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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回頭看”小輯 《天涯》2025年第2期|屈曠:守窟人
來源:《天涯》2025年第2期 | 屈曠  2025年04月09日08:01

編者按:

用筆尖挑開情感死結(jié),抵達“永遠不會融化”的本質(zhì)。

2021年,羽瞳給《天涯》郵箱投了一篇中篇小說《線》,在郵件中,她說自己了解到《天涯》“不厚名家,不薄新人”,所以作為一個年輕的作者,也敢大膽給我們投稿。看到這封郵件后,我們知道《天涯》的用稿原則之一“不厚名家,不薄新人”,在眾多作者心中播撒下的種子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并且等來了開花、結(jié)果的季節(jié)。

羽瞳的《線》經(jīng)編輯部三審后決定留用,后在《天涯》2023年第2期首發(fā),并被選刊轉(zhuǎn)載了。一年后出版的《天涯》2024年第2期,我們刊發(fā)了同樣是自然來稿中留用的屈曠(江映燭)的小說《音圖》。

這幾年,《天涯》大力推薦更年輕的90后、00后寫作者,除了“小說”欄目的子版塊“新人工作間”,還連續(xù)在“小說”欄目中推出了“自然來稿里的文學(xué)新人”小輯,羽瞳和屈曠是《天涯》成千上萬個自然來稿作者中的兩個。雖然從郵箱中淘稿,必然有看走眼、有遺珠之憾的可能,但從羽瞳和屈曠這兩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長來看,他倆是《天涯》沒有遺漏的“發(fā)光的珠子”。

《天涯》2025年第2期特別推出新人“回頭看”小輯,刊發(fā)了屈曠和羽瞳的兩篇新作,我們想看看其在《天涯》發(fā)表小說后,在創(chuàng)作上是否有進步和提升。屈曠的《守窟人》以敦煌為背景,羽瞳的《雨雪霏霏》以東北為舞臺,兩篇小說觀照小人物命運,用冷靜敘事揭開隱秘往事,用筆尖挑開情感死結(jié),抵達“永遠不會融化”(羽瞳的《雨雪霏霏》中的原文)的本質(zhì)。從文本的故事軀殼和內(nèi)在精神看,他們的進步和提升是有目共睹的。

現(xiàn)推出屈曠的小說《守窟人》全文。

守窟人

屈曠

萬里荒寒的敦煌大漠,守窟人將一把火焰揣進口袋,他的口袋干干凈凈。掏出來的瞬間,火粒隨著他手中緊攥的砂礫顆顆灑落,我定睛一看,那是南方天空的星辰。

一、春生花

一九三五年秋,常書鴻先生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上,被一本《敦煌圖錄》畫冊震撼。時隔半個世紀后的一九八五年,守窟人在長江浮游時被鐵鉤所傷,傷到了跟腱,成了瘸子。

次年,他從溫暖的南方一瘸一拐出發(fā),一路走走停停,最終擱淺在西行北游的路上,那年他三十出頭,正是英姿勃發(fā)的年紀。

據(jù)說,他浪蕩野游的目光失焦于一個黃塵匝地的黃昏。一條逶迤如帶的地平線被西北的長風(fēng)佐以日光吹拂得金光璀璨。他軟下來,就地躺下,像失去了骨頭一樣。

據(jù)說,是在那時,他找到了歸宿。

我對他本來面目的好奇,始于我倆的第二次見面。那時正是千禧年夏天,電視臺上沒日沒夜地輪播著《西游記續(xù)集》,人類首次克隆了猴子,中國申奧的進程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并將在當(dāng)年的8月28日獲得申奧資格。而我的人生卻陷在某種失焦的狀態(tài),亟須一些諸如信仰的虛物來填補,在百無聊賴中讀了樊錦詩先生刊載在《群言》上的《回眸百年敦煌學(xué),再創(chuàng)千年新輝煌》之后,我決定再赴敦煌,完成一個誓約,也彌補四年前錯過游覽莫高窟的遺憾。

第二次見他,他比之前老了一些,但整體上并無大的變化。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胸口,土色呢子大衣上別著一枚不起眼的胸針。他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寬松牛仔褲,要不是短一截露出腳踝,會誤以為他沒有腿。大風(fēng)刮過,褲子邊呼啦啦飄蕩如旗幟。他露出的腳踝細瘦,向上連接的雙腿筷子一樣等細,向下卻戳在兩只不一樣的休閑鞋里,一只鞋面上打著一個對號,一只鞋幫上印個“NB”。

我邀他來做我的地陪兼導(dǎo)游,一來是四年前初游敦煌時,他曾做過一次我的導(dǎo)游,那時刁鉆的月小蠻還在我身邊,她是生平第一個愛讀我的文章并不吝溢美之詞的肉麻女人,總在諷刺我的閑暇,說我的故事里充滿了鬼話和詩性,以及一些夢囈般志怪志奇的東西。我對此常懷羞赧,并假裝不以為意,直到這個女人離開。也是月小蠻在那次旅程的末尾,發(fā)現(xiàn)這位地道的敦煌守窟人實則是個南方人。二來是帶著一點學(xué)術(shù)方面的任務(wù)。三則是更實際的原因,我的經(jīng)濟實在窘迫,找不了更好更便宜的地陪,守窟人雖然寡言、遲緩,但便宜、耐心。他拄著他那不似拐杖的棍子,一步一個坑,帶我緩慢走過古城高昌、敦煌、甘州、興慶和汴梁五條街巷,他高一腳低一腳無言地走,我緊一步慢一步無言地跟,倒像是他的陪護。

我在書上讀過,那故城南北1132米,東西718米,走得慢,所以每一米都數(shù)得清楚。但再憶起來,那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夢里,不曾走實過。

再赴敦煌的當(dāng)夜,我被同屋守窟人的鼾聲吵醒,睜眼躺在賓館的床鋪上,心里想著許多事。二〇〇〇年的月夜沒有網(wǎng)絡(luò),我拿著一款直板按鍵手機,磚頭般大,用沉默打發(fā)失眠的時間。

月亮從拉不嚴實的窗簾中擠出形貌,格外地大,讓我記起第一次來敦煌看到的一輪落日。那時世界的可能性正在變大。守窟人帶著我們一行在鳴沙山等落日。

第一次到敦煌的記憶并不十分深刻,更確切地說,是我第一次到敦煌對守窟人的印象并不十分深刻。

總體印象只有五點:一個未入莫高窟的遺憾,一個初遇守窟人的照面,一場鳴沙山上的風(fēng),一句介于玩笑與認真之間的承諾和月小蠻的一句話(月小蠻說他是個南方人,他別著一款我絲毫未察覺的胸針)。

那是一九九六年春,我作為初出茅廬的研究員隨隊前往敦煌游學(xué),說是游學(xué),實際上是為期四天的游玩,同行的有我那時的女友月小蠻、老學(xué)究譚芥和會計孫湛平。為了省錢,老謀深算的會計老孫經(jīng)由當(dāng)?shù)嘏笥呀榻B,找了守窟人做我們的地陪。尚未見面,我們就從孫會計的朋友口中知道了守窟人的一點軼聞,主要集中在他這個外號的由來。我當(dāng)時聽了個大概,并無太深的記憶。

不同于其他地陪的熱情迎迓,守窟人是孫會計的朋友李生帶著我和孫會計去找的他。找他途中我問李生,為什么叫他守窟人?李生反問我:“你知道守村人嗎?”我說知道,傳說每個村里都有這么一號人物。李生說,對咯,守窟人、守村人,大概一個意思。我說,守村人的前置條件,怕是得沾點癡傻。李生哈哈笑說,那沒錯,所以便宜嘛,就像守村人知道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守窟人對敦煌門兒清,除了古怪點,不影響啥。

記憶中我第一次遇到守窟人時,他已經(jīng)是后來的樣子。當(dāng)時他伏在西北廣袤的大地上,用一根棍勾著掉進地縫里的一本畫冊。等他站起來,就不再是完人,而是瘸了一條腿。在之后的記憶里,我始終不記得他的腿因什么而瘸,又在什么時刻瘸,只記得禮貌性握手時的觸感。那是一只敦煌人的右手,粗糲、硬朗,上面沾滿了砂礫。

似乎是自那以后,那根勾畫冊的棍子變成了他的拐杖。

他作為我們的地陪伴游了幾天敦煌,全程寡言、遲緩、說話不連貫但耐心。我們在敦煌的表面浮皮潦草地觀望一圈,因為譚芥教授訪友不獲堅持要等的執(zhí)著意外錯過了莫高窟的游覽,只在第三天傍晚在鳴沙山看了一場日落。那正是黃昏,一場風(fēng)剛剛停下,我們坐在鳴沙山的一處坡頂?shù)热章?,彼時的天是雄壯的,太陽很大,被太陽化掉的天幕隨著我的嘴皮一起開裂,我抿一小口水,就見那天幕也潤一些。另一個方向,星斗在旋轉(zhuǎn),預(yù)備著上場。

我記得月小蠻(小蠻是我基于她性格對她的昵稱)當(dāng)時靠在我的肩膀上,披著一件紅色的風(fēng)衣,像是一團火,斜倚在荒涼無際的大漠里,守窟人立在身邊,用手指捻一根旱煙。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年輕得像尚未離家的守窟人,年輕到每次想起敦煌,身子都會麻半邊。這源于一種對神秘主義的妄想。

前五天,我都讓守窟人帶著我在敦煌市里亂轉(zhuǎn),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去景點。他也不問我原因,這讓我倍感輕松。我用自己略顯羞澀的皮囊承包了守窟人的衣食住行,卻未對他做出任何要求。以至于我經(jīng)常在某些無聊的時刻,發(fā)現(xiàn)他百無聊賴地伏在地上,跟初次見他時一樣。但我沒有余心余力對此產(chǎn)生疑惑,我只想有個人陪同。

我是在為去莫高窟做心理建設(shè),一旦決定要動身,就會想到一個介于玩笑跟認真之間的承諾。承諾這種東西,當(dāng)你假裝它不存在時,它就會跳出來沉甸甸地杵在心頭。

這幾天里,守窟人演示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古怪。比如他的眼睛“單目而明”,分單雙日換眼觀察事物,單日,左眼看得見,雙日,右眼看得見,像是日月,從不同時上班。我說你這樣算下來,每周左眼都要比右眼多看一天,一年下來,左眼就是勞模。他搖頭,說不是這么個算法。

又比如,他有一種近乎發(fā)怔的專注力,他在看一個東西時總是恒定呆板的,像是書里記載的龍場悟道時的王陽明。肢體僵硬、“落落寡合”,構(gòu)成令人匪夷所思的姿態(tài),世人稱之為癡傻。我看到他的樣子,總想起德國畫家丟勒的那幅《憂郁》:在一個幾乎凝滯時間的木匠作坊或者書齋外,頭戴花冠身背翅膀的女人呆坐在角落,左手托腮,右手持圓規(guī),打盹兒的狗、天秤、彗星、沙漏、坩堝、缺口的劍、碩大多面體、木梯,以及拿筆寫字的小天使,一齊凍結(jié)在同一空間里,畫面正中的位置是令人費解的“丟勒四階幻方”,最下一行中間兩格標著1514,說是丟勒母親去世的年份。蝙蝠扯著橫幅,上面寫著主題“憂郁”。

如果這幅畫變成中式的,守窟人必然伏在地上,畫中有大漠、古船、拐杖、窟檐、中式擺鐘、無處不在的烈風(fēng)、南方胸針,以及無聲的飛天,畫中的一切都應(yīng)當(dāng)是無聲的,像是樹脂凝成的琥珀。每當(dāng)他發(fā)怔至癡呆狀態(tài)時,我都想在他面前放一塊磨刀石,塞一根鐵杵在手中,再輕推他的背,“鐵杵成針”這成語就有了現(xiàn)實版的照應(yīng)。后來有位神經(jīng)科的學(xué)者朋友給我普及精神病人的某些特質(zhì)時告訴我,有些病人的大腦默認模式網(wǎng)絡(luò)(DMN)會在發(fā)病時比較活躍,這些腦區(qū)涉及藝術(shù)、靈感、自傳體記憶甚至審美感覺。

再比如,他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我對他的這些個古怪實無大的挑剔,只把他看成唐傳奇里的一個異士。

第六天上午,我終于決定進窟。進窟之前,我請他吃了一碗漿水面,一碗泮湯,喝了兩碗甜胚子。他又從兜里拿出兩個杏子擦了擦遞給我,說是剛摘的敦煌李廣杏,我一口氣都吃了,格外甜。

在逛了兩個窟后,守窟人罕見地開了口,他忽然訥訥問我,這窟為什么叫莫高窟?我說,因為它立在沙漠?dāng)嘌律?,斷崖很高,所以叫漠高窟,古代“漠”和“莫”相通,就叫莫高窟。守窟人不置可否。又問我,這窟是怎么來的?我說,據(jù)傳是公元366年,一個叫樂尊的和尚被三危山上的萬丈金光震撼,開始在這里開鑿石窟,上接十六國,下迄元代,歷經(jīng)千余年慢慢建成。他又不置可否。

他的問話生硬,沒有稱謂,似乎對現(xiàn)代人基本的社交禮儀很生疏。

又接連回答了幾個沒有章法的問題,我笑笑,心想我反過來成了你的導(dǎo)游。接著他又問我:“莫高窟里有什么花?”

我愣了愣道,牽?;??他說,錯錯,大錯特錯。我反問他,那莫高窟里有什么花?他搖搖頭,我又問,它們開在哪?他瞪著眼說,當(dāng)然開在壁畫里!

我倒要看看壁畫里開了些什么花,能讓他這么一個話都說不連貫的人煞有介事。于是在隨后的游覽過程中,讓他指給我看。他頻繁地歪身、矮腰、仰頭、抬手,我頻繁地鎖眉、困惑、猶疑、驚奇。不知次數(shù)地低聲問他,讓我看什么,看哪里?那時我尚年輕,目力極好,不存在看不清的情況,他挨個指,我挨個看,直到發(fā)現(xiàn)他的指向,于是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夾縫里、難以察覺的罅隙中,看到了異景。哪里是花雨紛飛,哪里是落英繽紛,哪里是七葉繞果娑羅花,哪里是朝開暮落蜀葵花。抬頭一瞧,覆斗形穹頂中心繪交杵蓮花藻井,寶相花纏繞芭蕉樹。形態(tài)各異的飛天就交錯在這些花樹周圍,隱藏在窟頂平棋岔角、藻井裝飾中。形形色色人眾圍繞花樹,宴會、游獵、剃度、歌舞。

我大為詫異,說,你帶我看了敦煌的花!月小蠻要是在,一定喜歡這些花花樹樹的紋路。

走著走著,我倆的身份位置互換,他成了主要的觀窟人。在帶我看窟的前半程,他始終是一種離神旁觀的指引姿態(tài)。但等到人際稀少的后半段,他變換了姿態(tài),漸漸沉浸。

我察覺到這一點,是因為作為陪同,每次從一個新窟里出來時,都是我要叫他幾遍,他才訥訥響應(yīng)。直到最后一窟,敦煌斜暉脈脈,我目睹了他觀窟的情形。他立在窟的中央,安靜卻不深沉,是那種城市藝術(shù)展中眾多偽藝術(shù)家一心想學(xué)卻難摹精髓的形態(tài),是一種樸素的物我兩忘。雖然我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

在途經(jīng)156窟時,我猶豫了,最終還是沒勇氣進去。逛完了,猶豫要不要折回去看,但最終還是出來了。

我回頭望,漫漫黃沙之下,一座座洞窟單壁挺立,將無盡的空寂點活,這樣的神作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你知道它們出自人力,這是種廣大又無法言說的浪漫。

當(dāng)晚我請守窟人吃了頓烤肉,喝了點啤酒,我第一次對這個人的生平產(chǎn)生了興趣,我想起月小蠻在第一段旅程結(jié)尾跟我說的話。我問他,你不是敦煌人,你是南方人?他訥訥地說,是。

后來在各方信息中,我得到一個結(jié)論,守窟人在敦煌的駐足是一場意外,我將之稱為“守窟人的擱淺”。至于為什么擱淺,是令我很感興趣的。

我從當(dāng)?shù)厝丝谥兄懒私兴乜呷说脑?,說是他在一九八六年從外地逃難似的到了敦煌,生了一場大病燒壞了腦子,被救助后就扎根在了這里。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他喜歡靜靜地站在每一個他能進入的窟里,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xí)谀顾?。他初至敦煌的年代,尚沒有電燈,他敢孤坐在窟內(nèi)崖頂,長夜漆漆。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十余年之久。人們說他自迷津幻海中來,一旦入了窟,就會發(fā)夢。喊也不應(yīng),叫也不答,仿佛天生就是為了守窟而存在,久而久之,便戲稱他為守窟人。但我不愿相信他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這與他跟我說的,也不大一樣。他跟我熟絡(luò)之后,也說一些關(guān)于南方的事情,他的記憶時而發(fā)生嚴重的錯亂,往往我左耳聽完一個版本,右耳就已迷失于另一個版本。他慣常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我只記得只鱗片甲。他說他年幼時生活的水邊有座小廟,香客少的時候,他就坐在廟門前……

二、夏老夢

夢(大夢敦煌)

我第二次去敦煌,帶著一部分學(xué)術(shù)任務(wù),但當(dāng)我回來時,我對守窟人為何擱淺在敦煌的興趣,大過了其他。我甚至懷疑我能從他身上,找到關(guān)于自己的答案。

二〇〇〇年至二〇一二年,這十二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輾轉(zhuǎn)在北京、上海各地工作,很少再回西北,期間屢次想前往敦煌,都因為生活種種未能成行。

直到二〇一二年年初。我在北京一劇院看舞臺劇《大夢敦煌》時,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守窟人的身影。劇中,守窟人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人,他只是個無名的人而已,沒有丹青風(fēng)流,也不懂學(xué)術(shù),對于歷史和宗教,恐怕也不甚了解,對敦煌的守望,不會是基于某種堅不可摧的信仰,但我就是在他身上隱隱感覺到了那種東西,那是什么?恐怕是一種赤子的敬畏。

我在那段日子,總跟旁人談起他,談起他奇怪的趴伏,談起他單雙日輪崗的眼睛,談他南方人至北方的履歷,別人跟我說的話,總使我老神在在。談多了,朋友們就對我的臆想不感興趣,但守窟人的人生卻越來越多的在我腦海中冒出來,枝繁葉茂,細節(jié)良多。

我見到他坐在廟門前,剝著瓜子等待潮信。潮信按時而來,準得像午門法場的梟首。

我覺得其他人說的事因為太過功利而乏味,城市是乏味的,敘述是乏味的,我想見到一條不同的軌道,通往難以預(yù)料的地方,充滿了未知、敏感、獨特性和我難以理解的事物。敦煌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但這樣的地方自有它的邊界,不能過度透支,我給自己的預(yù)設(shè)是,一生只去四次,對應(yīng)春夏秋冬。但什么時候去,找誰陪同去,又是個問題,還有再要去時,那曾經(jīng)繞過的156窟,始終讓我懸心。

那段時間,我做夢夢到莫高窟,其形象總與小時候爸媽常帶我去的天堂寺(位于甘肅省武威市天??h)混淆在一起。夢里莫高窟坐落在我出生的地方天祝,在馬牙雪山頂上,那一幅《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再不看,就要沉進雪山頂?shù)拇笮√斐乩锪?。我在夢里迫切要去,又畏寒怕冷,月小蠻等在山頂,嫌我膽小。我回身找爸媽,想讓他們領(lǐng)我上去,但身后空空如也,轉(zhuǎn)眼我已是個大人……

很多時候,我想念月小蠻,我最想念月小蠻的眼淚,敏感、無端、莫名其妙。在我夢里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她的眼淚。后來我分析自己或許想念的不是她的眼淚,而是她的多愁善感和惻隱之心,月小蠻的惻隱之心,隱藏在這個女人蠻橫的外表下。說起這一點來,我就要紅了眼圈。她會對著風(fēng)哭,又不好意思流出眼淚,只好揉眼睛,揉啊揉,把眼圈都揉紅了,只說自己看不清。這一點被我學(xué)會了,我想流眼淚時,也揉眼睛,揉啊揉,把眼圈都揉紅了,只說自己看不清。

她一為什么東西哭,我就很心疼。她常為我哭,我覺得不該。

月小蠻是敏感的,她的敏感無人能及,因此只有她能發(fā)現(xiàn)守窟人的胸針,發(fā)現(xiàn)他是個南方人。跟敏感的人在一起,能抵御生活中無時無刻的鈍感與每況愈下。如果她還在,我想我早就超額完成了去敦煌的“指標”。

二〇一三年年末,我的經(jīng)濟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我離開了不能賴以生存的研究工作,拉了三五朋友和一個小侄女,第三次遠赴敦煌。

剛到敦煌,我第一時間找到守窟人。聯(lián)系他著實費了點工夫,我翻出筆記本電話簿給他打電話,順便第一次把他的號碼存進手機里,打了好幾個沒人接,無奈之下,我動用了自己在敦煌研究院的朋友的關(guān)系,又輾轉(zhuǎn)幾圈才找到他。

同行的伙伴數(shù)次攔我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方便了,吃的住的玩的用的手機全部搞定,咱們不需要地陪或?qū)в巍N艺f,他不是導(dǎo)游,是朋友。

諾(西北有孤忠)

我一個人擔(dān)負了守窟人所有的導(dǎo)游費用,并好像虧欠他似的,多補了他一些錢,這都不是他要求的。

然而時代變了,一切變得如此便捷,頭一次來敦煌的朋友,似乎遠比我要熟悉這座懸在大漠的邊城。年輕一點的小伙子胡軒率隊走在前頭,用手機安排好吃喝拉撒,我承認他們說得對,他們的確不需要導(dǎo)游。守窟人一瘸一拐,跛的程度比記憶中厲害,我隨他掉在隊尾。

我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好像第一次見面。常常是我說幾句,他跟著應(yīng)一句。我問他為什么沒接到我電話,他說號碼變了,我拿出手機存了他的新號碼,并打給他?!爱?dāng)啷啷”一陣粗糙的鈴聲,他略顯遲緩地從懷中掏出手機,翻蓋接聽。我一看,是老款的諾基亞。小侄女在前面聽到聲音,跑來查看。她一個二〇〇五年生的小孩,從沒見過這樣的手機,格外好奇。守窟人將手機遞給她,她反復(fù)看手機外觀。我說看夠了就還給叔叔,不要亂按按鍵。小侄女的興致在看了幾眼手機自帶的像素版貪吃蛇后戛然而止。她將手機遞還給守窟人,我讓她謝謝叔叔,她草草謝過,守窟人憨憨地笑。我決定在這次旅程的結(jié)尾,送他一部智能手機。

前幾天玩得很圓滿,無論是時間的安排,還是食物的選擇和酒店住宿,都比我十幾年前來的那兩回要好很多,好到幾乎消解了我對守窟人神秘感的部分印象,他最大的存在感,就是表演了諸如手卷煙絲之類讓年輕人好奇片刻的節(jié)目。時代已經(jīng)淘汰了紙質(zhì)地圖,沒有導(dǎo)游也斷然不會迷路,走到哪里動動手指就能知道足下之地的前世今生,提前儲備的知識變得非必要。但我還是會偶爾想起那個深夜,巨大的月亮從拉不嚴實的窗簾中躋身而入,以及那個斜暉脈脈的晴天,他帶我遍觀了莫高窟的花,我有點恍惚,不知道過去種種是不是幻覺,直到再次進入莫高窟。

入窟前夜,大小朋友們讓我講講莫高窟的背景知識和進去之后應(yīng)該看什么,別進去狗看星星,浪費感情。我讓小胡講,他搖搖頭,說百度上的內(nèi)容看不進去。我又讓守窟人講,但他說話不連貫,說了半晌環(huán)顧眾人,大家恨不能鼾聲四起,只好我來講。我簡單說了一下莫高窟的歷史與由來,只言片語解釋了一下什么是經(jīng)變畫,什么叫藻井,哪里是九層樓,何處是藏經(jīng)洞云云。不敢多說,一來是怕沒有網(wǎng)上準確,二來是怕他們聽來枯燥。

小胡又問我喜歡哪幾個窟,給個參謀意見。不同于初至敦煌的迷茫,十幾年過去了,除了精神方面,其他知識我都或多或少虛長了一些,所以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我說,我想看中唐時期的第57窟美人窟、158窟里的《舉哀圖》、北涼的飛天和盛唐時期的山水圖經(jīng)變畫。小侄女又問我最喜歡哪個窟。我頓一頓說,156窟,那個窟里有《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高一米,長八米,軍容威整,氣勢恢宏,這回來,我決定看一看這個。

第二天看窟的途中,我的眼睛忽然被一陣挾沙的妖風(fēng)襲擊,砂礫入眼引出眼淚,將隱形眼鏡沖了出來,此時我剛逛了四個窟。隱形眼鏡掉落的瞬間,我忽然看到人潮洶涌,身后的游客摩肩接踵向我撲來,我閃身躲開。人在暗光里走,蝴蝶在墻壁上飛。我摸摸身上,沒有備用隱形眼鏡,我知道這是天意了。

為了不耽誤大家的行程,我在一片朦朧里看完了剩下的洞窟和那壁《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每個洞窟我都看得很努力,誓要用裸眼看清壁畫中的每一條紋路,結(jié)果自然是不盡如人意,十幾年過去,我的眼睛也不再年輕。我覺得惱火與后悔,但這才是人生之常態(tài)。

正當(dāng)我準備悻悻而歸時,我再一次發(fā)現(xiàn)守窟人伏在地上。這里不是廣袤無人的大地,他的周圍人來人往,在莫高窟景區(qū)中九層樓正面廣場的一角。

我注視著他,他察覺到我在看他,抬頭朝我招招手,我牽著小侄女的手朝他走去。我走近他,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個土塊埋頭在畫什么,看不清。我使勁揉揉眼睛,心里像是有什么感應(yīng),還是看不清。我再次揉揉眼睛望向他想要詢問,話到嘴邊但張口失聲,他也全無抬頭的意思,只管埋頭畫。當(dāng)我第三次揉眼睛,再次睜開的瞬間,我看懂了。忽見神兵,動地而至,軍容威整,壯闊非?!嫷氖且环稄堊h潮統(tǒng)軍出行圖》。

圖前還畫著兩個簡易小人,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我再次使勁揉揉眼睛,小侄女問我怎么了,我只說看不清。

那天之后,我的某種感覺回來了,守窟人說他對過去的事,都不記得,但我看到他的眼睛,清亮如星辰。

我意識到守窟人吸引我的原因,他是個被掛放在舊時代的人。因為家庭和精神的種種原因,將軀殼留置在了現(xiàn)代,將靈魂放在了過去。他總伏在地上,現(xiàn)在的人們已經(jīng)不再想聽過去和地上的故事,他們的新故事里中英文交雜。他跟每一個因為需要闖蕩而不能歸家的人一樣又不一樣,出門之后一時擱淺,永世擱淺。而世上的事情一直在風(fēng)馳電掣地變,回去的路也在變。他不記得家鄉(xiāng)的具體位置,只記得一些關(guān)于南方的片段。

我記得我問過他關(guān)于守窟的事,也許他的某句話是關(guān)鍵的回答?!帮L(fēng)刮來刮去。”他說,“洞子里的東西不倒。這是少有的不倒的東西?!薄?/p>

一想起這些,夢境感搖得人目眩神迷。

某種程度上,我跟他是同樣的人,同樣背井離鄉(xiāng),同樣希望很慢地生活,很慢地寫點東西,很慢地看看月亮,每個故事講完,我的心力就會被掏空好久,月小蠻要是還在的話,肯定明白我的所有感受,她總說我是個心很軟的人。

老實說,月小蠻走后的日子,我的心里空著一個洞,這個洞大得像電影《英雄》里的秦殿,我孤身立在大殿中央,說出的每句話都回應(yīng)我無數(shù)回聲。

“人如何從悲哀中落落大方地走出來?”成為一個困擾我的課題。

我記得她走時還是個很年輕的人,年輕到十分鄙視陳詞濫調(diào),年輕到經(jīng)常我重復(fù)同樣一句話超過三遍,她就大剌剌揪住我耳朵,沖著我的耳廓喊:“啊,朋友,何必老調(diào)重彈!”她說這出自貝多芬的《歡樂頌》,從書上看來的。她鼓勵我慢慢看書,十分克制地寫作,沒有新鮮、離奇的醞釀就不要浪費紙張。鼓勵到毫不在乎我們要吃什么住哪里的地步,鼓勵到?jīng)]了她的眼睛,我說還寫他媽什么東西。她對我說,你是第一流的人,別人還以為你是三流貨色。我說,謝謝你啊,我希望自己不是貨色,是個人吶……我常說她是個多么可貴的人,只有我知道,不止念于她對我的夸贊。

等有時間,等我不說廢話的時候,我想我會展開說說。

三、秋風(fēng)驚

風(fēng)

在小胡的帶領(lǐng)下,我們看了陽關(guān)遺址,到了敦煌雷音寺,在沙洲夜市吃喝,在三危圣境合影。最后兩天在沙漠里支起星空帳篷,車馬都很方便,還租了半天的駱駝,駝鈴單調(diào)的聲音在單調(diào)的背景中深有規(guī)律,傳得很遠。

無人機被放了起來,越拉越高。我們在鳴沙山頂上。小胡將控制無人機傳回拍攝畫面的屏幕給我看,我又給守窟人看,他也從未從俯瞰的角度看過敦煌,就像我們從不曾在天上的角度看過自己的人生。

靜悄悄的敦煌臥在沙漠里,變換著不同的睡姿。

我們仰頭沖無人機揮手,拍照,晚飯不用考慮,是一場已經(jīng)預(yù)備好的篝火晚宴。風(fēng)刮起來時,我們就鉆進帳篷。一切都變得容易了,我應(yīng)該感到高興。我記起一九九六年我們第一次來敦煌沙漠的某個下午,風(fēng)沙忽然來了,我們沒有帳篷。我作為西北人,深知這風(fēng)的厲害,提醒他們稍作防護,老學(xué)究譚芥取出帽子,戴上眼鏡護住頭頸,“葛朗臺”孫會計更加迅速,從包里抽出一條長得夸張的圍巾,從頭往下迅速裹住了周身,像條只露眼睛的蠶蛹。

只有月小蠻梗著脖子像一頭驢,我看著她迅速皴了的手臉,仿佛眼見著水分從她皮膚中流逝的動態(tài),笑道:“你待一段時間,就有紅二團(甘肅方言,紅臉蛋)了。”

她不以為然,反而拉著我的手把我往沙丘頂上拽。我豎起衣領(lǐng)跟她往沙丘頂上走,守窟人在旁憨憨一笑,跟隨我們。老學(xué)究譚芥在后面喊著“年輕人不要太年輕”這樣勸誡的話,半截都被風(fēng)吃了。

我指著前方,大聲說,你信不信,前面的大漠里應(yīng)該有一家客棧,酒幌子上下翻飛,有個張曼玉一樣的女人就坐在月光下客棧的屋頂上等我,不然不像話。

月小蠻一把推倒我說,她等著你干什么,等著把你腿打斷?

我哈哈大笑著爬起來,尾隨至坡頂,月小蠻對著長風(fēng)揉著眼睛。我指著風(fēng)刮過來的方向,問守窟人,前面是什么地方?守窟人說,玉門。

那時,風(fēng)從玉門一路打過來,帶著悍野、乖張,打通關(guān)隘、山巒,扯直了旗幟,扯斷了繩帆,把霞光天色融為一體。迎面八百處險地,三千里長川。這是南征北戰(zhàn)、東蕩西除的氣勢,是刻在西北人骨子里的野性……

沙丘上的那晚,我跟月小蠻吹了好多牛。事后想來,我經(jīng)常給她講故事和吹牛。她問我在莫高窟最想看什么,我說作為一個西北人,最想看的當(dāng)然是156窟的《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我決定極我的目力,看清這張圖上的每一條紋路。什么叫西北孤忠,什么叫關(guān)西出將?這是男人鐵馬秋風(fēng)的事,我說你們女人著實不懂吶!她說,我可是懂!我說,你可是不懂。她說,我可是懂!我說,你可是不懂。

她問我那她怎么才能懂。我說,我?guī)憧矗慊蛟S能懂。她說,好,那你帶我看!

她跟我拉了勾,對碰了大拇指,算是達成了一個承諾的儀式。我說她態(tài)度不錯,終于當(dāng)了一回溫柔女人,話音未落,她就突襲了我的耳朵,似乎在揪一塊橡皮泥。我控訴她改變了我父母給我的身體發(fā)膚,體征上看,我的右耳比左耳大。

那天她還背了一首瑪莉·伊麗莎白·弗萊的詩,叫《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她說她想當(dāng)個作曲家,以后把這首詩整成一首歌。面對月亮,原詩這樣說: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沒有睡去

我是吹拂而過的千縷之風(fēng)

已化為璀璨似鉆的雪花

我是灑落在熟穗上的日光

化為了溫柔的秋雨

當(dāng)你在早晨的寂謐中醒來

是鳥兒沉默盤旋時

雀躍飛升的氣流

我是夜晚中閃耀柔光的星子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兒 我沒有逝去

我聽完說:“不吉利不吉利,快快呸掉?!痹滦⌒U邊呸邊掐我。守窟人也開腔唱了一曲,曲調(diào)樸拙,老腔老調(diào),詞都不是現(xiàn)代漢語,大致是什么“五陵原上有仙娥……留祝九華云一片”。應(yīng)該是一首古謠,我笑著對月小蠻說:“沒想到,你倆還是知音!”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敦煌的記憶是倒著走的,像是始于一棵樹,先看到人高的苗子,再往上長,才覺察到生了根,俯首看根系,會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的走動,越來越清晰。第三次到敦煌的每一夜,我都能望見過去的影子,以至于當(dāng)我察覺的時候,初至敦煌的記憶已如九層樓轟然坐落,遠比自己想象中厚得多,重得多,它們都是在后日去敦煌的途中死而復(fù)蘇的。

我推開九層樓一眼望去,往日碎片像典籍被碼放得整整齊齊,只需要我拾級而上隨手翻閱。我打開一本望進去,就看到了月小蠻如火的穿著,孫會計長得夸張的圍巾,守窟人從地上起身,胸口分明別著一枚奪目的胸針。我打開另一本,聽到孫會計笑罵我們“秋風(fēng)灌了驢耳”,這是他現(xiàn)學(xué)的敦煌話;老學(xué)究譚芥引用明朝人的書在月牙泉邊念念有詞地夸贊:“雪山為城,青海為池,鳴沙為環(huán),黨河為帶;前陽關(guān)后玉門,控伊西而制漠北,全陜之咽喉,極邊之鎖鑰,是為敦煌。”守窟人說得不多,但月小蠻會問東問西,他們的問答前言不搭后語。當(dāng)然最多的是月小蠻的聲音,輕言細語與魔音灌耳兼具,每個字都似吐在我耳邊。

這打破了我認知的常識。人們說新陳代謝,只會推陳出新,不會出舊,人身上的雜物和舊識會隨著汗液、頭發(fā)、呼吸、屎尿排出,為新的人與事騰地方。人與人的距離也是恒定的,比方說一根百米的長繩,新識舊友就懸在一根繩的兩端,你跟舊人用去五十米,留給新人的就只有五十米,如要給新交增二十米,舊友就只能剩三十米。沒辦法,人的精力時間都有限,還有一部分要留給內(nèi)耗的自己。

我懷疑守窟人是否也是如此,按道理來說他是個記憶混亂的人,連自己的過去都含混不清,怎么會記得一九九六年某次尋常日落后,我跟月小蠻說過的一個與他不相干的承諾?但如果他不記得,為什么又會在地上畫出張議潮歸義的場景?我無法理解,不忍多想。

夜晚的莫高窟,看上去像一棵橫貫的參天巨木,一個個巢鑲嵌其間,等待千鳥歸宿,萬佛歸宗。

我窮盡一個現(xiàn)代人的想象去描述和記憶過去,大風(fēng)悉張,月影行地。無數(shù)人與非人在時間的洪流里碎成剪影,他們倏忽來去。杯盞越晃,里面映出的過往就越多,這也是我癡迷歷史的原因。它較之未來同樣充滿想象,但更多了許多描畫不清的故事。這種描畫不清的混沌中藏著海量的悲劇與浪漫。

敦煌是過去,莫高窟是過去,月小蠻是過去,守窟人也是過去。

我和守窟人的深度交流就始于也終于這樣一場篝火盛宴,三赴敦煌的最后一夜。篝火旁是帳篷和一盞立燈,以及一些人與酒。

彼時,浪漫與知覺被扣在同一個燈具里,讓那盞立燈看起來忽明忽暗。

在篝火邊,守窟人將一把火焰揣進口袋。他的口袋干干凈凈。掏出來的瞬間,火粒隨著他手中緊攥的砂礫顆顆灑落,我定睛一看,那是南方天空的星辰。

我禁不住有點醉了,心里反復(fù)想著月小蠻。

我請他聊聊他的擱淺,他說他在十三歲時親眼目睹了一條大魚上岸,預(yù)示著他命運的擱淺。

我請他聊聊他的旅程,他說他是一只旱地的蜥蜴,誤入水家,如今回歸了。我勸他不要太荒謬。

我請他聊起南方,他說起南方的水,將大漠都滲得濕漉漉。我親眼看見大水從沙地中慢慢滲出,越滲越多,我跳腳起來,不等我反應(yīng),幾乎沒頸,我大聲呼救,只見守窟人浮在水中,手腳匆忙,不移時從水下搭起一座浮橋。我踮腳踩在石橋最寬的地方,低頭想看看石橋材質(zhì),無奈水沒腳背,不敢探身下去看。我說我一個西北旱鴨子,這不要了命,快收了神通吧。于是他不再講南方的水。

我一覺醒來,尿憋得發(fā)慌。一個睡袋套在身上,一縷日光從帳篷縫里擠入。就這樣,在敦煌大漠之行中,我莫名其妙多了許多關(guān)于水的印象。

我反復(fù)從他身上印證我喜歡敦煌的原因,不至于魂牽夢繞,但想起來就覺得身子麻了半邊,就像航海之人聽到無盡海域中歸墟的故事。他遠離了水泊與滄海,遇到第一處極致的大陸就擱淺了,這里沒有洶涌的波濤,最缺的就是水。

我有時候在想,我要在千年前途經(jīng)此地,或許也會開鑿一個窟。但現(xiàn)代的我放不下世俗,所以對窟里人格外敬重。

我們聊得斷斷續(xù)續(xù),一如往常,像是胡言亂語。他問我是不是放不下一個人,我說,是啊,這個人你見過,只匆匆四天時間。

火車自南而來,我甚至問他,是否需要我?guī)慊啬戏揭惶??他搖搖頭,寂寞在他的帽子上打轉(zhuǎn),我感到不忍心,這是誰的兒子,誰的牽掛?

敦煌的光陰啊,本不需要人去丈量,但無數(shù)人又在客觀上丈量著敦煌的光陰。他們的名字消散得太快,就像鳴沙山上用拇指按出的一個沙坑,不用風(fēng)吹,須臾之間即被掩埋。我說再隨我攀一次沙丘吧,我要在沙丘上使勁揉揉眼睛,就像有人在意一樣。

四、冬亡月

亡(潮信)

二〇一八年冬天,我擇期請辭,買了一張當(dāng)日從北京出發(fā)的硬臥火車票,最后一次前往敦煌。這是我這些年來坐過最慢的一趟車,總時長超過了34小時,沿路走走停停。我在第一天子夜睡醒下車,候在嘉峪關(guān)站臺凍得雙腳發(fā)木,于凌晨三點換乘。窗外是西北無邊夜色,沿途無數(shù)的隧道、重復(fù)的山巒,時而映出我的臉。

這也是我近幾年最不趕的一場旅程。這些年里,我父親兄妹七人,凋零得只剩兩人,我的那些姑姑、爹爹先后下場(甘肅方言,故去),我漸懂生死的事,漸慣生死的事。

我去守窟人的住處找他,人不在,只找到二〇一三年我送給他的那款智能手機,跟新的一樣,他似乎從沒用過。屋角堆著一些雜物,諸如煤油燈、有銅鉚的收音機之類的老東西在塵灰中生銹。床頭擺著幾本舊書,第一本沒有封面,我翻開看,斷定是本《敦煌曲子詞集》,有征戍、閨怨、邊關(guān)歌、游子吟云云。每首詞上面都有細細的鉛筆標注,是阿拉伯?dāng)?shù)字,我沒看懂,又翻了幾頁,那些數(shù)字才扭動,搖身變成活物,鉆進我的耳朵,原來是些簡易的曲譜,配上底下的曲子詞——有《風(fēng)歸云》:“魂斷天涯無暫歇。”有《洞仙歌》:“無計恨征人,爭向金風(fēng)漂蕩?!?有《傾杯樂》:“憶昔笄年,未省離卜?!庇小短煜勺印罚骸拔辶暝嫌邢啥?,攜歌扇,香爛漫。留住九華云一片?!庇小吨裰ψ印罚骸傲_幌塵生,帡幃悄悄,笙簧無緒理,恨小郎游蕩經(jīng)年?!庇小镀兴_蠻》:“敦煌古往出神將,感得諸蕃遙欽仰。效節(jié)望龍庭,麟臺早有名。”有《拜新月》:“向登新樓上,仰望蟾色光遲?;仡櫽裢糜懊?。明鏡匣參差斜墜。澄波美。”

我一頁頁翻,一頁頁隨著標注的曲調(diào)哼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真難聽吶。”我訥訥地言語。我放下那本沒有封面的曲子詞集,轉(zhuǎn)身出屋,帶上了門。

我也沒能再次找到他,即使又一次請動敦煌研究院的朋友幫忙也沒找到。我待了七天,七天里四處打探他的下落,像古代六扇門緝捕房的捕快,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我想他留在這里,留在這大漠里,留在這一角窟檐下。文明社會太復(fù)雜了,也太貧瘠了,雖然他或許也是從文明社會來。一九八六年,那時沒有手機。他保持著沒有手機的習(xí)慣,有點吃住,心就能就此生根,別無旁的要求。

前幾天天氣格外的好,干冷但陽光明媚,每到夜里,就有一條銀河傾瀉而下。到第五天,下了一場漫長的大雪,將日夜連在一起,所有喧囂被雪悶入地下,城市顯得格外的安靜,甚至冷寂。我有點遭不住這個冷,去商場買了件保暖線褲和羽絨背心,又在地攤上買了兩雙襪子套上。

冬春要交替,我碰上一場跨年的社火,高蹺、秧歌、村儺、大頭娃娃,氛圍既熱鬧又冷清。至走旱船環(huán)節(jié),有船姑娘身套小船,碎步搖行,前有一老翁手持槳板,勢如搖槳,我覺得這老翁應(yīng)該是他,舟槳晃得那么厲害,一定是跛足的天賦了。我穿過人群隨著他,跟著跟著,四下就沒了人,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萬里荒寒,一個跛子帶著我一步步走過,走過我和月小蠻走過的所有地方,他走得堅決,堅決得不回頭。

走到月牙泉下的時候,我猛然聽到年輕的叫聲,自高處來。我抬頭看,逆著光見到一個少女站在鳴沙山的坡頂上,奮力地喊著一個少年的名字,金色的光芒將她的身形勾勒得如此勇敢。她喊得那么大聲,那么無所顧忌,仿佛全天下只有他們兩個人,每一聲音節(jié)都像重錘敲在我胸口。

她喊著:

“喂……你別害怕,大步大步就走上來啦,吃一口風(fēng)你就飽啦……”

“喂……你別害怕,大步大步就走上來啦,吃一口風(fēng)你就飽啦……”

我怔在原地淚流滿面,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如此奮力地喊出過一個人的名字,我已經(jīng)長大了。

等我回過神去找那個老翁,只見他早已卸掉搖槳,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他健步如飛匆匆而去。天下人皆能裝跛,只有真跛才會滯留。

守窟人依舊杳無音信,我決定走了。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凡事刨根問底的年紀,說不定他回到了南方,再次坐在小廟前,等潮信。

在月小蠻和守窟人消失后,敦煌于我而言,再度變成一座需要路牌的城市。街衢小巷,哪里是鐘,何處是鼓,再也無人的引導(dǎo),手機導(dǎo)航代替了人,輪子代替了腳步。

雪住了,研究院的倆朋友來請我吃飯,為我的回程餞行,一個說我大冬天跑敦煌來玩,頭怕是被驢踢了。我說,不然咋知道啥叫個山大溝深,凈出些陰背楞慫(西北俗語)。他們哈哈大笑。他倆要請我吃火鍋,我問有散飯和攪團嗎?他倆說,沒有。我又說,我想吃一碗漿水面、一碗甜胚子和一碗泮湯。他們瞪我半晌,罵道:“你真是個楞慫。”

吃著漿水面,他倆說太素,又點了些烤串,要了份手抓肉、幾瓶啤酒。小店沒什么人,三人吃飯也安排一個靠窗的包間。夜色被越拉越近。

喝著酒,朋友把關(guān)于守窟人的消息和逸聞挨個跟我說,我認真地聽,他倆說我像個抓要犯的刑偵人員,問我,要不要做個紀要?我說,我好久沒握過筆了,來,我就開個錄音代替吧。說著作勢要打開手機錄音,他倆又罵我是個夯客。我又問他們有沒有李廣杏,他們罵我這寒冬臘月的要吃杏,冷香丸吃不吃?

他們問我找他做什么?我其實也不知道,就覺得心里空落落,像個紙片人。年輕時他們也常說我單薄得像個紙片人,風(fēng)刃能切碎的樣子。那時或許是樣子像,我沒有真切的感覺,仍認為自己是個能抵擋所有西北風(fēng)的男人。現(xiàn)在的覺察,是在心理上。我似乎在等一聲汽笛,但沒有了?;疖囁钠桨朔€(wěn)地駛近,除了剎車時有些銳利的摩擦聲,整體安靜、從容。時代變了,出發(fā)或離開沒有了《悲歌》的背景。

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把她也給忘了,很長時間都想不起來她,但總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能從別人的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一個轉(zhuǎn)身,書上叫絕袂而去。那個瞬間我會沖動,想追上去,可我的大腦不會將這項指令傳遞到我的身體,像熱烈的血液下放,只會灌注到眼睛,到心臟,到不了腿和腳。

聽他們說,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把整件事弄錯了。守窟人有可能不是守窟人,可能是“受苦人”或者“守苦人”,當(dāng)?shù)胤窖月?,理由是這人說話斷續(xù)、記憶混亂,身有殘疾又無親無故,偶爾頭腦發(fā)瘟,用西北方言叫他“受苦人”很正常,就像《說岳全傳》里為策動陸文龍反金而斷臂入金營的王佐,不是被稱為“苦人兒”嗎?我不予采信。

他們又說,十五年后,守窟人的目力衰減了,不能充分地為己所用,使之掌握許多確定性的東西。這個狀況跟我觀窟那天隱形眼鏡被淚水沖掉的情形很像。

等我能理解這種感受時,這個人的影子都已稀薄如煙。只是那日佛窟里朦朧的壁畫愈發(fā)清晰,我從未在彼時彼刻看清楚它們的尊容,卻在此時此刻,看到了它們的真身。對于他和我來說,從來不需要有那么一刻,必須看清窟中的每一條紋路。它們存在,就有無限的生機。

我將聽到的逸聞和自己所知加以整理,大致如下。

守窟人確實是從南方來,當(dāng)年逃荒似的到了敦煌,在距離莫高窟一公里開外的古道旁困餓交加,被烈日曬成了一條隨折隨斷的枯枝。被當(dāng)?shù)厝司刃阎螅詠y語,生了一場大病,腦子被燒壞了些許,一條好腿也因為神經(jīng)痙攣等問題擱淺在舊日的印象里。

隨后他就扎根在此,找些清掃洞窟內(nèi)外的零散活兒做,但人們發(fā)現(xiàn)他沒事就往那窟里跑,進窟就站著看,不摸不碰,不聒不噪,只是靜靜地看,看完會將看到的東西臨摹下來,于是給他贈了個外號,叫守窟人。起初有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舉動,會給他點紙筆隨他畫,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臨摹日久,藝術(shù)水平卻非常之低,也就不再給他紙筆。于是他沒事時候,就會伏在地上,找根小棍,在地上畫,在沙上畫,要是條件允許,我知道,他還會畫在南方的水面上。游子思故鄉(xiāng),我思故鄉(xiāng),他這樣一個深情的人,沒理由不思故鄉(xiāng),這從那天篝火之宴時他用大水淹了大漠就能看出。

他在時代的空巢里進發(fā),穿過荊條遍布的巢隙,踩過溫?zé)岢睗竦挠晔c泥濘行進至雪凍泛濫的地方。他將自己的童年溺斃,像萬千失去鄉(xiāng)關(guān)的人那樣,抵達的那一刻,倒栽蔥插入敦煌的土脈里,深埋進無際的大漠里。

縱然他們不信,縱使就像月小蠻說的,我的故事里總有些夢囈般志怪志奇的東西,但我自己很確信。一九九六年我們初次見他時,正是工作人員還供他紙筆的時候,那時候萬物春生,他用棍勾的,是自己的畫冊。

唯獨我對他瘸腿的記憶發(fā)生了錯亂,在不同版本的敘述下,我不知他的腿是傷在幼年長江的鐵鉤下,還是傷在一九八六年敦煌的盛夏,抑或是傷在一九九六年我們初次見面時,他未勾到畫冊就站起來的那一瞬。我想象他來時的樣子,那時應(yīng)該沒有柏油路,一人一拐,或一人無拐,走在茫茫之中,每至夜深,夢里都是奔流彌亂的幻象。

我還記得我不止一次問過他初至敦煌的情形,他說那是由南至北的最后一個盛夏,那時的他又饑又渴,只想找個有人的去處。就在他的靈魂要自作主張離殼飛行時,遙見崖壁之上有一高閣聳立,似有人頭攢動,生機勃發(fā),于是他疾步而去,可惜未到地方,即被西北的暑旱蒸干?;觑w天外之際,他見到在長江浮游時的鐵鉤迎面蕩來,有彩袖飛天托舉,將鐵鉤震開。那舞袖之人身姿婉約,自窟檐而來,霓裳搖曳,巾帶飄舞,是獨屬于東方的端莊與至美。他望了一眼,潸然落淚,口中不知稱贊什么,只好胡言亂語。

我目睹過他立在窟里的情形,安靜卻不深沉。那是一種樸素的物我兩忘。雖然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但那些宏偉的經(jīng)變畫、藻井、佛龕、四披上的飛天,環(huán)繞在他一人周圍。彩云踏月,吹拉彈唱,將枯寂千年的歷史演繹得活色生香。

我低頭一看,他伏在地上描描畫畫的,正是窟里的日月與星辰。

守窟人十四歲,一頭扎進南方的水里,云蕩過來,他就游到陽光覆蓋的水域。他咕嘟咕嘟潛至水下,猛地一下躍進一條魚的身體里,一束束光打透了水草,他像是騰在空中……

同行的人告訴我他們從未聽過這樣的故事,但我分明記得。

在講最后一段故事時,我坐上了回程的紅眼航班,飛機升過雪界,敦煌的月亮即刻出來,大如銀盤。我與月亮對視,感覺近在咫尺——那是一面鏡子。

我猛然跟月中人打了個照面,如同伍子胥在皇甫訥家中窺鏡的情形。

月中車馳馬走,月中人從襁褓到學(xué)語,到奔行到跳入水中,沿著日光浮游,再到足纏水草、遠走他鄉(xiāng),尚未客死,已近暮年。風(fēng)起水住,從海走向沙漠。

我于長夜之中清醒過來。

舊時代的暮色業(yè)已遠去,天高地闊,我不知何往。

【屈曠,曾用筆名江映燭,青年作家、歷史學(xué)者,現(xiàn)居北京。其小說《音圖》發(fā)表于《天涯》2024年第2期?!?/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