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1期|陳倉:父親的浪漫旅行
我記得特別清楚,后一天是九九重陽節(jié),前一天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霜降,自這一天起,萬物畢成,陽氣入地,陰氣凝結(jié),天氣漸寒。
我下課回宿舍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蹲在操場邊吸煙,他旁邊的白楊樹上靠著一輛自行車。這老頭,這黑色二八大杠,在黃昏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看上去怎么如此眼熟呢?我走過去一看,哇,真是父親。我意外地問:“爹,你怎么來了?”父親見到我,立即收起煙鍋子,在鞋幫子上磕了磕,然后站了起來:“苞谷收完了,我來看看你。”
那是1990年,當時還不通電話,捎話是通訊的主要方式。我們家在丹鳳縣的山里,而我們學校在商州,兩地相隔一兩百里,關(guān)鍵是沒有認識的人,根本沒有辦法捎話,所以他就來了一次突然襲擊。
父親拍了拍褲腿上的泥巴,不好意思地補了一句:“我像不像要飯的呀?”他穿著一雙黑色布鞋,前邊裂開了一條縫,襯衣本來也是黑色的,因為汗水濕了又干,上邊就結(jié)了一層霜,倒像是灰色的一樣。這一身打扮,如果不注意的話,真以為是一個要飯的呢。但是,這恐怕是父親最豪華的行頭了。
父親問的意思是不是給我丟人了。不過,那時候的同學百分之九十九來自農(nóng)村,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我們班四十個同學,只有一個同學家里有當官的,還是他的堂兄。所以,破衣爛衫的父親并沒有傷害我的自尊心,相反還讓我特別激動,因為從上小學到上中學,父親這是第一次來學??次?。
記得上中學的時候,不少同學的父母,會往學校送干糧或者酸菜,而父親從來沒有去過學校。畢業(yè)那一年,我從鎮(zhèn)上到縣城考試,有些同學是父母陪著的,而我是一個人步行了七十里路,在考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走進了考場,在什么是志愿都不明白的情況下填報了志愿。
如今父親來學??次?,自然是令人十分高興。而且,我剛剛當上了學生會的副主席,又剛剛印刷了一本詩集《永恒與一瞬》,在商州城的幾所學校里名氣很大,經(jīng)常會有外校的學生來我們學校,打聽哪一位是陳元喜(這本詩集署名陳元喜)。同學們就會指著我說:“就那個大頭娃娃?!?/p>
我推著自行車,帶著父親穿過校園的時候,見到同學就說:“這是我爹!”遇到老師就說:“這是我爹!”只有見到那個穿著白裙子的?;ㄓ孀邅淼臅r候,我低著頭一聲不響地走了。那時候的同學也特別純樸,都很高興地和父親打招呼。更讓我感到自豪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四年的學習期間,很少有同學的親人來學校探望,我的父親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
那天的晚飯,很多同學都爭著要請父親吃飯。當時還沒有實行市場經(jīng)濟,學校外邊還沒有餐館,也沒有人聚餐。所謂的請客,無非是在食堂里,多買兩個饅頭,再多打一份菜,比如炒豆腐,最好的是肉片炒土豆。但是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這已經(jīng)是非常豐盛的了,因為在家里父親平常只能吃到洋芋糊湯。
我們學校的食堂也特別簡陋,是由一個禮堂兼用的,禮堂西側(cè)的墻上,開著七八個窗口,每到開飯的時候就打開了。禮堂沒有鋪地板,沒有一張桌子一條凳子,空空蕩蕩的。我們吃飯都用的是洋瓷碗,打完了飯就把碗直接放在地上,三五個人圍著,蹲在地上吃。如果要開會了,每個人需要自帶凳子,就從教室里搬過來。
我們吃飯是國家供應(yīng)的,學校每個月發(fā)32.5斤的飯票。最后,請父親吃飯的“殊榮”就落在了一個姓程的同學身上,因為他和我大姐是一個村子的,我們又是中學同學,之前他就認識我父親,我父親也認識他。飯票是幾個女同學塞給他的,因為女同學飯量小,每個月的飯票會有剩余。接下來的幾頓飯,程同學都會提前去排隊,不然葷菜就被搶光了。父親那幾頓飯,都是和我們圍在一起,蹲在地上吃的,然后再一起去洗碗。
那時候,我們每個宿舍里住八個人,床是上下鋪的架子床。有一個姓李的同學,他家是商州本地的,為了安排父親睡覺,他就騎著自行車回家了,把他的床鋪留給了父親。那天晚上,宿舍的同學們東一句西一句地問個沒完沒了。有同學問:“你兒子有沒有小名啊?”父親說:“有啊,他大名叫陳元喜,小名就叫喜娃子?!蓖瑢W就說:“伯伯,你騙我們的吧,他的小名是不是叫狗蛋?”父親就說:“狗蛋那是我們家豬的名字?!蓖瑢W就說:“伯伯,豬怎么會叫狗蛋啊?”父親就呵呵地笑。
同學又問:“你知道嗎?你們家喜娃子是詩人呢。”父親就說:“詩人是什么東西???”同學就說:“詩人就是寫詩的人,他剛剛還出了一本詩集呢。”父親說:“詩集我知道,當時為了給他籌錢,我賣掉了好幾棵椽子,他說出了詩集就能找到商品糧媳婦,這是不是哄我的呀?”同學就說:“這是真的,他出完詩集以后,學校好幾個姑娘都想和他好呢。”那天晚上,大家一直聊到了深夜。
第二天是九九重陽節(jié),我本來和幾個同學約好了,去爬學校背后的金鳳山,體驗一下“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詩情畫意。因為父親來了,他在家里天天爬山,我就改變了行程。我沒有帶他去逛街,也沒有帶他游蓮湖公園,而是帶著他去了二龍山水庫。二龍山水庫在商州城的西北部,屬于丹江的上游。水庫三面高山,兩岸盡是桃花,上邊有一個小島,形成了二龍戲珠的奇特景觀。我們?nèi)タ此畮?,猶如南方人去看海,更別說只見過小溪小流的父親了。
當天的天氣特別好,用藍天白云已經(jīng)無法形容,因為天空連一絲白云都沒有,只有溫暖的秋日稠稠地照著。我騎著自行車,帶著父親來到了水庫邊。那時候,水庫還沒有游船,也沒有任何商業(yè)??粗迩宓暮?,看著水底的青山,看著魚兒不停地躍過水面,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了。
父親發(fā)出感慨:“這里的水真多?。 蔽艺f,是啊,所以才叫水庫嘛。父親說:“水這么平,像玻璃一樣?!蔽艺f,是啊,比玻璃還干凈。我從地上拾起一個石子,在水面上打了一個水漂,然后告訴父親:“這就叫打水漂,你來試試吧?!备赣H沒有打水漂,而是拾起一個石頭,直接扔進了湖里,只聽到咕咚一聲,把“玻璃”砸碎了,只見水波蕩漾了起來。
我們離開的時候,父親突然問:“水庫叫什么名字?”我說:“叫二龍山水庫,因為原來這里有一條小河,叫仙娥溪,所以也叫仙娥湖?!备赣H淡淡地說:“那這個水庫是我們修的。”我很吃驚地問:“是你們修的?你在這里修過水庫?”
父親告訴我,20世紀70年代,修水庫的時候,雷管、炸藥和水泥是國家提供的,人力分攤到了各個縣。父親被抽調(diào)到了水庫工地,專門負責開山炸石,干了兩個多月,每天大隊給記一個工分。因為二十年過去了,水庫已經(jīng)儲滿了水,而且四周樹木茂密,加上已經(jīng)不再叫仙娥湖,所以他就不認識了。父親指了指水庫前邊的大壩說:“那上邊的好多石頭是我炸出來的,然后再由石匠鑿成了方塊?!?/p>
我忘記告訴大家了,父親來學校看我,不是坐車,不是步行,而是騎著自行車來的。同學們聽了,都羨慕地睜大了眼睛。我也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因為從我們塔爾坪村到學校,先要翻過一座山。這座山叫界嶺,只有一條羊腸小道,自行車推都推不過去,需要人背著翻過這座山。然后,再騎六十里的山路到丹鳳縣城,最后從丹鳳縣城順著國道騎九十多里到達商州。
提到沿途的經(jīng)歷,父親又說出了“要飯”兩個字。他告訴我,他從塔爾坪出發(fā)的時候,本來帶了一個鍋盔當干糧,但是太陽特別毒辣,根本咽不下去。所以,他就去路邊的人家討水喝,開始還好說,人家都好客,說起來都是方圓的鄉(xiāng)親,等到了縣城和國道以后,因為語言不通,人家真把他當成了“要飯”的。父親沒有辦法,渴了,就下到丹江河喝河里的生水。好在那時候河水沒有污染。
父親在學校住了兩晚,就吵著要回家了。返回的那天,我把父親送到學校外邊的時候,他吞吞吐吐地問:“你們學校這么多姑娘都是吃商品糧的吧?”我說:“是啊,人家和我是一樣的?!备赣H說:“聽你們同學說,有一個相中了你,你指給爹看看行嗎?”
我出詩集《永恒與一瞬》的時候,需要交二百八十塊錢的印刷費。我自己省吃儉用,積攢了一百多塊,還缺一部分,我就回家向父親求助。父親當時就問我,印詩集有什么用嗎?我告訴他只要印了詩集,就能給他找一個吃商品糧的兒媳婦。我明白了,父親這次來,看一眼未來的兒媳婦才是重點。
我指著地上蹦蹦跳跳的一只麻雀說:“你想看未來的兒媳婦是吧?就是它,它還會飛呢!”父親生氣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跨上自行車走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想不明白,這么遠的路程,父親之所以要騎自行車,是舍不得多花錢坐車呢,還是為了體驗一下拉風的感覺?不管如何,這對于農(nóng)民父親而言,都是一次浪漫的人生之旅。
我想再說說這輛自行車,它其實不是父親的,而是我的。我在上中學的時候,特別想要一輛自行車。在那個流行“三轉(zhuǎn)一響”的年代,擁有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和現(xiàn)在擁有一輛奔馳差不多。有一個周末,我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院子里停著一輛自行車。父親拍著自行車的后座說:“你看看怎么樣?”我說:“太漂亮了!這是誰的呀?”父親說:“我給你買的,喜歡嗎?”
我聽到這里,高興得真想上前親父親一下——如果是現(xiàn)在這個年代的話??上н@一輩子,我不僅沒有親過父親,沒有和父親擁抱過,甚至都沒有牽過父親的手。我們唯一的親密接觸,就是在冬天的時候,我摟著父親的腳給他暖腳。
自行車是黑色的,放在陽光下,每一顆螺絲都在閃閃發(fā)光。激動過后,我茫然地看著自行車問:“爹,你會騎嗎?”父親說:“不會?!蔽艺f:“我也不會騎怎么辦?”父親說:“怕什么,你那么聰明,趕緊學?。 ?/p>
那天下午,不會騎自行車的父親,扶著不會騎自行車的我,在院子里學起了騎自行車。也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反正那天晚上,天上有一輪圓月,我們就在院子里,趁著月色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月亮掉下了山。第二天,我們接著學的時候,父親總是安慰我:“我扶著呢,你大膽騎吧。”其實,他已經(jīng)撒手了。
到中午的時候,我就可以獨立上路了,真有一種長出翅膀的感覺。我騎著自行車,順著門前的小路一直朝下,不知不覺竟然騎到了十里外的石門。父親見我好久沒有回來,嚇了一跳,以為我出事了,一邊叫著一邊追了過來。
從此,我就騎著自行車上學了。那時候,我在巒莊中學念書,從塔爾坪到巒莊,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其中一條路需要背著自行車翻過一座山,另一條路不用翻山,但是需要穿過一條大峽谷。大峽谷里連羊腸小道都沒有,需要背著自行車走在河灘上,不停地過河再過河。
村子里有幾個小伙伴特別羨慕我,他們?nèi)绻氪钗业淖孕熊?,或者讓我?guī)退麄凂W著干糧,就必須幫我背著自行車。這一條對于女生是例外的,每到周末,我騎上自行車的時候,我多么希望有一個女生能夠跟著我,她坐在我的自行車上,我?guī)е丶一蛘呱蠈W。那時候雖然還沒有看過愛情電影,也沒有讀過瓊瑤的小說,但是已經(jīng)生出了這樣的期待,說明浪漫是一種天生的情感。
我考上學的那一年暑假,家里人特別高興,兩個姐姐都回到塔爾坪,買了新棉花,給我做了一床新被子,讓裁縫給我做了一套新衣服,還給我納了兩雙新布鞋和鞋墊子。父親更高興,上山砍了幾棵樹賣了,想再給我買一輛新的自行車。但是我告訴他,這次上課、吃住都在學校里,是不需要自行車的。父親說:“放學了,你可以騎著自行車出去玩?!蔽艺f:“你以為在我們村子里啊,人家那是大城市,出了學校就有公交車。”
父親聽了,像個孩子似的說:“那這輛舊自行車是不是可以給我?”父親問出這句話,我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凡是我用過的東西,他不允許任何人去碰,全部完整地保存著。他的意思是,我去外地上學,回來了還是要用的。
我和兩個姐姐,吃飯都有自己專用的碗,不同的是兩個姐姐用的是陶碗,黑不溜秋的,特別不好看,也特別重。而我用的是洋瓷碗,藍色的,端在手里比較輕,而且一次盛的飯也比較多,是父親去河南盧氏那邊趕集的時候買的。自從我離開家上了中學,父親就把這個洋瓷碗洗干凈,鎖在了箱子里,等我回家的時候,再拿出來給我盛飯。
自從母親、哥哥去世,兩個姐姐相繼出嫁,我們家的三間房,東邊那一間,單獨拿出來做了廚房,廚房里除了鍋碗瓢盆以外,還放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缸,有的裝水,有的用來腌菜,有的裝面粉和大米。用缸裝東西不怕老鼠。中間一間是堂屋,中堂下邊擺著一個大板柜,上邊擺放香爐,里邊儲存著麥子、苞谷和黃豆這些糧食,旁邊還放著父親給自己打的棺材。
只有西邊那一間是住人的。父親從中間隔開,分成了前后兩個房間。北邊那一間特別小,只搭著一張炕,窗戶也特別小,一天到晚都是黑漆漆的,而且特別陰冷潮濕。父親,以及后來進門的后媽,就一直住在這一間。
朝南的那一間稍微大一點,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張書桌,有一對紅箱子。箱子是大姐出嫁的時候,家里給她打嫁妝,捎帶著給我們打的,里邊鎖著家里貴重的東西,比如紅糖、掛面、手巾、被面等,還有煙酒和存折。關(guān)鍵是有一扇玻璃窗,比較亮堂,能曬到太陽,上邊還貼著窗花。這間房子,開始是我哥哥的房間,我哥哥十九歲那年去世以后,就歸了我。
我去外地上學,每年回家兩三次,我參加工作后,有時候一兩年才回家一次,父親還是住在北邊的小黑屋里,把南邊那間房子一直給我留著。被子褥子整整齊齊疊在床上,用塑料紙在上邊蓋著,每次放假或者過年前,估計我要回家了,他再把被子褥子拿出去曬一曬。后來,我回家再也不住家里,而是住在巒莊鎮(zhèn)的大姐家,在我們的勸說下,他才和后媽從小黑屋搬進了我的房間,直到他們先后在這張床上去世。
我故意逗父親:“你又不會騎,要自行車干什么?”父親就有點害羞地說:“你會騎,你可以教教我。”就這樣,我教會了父親騎自行車。
父親自從學會了騎自行車,去兩個姐姐家就方便了很多。每到過年的時候,父親聽說我哪天回家,他在我快到家的時候,就騎著自行車一路迎接我。后來,我聽兩個姐姐說,他已經(jīng)不騎自行車了。我問是不是自行車壞了,兩個姐姐說:“老了,蹬不動了!”我說:“要不要給他買個電動自行車?”姐姐說:“算了,不會騎,也不安全?!痹俸髞?,我又提到電動自行車的時候,姐姐說:“路都走不動了,還騎什么電動自行車啊。”
我才知道,父親是真的老了,在我還沒有回過神的一瞬間就老了。父親再去兩個姐姐家,只能由姐夫騎著摩托車接送了。這時候,父親迎接我的方式,便是順著我們家門前的路,蹣跚著走向我回家的方向。
父親已經(jīng)去世兩年多了,我們家的大門已經(jīng)鎖了兩年多了,但是那輛自行車至今還擺放在堂屋,擺在父親當初存放棺材的對面,上邊蒙著一層塑料紙,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它靜靜地停在那里,像一匹已經(jīng)退役的戰(zhàn)馬,帶著一絲絲銹跡,時刻不停地回憶著那一段無法返回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