高高翹著,看上去像是做夢時的小動作,只是肚子看上去硬了一些。

國安找了把斧頭,剁下豬頭,把開膛破肚的活兒留給了剩下四個漢子,自己一手提著一只豬耳朵,把豬頭拎到了屋里。四個漢子推讓著,國安一走,氣氛明顯活泛許多,杜二哥也加入了逗趣當(dāng)中。誰也不愿意下刀,一會說刀小了,破不開豬皮,一會說自己手笨,會破了豬膽豬屎包。說著,笑著,把無頭豬尸冷落在豬圈里。丁一也想學(xué)著“魯”的樣子笑笑,但都失敗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躲在后面,壓根沒人注意到他,這種感覺讓他心安。丁一又瞧了瞧躲在豬棚里的豬,豬的眼睛似乎越來越紅,像有血在里面游走,它仍一動不動,面朝著這里。它的眼睛是散的,看不清它究竟在看哪里。丁一覺得它在看自己,心里驚懼這頭豬以為是自己殺了它的同類,想解釋,又覺得幼稚,自己如何向一頭豬解釋?

丁一不敢再與豬對視,也不敢再留下看那頭豬被返回來的國安開膛破肚,便稱自己身體不適,要回家了。

路上,丁一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腦子里都是屋里那頭的眼神。丁一好像聽見杜二哥說,屋里的那頭豬有個名字,叫阿瑤。

老申失蹤了,與他一起失蹤的還有阿瑤。老申家的吵嚷吸引了全村的人,村民三三兩兩地集聚過來,老申家很快成為噪音漩渦的中心。丁一也在半夢半醒間感受到一絲不安,夢里還是那頭叫阿瑤的豬盯著自己。沒來由地被驚醒后,丁一見家中無人,便順著人聲,摸索到了老申家。老申家褐色的鐵門前早已圍滿了人。事情很清晰,老申和阿瑤昨晚丟了,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沒人在乎阿瑤丟沒丟,也沒人在意兩者同時失蹤之間的聯(lián)系,畢竟一個是人,一個是畜生,大家都認(rèn)為阿瑤的失蹤只是老申失蹤事件的一個巧合。老申的兒子國安昨晚就出去找了,他們家的大田、果樹園里都沒有找到老申,天蒙蒙亮的時候,申國安又出門找。

有人提議報警。老申的媳婦,一個頭發(fā)半白的胖婦女表示同意。有人插嘴,是譚老頭。老譚說道,老申有沒有平時的照片,也帶上,更好找。老申媳婦犯了難,眼睛里的淚花重新閃動,嘴巴癟了下去,說,這冤家從來沒有照片,身份證也丟了半年了。幾個老頭都蔫著腦袋,譚老頭小聲說,算啦算啦,等國安回來再拿主意吧,說不定能找到呢。

丁一聞言,問,畫的行嗎?什么畫的?沒人聽得懂。丁一只好回家取來畫板,搬來板凳,取了張白紙,截下幾段白膠帶,把白紙貼在板上。人群圍在丁一身旁,竊竊私語。丁一皺著眉,攥著炭筆,三兩下就畫出輪廓,又用手涂涂抹抹,一張臉浮現(xiàn)在白紙上,顏色深淺、層次結(jié)構(gòu)都正好。丁一添上兩筆,把眼皮畫垂了些,再點上太陽穴的痦子。人們驚叫起來,老申!被畫出來了!丁一的臉紅了些,在右下角寫下6月3日,隨即撕下膠帶,取下畫紙,把紙一揮,問道,再畫幾張要不?要!多畫幾張!丁一不知道是誰在喊,但很快人們統(tǒng)一了意見,一張肯定是不夠的,多畫幾張還能貼尋人啟事。丁一很快又畫了幾張,紙上的臉略微有些區(qū)別,但個個都是老申。寫寫字嘞!身后有人喊。寫什么?丁一問。寫穿什么衣服,什么時候丟的,我看城里丟狗的都這樣寫。出現(xiàn)了不合時宜的幾聲笑,恰巧老申的兒子回來了。國安!快過來!有人喊。申國安眉毛上凝著幾顆水珠,臉陰冷著,隱約見到黑色外套里的黃襯衫上,一個V字形的汗?jié)n。等申國安聽明白了,連忙擺擺手,喊一聲“不消!”丁一嚇了一跳。申國安說,不費那事,我手機里有俺爸照片。老譚急了,手指著丁一的畫,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呵斥,尋……尋人!尋人啟事用得到??!

于是丁一按照申國安說的,在人臉底下寫上穿著特征。寫畢,又在人臉上方的空白處添了四個大字:尋人啟事。人人都夸丁一,大舅也在一旁重復(fù),有文化好啊,有文化好。

穩(wěn)妥起見,申國安還是拿著畫像去了曹集派出所,而老申的兒媳婦則和了一碗面糊,到隔壁村貼尋人啟事,剩下的老頭老太太,也自發(fā)地到大田里、小土山上、林子里去尋找老申。丁一的任務(wù)就是再畫幾張,而大舅被賦予的任務(wù)更加光榮——照顧好畫家。

等丁一超額完成任務(wù),回了家,大舅笑嘻嘻地提著開水壺走過來,招呼丁一到左邊房里。黑狗和黃狗率先溜進(jìn)去,被大舅趕了出來。左邊房與鍋屋通連,這里有一張小木桌,是大舅平日里喝茶的地方。大舅讓丁一坐下。大舅,你聞到什么味道沒有?丁一聳了聳鼻子。大舅抽了兩張面紙,彎腰把桌子擦了一圈,小圓桌上的塑料膜仍是暗黃的顏色。桌子臟了,是桌子臟,我擦擦就行,大舅咧著嘴說完,笑瞇瞇的樣子。他把燒開的熱水壺放在小桌的中央,擺了兩個藍(lán)色的小茶盅,擺好后,雙手在半空中停住了,驀地想到什么,便連忙起身走出邊房。大舅再回來時,捧著一個手大的紫砂壺,開水灌進(jìn)去,白煙裊裊升騰,在空氣中變著花樣。紫砂壺的顏色似乎有些變化,丁一偷偷瞥了幾眼。大舅把手放在褲腿上擦了擦,臉上是拘謹(jǐn)?shù)男Γ瑑蓚€男人的靜謐中彌漫出一絲尷尬。

大舅的臉色突然一沉,什么味道?丁一還沒聽清大舅的話,就聽見某處傳來哼哼一聲。丁一感覺到心臟猛地收縮,耳朵立刻機警起來,忽然覺得臭味更甚,從某個地方徐徐飄過來,熏得他就要作嘔。是豬!有豬!丁一從木凳上跳了起來,踉蹌著后退,差點被腳下的木凳絆倒。是什么?大舅歇斯底里地回喊,也縱身跳了起來,整間屋子都開始焦躁起來。而混亂的始作俑者,仍藏在某處,安靜地散發(fā)著惡臭。豬!丁一還在蹦跳地喊叫著。什么豬?在哪里?大舅伸手拉住丁一的衣服,丁一條件反射般地掙脫出來,指著手邊的一團(tuán)雜物,還是喊,豬!是豬!還未等大舅反應(yīng)過來,一聲巨響從雜物里爆發(fā)。

阿瑤像一團(tuán)巨大的白色肉球,呼嚕呼嚕地低吼,發(fā)出某種管樂器才能發(fā)出的嘶啞聲音。它從堆放麻袋和紙箱的角落里飛沖出來,不辨方向,只是賣弄著一身的蠻勁兒,無頭蒼蠅一樣把邊房攪亂,遲鈍,卻兇惡。木桌被阿瑤撞翻,開水壺、茶盅以及紫砂茶壺,碎了一地。邊房狹窄,阿瑤不好轉(zhuǎn)身,它甩了甩肥大的耳朵,站在原先木桌的位置,愣了一陣兒。丁一和大舅都看傻了眼,雙雙站定,不知所措。丁一看清了阿瑤的模樣,它像一個矮矮的肉筒子,大得出奇,腦瓜頂上有許多細(xì)絨絨的長毛,通體白粉,幾塊灰色的污漬只淺淺浮在表面,頭和身子毫不協(xié)調(diào),如同兩個物種拼湊起來的。別動,大舅小聲說,丁一沒敢出聲,只敢在心里回應(yīng)。大舅往后踱了幾下碎步,嘴里說道,這畜生,竟然跑這兒了。一一啊,你別動,你慢慢往門那里走,這畜生吃人的,我去拿鋤頭。三雙眼睛互相看了一會兒,眼看大舅就要退到門外,阿瑤忽然出動。

丁一看見阿瑤那顆碩大的頭顱直直往大舅那里沖去,大舅來不及躲閃,只聽見一聲“啊呀”,便被阿瑤帶出了邊房的大門。大舅的身體在被撞之前就有前傾的趨勢,像是在保護(hù)自己的雙腿,于是大舅的肚子完全包裹住阿瑤的鼻子和兩扇大耳朵,兩只手化作安全帶,死死地抱住阿瑤的頭。阿瑤愣了下,隨即甩動腦袋,在院里橫沖直撞,喉嚨里仍在咆哮。丁一站在邊房的內(nèi)側(cè),手扒著門,頭腦里漲著一團(tuán)熱血,不知道該走還是該叫,心底里還是擔(dān)心大舅的安危,想喊一聲,卻張不開嘴,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腿軟得快跪了下去。大舅被阿瑤掀了起來,重重地落在家院靠茅坑的方向。阿瑤還面朝著大舅,丁一知道自己現(xiàn)在必須逃走,于是強撐著發(fā)抖的雙腿,扶著門框,四肢并用,爬到大門處。阿瑤扇了扇耳朵,沒有要吃大舅的樣子,只是呆呆地站在院里。黑狗看熱鬧似的溜進(jìn)大門,側(cè)著頭進(jìn)去,黃狗也跟上,越過丁一,兩條狗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會,沒有要再進(jìn)去的跡象,在原地叫成一團(tuán)。阿瑤似乎被吸引過來,兩條狗被嚇得后退,仍舊在叫。丁一跑到譚老頭家,拼命砸門,忽然想到譚老頭也跟著大伙兒一起上山找老申去了。丁一心里一涼,掏出手機打電話給杜二哥,呼叫了半分鐘,杜二哥才接通電話。杜二哥!豬!在家!丁一像抓住救命稻草,拼命地喊。杜二哥那頭靜了幾秒,豬?找到豬有什么用,申叔還沒找到呢。不是,不是,丁一急了,是阿瑤,大舅被阿瑤頂飛出去了,你快回來。杜二哥驚叫一聲,罵了句臟話,電話那頭出現(xiàn)了衣物摩擦和奔跑的瑣碎動靜,隨即被掛斷。等丁一折返回去,門口的狗已經(jīng)不見,丁一扒著門看,大舅已經(jīng)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斜靠在墻上,看不清臉。丁一不敢就這樣走進(jìn)去,在門口徘徊了幾圈。大舅!丁一小聲喊著,沒有回音,大舅保持著半躺的姿勢,丁一看見大舅的肚子有微弱的起伏,知道大舅是受了重傷。丁一攥拳,沉了口氣,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大門,一步是一步,絕不貪快,眼睛也機警地掃著兩邊的邊屋。家里靜得出奇,丁一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老申找到了,在他自己家的豬圈里,被阿瑤咬掉了三根手指。老申是被兒媳婦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老申在豬圈里呻吟。老申清醒了以后,回憶前一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他告訴眾人,豬圈的門栓子生銹變脆了,阿瑤一下就撞開了豬圈大門,咬住了他的手。拉扯間,他被阿瑤拽倒,不知磕在哪里,暈了過去。后面的事情,是老申的推測,老申暈倒后,阿瑤把老申拱到豬圈棚子的稻草堆里。棚子里漆黑,只有一個拱形的門,一家人只看到里頭沒有豬,卻不知道稻草堆里埋了人。

表弟!我爸呢?杜二哥從西邊的小路跑過來。

杜二哥!丁一站在路邊,仿佛看到了救星。方才他走進(jìn)門去,沒有見到阿瑤的身影,等他要扶起大舅,才發(fā)現(xiàn)阿瑤在茅房的位置。阿瑤見丁一過來,發(fā)了瘋般地沖去,丁一嚇得急忙往外跑。阿瑤追了幾步,便停下了,站在家院里環(huán)顧,宣示主權(quán)一般。杜二哥跑到丁一身邊,丁一已經(jīng)嚇得渾身發(fā)軟,再不敢到大門那里去。沒等杜二哥問,阿瑤已經(jīng)大搖大擺地出來了。杜二哥沖到阿瑤的面前,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咒罵聲,接著伸頭往屋里看了看。阿瑤沖過去,卻沒有用身體頂撞杜二哥,只是咬住杜二哥的衣擺,豬鼻子一聳一聳,一直往前面咬,逼得杜二哥連連后退。杜二哥用雙拳捶打阿瑤的腦袋,一陣噼啪聲,打得阿瑤耳朵亂晃。阿瑤越咬越急,肉眼可見地憤怒起來,動作幅度加大,力氣也越來越重。杜二哥的拳頭卻越來越綿軟,手指通紅。杜二哥一拳打在阿瑤的側(cè)臉,阿瑤愣了愣,再次咬過來,杜二哥順勢與阿瑤保持距離,嘴里依舊叫罵,不斷利用靈活的腳步躲閃阿瑤的沖擊。搏斗間,一人一豬已經(jīng)到了家院里,丁一也跟了進(jìn)去。杜二哥喊了幾句爸,見沒有回應(yīng),便迂到一邊的雜貨屋,抄起鐵鍬,殺了出來。阿瑤絲毫不懼,依舊橫沖直撞,杜二哥舉起鐵鍬,照著阿瑤的腦袋砸去??砂幣艿锰?,杜二哥一下拍在了阿瑤的背上,不痛不癢。阿瑤的大嘴已經(jīng)逼近杜二哥的襠部,杜二哥拿鐵鍬一擋,奈何阿瑤力氣太大,杜二哥被頂翻在地。阿瑤見勢便要上去啃咬,丁一連忙上前拽住阿瑤的尾巴。阿瑤回身,朝丁一這里過來,杜二哥把鐵鍬擲出去,落在邊屋的門口,丁一搶到手里,飛也似的跑出大門。

一人一豬在大門口周旋,阿瑤的沖撞比丁一預(yù)想的更加蠻橫有力。夕陽落在兩個生靈身上,瞬間鍍了一層史詩的光。

下山的一行人遠(yuǎn)遠(yuǎn)走來,瞧見丁一舉著鐵鍬,猛地戳下去,插在阿瑤的后脖頸。阿瑤大叫一聲,身體已經(jīng)緊繃成一團(tuán)小球,開始不住地?fù)u頭,像是被抽去了魂魄。阿瑤在掙扎間,把卡在脖頸里的鐵鍬從丁一手里奪了出來,鐵鍬在半空中晃來晃去。阿瑤張著大嘴,往丁一那里沖去。千鈞一發(fā)之際,丁一摸到口袋里的畫筆,攥在手里,又閃身躲過沖過來的阿瑤。在阿瑤剛要轉(zhuǎn)頭的時候,一把將畫筆插到阿瑤的眼窩里。阿瑤一聲凄厲的哀嚎,歪躺在地上,嘴里吐出血沫,咕嚕咕嚕,半晌,沒了動靜。

丁一喘著大氣,瞪大眼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人們圍過來,站定,經(jīng)歷了數(shù)十秒的寂靜后,開始嘁嘁喳喳。人們一頓商議,隨即招呼幾個壯漢子合力把豬抬走。丁一背對著人群蹲了下來,腦袋埋在胳膊里。

杜二哥又在屋里喊丁一。

林子里傳來一聲詭異的鳥叫,丁一并不好奇,他剛來這里的第一天就聽到過這種鳥叫。丁一轉(zhuǎn)過身子,身上竟輕盈起來,方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被擱置下來,冷卻、凝固,細(xì)想,竟回想不出什么細(xì)節(jié)了。踩著碎石走兩步,碎石在腳下墊著鞋底,偶爾摩擦打滑一下,嚓嚓作響。路邊的鐵鍬不見了,興許是被杜二哥收拾進(jìn)屋里了,丁一用食指的關(guān)節(jié)頂了頂太陽穴,昏沉的腦子瞬間清醒了一些。

丁一進(jìn)屋后,大舅和杜二哥的耳語聲戛然而止,兩個人都盯著丁一,像孩子圍著飯桌等待大人落座一樣。大舅開口,一一,坐下吃飯。大舅剛開口喊丁一的聲音有些抖,后面的聲音能聽出極力克制的感覺。丁一坐下后,吃了幾口,和平日里不同,今天的飯桌上極其安靜。丁一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阿瑤,想到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丁一心里松了松勁兒。

大舅,今晚不喝點酒?丁一問。

不喝,不喝了,大舅勉強笑笑。一旁的杜二哥扒著米飯,不時抬眼望兩下丁一。

丁一點點頭,夾了點豆腐在碗里。

驀地,丁一撂下筷子,盯著大舅。大舅和杜二哥也嚇得撂下碗筷,怎么了?杜二哥臉色變了又變。

不對,不對,丁一喃喃道,手指著大舅:大舅,你不是被救護(hù)車?yán)吡藛幔慷∫徽酒鹕?,后退幾步,和下午被阿瑤嚇到時的動作如出一轍。大舅和杜二哥面面相覷,都有些緊張,想說什么卻只能憋在嘴里。丁一慌忙跑進(jìn)房間,把門反鎖,受到驚嚇后,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丁一用力敲了敲腦袋,認(rèn)為是幻覺作祟,于是扶著床爬上去,蜷在一角,身體瑟瑟發(fā)抖。忽然瞟到床頭柜上放著幾張紙。丁一慢慢起身,拿了過來,紙上赫然畫著一個大豬頭,眉頭上寫著四個大字:尋人啟事,下面是小字:失蹤前身著黑色外套,灰色貴人鳥運動鞋……落款:6月3日。丁一把一沓畫紙扔出去,嘴角顫顫的,眼看畫紙飄飄落落,有一張畫紙飛的時間最久,豬頭面朝地上,是阿瑤。看著阿瑤笑瞇瞇的樣子,丁一愣在原地。許久,心跳的速度驟然下降,一股熱血從頭腦里退散,好似恍惚了一下。丁一坐起身,盯著地上的阿瑤,思考為何尋人啟事的畫像變成了一頭豬。

丁一呢?丁一父母剛進(jìn)大門就問。

大舅和杜二哥斜眼看了一下堂屋,伸手指了指。隨即大舅忙上前攥住丁一媽的手,小聲哭訴,妹兒啊,你不知道,他看完殺豬之后就出問題了,拿鐵锨把人家的大種豬砍了。小二拉著跪著人家才沒報警,賠錢咱不說,門口的老槐樹,咱老爹種的,叫這混蛋玩意兒砍了一半,天天阿瑤阿瑤地喊,見了鬼、丟了魂似的。

阿瑤?丁一父母對視一眼,兩個人心里都清楚,阿瑤是丁一的女友,第二年考研時分手的。

大舅聲音稍大了一些說,門口的稻田地,稻子育出來剛下地沒幾天,他在里面攆著豬鏟,你看看稻田被踩成什么樣子,都是糧食,都是命根子啊。你不知道,大種豬叫的那個聲音,慘哩!全村的狗都藏起來了。大舅說完彎腰挽起肚子上的汗衫,擦了幾下眼淚。

大哥,你先別急,丁一現(xiàn)在呢?丁一媽攥緊大舅的手,眼淚也要掉。

“考研,考研。”

丁一突然從堂屋走出來,手里攥著阿瑤的畫像,嘴里嘟囔著。

青山上泛起月亮的清光,山上樹林那層淺淺的陰影模糊住了,平滑起來,于是青山被勾勒成一個個圓潤乳房的樣子。幾顆星星綴在天上,發(fā)出微微的白光,天空灰暗,像是一塊巨大的抹布。家院里的四個人全都噤住聲,呆立在原地,滿臉驚恐。

兩條雜毛狗,扒著丁一大舅家的門,從門縫里靜悄悄地看,一聲不敢吭,權(quán)當(dāng)是做了一場混沌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