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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2025年第1期|陳鵬:上山打虎
來源:《綠洲》2025年第1期 | 陳鵬  2025年04月08日08:09

武松道:“便真?zhèn)€有虎,老爺也不怕!”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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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季春,有大蟲逃逸,入昆明城西碧雞關(guān)下碧雞鎮(zhèn)。據(jù)可靠消息,是一頭三歲孟加拉公虎,從斯里蘭卡長途運來準備為圓通動物園母虎茜茜配對,性彪悍兇猛,否則,豈能咬斷精鋼打造的籠子逃走?

自《史記》莊嶠入滇以來,昆明從未發(fā)生如此駭人的事件。你不難想象卡車駛?cè)雸A通山大門直抵虎丘,司機跳下駕駛室面對空空蕩蕩的大鐵籠子及其臉盆那么大口子的表情。幾十名工作人員聞訊趕來,呆呆地聚集在卡車周圍,似乎不相信老虎跑了,不相信散發(fā)著濃烈虎臭的3米*6米的破鐵籠子曾經(jīng)是一頭老虎,一頭孟加拉公虎短暫的家。他們想象一頭吊額金睛大蟲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慢慢騰騰下來,慢慢騰騰走進虎舍喝水吃肉,沖著美麗的茜茜發(fā)出深情的呼號。司機當場尿了褲子。園長問他最后一次看見老虎是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他答,一小時前,碧雞關(guān),就在碧雞關(guān),加油站。絕對錯不了。這么說,是過了碧雞關(guān)才跑掉的。這么說,已進入昆明市區(qū)啦。園長立即報警,警方上報市政府應(yīng)急辦,應(yīng)急辦調(diào)集武警五個支隊荷槍實彈趕赴西市區(qū),一并帶上圓通動物園麻醉槍兩支(一共就兩支)。搜尋無果。三天后,還是無果。打算調(diào)動直升機,發(fā)現(xiàn)昆明還沒有一架直升機,從成都借調(diào)一架太費勁,只得作罷。我說作罷的意思是,只能等。不是漫無目的傻等,而是,將武警三個支隊撒出去,沿西山、碧雞關(guān)一帶,方圓三十公里展開地毯式搜索。七天后,幾大重點區(qū)域搜了不下十遍。按照動物專家的說法,老虎只可能擇山水之地藏身,鑒于它多日沒吃東西,老虎進入碧雞鎮(zhèn)甚至就躲在碧雞鎮(zhèn)的可能性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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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小薩是我們鎮(zhèn)上的小半截兒。昆明人習(xí)慣將十四到二十歲的半大男孩稱為“小半截兒”,多為貶義,意思等同于小廢物、小混混。小薩這個小半截兒那天早上將他爹老亞拽起來,說,爹,你喝茶。老亞驚訝地說,哎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小薩說他想跟他商量一件大事,天大的事。哪樣事,你有屁快放。老亞灌下幾口茶水,挺身下床,小薩將毛巾、牙刷、口缸遞上來。喲喲喲,昨晚上做夢討媳婦啊?老亞感到不可思議,兒子長這么大,從開襠小屁孩到初二輟學(xué)的小半截兒還從未幫他遞過毛巾呢。你快點講,又憋哪樣臭屁。我要講的是好事情,天大的好事情。小薩說。鎮(zhèn)上貼出告示懸賞牛人呢,兩萬塊,獎兩萬塊。獎哪個兩萬塊?哪個打著老虎,獎哪個兩萬塊。要死的不要活的,活的哪個神仙逮得???

老亞將牙膏沫子吐出來。

兩萬?

兩萬。

要死不要活?

是啊。

這么說,他們硬是找不著它。

爹,槍我扛出來了,五十發(fā)子彈,一顆不少。

老亞洗了臉在院子里坐下。該死的大蟲已傷兩條人命。碧雞鎮(zhèn)兩個倒霉鬼,一個老孫,一個老喬,老孫四十多歲,老喬七十多歲。老虎于天色麻麻亮的四月四日清晨大搖大擺走入十字街,將兩人咬得稀巴爛。碧雞鎮(zhèn)人講得有鼻子有眼,說老孫早班,剛過街角就撞上老虎,嚇得一動不敢動。老虎盯住他看了足足三分鐘后掉轉(zhuǎn)屁股就走,不料一早遛彎的老喬在他身后大喊,莫怕,狗×的也怕人,老子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飛機大炮都不怕還怕它一個喪家之虎?老虎原本已經(jīng)離開,老喬這一通喊叫讓它收住虎掌,掉轉(zhuǎn)虎軀走回來。老孫魂飛魄散,老喬還在喊叫,罵老虎是狗×的傻貨,有種你放馬過來,怕你老子不姓喬。但見老虎不急不慌前行十來步,距他五六米時猛然聳肩蹬胯撲將上來,一口將哇哇叫的老喬干掉,再轉(zhuǎn)身,將七魂不見六魄的老孫也干掉了。鎮(zhèn)上人說七十三歲的老喬死就死了,老孫死得冤,有婆娘有娃娃,婆娘沒工作娃娃剛上初中。老虎殺了他們不算,還將兩人吃得只剩半拉,十字街血流遍地,后勤隊足足洗了一天。反正嘛,小薩說,上百個武警到處搜,硬是不見老虎的影子,沒辦法,只得貼出一紙告示懸賞能人。本來嘛,碧雞鎮(zhèn)自古出獵戶,常在昆明壩子周邊山上打豹子、豺狼、野雞、麂子,當年還和飛虎隊一起干過日本鬼子哩,如今揭榜打虎算不得稀奇。老亞說得好,幾百上千年,碧雞鎮(zhèn)人就靠滇池西山過日子,下海撈魚(云南人將大湖稱為?;蚝W樱仙酱颢C,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的不就是碧雞鎮(zhèn)人?

槍是“56式”國產(chǎn)半自動步槍,仿制蘇聯(lián)二戰(zhàn)經(jīng)典SKS。老亞抄在手里摩挲。很久沒碰槍了。1968-1973年他是碧雞鎮(zhèn)民兵連連長,1978年民兵連解散,上面特批他留下裝備,負責(zé)全鎮(zhèn)安保。十多年間,除了上山打豹子打豺打麂子再沒開過槍。他問小薩,你小子想好了?扛槍上山?

想好了。兩萬呢。要是打著,我們就發(fā)了。

你硬是做夢討媳婦啊。

我揭了告示啦。

哪樣年代了,揭不揭哪個管你。

管,當然管,鎮(zhèn)上個個瞧著呢。再說,孫叔是我表叔,我要給他報仇。

我擔心——

沒哪樣好擔心。

多年沒摸槍了。

沒摸槍你也是最好的獵手。

老亞暗自盤算兩萬塊錢到手怎么花——起一棟小樓。開個小賣部。一定開個小賣部,生意絕對紅火。再熬幾年,真能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討媳婦啦。

告示,拿來我瞧。

小薩取出四折的白紙,打開,上書:

告 示

今有孟加拉虎逃至碧雞鎮(zhèn)一帶,望廣大居民加強戒備,注意人身安全,凡有持槍證之獵戶、民兵,可配合公安武警獵捕,凡打死老虎者,獎勵現(xiàn)金兩萬元。特告。

昆明市西山區(qū)人民政府

1992年4月15日

日期上蓋有鮮紅的大印。

你瞧,爹,不會有假。區(qū)政府的告示哩。

老亞坐在院子里想了又想,把兒子叫到跟前,說行,帶上干糧,帶上大黃,我們吃了飯就走。

小薩激動壞了。

巳時剛過,碧雞鎮(zhèn)人看見小薩扛槍走前面,老亞和八歲老狗大黃走后面,兩人一狗大步流星朝白魚凹而去,那里有廢棄的采石場,老亞打算先練練手。眼下全鎮(zhèn)就只剩三條槍,小薩揭了榜,老虎就是他們的了,老梁老許家想獵虎已不可能。這是規(guī)矩。碧雞鎮(zhèn)當年九大獵戶,凡一戶追獵,除非事先邀約,其余各戶一律按兵不動,人家打著也不眼紅,被豹子或狼滅了也自己擔著。小薩老亞大黃不出半個時辰來到白魚凹,小薩撿幾只玻璃瓶子一溜放好,父子退開五六十米,老亞嫻熟地給半自動步槍上膛,端槍屈膝射擊。砰。汽水瓶子破碎了。小薩使勁拍手。老亞多年不摸槍,一旦槍托抵住肩窩,百步穿楊的絕活又回來了,就像血管里也藏著一頭猛虎,一俟目標出現(xiàn)就狠狠撲將上去??梢?,神槍手的手藝是管一輩子的,不會隨便消失。小薩也射了三發(fā)子彈,只中一槍。老亞搖頭嘆氣,說你真是干哪樣哪樣不成。小薩嬉皮笑臉,說那是,必須跟爹混嘛。大黃早就躲得遠遠地夾著尾巴嚶嚶叫喚,小薩招它過來,說不怕,怕哪樣怕,打著老虎,讓你第一個吃肉。媽×,你絕對是全中國第一只吃著虎肉的老狗哩。

2

當年我們目送老白父子上了山——老亞姓白,大名白亞林,小薩是我同班同學(xué),當時十六歲,學(xué)名白滔。不曉得諢名為何叫小薩。我們私下揣度應(yīng)該是小傻,叫著叫著不好意思,或者被老亞兇了,只好取個諧音,小薩。菩薩的薩,拉薩的薩。這也太便宜這個早早退學(xué)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家伙了。我們都瞧不上他??伤献訁柡?,是當年聞名西山的神槍手兼民兵連長。那也是他老子不是他,再厲害跟他有哪樣關(guān)系。碧雞鎮(zhèn)向來看不起啃老的小半截兒,唯獨這一回,我們都有點佩服他啦,二話不說揭了榜,次日下午就和他爹肩并肩上了山。難道他們不曉得老孫老喬慘死?說真的,自從老虎來到碧雞鎮(zhèn),我們白天還敢出門上學(xué),畢竟有武警守護嘛,晚上就關(guān)門閉戶大氣也不敢喘,生怕老虎聽見聞見殺將進來。鎮(zhèn)上能跑的都跑啦,跑不了的都盼著武警叔叔找到老虎亂槍斃了為民除害,不然,碧雞鎮(zhèn)的日子咋過啊?

那天我們幾個膽大的追在他們父子屁股后面先去白魚凹,又去了十字街、埡口、鐵礦廠、紙箱廠,連個老虎屁也沒聞著。后來老亞手搭涼棚讓我們往碧雞關(guān)上看,說大蟲肯定上了山。碧雞關(guān)是滇池岸邊西山余脈,是我們碧雞鎮(zhèn)的靠山。不高,方圓兩三公里,草木蔥蘢,山石遍地。我們問老亞為哪樣在山上,他說如果鎮(zhèn)上沒有,西山?jīng)]有,昆明城也沒發(fā)現(xiàn),必然在碧雞關(guān)嘛,山上有林有澗,哪找這么好的地盤。我們立馬止步,像是聞見虎臭一樣呼啦啦往回跑,隱約聽得小薩大聲讓我們等他好消息,打死老虎見者有份,虎肉虎骨虎皮不在話下。可惜我們早沒影了,一陣風(fēng)似的竄進街口孫老五家關(guān)門上鎖。碧雞關(guān)下,就剩白家父子和一條老狗。小薩的哇哇叫喊迎風(fēng)飄揚,他像是沖著太陽、沖著藍天、沖著水田稻谷賭咒發(fā)誓呢,這一趟非把狗×的老虎拿下不可。四月了,山下綠油油一片,穿過田埂就是碧雞關(guān)。老亞沖兒子揚揚下巴,上山。

3

爹,你說這個老虎,是真是假?

把你孫叔肚子都掏了,你說是真是假?

為哪樣武警打不著它,要讓我們來打?

他們打不著,你才有機會。

萬一還是被武警打著呢?

那你兩萬塊就泡湯嘍。

他們不給武警發(fā)獎金?

要給他們發(fā),就不會讓你揭榜。

對,爹你說得對。

你給老子聽好,你爺爺是在西山頂上打死過豹子的,不是這支槍,是土銃,他親手做的。你爹我,也是在西山頂上打死過狼的。所以啊,你給老子挺起腰板來。

要是老虎真出來了,要是它真的——

你就躲一邊,我會瞄得準準的,一槍把它的虎頭打爛。

…………

說話間父子已爬到半山,大黃躥在前面,耷拉著舌頭發(fā)出咝咝聲。小薩原以為一條老狗腳力有限,不料還那么能跑。碧雞關(guān)草木蔥蘢,刺柏、楓樹、臺檜、沙松漫山遍野,林間小道像姑娘的手指一樣又細又白,林子高高低低或疏或密,不時將光線撕碎。林間偶有響動,老亞說是刺猬、野兔和田鼠,總之,山上還有些小東小西,大的沒了,早沒了,連麂子也沒了。小薩越來越緊張,說不出地緊張,爬到一半就累得夠嗆,拉著爹就地找塊大石頭坐下,從帆布包里掏出軍用水壺,咕嘟咕嘟猛灌幾口,再遞給老亞。老亞擺手不喝,說走這點路你就喝水,等下沒水你才曉得哪樣叫渴。小薩喚大黃過來,使勁揉它的脖頸,說我不信山上有老虎,武警都搜了幾十遍啦。老亞說你不信還揭哪樣告示,硬要豬鼻子插蔥裝象。你就該老老實實在床底下趴著。世上錢難掙屎難吃,兩萬塊,你真以為天上掉餡餅啊。

爹,你莫誤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不是擔心打不著老虎,我是擔心,碧雞關(guān)上就沒有老虎。

老亞抬頭遠眺,山下就是浩蕩的滇池,此刻平靜的湖面一片雪亮。西山不會去嘛,上面哪樣也沒有。它要找吃的,肯定要離人近一點,吃不著人,就吃牲口,雞、鴨、豬、羊——

到現(xiàn)在為止,只死了孫叔和喬爺。

肯定也吃野兔野狗。

家家戶戶雞窩豬圈都鎖起來啦。嘿嘿,上把鎖能防住老虎?

老亞冷笑,擦一擦腦門。他又黑又瘦,像鐵打的。

你說呢?

照你這么講,它肯定在碧雞關(guān)?

十有八九。

哈哈,那兩萬塊,我們拿定了。有爹在,這兩萬塊不是白家的,還能是哪個家的。

你一天到晚琢磨歪門邪道。

歪門邪道也是道。那也要看本事。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為哪樣不念書?

小薩瞇著眼睛望向滇池,又抬頭看著碧藍的天空。天上一絲云也沒有,太藍了,像滇池水潑上去了。

念不動嘛。

別人念得動你念不動?九月,你給老子滾回學(xué)校,初一,你給老子重讀初一。

馬上十七歲啦,還念初一?!

念書不分長幼。不丟人。

我不想去。

那你想搞哪樣?你才十六歲哩,除了念書,你還能搞哪樣?

我想去廣東。

媽×,我就曉得——

去廣東掙錢。小薩拔一根野草塞進嘴巴。要是這回掙著兩萬,你留著,我去廣東。我想過了,兩萬足夠你開個店了,你也一直想開個店。碧雞鎮(zhèn)一共才兩家店,東西太少,你再干一個,舒舒坦坦收錢。

老子用不著你來安排。我再講一遍,你現(xiàn)在任務(wù)是念書,不是掙錢。你咋個滿腦袋的錢。

不光我一個,馮曉峰張坤華劉金,不都去廣東掙錢了?都不上學(xué)啦。

他們是高中畢業(yè)沒考上,你才初二哩。你要活活氣死老子啊。

小薩不再吭聲,拽著老亞的手繼續(xù)上山。老亞甩開他,說他還不老,這點小山坡算哪樣,兩三個來回不帶喘的。說完大步向前,腿腳剛健得像個小伙子。小薩撇撇嘴,招呼大黃跟上。

父子爬到山頂還不到四點。碧雞關(guān)實在太小,并非嚴格意義的山,上下也就一個多鐘頭。這么小的山,哪藏得住一頭虎呢?要真有老虎,不早撲上來了?話雖這么說,兩人站在空闊的山頂才意識到,他們是來打虎的:肩扛一支半自動步槍,帆布包里整整四十五發(fā)子彈——白魚凹一共打了五發(fā),剩下的都背來了,留家里也沒用啊。槍就壓在小薩結(jié)結(jié)實實的肩膀上,要說他還有什么東西令人羨慕,也就一身腱子肉一副好身板啦,剛十六歲就長成一座小小的鐵塔,皮膚黝黑相貌俊美,初一下學(xué)期就有姑娘給他寫字條了。他初二退學(xué),和一個叫小竹子的姑娘難脫干系——她從小就野,不到十歲媽死了爹跑了,靠爺爺奶奶一手帶大。她,就是她,很可能讓小薩嘗了禁果,之后他成績一落千丈索性輟了學(xué)。她自己,十六歲冒頭就跑得無影無蹤,有人說去香港找她小姨,有人說就在深圳撈大錢呢??傊?,老亞認定兒子變壞是她手把手教的,是她把聽話乖巧的兒子變成一個不念書不著家不聽勸的小雜種,一個晃膀子打野鬼混的小半截兒。老亞傷透腦筋又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兒子像飄下山去的落葉一樣離自己越來越遠。

4

哪有老虎?你狗日的哪里躲著?有本事放馬過來。父子立在山頂俯瞰時信心百倍。人嘛,一旦占據(jù)制高點總覺得無所不能。密林深深淺淺,真能藏虎?草叢高高低低,也藏不住一頭虎;沒草沒樹的地方都是石頭,更藏不住虎啦。何況吊額金睛的大虎,你上下兩趟總該找著了,它聽見動靜也早躥上來了。以老亞經(jīng)驗,下山總比上山占優(yōu)——你能輕易發(fā)現(xiàn)它,不至于突遭暗算。體型較大的家伙都擅長自上而下發(fā)起進攻。他們慶幸這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一絲虎臊臭氣都沒聞見。大黃是信得過的,它奔在前面,如果發(fā)現(xiàn)大蟲必然示警,可它優(yōu)哉游哉,除了沾一身蒼耳再無別的收獲。哪來的老虎?哪來的吃人不眨眼的老虎?但是老亞仍提醒小薩處處小心,千萬莫低估老虎,它比狐貍還狡猾,比豺狼還殘暴,不然咋做得山中之王?好在下山也很順利,到了山下又折回山腰沒任何發(fā)現(xiàn);也就撞上一只野兔,刺溜不見了,大黃猛追一陣灰頭土臉回來,耷拉著舌頭呼呼喘氣。天空漸漸灰暗,那塊石頭正是上山的時候坐過的,又像從來無人坐過。

累啊。小薩一屁股坐下,擰開軍用水壺。

你就這點出息。

是累嘛,多久沒上山了。爹你也兩三年——

老子最多一個月。

是嘛,你看,你不也——

當?shù)耐蝗粚⑹持笁涸诖缴?。兩人豎著耳朵靜聽。大黃躥到前面空地上呆立不動。左前方,約十來米遠處傳來響聲,唰啦,唰啦。

老虎?

老亞狠狠瞪一眼兒子。

小薩額頭滲出冷汗,舉起半自動步槍。老亞伸出手,輕拍槍管。

半天沒有動靜。老亞讓大黃再去探路。大黃低著腦袋哼哼著不情不愿去了,很快消失在灌木叢中。狗日的,小薩罵道。老亞又做一個閉嘴的手勢。大約兩三分鐘后,林中躥起一只野雞,撲棱棱拍打翅膀掠過灌木向山下飛去。大黃汪汪吠叫。小薩問老亞,打?老亞說打你個頭,你亂開槍,老虎聽見哪個還過來?小薩放下槍,發(fā)現(xiàn)兩只手心都濕了。大黃一路吠叫追著野雞狂奔,發(fā)出刺刺啦啦的響聲。小薩問他爹,老虎不也能聽見大黃動靜?你個憨包,老亞火了,它聽見狗叫才會來嘛,才會從躲著的地方出來。槍一響就不一樣了,它會曉得是來要它命的,會相當小心。老虎一旦小小心心的,人就危險了。這話讓小薩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又傳來刺刺啦啦的聲音,且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老亞一把從兒子手里奪過槍,拽開槍栓。

鉆出草窠的是大黃。嘴巴里沒有野雞,連根雞毛也沒撈著。

父子倆長吁一口氣。老亞拽回槍栓。

爹,你喝水。

他接過水壺。這回是真渴了。沒必要什么都留給一個沒心沒肺的小子啊。

夠嗎?

夠。

那就好。

小竹子呢?老亞盯著兒子。

小竹子?

莫跟老子裝。

……哪個小竹子?

還裝。碧雞鎮(zhèn),有幾個小竹子?

哦,她啊,深圳嘛。

你們還聯(lián)系?

偶爾,偶爾寫寫信。小薩不敢看老亞,兩眼盯著腳前面泥地里一小株野草。大黃臟兮兮的,不過真是條好狗,年初在雞窩下面咬死一只黃鼠狼呢。它趴下來,下巴頂著碎石,離老亞的膠鞋不到半米。

媽的,你們還真有聯(lián)系!

就寫個信嘛,沒哪樣。

從小不學(xué)好。十來歲,才十三四歲,就爛了。

爹,你莫這樣講。

喲,你還護她?老亞深吸口氣,覺得自己確實過分了。不該這么講一個娃娃,一個碧雞鎮(zhèn)的女娃娃。你們年級,多少人跑了?

十來個。

跑哪里?

廣東嘛。

為哪樣喲,你們這些小半截兒。

掙錢呀。讀書有哪樣用?讀出來照樣找不著工作。爹你扳指頭算算,碧雞鎮(zhèn)幾個人能考上大學(xué)?

老亞望著柏樹林,沒吭聲。

下半年走的還多,你瞧著,初二初三差不多有一半不想讀了。

媽的,老亞大罵,真是爛泥扶不上墻,就不曉得天下惟有讀書高的道理。我們老祖宗啊,自古就——

爹你也沒讀幾年書嘛。

我們哪來條件讀書?飯都吃不飽。你們不一樣,生在福中不知福。十來歲正好讀書,將來,你想讀也讀不成了。

為哪樣?

你說為哪樣,到處是麻煩。再想讀書,做夢。

小竹子說,深圳的錢好掙,一個月三千哩。三千!

五千也莫稀奇。

鎮(zhèn)上快走空啦。小薩看著他爹。

你給老子老老實實待著。

沒前途,爹,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我又不是沒手沒腳。

還輪不到你掙錢。有我在還輪不到你掙錢。

我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不行?

不行。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老子當個叫花子都不讓你餓著。出去,你就完蛋了。你才十六歲。

哎,爹——

你媽走的時候?qū)iT交代,你這輩子——

老古董。你硬是個老古董。

莫瞧不起你爹。老子在西山打著狼的時候,半個碧雞鎮(zhèn)的人舉著火把趕過來,晚上比白天還亮。那條狼,十尺長三尺寬,大得像頭牛。硬是干死一頭水牛哩,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白亞林,西山三鎮(zhèn)早早晚晚——

行啦,行啦,耳朵磨出老繭啦。

老亞長長嘆氣,仔細打量兒子。越來越帥也越來越不像他的兒子,這個莫名其妙被人叫做小薩的小子越來越像他媽。多漂亮的女人,一不留神就死了。把兒子撂給他沒關(guān)系,不聽招呼啊,一個小竹子就把魂勾跑了。小竹子十四五歲在豆腐坊跟不三不四的雜種鬼混,再不是干凈水靈的好姑娘啦。但凡被他們沾過手的姑娘都有邪性,轉(zhuǎn)身就把小薩這種半大小子毀了,成了人神共憤的小半截兒。造孽啊。老亞想起她亮閃閃的白牙,小水蛇樣的細腰,想起她走路的時候兩手插在牛仔褲兜里,鼓蕩起來的胸脯像兩只小兔子上下蹦跳,心里一陣刺痛。

爹,小竹子對我,好得很。

莫再提她,提了老子來氣。

她成績好呢,你莫看不起她。

成績好為哪樣輟學(xué)?瞎扯。

真的,每次考試,至少中上。

為哪樣不讀了?

要掙錢嘛。

讀書讀得好好的滿腦袋的錢,這種姑娘,咋可能好?

你莫這樣說。她家里——

哪家不都一樣?爺爺奶奶帶大的不止她一個。

她沒媽,我也沒媽。

你還有爹哩。

她連爹也沒啦。

沒爹沒媽就有本事拖你下水?

好啦,好啦,不說小竹子。不說啦。

小薩生氣了,皺著眉頭往山下眺望。此處不見滇池,草木漫山遍野。天越來越暗,山頂?shù)故橇撂锰玫摹?/p>

爹你從來沒打過老虎?

老亞搖頭。昆明,西山,哪來的虎?自古沒有虎。

爹你曉得武松打虎?

哪個曉不得。

你跟我講講嘛,我就不太曉得。

唉,老亞一聲長嘆。你就是不好好念書,硬是不好好念書。連武松打虎都曉不得。

小薩沖他傻笑,一口整齊的白牙倒也讓他暖乎乎的。

武松打虎講的是,武松回清河縣找他哥,路過景陽岡,山下有個小酒館,酒館邊上挑一面幡子——曉得幡子嘛?就是酒旗,上面寫著“三碗不過岡”。武松進店,讓小二拿酒來,喝了三碗小二就不再上酒了,他一把揪住小二,說還怕老子不給銀子啊,一面從懷里摸出碎銀拍在桌上。店家沒辦法,讓他足足喝了十六七碗。武松搖搖晃晃上山,店家說山上有老虎啊,你歇一宿,明天約一伙人上山不遲,武松大笑,說就算有老虎也不怕。就算有老虎,我武松也一棒子打死它。

老亞停下來,凝神諦聽。一陣大風(fēng)拂過,草木發(fā)出海浪般的嘩嘩聲。涼風(fēng)撲在臉上格外舒坦。碧雞關(guān)來過無數(shù)次了,熟得像在自己家。你咋能想象方圓兩三公里地盤藏了一只虎?咋能想象本該關(guān)進籠子的老虎跑到這兒來吃人肉喝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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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極精彩,作為小說家,我與施耐庵同行,只能將這一段文字略抄于此,聊表敬意吧。

武松……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fā)起一陣狂風(fēng)來……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呵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里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武松見那大蟲復(fù)翻身回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qū)⑾聛?。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蟲咆哮,性發(fā)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卻好把兩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只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搭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只大蟲急要掙扎,早沒了氣力,被武松盡氣力納定,那里肯放半點兒松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里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把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里去……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鮮血來。打得那大蟲動撣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本脱蠢镫p手來提時,那里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疏軟了,動撣不得。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蟲來時,我卻怎地斗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本褪^邊尋了氈笠兒,轉(zhuǎn)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6

爹,你相信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老虎?

我信。狗急了還跳墻哩。人急了,還打不死一只虎?

我不信。

那是你小子從來就沒急過。

我們還是上山吧,上山頂?shù)戎嬗欣匣?,它會來?/p>

你曉得它會來?

它要是在山上,肯定要來嘛。老虎不傻。聞著人味就來啦。

好,上去等它。

老亞走在前面,小薩大黃拖拖拉拉走后面。小薩和來的時候不一樣了,他越來越緊張,似乎天色越暗,老虎出現(xiàn)概率越大。武松打虎一節(jié)說得很清楚:正值黃昏,景陽岡殘陽如血,武松迎著一輪新月將老虎打得鮮血淋漓。好一個武松,真神人也。此刻凡有響動小薩都不由停下步子豎起耳朵,下意識舉槍瞄準,也不管爹嘮嘮叨叨:不是老虎。連兔子刺猬都不是。你膽小如鼠啊。父子很快上到山頂,找塊石頭坐下來。他們心里都明白,真正的考驗,也許才剛剛開始。

爹,你餓嗎?

要吃你吃。

小薩從帆布包里掏出壓縮餅干、饅頭,中午吃剩下的鹵豬耳朵和玫瑰大頭菜。

你真不吃?

我不餓。

爹你硬是能扛。

吃吧,你都吃了吧。

你說,老虎曉得我們在吃飯?

不好說。

老虎鼻子靈光,怕是能聞見豬耳朵的香味哩。聞見,它會不會就跑來啦?

老亞沒搭腔,抬眼瞭望山下。樹林昏黑,滇池反倒金燦燦一片,像一池沸騰的鋼水。他知道猛獸會在某個隱秘處潛伏很久,一天,三天,五天。也許,此刻那只傷了兩條人命的大蟲就趴在林子后面窺視他們哩。不單單鼻子靈光,老虎還天生好眼力,兩三公里外的活物也難逃虎眼。小薩說得沒錯,武松靠一雙拳頭就把大蟲活活打死,真神人也。

爹,它要是出來,第一槍往哪打?

腦門心。你瞄它腦門心。

要是一槍不死呢?

它也不敢撲上來啦。

我再往它肚子上來一槍?

隨便,你隨便給它再來一槍。

要是天黑了,它趁天黑,突然撲過來——

有大黃哩。再說,天黑了你反倒能瞧見它那雙眼睛,綠瑩瑩的。你就照著那雙眼睛開槍。

萬一——

我們點一堆火。老虎見著火就不敢過來。

我們能瞧見它那雙眼睛?

對嘍,你瞧見了,打它還不容易?

事實上他不可能把機會讓給小薩。他會從他手里奪過槍,然后貓腰穩(wěn)穩(wěn)射擊,一槍就把吊額金睛的虎頭打個稀巴爛。三歲孟加拉虎,估摸著該有半匹馬那么大吧,不可能一槍不中。當年打獵,他從未失手。那條狼,一槍撂到,半邊腦袋沒了,火把照著一汪黑血,腥臭無比。

后來呢,武松打死老虎以后?小薩說。

哪個記得,哪個還記得。好像,他當了清河縣的武都頭——

哪樣是都頭?

都頭嘛,相當于你爹我當年干過的民兵連長,又或者,派出所所長。

就因為他打死老虎,所以當了都頭?

那是。

還獎了很多銀子?

對嘍。

哈哈,原來區(qū)政府是跟清河縣學(xué)的啊,哪個打死老虎,重獎兩萬。

武松到手的,可不止兩萬。你看這個都頭當?shù)模L(fēng)八面。再然后——老亞說不下去了。隱約記得再然后就是武松殺嫂了。這一段沒法跟半截兒子講,也沒必要講。

你和我媽,就是在你打著狼以后好上的?

嗯。當年我快三十歲了,你媽在供銷社站柜臺。我雄赳赳氣昂昂往十字街走過,背后一伙人扛著死狼舉著火把又唱又跳。你媽就站在門口瞧我呢。那天看熱鬧的人真多,你媽是最漂亮的。三天后,我就找媒人提親啦,一說就成。一年后你小子出了娘胎。

沒打著狼之前,我媽認不得你?

認得,不記得。碧雞鎮(zhèn)上那么多人。再說,我總往滇池里面鉆、西山上面跑。

那你要謝謝這條狼。

我是要謝謝這條狼。沒它,沒有你媽,也沒有你。

嘿嘿。小薩傻笑,吧唧著嘴,兩腮圓溜溜的,就像吃了這頓不會再有下頓。是啊,吃是個大問題。永遠是個大問題。話雖那么說——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可到底是個爺們,總不能一輩子吃老子喝老子的。還有十幾年退休,那點錢養(yǎng)活他一輩子?媽的,難不成,由著他去廣東?就像鎮(zhèn)上那幫早早跑掉的小子,一幫天不怕地不怕以為廣東滿地金子彎腰就能撿的傻子呀。碧雞鎮(zhèn)哪樣不好?打魚,撈蝦,加工廠蛋糕廠紙箱廠,哪樣不可以干?你們不干,不好好干,咋曉得死路一條?你們一走,碧雞鎮(zhèn)像放干了血,再也沒有精氣神了。小半截兒遍地撒野也比現(xiàn)在強啊。個個瘋了,都盯著錢。半截兒娃娃眼睛里只剩下錢。

來,給我點吃的。他吩咐小薩。

喲,爹你餓啦。

你講的,也有道理,我們只管吃著喝著,老虎聞見了,就會來。

哈哈,它只要敢來,一槍打爛它腦袋,就從嘴巴里面打,一槍過去,轟——

你小子不怕?

怕?嘿嘿,我字典里面還沒有怕字。

老亞接過饅頭,撅一塊扔給大黃。大黃四腳趴地仰頭接住,啪啪抽動尾巴,攪起細細的塵土。小薩扔給它兩片豬耳朵,它穩(wěn)穩(wěn)接住,一口吞下。小薩又給它壓縮餅干,它聞了聞,一口沒吃。

兩萬呢,爹啊,兩萬,只要我們——

行啦行啦,莫想錢的事情。要一槍干不過它,小命都沒了,還兩萬。

有你在,咋可能干不過它?

萬一呢?

哪來的萬一,爹,你莫嚇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哎,萬一,小薩灌一口水。萬一干不過它,死就死了唄。

不怕。萬一的萬一,還有你爹我。

就是,哪樣也不怕。怕了我就不姓白。

現(xiàn)在下山,還來得及。

嘿嘿,怕來不及了。

老亞淡淡一笑。也是,來不及了。真有老虎我們再也下不了山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精氣神上來了,胸口熱浪翻涌。多年不打獵了,但他深信自己槍法,只要狗×的敢出來,他有十足把握一槍斃命。

爹,你說,大黃干得過老虎?

廢話。狗咋個干老虎?但是,只要它來了大黃絕對發(fā)現(xiàn)得了。它耳朵鼻子不是一般地靈。

你不曉得,大黃——

小薩瞇眼眺望滇池,現(xiàn)在湖面也黯淡了,像巨大的紫色傷口。

大黃不是孫叔的。他說。

不是?我記得一年前,他親手送進家來——

小竹子的。小竹子送我的。她把她最好的伙伴都送我啦。她讓孫叔幫忙送來的。不到一個月,她去了深圳。

老亞死死盯著大黃。

她爺爺家沒養(yǎng)狗啊。

養(yǎng)了,就是大黃。

真是她的狗?

是她的。她養(yǎng)大的。

我要曉得是她的狗,老子就一腳踢出去了。

它只是條狗。你認得它是好狗。有它在,黃鼠狼野貓都不敢來啦。

過來,你過來。老亞沖大黃發(fā)話,口氣強硬急促。他從兒子手里抓過步槍,槍口直直頂著匍匐而來的大黃的腦門,它粗大的尾巴上下拍動,喉嚨里發(fā)出咝咝聲,是古老又嬌憨的唯有犬類面對主人才會發(fā)出的低吟。老亞閉一只眼,槍口頂住大黃眉心,輕扣扳機,嘴里發(fā)出砰一聲響。大黃咝咝叫著向后跳開。老亞咧嘴笑了。

小竹子是好人。你莫誤解她。

我才懶得誤解她。一個屁娃娃。

她對我沒得說,爹。她對我,好得很,我經(jīng)常去她家吃飯,我們一起做作業(yè),一起釣魚,一起下象棋……還給我買襪子,給我蒸包子,給我——

行了。

爹,你要相信我。她從來——

行了。

都是他們亂說亂講。屎胖他們亂說亂講,說她在豆腐坊——

小薩咬咬牙,不說了。

你說,要是把大黃宰了,掛樹上,老虎會不會來?老亞忽然扭頭看他。

小薩嚇一跳。你講哪樣,哪樣宰了掛樹上?

老亞斜睨兒子,忽然對這件事情厭倦了。哪來的老虎,根本就沒有老虎。都瞎編的。為的是讓空蕩蕩人跑光了的碧雞鎮(zhèn)找點事干,讓兩個老男人的死有個新鮮說法。這小子他也厭倦了。一個禮拜最多在家待三天,你曉不得他在哪里打野。你咋個對得起你媽喲。我講真的,他皮笑肉不笑,眼里的兇光讓小薩害怕。我不開玩笑。反正它老了,反正是小竹子的狗,不如殺了往樹上一掛,血那么一淌,風(fēng)那么一吹,老虎來了我們打虎,老虎不來我們吃狗肉。

爹,你莫再亂說啦。

老子多年沒吃狗肉了。

你舍得啊——

舍不得娃娃套不著狼。難不成,把你小子宰了掛樹上?

你瘋啦。

老子沒瘋。你媽死了我也沒瘋。老亞惡狠狠瞪著兒子。我告訴你,小竹子在豆腐坊干的事情,你怕是做夢也——

小薩臉色鐵青,但被爹一席瘋話刺激后反而安靜下來。他冷冷打量老亞,將大黃腦袋抱在胸口。瞎編胡扯,他說。我一個字不相信。一個字也不相信。

好,你先告訴我,你一天到晚在哪里打野?

毛驢的臺球室。

你哄鬼,我不是沒去找過。黑咕隆咚一個鬼也沒有。你們跑哪去了,你告訴我,你們幾個小半截兒,又跑哪里干壞事了。

不騙你啊爹。就在毛驢的臺球室。要是不在,就是幫他倒短嘛。他那輛破中巴,從碧雞鎮(zhèn)開到西站又開回來。一車拉滿,一天四趟,可以掙四五十元。

倒短?老亞咬咬牙,好,還有呢?

沒了。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小薩垂下腦袋。大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映出破碎的藍天。再就是,幫老游,麻桿,把外面的人,帶去豆腐坊,再從豆腐坊,把他們,送出去。

老亞惡狠狠盯著軟塌塌的兒子。明明才吃過一頓飽飯,差不多把干糧都吃了,大頭菜豬耳朵也片甲不留。

拉皮條的雜種!老子咋會生出你這么個雜種!他揮拳就打,給兒子臉上一巴掌。啪。耳光響亮,大黃嚇得驚跳而起,繞著爺倆轉(zhuǎn)幾個圈,不知該向著老的還是少的,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哽咽。

……我只是幫毛驢掙點錢,我只是——

我×你媽!

又一巴掌狠狠扇過來。

7

我們碧雞鎮(zhèn)人都還記得老孫老喬之死——老孫離廢棄的枯井不到二十米,后腦幫血肉模糊,腦漿流了一地,據(jù)說老虎一巴掌就把他拍死了,又一巴掌掀了天靈蓋。老喬更慘,離老孫不過六七十米,你從鐵工廠墻角拐過來就能瞧見他,脖頸一個血窟窿,胸口一個更大的窟窿,估計老虎把血放了又把心掏了。老虎罪該萬死啊。老虎,逃出籠子的老虎,要是被碧雞鎮(zhèn)的好獵手撞見,定將它碎尸萬段。傻瓜才交給公家呢。傻瓜才讓它活著回到圓通山吃香喝辣享一輩子清福呢。它絕沒料到碧雞鎮(zhèn)的人有多恨它,碧雞鎮(zhèn)的漢子又是多么擅長打獵啊。

8

我想走,我就想離開這個鳥地方。我就要離開這個鳥地方。小薩用一種平靜的音調(diào)一板一眼地說,語速不快不慢。爹這兩下真狠,他半邊腦袋木了,也就不在乎了,哪樣也不在乎了。你被老子扇了耳光總不能扇回去。他曉得就算十六歲了,能和老亞對著干了,可兒子終究還是兒子,凡事就要忍著。這時候天光越來越暗,樹林黑乎乎的,滇池水面厚厚一層深灰。四下傳來蟲鳴,可能是蛐蛐也可能是土狗,很快響成一片。蚊子嗡嗡飛出草窠,小薩緊了緊衣袖不讓這些惡心的雜碎吸他的血。可是山上的蚊子防不勝防,大不說,且窮兇極惡,早就迫不及待來喝人血啦。這個鳥地方,碧雞鎮(zhèn),我不走不行。

找小竹子?那個爛貨?老子活著一天,你莫想走出碧雞鎮(zhèn)。

你不要罵小竹子,你不曉得她有多好啊。

一個小爛屎,你說她好?

她真好。這個世上,除了我媽,數(shù)她對我最好。

老亞胸口鉆心地疼。造哪樣孽喲,親兒子不認可含辛茹苦拉扯他長大的親爹,反倒替一個小爛屎說話。天爺。他哪曉得他這個當?shù)恼伊随?zhèn)中學(xué)校長老董不下十回,送東西送錢求他讓兒子回去。老董說名額留著呢關(guān)鍵是他自己要回來啊,你總不能,把他五花大綁。再說,現(xiàn)在輟學(xué)的娃娃都快排到滇池了,老師沒心腸,學(xué)生更沒心腸。他問老董這是咋個了,為哪樣現(xiàn)在的娃娃都不想念書了。老董說不出所以然,只說,錢唄,都想著錢。大學(xué)上不去,中專技校不行,咋辦?

你給老子聽好,你哪也莫想去。我活著,我這條命在,你哪也不能去。

我就要去深圳。你莫攔我。

老亞已經(jīng)沒心思再扇他嘴巴了。算了。他看著一輪蒼白的彎月從西山對面升起。還沒有光,還發(fā)不出光,在天邊俯瞰世間萬物,俯瞰他們這兩個渺小的父與子。

不去深圳,你養(yǎng)我一輩子?你養(yǎng)不了我一輩子。

我是養(yǎng)不了你一輩子。兩條路,要么回學(xué)校讀書,要么進紙廠掙錢。

不去。我不想待碧雞鎮(zhèn)了。要是打著老虎,兩萬你留著,我去深圳,咋樣?

做你的大頭夢。

面前一片沙松林被晚風(fēng)吹得呼呼響。小薩端槍瞄準,但他曉得只是風(fēng)而已。哪來的老虎?碧雞關(guān)上有老虎就像個笑話。它要敢出來,干脆,幾十拳活活打死算了,不必浪費一顆子彈。

豆腐房被派出所抄了,小竹子才走的。

活該!

哪個報的警?你?

放你媽狗屁。老亞冷笑??粗约簝鹤訚u漸模糊的臉。這張英俊帥氣的臉浸泡在微弱的光線中,不再像他的親兒了。一分一毫也不像了。想想真是奇怪,此人身上流淌著自己的血卻和自己再也不像了。他就不曉得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他不曉得,不念書就沒活路的道理?他不曉得,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倒是寧愿我報的警。他說,早該報了,早該把她們一個個抓了關(guān)起來。碧雞鎮(zhèn)就毀在小半截兒小爛屎手上啦。

小竹子讓我好好上學(xué),將來再去深圳。

哄鬼喲。

她在信上,就這么寫的。

行,我就當真話聽吧。

大黃忽然向前躥去,在樹林邊呆呆站著。

來了?

小薩抄起半自動步槍。老亞搖頭,告訴他莫緊張,最多是鷓鴣或斑鳩,被月亮刺了眼睛,著急忙慌躥出草窠找食吃呢。月亮果然越來越亮了,離灌木密林也越來越近。

那好,我給你講講小竹子的事情。老亞抓過水壺狠灌幾口。他渴了,但不累。還不曉得累。一個年近五十的家伙,似乎還沒丁點兒衰老疲敝的跡象,女人去世四年非但沒把他撂趴下,反倒讓他越活越精神,越活越攢勁啦。這種信念屬于老碧雞鎮(zhèn)巡山追獵的硬漢們,從不服軟叫屈怕累怕苦。橫豎不過是個死。可他不能死,死了兒子咋辦?他是有本事打死老虎的。雙拳打不死它那就一槍結(jié)果它。狗日的我看你還能不能活過今天。好,那我給你講講你的小竹子。他盯著兒子。她在豆腐坊多久了你比我清楚。十四歲就進去了,就跟著馬麗張蓉那一伙抽煙喝酒,一頭扎進去了。扎進去不算,還把小半截兒往里面帶。你忘了耿家老二鼻梁咋斷的?一個四川人拎酒瓶砸的,縫了十八針。

亂講,都是亂講。

亂講?耿老二臉上留著疤呢,鼻子還是歪的。我亂講?

跟小竹子沒關(guān)系,是馬麗——

都說她約了三個半截兒,就在豆腐坊后面小樓上——

亂講,亂講!

當年,她才十四呢。

她把心愛的大黃都送我們家啦。

哪個稀罕她的狗。

老亞讓大黃過來,抬腳猛踢它小腹。大黃發(fā)出慘叫,劇烈哼哼著像是窒息了,喉嚨里似有拳頭大的骨頭吐不出來,連滾帶爬鉆進十幾米外樹叢里消失不見,只剩下陣陣哀嚎追著大風(fēng)掠過山坡。

爹!

莫叫我爹。沾了小爛屎身子的人,不配叫我爹。

我沒有。媽的,我清清白白。小竹子像我?guī)兔H一樣幫馬麗張蓉廖小梅幾個打打下手,跑堂送酒打工掙錢,她爺爺沒錢啦,她一天才掙十塊錢。你咋個說她是干那種活計的,你咋個說她是爛貨?

爛貨,就是爛貨。老亞厭倦地望著越來越暗,高高低低的柏樹林。忽然想高聲喝罵,狗×的老虎,你給老子滾出來,老子怕你就不姓白。狗×的。

不是。她不是。小薩激動地瞪著他爹,眼眶通紅。她是碧雞鎮(zhèn)上最好最好的姑娘,你莫血口噴人。

可以啊小子,會講成語了,血口噴人。哈哈。

小薩呼呼喘氣,使勁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這荒唐的世界啊,這糟爛的小鎮(zhèn)哪。他高聲呼喚大黃,前方草叢在大風(fēng)下面海浪般翻滾。大黃沒出來,像被老亞那一腳踢殘了踢怕了。他們聽見它酷似人類的悲戚的哀鳴遠遠傳來,它似乎已經(jīng)逃到世界盡頭,決意做一條野狗再不跟隨兩人回家。

你聽見了?

老亞突然伸出食指壓在嘴上,扭頭向山腰望去。

小薩毫無反應(yīng)。他什么也沒聽見。遠處嗖嗖騰起兩只斑鳩,轉(zhuǎn)眼消失了。

狗雜種。老亞也不知道自己在罵狗還是罵別的什么東西。

又一陣大風(fēng)掠過,大黃的哀泣戛然而止。萬物深沉靜謐。蟲鳴聲更響亮了,天黑得極快。月亮朗照,光芒灑在大地上,奇異的是大地一片金黃。碧雞關(guān)哪來的老虎,要真有老虎,早出來吃人啦。

小竹子,你的小竹子不是省油的燈。她還動了刀子。

小薩端著槍,槍口直指月亮。

豆腐坊,原來的豆腐坊是多好的地盤,能出最嫩白的水豆腐的地盤,被幾個拉皮條的外加幾個爛貨搞得烏煙瘴氣,改名叫“哪樣小巴黎”,夜夜挑著紅燈籠喝酒打牌跳舞鬼混的小巴黎。這他媽什么世道。她捅了人了,你還不曉得吧,你就是個傻小子,好,如果段家老二鼻梁骨跟她沒關(guān)系,那這回,唐家老大被扎一刀是她小竹子下的手。為哪樣扎你該曉得吧,就在你們小巴黎,兩伙人為她一個十六歲的小爛屎爭風(fēng)吃醋,一刀扎在大腿上——

小薩一聲不吭,緊繃繃的臉像磚頭砌出來的。

派出所出動了,她只有跑路,跑到你以為滿地撿鈔票的鳥地方。傻呀,哪來這種地方?哪來滿地鈔票?多漂亮的碧雞鎮(zhèn),活生生被你們搗成一團爛泥。

小薩仍不吭聲。

你告訴我,你真要去深圳找你的小竹子?

是,我要去深圳。我要找她。

哎,哎,硬是個沒出息的 貨。老子白白養(yǎng)你一場。

老亞胸口又一陣鉆心地疼。白養(yǎng)活了。白白養(yǎng)活了,到頭來竹籃打水。咋個跟他死了的親媽交代?你有哪樣辦法?就像這山上藏了一頭虎,你有哪樣辦法?

你又何必揭人家告示,何必瞎子點燈白費蠟?

我就想拿這兩萬。小薩看著他的爹冷笑。要是真有兩萬,我告訴你白亞林,我正式告訴你,我全部帶走,一分不留。你欠她的,你欠小竹子的。

我欠她的?老亞笑了,我欠一個小爛屎的?

你是欠她的。你們都欠她的。豆腐坊咋個起來的,咋個紅火的,不都是你們這些老家伙暗地里搞的?跟我們有哪樣關(guān)系?

放狗屁!你哪只眼睛看見你爹我——

你們,反正是你們——

老亞掄起拳頭打上來,小薩貓腰閃開了,沖他爹冷笑不止。

你最好打死老虎,再找人扛下去,扛回碧雞鎮(zhèn)。

你個傻小子,沒你爹你不可能打死一頭虎。老子要曉得你這些彎彎繞才不會帶你上山打虎。你給老子聽好,沒你爹你哪樣也不是,連個屁都不是。

那就讓我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去吧,比你扛著一條死狼回去還要風(fēng)光。多牛的打虎英雄,過幾天該叫你白都頭了,牛轟轟蓋世無雙的白都頭呀,過去是我媽薛蘭芝杵在門口,這回又該是哪個女的杵在門口,這可是打死老虎的白大英雄啊——

閉上你臭嘴!

小薩喝一口水又吐在地上,似乎覺得被爹喝過的水讓他惡心。他看著老亞。

爹——

老亞一聲不吭。

到底哪個戳的唐家老大?

當?shù)倪€是一聲不吭。

小薩的眼淚奪眶而出。爹,你心里清楚。你比哪個都清楚。哪個跑派出所的你更清楚。全碧雞鎮(zhèn)人都曉得——

曉得個屁!

小巴黎不是老虎。不是。爹,它不吃人。我們只是找個地方喝酒吹牛唱歌順便掙點零花錢,我們只是吃飽了飯沒地方可去,碧雞鎮(zhèn),“瞇渣”大的地方呀。

給老子閉嘴!

他想跳起來扇他,但遲遲不能動彈,像被一根大釘子釘在涼氣森森的昏黑的山頂。

沒人再說一句話。聽見動靜的時候也是月亮最亮的時候,你搞不清楚為什么八九點的月亮竟如此亮。剛開始,他們以為樹林里躥出來的家伙是大黃。它邁著盛大的步子走來,空中似有閃電炸裂,道道金劍鋪天蓋地扎下來朝著滇池湖面噴射,毛茸茸的金黃像無數(shù)金蛇在黑綢緞上狂舞,像熔化的金子流淌在天地之間。夜風(fēng)腥臭刺鼻。一雙大如鐵錘的杏眼綠瑩瑩的,似能將漫山的草木亂石瞬間燒焦,讓它們變成毫無意義的破銅爛鐵。父子都看清楚了,它嘴里叼著的肉身正是大黃。他們的狗。小竹子的狗。他們忘了動彈忘了吭聲忘了那支槍,那支上了膛的槍。他們呆呆站著。這頭碩大的猛獸似乎沒看見他們,或者,對這一老一少兩個人類根本不放在眼里,繼續(xù)邁著傲慢的步子從數(shù)米外的空地上走過,銜在嘴角的大黃耷拉晃動,像破碎的布偶。它走得極慢,卻消失得極快,轉(zhuǎn)眼就被黑沉沉的沙松林抹掉了。萬物重歸寂靜。他以為是幻覺。它來了,又走了。它真的來了?小薩舉槍想瞄準想扣動扳機。哪里是它?從哪來又去哪了?哪個在指使它?哪個在庇護它?小薩端著槍朝它消失的密林奔去,嘴里高聲罵道,我—×—你—媽——!

老亞遲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凄厲呼喚著,小薩,小薩,你不要命啦,你不要進去,不要攆它,攆不得呀——很快,這個中年漢子的叫喊變成撕心裂肺的哀號,兒子哎,我的兒子,你回來,你回來——

他朝黑暗的深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