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5年第3期丨安寧:在潮濕的泥土里
一
夏天的時候,下過雨,庭院里積滿了水,通往巷子口的壟溝一時間忙不過來,那水便打著漩,漫溢開來;有的積在梧桐樹的樹坑里,有的聚在香臺底下,有的滯留在豬圈雞窩旁。我拿著小棍子,將淺淺的壟溝里平日堆積的泥沙、樹葉或者瓦塊等垃圾,全都清理出來。這樣疏通一番后,雨水便歡快起來,汩汩地朝墻外流去。于是半小時后,院子里便現(xiàn)出昔日清爽的模樣。在松軟的泥土里,一定會看到許多條蚯蚓,爬到地面上透氣。如果不是這一場大雨,它們大約要一輩子待在溫暖的地下,或者莊稼和野草的根須里,無休無止地睡下去。
我其實有些害怕蚯蚓,因為它們長得像細小的蛇,但它們又著實沒有小蛇那么可怕,至少在我完全可以控制的領域內(nèi),所以我和很多小孩子喜歡拿一根細細的草莖,將蚯蚓挑起來,放到干燥的沙石路上,看它們笨拙地扭動著身體,一伸一縮地朝某個方向慌張地亂爬。如果它們爬得足夠得快,就能很快消失在某片泥土里。如果動作慢上一拍,就有被旁邊沖過來的公雞一口啄進腹中的危險,再或被人踩斷一截身體的致命一擊。大街上還有許多小男孩,專門以砍斷蚯蚓為樂,因為聽說蚯蚓斷了一半后,兩端各自還會長出新的身體來,出于好奇,也出于惡作劇,他們就這樣將蚯蚓從水里或者淤泥中捏出來,直接用尖銳的小木棍切斷,再笑嘻嘻地看著那兩部分怎樣生離死別地各自愈合。
當然很少會有小孩子如此耐心地觀察斷掉的蚯蚓,如何成長為兩條新的生命。鄉(xiāng)下永遠有比這更新奇的事情等著他們?nèi)プ?。而我,則害怕觀看這樣殘忍的斷體游戲。就像每次鄉(xiāng)下來“耍把戲”的馬戲團,為了掙錢,總有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被當場卸斷了胳膊(脫臼),以便博取同情的淚水,以及更多的收入。我就在那恐懼的一刻,從人群里快速地擠出去,一路飛跑著回家,似乎再晚一步,馬戲團里那個心狠手辣的卸胳膊的男人,就會將我也拉進去一起卸了。我想如果蚯蚓也有靈魂,它們會不會在斷體的那一刻,像個孩子一樣,內(nèi)心滿是無力逃脫的驚恐和絕望?據(jù)說,蚯蚓是有心臟的,如果正好切到它們的心臟,就會兩邊同時死去。那么一個有心的生命,也一定跟貓狗一樣,會哀哀地站在地上,抬頭仰望著不可一世的人,求他們放過自己的吧?
沒有誰會想到這些,一條蚯蚓不過是不值一提的蚯蚓罷了。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生命只是人本身而已。不,即便是人本身,也不怎么值得提及。那些一生孩子就葡萄一樣一大串的父母們,就好像生的貓貓狗狗,任由他們在庭院內(nèi)外奔來跑去,至于他們是會砸死一條狗,還是虐待一只貓,或者被什么人揍了一頓,都不在父母關注的事情之內(nèi)。小孩子也不會要求太多,只要在眾多兄弟姐妹中能夠好好活著,還有口飯吃,就可以了。所以沒有被人給予過太多寵愛的孩子,自然不懂得怎樣呵護別的生命,哪怕,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蚯蚓。
大雨過后,蚯蚓究竟是怎么消失掉的呢,它們又去往哪一片泥土?沒有人知道。地上的人照例過自己的凡俗日子,而泥土下的蚯蚓,也照例為莊稼疏松著泥土,生產(chǎn)著肥料,吞吃著殘渣。沒有人關心這個地下的王國,有怎樣的生活。人們在刨地挖草的時候,常常會與它們碰面,也不過是陌生人一樣,看一眼就各自走開。人也不幫蚯蚓回歸原位,蚯蚓也不惹人煩厭地爬到腳面上去,讓人起雞皮疙瘩。蚯蚓只與泥土和所有植物的根系,發(fā)生最親密的關系。它們透明柔軟的身體,像彈琴的手指,有節(jié)奏地快速伸縮著,沒有什么東西能夠阻擋住它們的道路。我總懷疑《西游記》里的土行孫,是根據(jù)蚯蚓虛構的,當然,像蚯蚓一樣能出入地上地下的動物有很多,它的本家長兄——蛇,就是其中之一。我天生好奇,喜歡去摳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堆,小的會摳到螞蟻、蟬、蟋蟀、地老虎、稀奇古怪的小蟲子,大的則會摳到老鼠、蚯蚓,或者是蛇。相比起老鼠,我還是更害怕蚯蚓和蛇。蛇其實不會輕易碰到,而且它們體型細長,很容易看到。蚯蚓則不同,它們跟泥土幾乎一樣的色澤,一不留神,就會在一把抓起的泥土里,碰到它們?nèi)彳洕窕纳眢w,甚至捏到它們的腦袋。彼時我唯一會做的,便是一聲尖叫,一揚手,將蚯蚓飛快地扔了出去。
母親為了她養(yǎng)的那一院子的雞能多下一些蛋,換成油鹽醬醋,讓我和姐姐去田野里挖蚯蚓給雞改善生活。我提起兩個罐頭瓶子,跟扛著鋤頭的姐姐一起出了門,朝蚯蚓最多的那片梧桐樹林走去?!都t樓夢》里林黛玉扛著鋤頭是去葬花,我和姐姐則是很不唯美地去挖蚯蚓。不過樹林里的天地,在夏天的正午,也自有一種幽靜之美。知了的叫聲有些乏了,聽上去便很是遙遠。偶爾有鳥糞從頭頂落下來,啪嗒一下滴在一片樹葉上,隨后便許久都沒有聲響,只聽得見我和姐姐踩在潮濕腐爛的枝葉上,發(fā)出的啪嗒啪嗒寂寞的聲音。不遠處的溝渠里,有水嘩嘩地流淌。鳥雀也午休了,偶爾一只淘氣,不肯睡去,忽然間從一個枝頭飛到另外一個枝頭,總會嚇人一跳。陽光從樹隙間漏下來,灑在細長的草莖上,有風吹過,那里便像一小段明亮夢幻的時光,輕輕跳躍。
如果不是姐姐用鋤頭在潮濕的地面上,扒開腐爛的樹葉,沉迷于這靜寂時光里的我,幾乎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樹葉下是另外一個小卻復雜的王國,屎殼郎、毛毛蟲、螞蟻、飛蟲,都聚集在這里,自得其樂。再往更深處挖掘,就會看到蚯蚓。而且,越是濕潤肥沃、腐爛樹葉多的地方,越會挖到更多的蚯蚓。姐姐負責在疏松的泥土里挖掘,我則將挖出來的勞動果實,撿到罐頭瓶子里去。我當然從來不會用手去抓,而是用細細的木棍挑到里面。那可憐的蚯蚓,根本來不及逃走,就成了甕中之鱉。
辛勤勞作上兩三個小時,我們就可以收獲兩個罐頭瓶子的蚯蚓了。相比起姐姐,我當然是清閑的,所以有時候她在前面當挖掘機,我則悠哉游哉地采摘紅的藍的黃的野花玩。樹林里花草多極了,所以我可以采摘到足夠多的花,編織成一個漂亮的花環(huán),戴在自己頭上臭美。母親嫌麻煩,從來不給我留長發(fā),甚至有一年因為我身上生了虱子,她又懶得天天幫我捉,一氣之下給我剃了光頭!啊,我就這樣頂著光禿禿的腦殼,天天在學校里接受別人的嘲笑,以致于最后,我固執(zhí)地在大夏天戴了一頂冬天的帽子去上學。那真是有些屈辱的時光,所以盡管無法像姐姐一樣有齊腰秀發(fā),至少我可以戴上漂亮的花環(huán)自娛自樂。姐姐只顧著翻找蚯蚓,沒時間給我白眼,除非她喊我很多聲,我卻沒搭理她,她才會氣呼呼地過來,給我后背一掌。
我這樣沉迷在想象中的世界的時候,絲毫沒注意地上的罐頭瓶子被碰倒在地,蚯蚓早已爭先恐后地逃離牢籠。等到姐姐一聲尖叫,發(fā)現(xiàn)這一意外事故的時候,蚯蚓已經(jīng)跑得七零八落。這時候,我完全顧不了那么多了,怕回家挨母親臭罵,只能硬著頭皮,用手迅速地將蚯蚓抓回瓶子里。這簡直太可怕了,好像手里抓了一堆剛剛出生的小蛇,那滑膩膩、軟綿綿的觸感,讓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又像半夜里遇了鬼,而且那鬼還是在你的背后,伸出一只白森森的爪子來,你汗毛倒豎,卻不敢回頭看一眼。我在幾乎閉著眼睛將蚯蚓全捉回瓶子里之后,快要哭出來了,執(zhí)意要跑到附近的壟溝里去洗手,而且一遍遍地洗,沒有肥皂,就用泥巴抹在手上,好像這樣就可以將蚯蚓身上的體液清洗掉。
等我回來的時候,姐姐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要打道回家了。我編好的花環(huán),被姐姐隨意踩踏一番后,早已失了初時的鮮嫩。我知道即便姐姐沒有故意踩上一腳,我也不敢拿回家去,因為怕她給父母告狀,還添油加醋地說我將蚯蚓放走了一半。一路提著兩小罐蚯蚓,有些提心吊膽,不知道前面一聲不吭氣呼呼走著的姐姐,到了家里怎么跟我算賬。瓶子里的蚯蚓擁擠在一起,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好像暗夜里的蠶,聽起來有些孤獨。我恨不能自己變成一條蚯蚓,混跡在模糊的群體里,分不清哪個是我。
好在母親總是忙著做晚飯,沒有工夫聽姐姐匯報挖蚯蚓的戰(zhàn)績。她不過匆匆掃上一眼,說一句“倒給雞吃去吧”,便忙著攪拌玉米粥了。雞像是聽懂了母親的命令,原本已經(jīng)在窩里懶洋洋地準備休息了,這時呼啦一下子全圍了過來,眼巴巴地瞅著我瓶子里的蚯蚓。我小心翼翼地掀開雞網(wǎng),將蚯蚓快速地倒在地上,而后連瓶子也不想要,就蓋上了雞網(wǎng)。母親眼睛厲害,喊一句:快將瓶子揀出來,拉得上面全是雞屎,下次怎么用?!我只好重新將胳膊伸進雞網(wǎng)里,拽出瓶子來,無意中將一個想要逃回瓶子去的蚯蚓拉了出來。但一只母雞眼尖,趁我不備,將腦袋伸出雞網(wǎng)。只是母雞沒啄準,嘴巴啪一下落在我的手上。我啊一聲大叫,哭著要給母親告狀,卻被母親一通臭罵,罵我辦事不利索,真是笨到家了,連個雞都欺負你!
我悄無聲息地走到院子的一個角落里,蹲在一棵梧桐樹下不想說話。暮色已經(jīng)浮上來了,鄰家的女人也在罵自家的孩子。我覺得有些孤獨,好像那條被雞漏掉的蚯蚓。我很想知道那一只蚯蚓去了哪里,卻又懶得動彈。抬頭看看天空,月亮已經(jīng)升上來了。那只蚯蚓在月亮底下會迷路嗎?這個問題,我想到快上床的時候,也沒有想出答案。
村南頭的大水塘里,一到下雨就漲滿了水。小孩子一個猛子扎進去游泳,男人們則閑著坐在水塘邊釣魚,他們都是有備而來,早早地派遣女人撿拾一小罐蚯蚓,而后搬著馬扎,拿著魚竿,背著手,帶上自家小兒,去了村頭。水塘邊早就集聚了一群人,女人們抱著孩子看躍上水面的魚,又鴿子一樣嘰嘰咕咕點評著水里扎猛子的男孩,誰家的屁股大,小雞雞也長。她們又順便指揮自家男人,將魚鉤上的蚯蚓投放到哪兒去,才能讓魚順利上鉤。如果蚯蚓被魚偷吃,又趁機逃掉,女人會失望地喊叫起來,并抱怨男人手笨。坐在馬扎上釣魚的男人聽了,當然不舒服,罵一句,讓女人回家呆著去。女人一撇嘴,人群里丟一句:我看你今天就是把蚯蚓全喂了魚,也別指望能釣上一條來!男人聽了愈發(fā)地煩躁,順手操起旁邊盛放蚯蚓的罐頭瓶子,啪一聲丟進水里。瓶子起初在水里浮了一會兒,蚯蚓紛紛借此爬出來,而后一條一條飄向水塘邊去。過了片刻,水漫了進去,便聽見咕咚一聲,那瓶子沉了底。只有蚯蚓在水里起起伏伏,終于一點點靠近岸邊的水草,艱難地爬了上去。
水塘邊的人看著,覺得這一場夫妻之間的爭吵沒有擴大,實在無聊,于是隨便瞟一眼那些不知所蹤的蚯蚓,還有怎么也不肯上鉤的魚,便彼此說著閑話,散開去了。
我拿著小棍,試圖將被水草攔住的一條蚯蚓救上岸來,卻一不小心差點滑下水去。我在驚嚇中發(fā)一會兒呆,起身跺一下發(fā)麻的腳,也跟著走開了。
那只纏在水草上的蚯蚓,究竟怎么回到泥土里去的呢,我始終不知道答案。
二
在我們村里,蛐蛐純粹被老少爺們兒當成發(fā)家致富或者天上掉餡餅的工具。也只有我們小孩子,才會毫無功利心地將蛐蛐捉來放罐頭瓶子里,天天養(yǎng)著,小心翼翼地供奉著,又給它們摘了嫩豆角吃。瓶子里的泥土,一定是最新鮮的,至于用來給蛐蛐撓癢癢的草莖,也要掐出舒服的毛尖尖來,慢慢地給它們撓著腦門。夜晚的燈下,識趣的蛐蛐會亮翅叫上幾聲,來一段小夜曲。我側耳聽著叫聲是否足夠響亮,并以此判斷這只蛐蛐是驍勇善斗的戰(zhàn)士,還是恬淡寡欲的隱士。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我捉來的蛐蛐都是大人眼中的“廢品”,既不能拿去換錢,也不能當“母子”,在大甕里養(yǎng)起來繁殖小蛐蛐。而且,它們夜里會發(fā)神經(jīng),忽然間叫起來,吵得人睡也睡不好。如果惹了父親生氣,他跳起來就會給我放走,并高聲訓斥我說:有時間捉點有用的來不行么?看看人家隔壁的艷玲,每天捉個兩塊錢的蛐蛐,也夠買油鹽醬醋的了!
我聽了于是低著頭,恨自己的蛐蛐不爭氣,怎么就不能長得個頭大一點,兇猛善斗一點,也好在收蛐蛐的上海人那里蒙混過關,賞我兩塊錢換油條吃。但我捉的蛐蛐,始終沒能換回一分錢,倒是弟弟大膽,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在月光下摸黑上了公路,又沿著公路一直向東走,終于在鄰村一片長勢良好的玉米地里,聽到了一陣沉郁頓挫的叫聲。弟弟在悶熱又有蚊蟲叮咬的玉米地里蹲了兩個小時,終于捉住了那只蛐蛐,并在第二天早晨,通紅著雙眼,跑到鄰村公路上搭建起的蛐蛐市場上出售,掙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二十塊錢!這筆巨資讓我眼紅,也讓我的母親,變成了《金魚和漁夫的故事》中的老太婆,貪得無厭地對弟弟說:你要是每天都能掙上二十塊錢回家就好了。這句話激勵了暑假無所事事的弟弟,他立志要發(fā)憤圖強,每天晚上堅持去捉幾個小時的蛐蛐,而且要離村子遠一些。盡管弟弟不能像村里的男人們那樣,包車去很遠的地方,冒著被當?shù)厝税舸虻奈kU捉個通宵,但至少他可以像個大男人一樣,將搜尋蛐蛐的范圍擴大到了村外。
也不知道是弟弟太得意了,還是遺傳了父親一生發(fā)不了大財?shù)幕?,此后的弟弟竟然再也沒有捉到過值錢的蛐蛐。倒是我和姐姐,用偶爾的三元五元的小蛐蛐,慰藉著母親發(fā)家致富的夢想,和對總是天亮時空手而歸的父親的怨怒。
整個暑假,村里男人女人的關系都有些動蕩。早晨七點,女人們便打扮好了,在巷子口站著,一邊和對面的女人說些新聞,一邊遙遙地注視著村口的公路,看自家男人的自行車有沒有在拐角處出現(xiàn)。陸續(xù)有男人從市場上回來,帶來各式各樣的消息。蛐蛐行情好像時刻都在震動的股票,有人忽然間發(fā)了一筆橫財,將一個蛐蛐賣了一兩千元;有人眼睛里布滿血絲,垂頭喪氣地回了家。發(fā)橫財?shù)哪莻€人,還沒有從市場上抽身,他的好消息就已經(jīng)傳遍了周圍幾個村子。平日里跟他關系好的男人,會逮著這個機會,在集上就地吃點好的,宰他一頓。男人的老婆早就迫不及待了,盡管知道男人會在集市上搓一頓,還是做出要殺雞宰羊的架勢,喜滋滋地到小賣部買一大堆豬蹄豬肝等熟食回家。一路上,她一定放慢了腳步,遇到哪個女人詢問,就湊過去,將好消息播報一遍,直到有嫉妒的女人不耐煩地回復她:早就聽人說了三百遍了!這婆娘才意猶未盡地哼著小曲回家去忙。
只是苦了那些同樣熬了一宿卻一無所獲的男人,他們像輸光了錢的賭徒,在女人提及哪個男人掙了大錢的時候,不耐煩地大吼一聲:老子累了一夜,能不能閉上你的臭嘴,讓我安靜睡會?!被吼的女人也憋不住了,同樣扔一通嘲諷過去:有本事到大街上吼去,看看人家怎么就每天晚上都有百兒八十的進項,偏偏你,也不知道是睡到了人家豬圈里,還是掉進了陰溝里,或者干脆就沒出什么力氣,在拖拉機上睡了一夜……男人聽不下去了,操起手邊能夠得著的任何家什,朝女人砸過去,咣當一聲過后,院子里便傳出女人撒潑耍賴般的哭聲。
小小的蛐蛐當然不知道,整個夏天男人女人們的紛爭,都因它而起。蛐蛐們照例躲在草叢里,玉米地里,或者人家墻根下,在夜色浮起的時候放聲歌唱。人的腳步聲一來,立刻止了歌聲,躲避可能襲來的危險。
我從未覺得被捉住的蛐蛐有即將送命的危險。我總是羨慕它們,可以跟著住在十里洋場的上海人遠走高飛,見識村子以外的花花世界。據(jù)說它們會被購買的賭徒皇帝一樣好生伺候著,每天有洗澡撓癢的待遇,還有人自言自語地陪它們嘮嗑。我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蛐蛐見多識廣,快樂安逸。那些被上海商人以幾百或者上千元的天價,從村里男人們手中購買去的蛐蛐,轉手一賣就能多掙幾倍甚至幾十倍。而用蛐蛐賭博的人,要么輸?shù)醚緹o虧,要么所掙錢財不計其數(shù)。這些永遠無法抵達的生活,因為離我們太過遙遠,而被我的想象涂抹出神秘夢幻的色澤。我還羨慕那些有上海人居住的人家,覺得他們家里好像也塞滿了金銀財寶。而且上海人吃什么,他們也能跟著蹭一點。比如上海人啃了豬蹄吃了雞鴨魚肉喝了丸子湯,同一個屋檐下,又用同一個鍋灶,免不了會因為小孩子嘴饞,而讓大嚼大咽的上海人不好意思,于是拿過一個碗來,扒拉一堆肉進去,端到笑得嘴巴都要裂開了的主婦面前,也就算全家跟著沾了便宜。
上海人還頗有些人情味,第一年去了,第二年再來,一定還是住在過去的人家里,而且還會帶一些禮物來,比如小女孩的花裙子,小男孩的時尚帽,甚至男人們手腕上奢侈的手表。當然,女人們是沒有禮物的,上海人知道不能隨便給女人送禮物,只要在改善生活的時候,不忘了撥一碗菜給房東家,也就算變相討好這家女主人了。
可惜只有我們鄰村才靠近公路,方便蛐蛐市場的形成,于是上海人也就鬼子一樣駐扎在了鄰村,很多年都沒有挪過地方。據(jù)說他們練就了火眼金睛,只看一眼小小杯子或者竹筒里的蛐蛐,就立刻能夠判斷出是否值錢或者善斗。如果遇到了好貨,不管賣主是女人還是男人,一群上海人都會跟著賣主跑,拍賣會一樣,非得叫到一個讓賣主一錘子定下來的價格,才會散去。市場上也會有上海人被賣主追著跑的時候,那大多數(shù)是女人們干的事,她們閑來無事,就在自家田間地頭或者院墻根下,一蹲也是大半宿。她們當然每天都會有收獲,反正三塊兩塊的錢,她們從來不嫌少,只要能給,她們就有能力將全世界價值兩塊的蛐蛐,全給上海人逮了來。這些不值錢的小蛐蛐,據(jù)說會被裝進簍子里,賣給上海沒見過鄉(xiāng)下世面的小孩子。上海人因此害怕鄉(xiāng)下的女人們,覺得她們遠比男人們更生猛潑辣,來勢洶洶。有時候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被女人們賴上,非得將蛐蛐扔到他們手提包里,而后很大方地自己去錢包里抽出兩張一元的票子,這才拍拍屁股走了人。也有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趁著上海人看一眼的機會,掀開蓋子將蛐蛐放走,并耍賴說上海人弄丟的蛐蛐值很大一筆錢,他今天要是不賠,就別想回去。這種花招,上海人也明白,知道不過是倒了霉,這霉運賠個幾塊錢就可以打發(fā)掉,所以也不爭不辯,拿出幾塊錢,算是請那女人吃了一包油條。
因為蛐蛐可以換來家里的柴米油鹽,或者孩子們想要的衣服零嘴,在全村人的眼里,它便從一種枯燥乏味的小蟲子,升格為高貴的將軍。所以他們會為了捕捉這能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跑去踩壞人家的莊稼,又被主人一頓猛揍,卻從不覺得丟臉。夏天的夜晚因此變得動蕩不安,我們小孩子熬到十一點,打著哈欠睡去。女人們則在院子里收拾到實在沒有什么值得搗鼓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關門上床,但一雙耳朵,卻一邊聽著墻根下蛐蛐的叫聲,一邊注意是否有人敲門。如果男人早回家,要么是沒有捉到好蛐蛐,困得支撐不住了,于是很沒出息地回家睡覺;要么是撞了狗屎運,逮著了一個大蛐蛐,怕弄丟了,趕緊回來放到安全的罐罐里。如果是前者,女人會在男人悄無聲息地上床后,背對著他,一聲不吭,頂多在男人不小心越了界,碰到女人的時候,女人一腳將男人的臭腳踢到墻根邊上去。于是房間里便只剩下聽起來有些聒噪的蛐蛐的鳴叫,男人女人聽著小東西惱人的叫聲,翻來覆去到后半夜,才慢慢睡了過去。如果是后者,女人會激動地將孩子也叫醒,見證男人一生中最英雄好漢的時刻。于是昏黃的電燈下,一家人小心地打開蛐蛐罐,又用蛐蛐罩蓋在上面,防止蛐蛐彈跳出去,遍尋不著,或者摔斷了一條腿,折斷了一根須,巨大歡喜變成了無邊悲傷。蛐蛐被這么多人看著,有些不適應,騰一下附在了罩子上,并用白色的牙齒撕咬著結實的罩子。這時的男人,用女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溫柔,輕輕地用手指一碰罩子,便讓蛐蛐重新回到了罐底。于是一家人長吁口氣,又歡天喜地地將腦袋碰到一起,仔細瞧著那只壯碩的蛐蛐,并揣測著大約能賣到多少錢。于是蛐蛐便不再只是蛐蛐,而是直接化成花花綠綠的紙幣,或者全家老小需要的糖果和衣服。
蛐蛐的大小,就連我們小孩子,也能通過目測大致猜出其價格段位。據(jù)說上海人不僅僅通過蛐蛐身長來判斷其是否善斗,還會通過牙齒啊四肢啊長須啊尾巴啊甚至體重等等,來全面衡量蛐蛐的價值。當然,這些都是經(jīng)過長久訓練后,瞬間就能夠權衡定奪的。聽說上海人還有專門用來稱量蛐蛐的體重計,于是我便好奇,蛐蛐會老老實實地站在體重計上,任人稱量嗎?還是放到罐罐里,一起稱重?假如蛐蛐足夠靈性,是不是會自動跳上去,像個孩子一樣,好奇地東瞧瞧西望望?我終究沒有見過上海人神秘的體重計,于是只能想象那些被裝在瓶瓶罐罐里,乘坐火車飛往上海的蛐蛐,一路經(jīng)受怎樣的顛簸和新奇,長途跋涉,抵達我夢想中的十里洋場,又去掉鄉(xiāng)下泥土的氣息,在有錢人的侍弄下,沐浴更衣,做保健操,吃珍奇的露水和食物,而后只為那一場即便戰(zhàn)死也不投降的榮譽之戰(zhàn)。我這樣想著想著,便會覺得這小小的蛐蛐,真是奇妙無比,怎么也想不到,它出生在泥土里,卻能夠?qū)⑽业南胂?,帶到遙遠夢幻的天邊。
能夠依靠蛐蛐掙到大錢的男人,畢竟是少數(shù),村里大多數(shù)男人,也只是在這個夏天,多收入幾百上千,算是添了點額外的進項,讓菜里的油水多一些,也讓娘們在家里少嘮叨一些,或者出門后可以炫耀下自家男人也不比別人差,再或人家發(fā)財后,心里能夠多少平衡一些。否則,在這樣熱鬧的夏天的夜晚,只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數(shù)數(shù)星星,或者聽街上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響著,載著村里的爺們奔向幾十里外通宵捕捉蛐蛐,會讓離開隊伍的男人,有被遺忘的孤獨。就像小孩子們都鉆到玉米地里去捉蛐蛐,唯獨我守著一兩個沒用的蛐蛐,在夜色中逗引著它們,看它們將豆角咬得七零八碎,我也會有不合時宜的寂寞,絲絲縷縷地從心底浮起。好像蛐蛐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小蟲,而是與我們的吃喝拉撒息息相關,誰也不能免俗地投入到這場浩大的捕捉蛐蛐的比賽中去。上海人走了,明年還有新的上海人抵達;善斗的蛐蛐今年沒有逮到,明年或許藏在哪個角落里,給予某個幸運的家伙,被天上餡餅砸中一樣的驚喜。
所以男人女人們爭吵完了,一覺睡醒,繼續(xù)一團和氣地將日子過下去,并幻想著明天,那個能夠換來萬貫家財?shù)尿序?,會心甘情愿地跳到手電筒的光圈下,讓男人將它帶走。只有我這樣孤獨的小孩,才會將一個小小的蛐蛐,寵物一樣養(yǎng)到深秋來臨,一直到它氣力衰弱,叫不動了,趴在罐頭瓶子層層的白菜葉子下面,沉沉睡了過去,再也不會醒來。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萬物相愛》。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中華寶石文學獎、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獎、芳草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二十多種獎項。現(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