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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朔方》2025年第3期|閆文盛:未來之書
來源:《朔方》2025年第3期 | 閆文盛  2025年04月09日08:02

清脆

我忘記了那條河的名字,也忘記了住在那里的光陰。怎么說呢?當一切已成了一個輪廓般的存在,那條河也就沒有了名字。那條河已經(jīng)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棵棵鴨梨樹,像山河一般錯落,煙云般隨著春秋的輪換而四散。我也再未經(jīng)過那里。當清脆無骨的黃昏降落到地面上時,那些樹也沒有了,日落如山海,而我們的意氣已平,此刻再無那條河的蕩滌和名字了。

逝者之眼

人總是向死而生,所以幾乎每個人都得抱著必死之念活著。不管是出于被動還是主動,不管是出于對生死的通達知覺還是悲觀審視,總之,人不會不死,無法永生,所以過多地牽念生就會成為一種貪婪,是一種思考的不自覺甚至退步。所以,終極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必有一顆逝者之心,可以穿透生的表面而洞徹一切結(jié)果;必有一雙逝者之眼,可以跨過生的波折而直達生的彼岸。

生死雖大,但其實可以無我。無我是一個概觀;無我并非虛構(gòu);無我并非否決一切世俗,心同垢灰。當然,無我絕非不去努力世事,自行放棄一切決斷。在這里,過程是精彩的,人性于其中得以充分地釋放和表演,你自此先可以觀己,后可以觀人;當然,也可以先觀人,后觀己,無論觀察次序如何,都能夠接近最后一個目標,即時間的結(jié)束。結(jié)束是突破生死大礙,是迷途中的返回,也自然是對信、達、雅的深刻知見。

生活值得生活者投入其中嗎?當然值得。因為這是一趟單行之旅,出與入無法循環(huán)往復,來與去無法循環(huán)往復,時間和各種意念在其中高速運行,錯過剎那即不可捕捉,所以,此處認可“值得”便是認可“你在生活”。你沒有突出、超越于生活本身。生活的各種問題可以輕率地放棄嗎?當然,大放棄是終結(jié),是思的作用力的最后體現(xiàn),但率性的放棄、不努力、不作為卻不值一提,不值得尊重,因為率性之中,勾兌了各種做人的破碎和無力,是不尊重人之生活的表現(xiàn)。

我讀優(yōu)秀的小說、詩歌、散文,讀出了許多逝者般的觀察之眼。因為并非生者在創(chuàng)世紀,須知創(chuàng)造力來自生者的主動性極少,生者只是在活,在尋求“去哪里過日子”,但“逝者”至少在思想上已有部分安息的征兆,他們的靈魂明白事理,找到了歸宿,所以對“逝者”的話不必存疑?!笆耪摺钡脑挓o關(guān)正確與否,但它總是真實的。異常的反駁也有,但停留于反駁的表面沒有意義。在反駁的深流之中才有確切的名姓。你才是你,這也是毫無疑義的。

沒有辦法,也是“這樣的”。因此,你我非我,存在的也可以變得極度懸浮,并不踏實。沒有辦法只是一個過渡性詞語,它不會將你導向更為廣闊的境界。境界是無垠的,似有疆域,但沒有疆域。境界是旋風,也是造世者無波。境界是生者安康,也是死無葬身之地。境界就這樣“看著你”,在沉湎之中也能看到“水鳥凌空飛渡”;境界是眼見樹葉紛落,而在絕大的喧囂之中聆聽到天籟無聲。境界是各種顏色的河流、人情冷熱的聚集,是理解世人悲苦后的熱淚長流,是追究為什么和沒有辦法的奇怪、單一的表情生動。境界當然是蟬蛻也有的變質(zhì)和消化,是良友存于世,此路由我伏地行。

你從不談?wù)摓槭裁椿钪聦嵣纤械摹罢勆睢倍季嚯x此話題甚遠。你知道這樣不好,但因為談話的門始終大敞著,所以就有書寫和談出許多話來。燈塔在許多時候都掛得很高,但你從未站到上面。生死的過客,蟑螂一般的生死的過客,“如此而已”的抒情和不勞而獲之念,都成為改造你的、鞭策你的屋宇和門洞。

你的生活不可能始終是對的,所以,除了柴米油鹽方面的活不下去,你似乎一點都不該擔心。你不必擔心,因為該來的始終會來。連清脆的鳥叫和陽光都不吝嗇,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鳥叫和陽光太多了,所以你不必擔心,該來的始終會來。即使不來,也不會是你的過錯。那些經(jīng)過你的手寫下的,經(jīng)過你的眼睛看到的,經(jīng)過你的心體味到的,經(jīng)過你的腳步丈量過的,都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所以,你的生活也可以沒有計劃,因為計劃如此沉重,它給你上了無形的枷鎖。所以,你也可以冒著無畏的生存之路活下去,看不見朝霞和日暮都沒有什么,因為朝霞和暮色都不僅僅是唯一的生活。

未來之書

未來,是那種來自機器人的發(fā)明?當你熟悉了這些名字,而世界依然悶熱、沉重,帶著古老大陸的狂野雄風——實際上,時間便也只是一個名字,你仔細地體味那里:什么味兒也沒有。但如果你暫時滯留不動,未來便很快混亂起來并逼真地疏離:它似乎從未來過。它不在那里。十九年來,你的技法形容或有增補,但也只限于在時間的視界之內(nèi)。很少有超越基本問題和感覺而書寫的時候。即便是混亂的炎熱也被控制在這個時節(jié),它從來沒有錯過。因此,未來是蔥蘢的。你耽于等待嗎?或許并不。因為貨物堆積,只是時間的一個名字。它是此間秩序之有無的征兆。當那些白色的花兒如同融雪一般化開,未來也不與你同工同酬。它只是樹木叢生山嶺望月時的一個征兆。

我的人生梗概

在得到了生命這部大書之后,我開始了一生漫長的工作。我在人生的早年以幻想為開端:幻想應(yīng)該就是我那時候全部的工作。我所有的生活都圍繞著我的幻想存在,就像今天我所有的生活都圍繞著一個秘密的過時的主題存在;有時我覺得這主題可能是不確定的,但它一定從我那局促而廣闊的鄉(xiāng)村內(nèi)部就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了,直到今天,它自由地長出了生命的四十三片葉子。如今當我回視,從第一片一直到第十片蒙昧葉子的萌芽就是我整個幻想人生的曲折所在;直到今天我還沒有能力把它從最根本的迷途中解救出來。但是,我畢竟得到了生命這部大書,并且盡可能早地利用自身的力量使其展開。如今,當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剛剛把自己思維的家從夢境的高地中搬離出來;我經(jīng)歷了一段小小的路途,我似乎還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回味和即時性的視覺判斷——我童年的色澤就是這樣:明亮、金黃,充斥了幻想被盈滿之前的那種天地如初見的乳白色云團。

我的幻想應(yīng)該就是我整體人生的一部分。我的命運在后來的開展確實與此相關(guān)。但是,我在我的童年、少年時期都不知道我未來的路將會通往何方。作為一個人,我確定性地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把握還是三十歲以后的事了。但這個時間節(jié)點不是世界的關(guān)鍵。它甚至不是我書寫的關(guān)鍵,但它無論如何是真實的。在此之前,我的人生的幻想已經(jīng)漸漸被時間的各種棱柱消磨,漸漸地,處于我所看不到的強弩之末。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離開了我人生中最初的十片葉子的萌芽(已經(jīng)遠得像是隔過了千山萬水)。許多基于幻想本身形成的判斷開始發(fā)生了嚴重的偏離。但令人遺憾的是,我還沒有大幅度地走向我刻骨銘心的未來中去。我的未來仍然不是寫作的一部分。不過它的審慎、多疑,自然已經(jīng)成為我的嶄新的顧盼的一部分。我的幻想不是完全離開了,但它根本性的作用似乎已經(jīng)被消除,我后來是徒然地留了一個幻想的機器在我的屋子里。

但我的幻想沒有蒙蔽我,它帶領(lǐng)我獨行了多年。世間的爭爭吵吵與我何干?我后來的各種書寫都已經(jīng)離那些幻想遠了,只是童年的色澤仍在,它對于我整體的人生是滲透性的。我其實沒有密密麻麻的絮語,我的各種絮語在最初落筆的一瞬已經(jīng)被流動的光暈吞噬殆盡了。所以我后來覺得真正讓我的行文變得簡潔和破碎起來的就是那些流動的光暈。我似乎想過,光暈便是幻想之本質(zhì)。我不需要太多的支撐而進去,但從未真正地迷失和被兇獸遮擋。我也沒有聽到過太多劇烈的呼嘯。各種呼嘯應(yīng)當都被那些光暈吞噬殆盡了。

我在積累和書寫我的幻想之時,許多明亮的幻想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山的峻偉和堅硬的巖石。但這些高山和巖石在最早的轉(zhuǎn)換中還不足以成為我的材料。為了獲得它們并使之成為我的材料,我花費了好大的氣力。相對于這個世界的原始的張大和開放,我生命中那些正在成形的葉子、巖石都是空闊、封閉但卻值得的。為了使它們成形并變成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葉子,我花費了好大的氣力。三十歲以后,那些巖石的形象會慢慢樹立起來,但如果我的時間感來得再早一些,我或許會以自我的力量超前地制作一些未來的葉子。我的命運至此便是創(chuàng)造性的?由于我當時并沒有這樣做,而是任由它們隨著生命的流動自然成就,所以,這些葉子便都是應(yīng)時應(yīng)節(jié)的葉子。

我經(jīng)常會想到,我思想的力正在這里。那些密密麻麻的葉子從始到終都在發(fā)生變化,即使最早的葉子,也在后來經(jīng)過時間的進一步發(fā)酵后會形成新的顏色。但隨著我的幻想在慢慢離開,它根本性的作用似乎已經(jīng)被消除,我后來是徒然地留了一個幻想的機器在我的屋子里。如今我們都已經(jīng)不是孤零零的個體,如今事物的各種征象都附加在我們身上。從光亮的黎明開始,一直到月光籠罩人間的夜晚,我人生中的葉子在慢慢地變得厚起來。我把它們最近的變化加以收集,因此形成了時間的界限及新的合力。從第三十片葉子開始,我心似孤村的那些時刻也發(fā)生了變化,它們已經(jīng)來到了更大的原野上,以一種新鮮的方式生長和凋落。使我感到慰藉的正是這些葉子,使我說不出話來的也正是這些葉子。

一把命運的鎖子

小時候,今天、明天,我讀書都是為了“跳出來”,僅此而已。

我們的命運旁邊落了一把泥濘中滾爬過的鎖子,所以它曾與大地渾然一體。現(xiàn)在,無數(shù)的灰塵落在上面,再加上風雨剝蝕,鎖子已經(jīng)不可能完好如初。

再說,它原本也不珍貴,不是金銀鎖子,并沒有真正地清亮如洗。它的飽經(jīng)滄桑倒如同命運的天然。

讀書也是這樣,為了“跳出來”,也為了混入人世。為了進入命運這張大名單?當死人的鼻子落在大氣的灰塵中,我們看不到鎖子的形狀,因為一鎖如閉生死。這像日常的吃喝拉撒一樣簡單。

我以前并不希望同陽光下的眾生一樣,但現(xiàn)在不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變成了眾生的一分子。沒有命運的秘密引領(lǐng),也再沒有婉轉(zhuǎn)的歌喉牽你的手。

所以,讀書不會破萬卷,也不會自然地擊敗命運的浮沉。真正起作用的還是你已經(jīng)融入眾生,因此既知道他們的合歡,也懂他們的苦楚。既越過他們洞中的白雪,也可深入他們心情的腹地。

所以,鎖子并沒有盲目行事,它從此也不是高歌樓頭,只看到你??吹矫\掙扎?它從此只是更加銹蝕,趨近于鎖子的沒落和死亡。

明天,我改掉命運的浮沉?不,我讀書不是為了救它們。那些飄浮的萬物都不知道人間的鎖子,那些飄浮的萬物自然越過了人世。

我有時感到饑餓。我就是饑餓的萬物。鎖子因此使饑餓的萬物銹蝕。因此,在雷雨交加的天空中,我看到了鎖子的驚疑和銹蝕。

我有時看到萬物,它們都如同滑膩的草蛇。因此我越過了滄桑看到萬物的銹蝕。有時,我越過那些滄桑的時間灰線,到達深情的人間腹地。我懂得了那里教條的風華。

小時候,今天、明天,時間都變得和初來時一樣。那時我們讀書,只為了觸碰到命運的鎖子。現(xiàn)在,無數(shù)的灰塵落在上面,使珍貴的鎖子開始顯示無從辨識的色澤?,F(xiàn)在,我們越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