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父親
“親愛的曼拉,我準備寫下全部,然后告訴別人,這是小說?!?/p>
1
父親半躺在西昌市第一人民醫(yī)院CCU病房5號床上。
他腦袋偏向一側(cè),左手耷拉在床邊,右手放在胸前,手里還捏著一只剝開的香蕉。香蕉應(yīng)該是母親剝好遞給他的,他沒有打算吃,只是懶得放回床頭柜??匆娢液偷艿芨谀赣H身后走過來,他抬了抬眼,用微弱的聲音說,蝴蝶,小喜,那么,快,就,就攏了哦。
父親的語速很慢,仿佛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要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一直以來他就有輕微的口吃,平常還好,在他虛弱的時候,口吃會更嚴重。他還想說點什么,張開嘴停頓了一會兒,又把嘴巴閉上了。他想動一動身子,他的身體沉重,在他開始動的那一刻,床就吱吱呀呀一聲接一聲響了起來,護士在遠處朝我們這邊喊,病人不要亂動,家屬盡快出去。
母親用她幾十年不變的方式責備父親,跟你說了啊,要動的時候說一聲。她沉下臉俯身幫父親翻身,同時給了小喜一個不太友好的眼神,小喜趕緊幫忙。醫(yī)生護士在我們周圍忙碌,病人大都平躺著。窗外樹枝上有幾只麻雀在叫,然后一起飛走了。
翻好身了,現(xiàn)在的父親側(cè)身正對著我。他的眼神好似在看我,但其實是望向我身后的空茫處,時間和空間之外。他看起來孤獨又平靜。他的個子相對于這病床實在是太大了,雙腳已經(jīng)抵到床尾。他的嘴巴微微張開,眉頭緊緊地收著,表情透露出與生俱來的傲慢,就好像沒有人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我把父親手上的香蕉拿走,再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他一下子把我的手指頭抓了起來,我趕緊回應(yīng),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溫熱,這么一握,我緊繃了很久的身體一下子就軟了。
那位在遠處喊“病人不要亂動”的護士走過來給父親換了一瓶新的液體,并再次叮囑不要隨意亂動。換好液體之后又重復(fù)了一句,家屬,盡快出去。
距離父親病床不遠的兩個病人在呻吟,一個時斷時續(xù),另一個就沒停止過,他們的家屬默默守在一旁,看起來就像是一直住在這里。
父親是昨天夜里被救護車送到這里的。
2
6個小時前,我在成都。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昨天夜里因為突發(fā)心梗住進了西昌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CCU病房。我掛斷電話后趕緊在網(wǎng)上搜索了“CCU”的意思,“CCU是心內(nèi)科的重癥監(jiān)護室,有專門的護士照顧每個病人,針對重癥冠心病而設(shè)立”。在這之前我只知道ICU。馬上輸入下一個問題:ICU和CCU哪個更嚴重?最多的回答是沒有哪個更嚴重之分,只有一個網(wǎng)頁有句話:一般來說,ICU里的病人更嚴重些。我將這個網(wǎng)頁截圖保存了下來,像保存隱秘的護身符。
我給弟弟小喜打電話。他家和我家只隔著一條馬路,我們原本約好中午一起吃午餐的,接近中午12點,孩子們都在我家里玩兒,他在家燉好了一鍋湯準備端過來。通話的過程中,我看見他正把車停在我家門外的小區(qū)空地上,他比我早一些接到母親電話。他還是把燉好的湯帶過來了,雪豆燉豬蹄。湯還很熱,我們胡亂喝了兩口。孩子們圍攏過來,看著我們喝湯,問我們要去哪里。我們說,外公(爺爺)生病了,我們回老家看看就回來。孩子們安靜下來,沒有再問什么。
從成都開車回西昌的路程是459公里。幾年前全線通上了高速,開車才成為我們回家的首選。在更早的時候,我們選擇坐火車,成昆鐵路。從老家米易上車經(jīng)過西昌來到成都,15個小時。父親就是在我18歲那年坐火車把我送到成都上大學的。
高速公路沒通之前,我只開車回過老家一次。在翻越泥巴山一個被大雪覆蓋的山坳時,我的車胎被早已等候在路面上的釘子扎爆,歹徒圍了過來,我不得不支付兩千元請他們補胎?,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事了。現(xiàn)在回老家只要六七個小時,這條路父親開車走得最多,他和母親每年從米易來成都七八次,每一次后備箱里都塞滿了食物:老家的土雞、臘肉、野菌子、水果、親戚種的大米、可以吃的馬蜂蛹,甚至雖然品種一樣但就是比成都味道更苦的苦青菜,所有他們覺得好的東西。他們通常凌晨4點出發(fā),上車后母親繼續(xù)睡覺,父親手握方向盤穿越黑夜,翻過大涼山,從高原到山區(qū),進入河谷再來到四川盆地,在清晨敲開我成都的家門。父親說,半夜反正也睡不著,不趕路就浪費了。五十歲之后,他夜晚的睡眠就變少了。
今年初,成都到昆明途經(jīng)米易的高鐵通車了,最快的一趟“復(fù)興號”動車,3小時50分就可以從成都直達米易。父親母親在縣城的家距離高鐵站不到一公里,但父親還從來沒坐過高鐵到成都,他喜歡開車。
3
1998年父親還沒有汽車(他那時在老家騎一輛嘉陵70摩托),他帶著我坐火車到成都上大學。15個小時的火車旅行,沒有買到坐票,我們坐在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的地上過了一夜,火車在一個明亮的清晨把我們送到成都。在成都火車站,我們遭遇了騙子,幾個穿著藍馬甲戴著工作牌的人把我們引上了一輛中巴車,說是火車站在改造,所有出站的人都要通過坐中巴車到一個地方買回程的火車票(父親計劃趕當天的火車回米易)。中巴車把我們和另外一些剛下火車的人拉到一個破爛的小酒店,要我們每個人繳納兩倍于火車票的錢才能拿到火車票離開。父親給了錢才意識到上當了。
我第一次表現(xiàn)出類似于母親的強悍,沖著那幫騙子大聲吼叫,聲稱我們有親戚在成都公安局工作。我甚至拿出了錄取通知書,請騙子們看上面的文字,錄取通知書上寫著我的專業(yè)是播音主持,我告訴騙子,不久后我是要在電視臺工作的。
騙子居然退回了拿走的錢,我們離開了那個鬼地方。父親在整個過程里一言不發(fā),捏緊拳頭,眼睛鼓起來?;疖嚤闭?,我一生也不想再次踏入的鬼地方。
父親和我都記錯了開學報到的日期,我們提前一天來到了我的大學。上午十點多,沒有一個學生,老師們聚集在教學樓里的某間辦公室里。學校大門竟然開著,出租車司機直接把車開到了教學樓門口有噴水池的空地。不知他出于怎樣的考慮,可能享受了這種自由出入的待遇,一高興,按響了喇叭。老師們聽到喇叭聲,全部走了出來。我是后來才知道,走在最前面的是校長,他身高一米八,年輕時是個小提琴演奏家。他兩手插在褲兜里,走路帶風。人群安靜得仿佛能聽見衣服的摩擦聲。他們在等待一位大人物來學校視察,聽見喇叭聲就以為那位大人物到來了。
以校長為首的歡迎隊伍剛下臺階,就看見出租車里走出來兩個鄉(xiāng)下人。在一群知識分子的注視下,我的父親一瘸一拐往前走(一周前為了避免撞上一頭牛,他把摩托車開進了麥子地,導(dǎo)致左腳受傷),他提著一個大大的藍色牛仔布包,鼓鼓囊囊,裝滿了我再也不想穿的那些舊衣服。那位走路帶風的校長對著校門口保安室大喊:
“怎,怎么回事,沒搞清楚就,就把車子放,放進來了。”
和父親一樣,校長也有輕微的口吃,這是他們僅有的相同。喊完這句,校長對旁邊一位助理模樣的老師小聲說了些什么,那位助理小跑著往大門口去了。校長往我和父親的方向看了一眼,禮貌地點點頭,然后轉(zhuǎn)過身往教學樓走。人群自動讓開一條縫,人群跟在他后面魚貫而入。按響了喇叭的出租車司機駕車離開,留下父親和我站在原地。
父親的臉上還掛著笑容,一種他實踐了很多年,在鄭重時刻由內(nèi)而外的過分熱情的笑容。但是這笑容沒有地方去,他只好慢慢收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想吐口痰,環(huán)顧一下四周,最后還是把那口在老家可以隨意處置的痰吞回肚子里了。
那天陽光刺眼,站在一棵小葉榕濃重的陰影里,我突然意識到:我從此跨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需要我獨自面對的、沒有父親的世界,一個父親辛苦半輩子把我送入的、他不懂的世界。
4
車子在高速路上狂奔,母親再次打來電話,我按下免提,母親將剛才單獨跟我和小喜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并補充了更詳細的內(nèi)容。母親說,昨天早上,父親和她坐火車從米易出發(fā),去西昌玩兒。和他們一同上車的還有好幾個朋友,以往他們這幫人經(jīng)常一起開車去西昌或者別的什么地方玩,自從父親半年前發(fā)病不開車后,大家將就他,都不開車了。他們坐高鐵(歷時58分鐘)來到西昌,逛了一些景點,到中午吃飯的時候,父親感覺不舒服,胸悶、肚子痛。有一位朋友陪他去附近藥店買了止痛藥,他吃了藥還是不舒服,午飯只喝了一碗粥。晚上他們住進一間酒店,母親擔心父親,跟父親說要不我們還是去醫(yī)院。父親說,問題應(yīng)該不大,睡一覺就好了,他早早上了床。到晚上9點的時候,父親叫醒母親,跟母親說,他可能要死在西昌了。母親立馬撥打了120。
母親說到這里哭起來,她說父親一定痛得很,是真的痛得不行了才跟她說那句話,說他可能要死在西昌了。
母親還說,她從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忍著沒打電話告訴我們,父親也不許她打,她心想也許很快就好了。是醫(yī)生說,最好通知孩子們都趕回來。
“我可能要死在西昌了?!蔽夷X子里不斷冒出父親這句話,想象他說話時的語氣、表情,他費力又結(jié)巴的樣子,酒店房間里昏暗的光線,母親的恐懼。
掛了母親的電話,又是沉默。突然小喜說,沒事,沒事,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我們不是也這樣趕回去一趟嘛,也是飯都沒來得及吃。小喜是我們?nèi)易顦酚^的那個人,任何時候。
小喜說的那次趕回去,是因為奶奶發(fā)病。他說完我們都笑起來,那次確實有點好笑。住在老家鄉(xiāng)下的奶奶突然喊胃痛,暈過去了半小時,醒來后,她示意母親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壽衣給她穿上,然后躺在床上等死。母親和父親一起給我們打的電話,母親說,你奶奶快不行了。父親搶過電話說,開車小心,不著急,奶奶還留著一口氣等你們回來。奶奶當時已經(jīng)95歲了。
我和小喜趕回村的時候是晚上9點,大榕樹下奶奶的房間里已聚集了幾十個親戚。奶奶的兒子、女兒、孫子、重孫,甚至曾孫都來了,一些人守在奶奶的床前,另一些人忙前忙后安排奶奶的后事,還有一些人不斷對著手機發(fā)語音,將長壽奶奶的“喜喪”通告更多親戚。奶奶穿著一套綢緞做的簇新的壽衣,直挺挺躺在她的小床上,我撲在奶奶床前喊奶奶,奶奶的眼皮稍稍動了一下,再沒什么反應(yīng)。有人聽到我喊奶奶就哭起來,更多的人哭起來,在哭聲中不少人回憶起和奶奶相處的點點滴滴,更多的人在忙上忙下。這時候我注意到一只蒼蠅飛來停在奶奶的臉上,一直沒什么動靜的奶奶,一只手從床面抬高幾厘米,在空中輕微地揮動了兩下,她想趕走那只蒼蠅。就那兩下,我感覺奶奶還有救,我說,我們送奶奶去醫(yī)院吧,她的手在動呢。
只有小喜說好。所有人都反對,一位年長的親戚還罵了我和小喜,這位親戚說,鬼娃兒些,你們想讓95歲的你奶受罪哇?你奶才不想被插管,被醫(yī)生按壓做心肺復(fù)蘇。再說,疫情期間死在醫(yī)院里,多半要被燒,你奶不想被燒。
老家村子里還是土葬,能全身下葬是每位老人的心愿。父親也拿不定主意,他說,要不我們再問問你奶。
我湊到奶奶身邊說,奶,我們送你去醫(yī)院好不好,如果你愿意去就點點頭。奶奶沒反應(yīng)。又過去了十分鐘,奶奶的呼吸還在,身體也軟軟的暖暖的,有人動搖了,說要不還是送去醫(yī)院看看,但更多的人說不行不行。我再次湊到奶奶身邊說,奶奶,如果你愿意去醫(yī)院,就點點頭。奶奶沒反應(yīng),但不一會兒,那只蒼蠅又飛過來了,這次奶奶一邊揮手一邊點頭了。
小喜撥打了120。奶奶去了醫(yī)院第二天就可以喝牛奶和稀飯了。三天后出院回家,回家就爬上三樓天臺照看她的屋頂小菜園了。
小喜說,父親這次多半也一樣。我說,嗯,肯定一樣。
5
父親進入CCU之前幾個月,我開始寫一部計劃了一年多的小說,小說的主角是一個喜歡與動物打交道,在家里客廳養(yǎng)熊,后來離家出走的男人。在小說的開頭,我用倒敘的手法“安排”了這個男人的死。這個男人因為癌癥死在無人照護的病床上。敘述者是這個男人的女兒,第一人稱的口吻。
動筆之前,我給一位編輯朋友講述我的寫作計劃,并告訴他我的隱憂:父親今年身體出了一點狀況,雖然小說是虛構(gòu)的,但我還是會有顧慮。那位朋友說,如果你有這個顧慮,就換個寫法。我說我找不到更好的寫法,而且小說中的“我”并不是現(xiàn)實中的我,小說中的我離婚,獨居,沒有小孩。再說了,我真實的父親不會離家出走。編輯朋友說,那你寫吧。
我不是要編輯給我提供心理上的支持。而是葆有這樣的信念:只要把擔心的事說出來,它就不會真實發(fā)生了。
我已經(jīng)寫了一萬五千字。望著車窗外高速路邊飛馳的樹木,我對自己說,已經(jīng)說出來過,不會發(fā)生的。但是也忍不住想:如果父親這次真的走了,我將永遠不會再打開那部小說文檔。
6
奶奶不是父親的親生母親。
父親的親生母親生下他三天后死去了,再過三天,山那邊一個瘦小精干的女人走進父親的房間,抱起了他。這個女人就是我現(xiàn)在的奶奶。奶奶事后回憶,那時是夏天,太陽暴曬大地,空氣悶熱,沒有一點風。她走進父親家里的時候,父親的父親不在家,她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父親躺在茅草房角落里的一堆谷草中間,身上的皮膚已經(jīng)潰爛。一個啞巴(父親的小姨)負責照管父親,但這會兒也不知去了哪里。奶奶從衣兜里掏出一只煮紅薯,先放在自己嘴里嚼爛,溫熱,再和著唾液喂父親,六天大的父親吃掉了半只紅薯。奶奶說,吃完紅薯父親才開始哇哇大哭。父親的父親回到家看見一個女人抱著他的孩子,他就跟奶奶說,你要就把他抱走。
奶奶領(lǐng)養(yǎng)父親是因為她生的兩個兒子都夭折了,鄉(xiāng)村里負責算命的先生告訴她,要收養(yǎng)一個兒子來“押長”?!把洪L”就是為以后出生的孩子帶個路,領(lǐng)個頭,順順利利的意思。父親來到奶奶家,就擁有了一個和他的使命密切相關(guān)的名字:長(zhǎng)生,直到14歲上戶口的時候才有了大名“張洪才”。
父親的親生父親偶爾翻山到我們村看看父親,還和父親的養(yǎng)父喝過酒,父親長到8歲的時候他就再也沒來過了,有人說他死了。見過父親親生父親的人說,父親口吃這毛病是遺傳。
父親的養(yǎng)父,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做過國民黨時期的保甲長,這一點直接決定了父親一生的命運。因為爺爺,父親沒當成兵,也因為爺爺,父親失去了一次上技術(shù)中專的機會。爺爺是涼山州會理縣人,他墓碑上寫著祖籍“南京應(yīng)天府”,據(jù)說爺爺祖上是明朝末年張獻忠屠蜀之后,“湖廣填四川”時,從南京出發(fā)到達兩廣之地,再翻越千山萬水,經(jīng)云南來到四川邊境的。父親跟我講過,也許老祖宗們原計劃是要進入成都平原的,那里畢竟有沃野良田,但是拖家?guī)Э诘?,走到大涼山就再也走不動了吧?/p>
爺爺去世那年我15歲,臨死前,我給他畫過一張像,我那時候在市里一所師范學校學畫畫,已經(jīng)給村里不少人畫過素描人像。給爺爺畫像的時候我很緊張,不僅僅因為爺爺快死了,還因為我從沒見爺爺笑過,畫他那天他坐在堂屋外的檐下,我感覺他是第一次認真看我。雖然他還是沒笑,但我在他眼里看見某種溫柔的感情,那張像三天后成了他的遺像。
爺爺?shù)膰烂C是針對任何人的,尤其是父親。小時候父親老是挨爺爺?shù)拇?,父親嘴唇上方有一條傷疤,是爺爺留下的。每次把父親從爺爺?shù)墓靼粝聨ё叩?,都是奶奶?/p>
長生,村里人很長時間都這么叫父親。老天爺沒讓奶奶失望,果然在收養(yǎng)父親之后,奶奶又生養(yǎng)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再加上前面活下來的大女兒,奶奶有七個孩子。老家客廳的組合柜上放著一張照片,是爺爺還在世時的全家福,爺爺坐在正中抱著我,其他人以我們?yōu)橹行恼境蓛膳拧?/p>
照片里的我腦袋歪著,看起來像是剛睡醒。所有大人都很嚴肅,只有父親臉上有難得的笑意,他抬頭挺胸,身子沒有正對鏡頭,眼睛望向照片的斜上方,很有希望和經(jīng)驗的樣子,很顯然只有他不是人生第一次照相。
照片里,奶奶生養(yǎng)的七個孩子都在,如今有三位已不在人世,分別是大嬢、四爺和小嬢。大嬢最先走,比爺爺走得還早,我隱約記得是因為跟她丈夫打了一架想不開上吊死的。小嬢是幾年前因為肺癌走的。四爺離開在小嬢離開之后不久,他和爺爺一樣,長年酗酒,把肝臟喝壞掉了。
如今奶奶越來越瘦,越來越小,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她常給我一種隨時會消融在那片山野的感覺。我每半年回老家村莊一次,坐在奶奶的廚房里看她在灶臺邊忙碌,她如今還照顧著一塊天臺上的菜地,菜地里種著蔥、蒜苗和四季豆,她還養(yǎng)了9只跑山雞。
關(guān)于父親兒時的細節(jié),奶奶能回憶起來的很多都跟饑餓有關(guān)。奶奶說父親小時候個子長得快,整天喊餓。有一天,奶奶指著正在老家院子里玩平衡車的一個6歲小孩兒對我說,你爸像他這么大的時候,比他瘦多了。那個時候大饑荒,大家都沒飯吃。有一天他拿著個搪瓷碗去大隊部領(lǐng)得一碗滾燙的紅薯粥,舍不得吃,想捧著回家分些給我,走到?jīng)鰳蛏夏亲毮緲虻臅r候,腳一抖,粥和碗都掉河里被水沖走了。說到這里奶奶就停了下來,嘆口氣起身呼喚她養(yǎng)的跑山雞去了。我注視了很久眼前的那個6歲小孩,他還那么小,除了玩平衡車,好像什么也不懂,父親怎么就可以做到忍住饑餓,捧著到手的紅薯粥往家走呢。
7
這次進CCU病房,是父親一年之內(nèi)第二次入院,第一次意外就發(fā)生在幾個月前,他突然摔倒在老家一場婚禮的現(xiàn)場。
是他一個侄女的婚禮。他開著他那輛黑色本田車,載著母親,從老家米易縣城的一端開車到另一端。在舉辦婚禮的酒店大堂內(nèi)的臺階上,他摔了一跤,摔得不嚴重,小腿受了點傷,母親當時還罵他走路不小心。摔跤并沒有影響他在婚禮結(jié)束后和幾位老朋友打麻將,雖然輸了。晚些時候母親陪他去縣醫(yī)院看了下小腿上的傷口,醫(yī)生也說沒有大問題,晚上他還把車開回了家,總體來講是平常的一天。
但自那天起,不正常的事接連發(fā)生。另一次開車,父親撞上了一棵樹,母親從此收繳了他的車鑰匙。他常常迷路,走路出門轉(zhuǎn)一圈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再后來,他會指著一杯水,猶豫很久后跟母親說,我要刷牙。他把喝水說成了刷牙。他有時候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fā)呆,母親跟他說話,他就像沒聽到一樣,過一會兒嘴里又冒出幾句跟母親說的內(nèi)容有點關(guān)系的話,但那些話常常是“篩邊打網(wǎng)的,莫名其妙”(母親原話)。因為擔心自己會說錯話,他后來索性就不怎么講話了,他本來話就不多,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躺在床上看手機刷短視頻,或者發(fā)呆。這些狀況持續(xù)了一兩周后,母親才給我和小喜打電話。
“老年癡呆,肯定是老年癡呆。”母親在電話里斬釘截鐵。
老年癡呆,阿爾茨海默病。父親才68歲,這個病這么早就找上了他嗎?從母親描述的癥狀來看,幾乎就是了。接到母親電話的前兩天,我剛剛看完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電影《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對于一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將要面對的人生有直觀的感受。順便說一句,68歲的父親和安東尼·霍普金斯長得有幾分像(他也有高鼻梁圓鼻頭和比一般東方人更深邃的眼睛),這更是加深了我的共情和憂慮。我到處尋找關(guān)于老年癡呆的信息,請教有照顧這類病癥親人經(jīng)驗的朋友。朋友推薦我一本書,《終結(jié)阿爾茨海默病·全球首套預(yù)防與逆轉(zhuǎn)老年癡呆的個性化程序》,但是我把這本書買回家,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書架的最上層,一直沒有打開塑封。我總覺得,只要不打開這本書,一切就不用面對,我的父親也就不會得這個病。
我堅持要父親來成都醫(yī)院做檢查,父親總說沒事,他說天氣太熱了,等天涼些再說。那幾天我每天給父親打電話,但每次拿起電話,說不到兩句他就著急要掛掉,他似乎很擔心在我面前說錯話。除了催他來成都看醫(yī)生,我也找不到什么說的,就問他,你最近好不好?他總說,好啊,好。然后就是這句:我掛了哦。還沒等我回應(yīng),他就真的掛了。
又過了一周,老家的弟弟小勇開車送父親來成都。華西醫(yī)院最終的診斷結(jié)果是“腦部細小血管阻塞”。不是阿爾茨海默病,但說不清哪個更嚴重。
在醫(yī)生辦公室,我看到了幾張腦部CT掃描片,迎著窗戶外射進來的光線,父親的大腦好像被攤平過,以一種完全物質(zhì)的方式出現(xiàn),我有些眩暈,仿佛受到阻塞的是我的大腦。我小心接過掃描片,不可思議,好像父親真實的大腦就這樣放在我的手上。我把它輕輕滑入一只塑料袋。
腦部細小血管阻塞是腦梗的一種,爸爸的病情相對輕微,甚至可以說是幸運。治療方式是住院一周,這之后需要更嚴格地注意飲食和作息,控制好血糖(父親最近五年每天堅持給自己注射胰島素),醫(yī)生的原話:“當然,恢復(fù)也不是不可能?!?/p>
那么也就是什么都有可能。
疫情期間住院很不方便,只能一個人陪護,別的家屬無法探視。父親的治療方案只是每天在固定的時間輸液。在請教了幾位醫(yī)生朋友之后,我們決定在住院部附近的酒店開兩個房間,每天走路去輸液(做到這一點需要和醫(yī)院簽署一份后果自負的文件)。父親當時還很樂觀,有一天傍晚,他拋下我和母親一個人就去輸液了。打電話他不接,醫(yī)院的電話也打不通。但是幾個小時之后,他回到了酒店,他帶著勝利者的喜悅大口喘氣。他說已經(jīng)輸完液了,回來的時候他圍著華西醫(yī)院轉(zhuǎn)了兩圈,最終還是找到了通往酒店的路。他想證明自己很好,他做到了。
另一天,我送父親和母親到住院部大門口,跟他們道別之后我往公交車站臺走,雖然在酒店和母親住一個房間,但我需要白天回家處理些工作上的事。那段路走得特別艱難,走到一半我開始胃痛,不得不蹲下來停了很久,試圖站起,頭又暈起來。我的情緒還停留在幾分鐘前道別時,父母互相攙扶著進入醫(yī)院玻璃門的那種情境里。
我和他們道別的時候,大門口堵了一大群因為各種原因無法進入住院部的人,那時還需要戴口罩、掃健康碼、出示住院證明等。那些沒帶證件的人,剛從外地來的人,不太會用手機的人,企圖想進醫(yī)院探視親友的人都被堵在了外面。父親和母親擠在他們中間,被人流裹挾著往前走,到需要掃描健康碼的關(guān)口時,父親半天打不開手機,母親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一把搶過他的手機。父親這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咂了咂嘴巴,一種只有我和他才懂的無可奈何。我用力朝他笑了笑,他就轉(zhuǎn)身了。他和母親最終互相攙扶著走進了醫(yī)院的玻璃門。
我捂著肚子蹲在馬路上,看著人們在我身邊來來往往,不斷回想父親在醫(yī)院玻璃門轉(zhuǎn)身看我的那一瞬,回想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我有一種感覺,我就要失去他們了,不僅僅是失去父親,還有原本強悍健康的母親。
8
那次出院后,父親和母親以“有很多場酒要吃”為理由回老家了,他們總能找到各種理由離開成都回老家,東家辦婚宴,西鄰搬新家,院子里的花草該澆水了,你奶奶一個人寂寞?!俺跃啤本褪侨⒓佑H朋好友的各種宴席,在老家米易,婚喪嫁娶統(tǒng)稱為“吃酒”,他們一邊嘴上說哎呀煩得很,吃不完的酒,一邊對吃酒樂此不疲。如果吃酒的對象是我和小喜的小學同學,他們還會再額外送上一份禮,在禮單上鄭重寫下我們的大名。
母親打電話說,父親不再喝酒了,他每天走路去河濱公園跟一幫老朋友喝茶,玩一種叫“干瞪眼”的紙牌游戲,有時輸有時贏。聽起來,這是一個讓我有點陌生的父親了。
幾年前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不開車,不喝酒,不打麻將,死了算■。”
9
父親住進CCU病房之前兩個月,春節(jié)期間,我?guī)е齻€孩子回米易。父親正處于在華西醫(yī)院接受治療之后的康復(fù)期,這一次,他比過去說話更結(jié)巴,行動更笨拙,但我沒有再聽到母親責備他。他們并不比以前更相愛,只是父親的病讓他們找到了一種妥協(xié)相處的方式。父親有一種“有些仗不必打,先認輸比較舒服”的放棄。難得的放松,仿佛疾病給他帶來的不只是病痛,還有某種精神上的徹底解放。
5歲的兒子小披薩剛下車時有點怯生,一個人躲在房門外不愿意進屋,父親拉著他去了安寧河邊,半小時后才回到家里?;貋淼臅r候,小披薩就把外公當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一只手拉著外公,另一只手里拿著幾個鵝卵石和一根小樹枝,說是外公在河邊撿給他的。他嘴上不停地強調(diào),我只跟外公做朋友,你們誰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孩子們在房間四處打鬧的時候,父親就半躺在沙發(fā)上,眼睛半閉,似睡非睡。有孩子不小心碰到他一下,他會把眼睛用力睜開,調(diào)整一下坐在沙發(fā)上的位置和姿勢,再回到之前的狀態(tài),眼睛半閉,似睡非睡。
飯桌上,大家在講一些開心的好玩的事情,我提議父親給孩子們講講他年輕時候打獵的事。他自然知道我希望他講哪一段??人詢陕暫螅_始認真講起來,他說,有一次進山打獵,一只錦雞在他身后,村里另一位獵人在更遠的地方朝那只錦雞開了一槍,子彈穿過樹枝,穿過父親唯一的一條大腳褲,最后才穿過那只錦雞。父親跑過去撿起了那只錦雞,將錦雞的血抹在自己的褲腳上,然后藏起了那只錦雞。另一位獵人趕到的時候,看見父親的小腿上全是血,褲腳也被打穿了一個洞,嚇得背起父親就往山下跑。
后來呢?孩子們齊聲問。后來的事,父親咳嗽了一會兒,側(cè)身對母親說,還是你來擺。后來,母親說,父親有五六天的時間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做,每天還有人去看他,給他送吃的。那個時候是大集體,不上工就沒有工分的,但他這個算工傷,他就這么躺著掙工分。
這個故事我從小就聽過,是父親嚴肅認真的一生里為數(shù)不多的“開小差”。母親總喜歡講,每次她都能講好其中一個細節(jié):那位一槍打穿父親大褲子的獵人來看父親,要求看看傷口,父親捂著傷口不讓看,獵人的手伸過來想掀開褲腿,父親就大叫,哎喲別碰,好痛啊。母親模仿父親的表情,偏頭歪著嘴巴,發(fā)出一連串的感嘆詞。大家都笑起來,孩子們笑得特別歡。
大女兒小練問外婆,那時候你們結(jié)婚了嗎?你去看外公了嗎?母親說,還沒結(jié),但是去看了,而且父親只給她一個人掀開了褲腿。她又補充說,他那個時候不像現(xiàn)在,那個時候精怪得很,現(xiàn)在一天比一天笨。說完她意識到不應(yīng)該這么說(也可能是我的臉色讓她明白過來),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她夸張地大笑起來。
第二天發(fā)生了兩件小事情。中午,大家陸續(xù)坐上桌準備吃晚飯。有人提議喝點酒,父親也很開心,他說他喝一小杯紅酒沒問題。我剛準備往高腳杯里倒酒的時候,父親拿過我手里的紅酒瓶說,我來倒。
父親拿過紅酒瓶,把紅酒倒進了吃飯的碗里。母親詫異的眼神沒有讓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犯錯,大家突然安靜下來,小披薩一個人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指著高腳杯說,外公,酒杯在這里呀!父親微笑的臉凝固了兩秒鐘,哦,他說,咋回事呢?我們大家笑起來說起別的什么事了,小小的尷尬似乎就這么溜走了。
過一會兒,父親左手拿起裝著米飯的碗,右手舉起筷子搛菜,突然,他手中的碗掉到了桌上,吧嗒,感覺就像是那只碗自己的意志,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碗沒有碎,但碗里的米飯撒出去很遠,一部分散落在桌上,另一部分混入了一盤浸滿豬油的回鍋肉里。母親下意識地哎呀了一聲,隨即控制了自己,大家都裝作沒事一樣幫著收拾桌面。父親也佯裝起一張平靜的臉,坐下來拿起那只碗三兩下吃完了里面余下的米飯,中途只搛了兩三次桌上的菜。
很快父親就起身離開餐廳,他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了半分鐘,又站起來掀起不太平整的沙發(fā)巾,把沙發(fā)巾重新鋪平,整理每一處邊角,使得鉤針花紋的棉布沙發(fā)巾和沙發(fā)表皮完全貼合,比任何時候都要嚴絲合縫。他需要做點事讓自己平靜下來。
做完這些之后父親又似睡非睡地靠在沙發(fā)上了,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一大片紅色,近似于瘀青,但顏色更紅,感覺是血管破了,血液正在皮膚下面彌漫。我問父親這是怎么了,父親說沒事,上次治療引起的,醫(yī)生已經(jīng)開藥了。說完他把手背朝下,不讓我再看到。我不放心,把他的手拉過來,發(fā)現(xiàn)手臂上還有好幾處這樣的出血點,出血點表面的皮膚比其他地方更干,皺成一團,這使得他的整個手臂坑坑洼洼,不忍直視。我很難過,張嘴想說點什么,又什么也說不出來。父親不耐煩地哎呀了一聲,他縮回自己的手,一邊整理袖子一邊說,都說了沒得事,看啥子看。
我給父親泡了一杯茶,父親喝茶的動作仿佛是在吞咽一種難以下咽的東西,喝完后咂巴了一下嘴。然后他愣起神來,仿佛進入另一個時空,一種不在場感。一個好強了一輩子的男人,不愿意在他愛著的人面前顯露脆弱。
這幾個月父親過得并不容易,我們也不容易。“我們”,我、小喜、小勇、母親。我們都很努力,但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們都做得不好,越努力越做不好。母親大多數(shù)時候只會著急,說錯話,用她那種抱怨(其實是關(guān)心)的眼神瞪著衰弱的父親,然后長嘆一口氣。
10
父親和母親同年同月同日生,在一個生產(chǎn)隊長大。父親的家在半山腰,幾棵巨大的桉樹后面的空地上。站在桉樹下往外看,就能看到母親家所在的村莊。若在桉樹下大喊一聲,母親家是能聽到的。
父親的家離深山老林最近,他的童年大部分時間是在那片山林里度過的,砍柴、撿野菌子、摘野果子、打獵。大饑荒年代,有一種叫作“斗爭糧”的食物救過全村人的命,父親每天受命去山里摘斗爭糧,摘回來奶奶用石磨推細,做成餅子充饑。斗爭糧我后來也去摘過,我們把紅紅的小豆子用細線串起來戴在脖子上,幻想它是一串紅寶石項鏈。那小果實我嘗過,酸,澀,不是食物的味道。
爺爺做過保甲長,外公則是新中國的村長。吃斗爭糧那幾年,父親差點被餓死,而母親家隔壁就是生產(chǎn)隊的糧倉。村里的土墻壁都有墻洞眼,外婆做了一條長柄木勺,每天讓母親和她兩個妹妹把木勺伸進墻洞眼兒扒拉稻谷。
母親跟我說過,父親小時候憨,又高又瘦,說話結(jié)巴。父親家里窮,只有一條褲子,哪天洗了褲子沒晾干,就只好在家里躲著不見人,常被村里的娃兒取笑?!八呛髞聿砰L好的”,母親這么說。
家里有一張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父親皺著眉頭,大概因為陽光太刺眼,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他手里還夾著一支煙,那個年代拍抽煙的照片很少見吧。
父親與村莊以外的世界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是在他13歲那年,他參加過大串聯(lián),打算去北京天安門見毛主席。他從我們村莊所在的山區(qū)出發(fā),一直走到河谷地帶,與河谷地帶的年輕人會合,順著安寧河往西昌方向又走了兩天的路。導(dǎo)致他沒有繼續(xù)往前走的原因,是他腳上的一雙布鞋實在太破,沒走多久就不能再穿了。他光腳踩在河灘上,那時是盛夏,河谷地帶海拔低,氣溫高,地面上的粗沙實在太燙了,他的腳底很快起了一層水泡,他只好返回村莊。
回到家的父親在爺爺?shù)陌才畔伦銎鹆髓F匠學徒,在離家?guī)桌锏赝獾蔫F匠鋪,父親每天揮舞著鐵錘砸向燒紅的鐵塊?,F(xiàn)在的父親每當用力和專注地做什么的時候,眼睛都會鼓起來,嘴巴歪向一邊,舌頭伸出一小部分攤在兩片嘴唇之間。這都是學徒生涯留下的印跡。
在我自己的記憶里,獵人是父親最早的身份。父親擁有一把獵槍,木質(zhì)槍托早已磨得發(fā)亮。在饑餓年代,這把槍一定幫上了家里的大忙。我們村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再往山上走就會進入深山老林,深山老林里隱藏著不少可以獵殺的動物。
除了前面講過的錦雞的故事,我還知道父親另一件與打獵有關(guān)的事,也是聽我母親講的。年輕的時候,父親和村里一幫小伙子有一次結(jié)伴進山打獵,遇見了一只麂子。麂子靈敏,跑得還非常快,在山林里竄去竄來,獵槍打不著。小伙子們奮力圍追,追了很久沒追到,幾個小時后,都跑不動了,麂子早已鉆進另一個山頭的灌木叢。大家停下來稍作休息再折返回村,途中有人發(fā)現(xiàn)路邊躺著一只土狗,是村里的土狗,一路跟著他們進山的,累趴下了,現(xiàn)在怎么喚也喚不起來了。所有人都很累,又餓又累,而且?guī)г谏砩系母杉Z都吃完了,想早點回家,沒有人想管這只土狗,還有人說,反正這只土狗也快死了,要不宰了烤來吃。父親堅決反對,二話不說,把土狗扛在身上往回走。走著走著還遇上了一場大雨,走到一處小溪,父親和土狗都掉進了水里,土狗在溪水里撲騰了兩下就順流而下了,父親蹚了很遠的水才救起來土狗。
傍晚,人們在村口看到父親冒雨從遠處蹣跚走來,還以為他獵到了什么好東西,走近了才看清,他身上掛著那只出發(fā)前活蹦亂跳的土狗。
母親說,你爸太瓜了,又瓜又憨。她說的時候臉上有她特有的笑意。
我出生之后的1980年代,捕獵不那么必須了,獵槍就掛在臥室墻上。父親偶爾傍晚的時候背上那把獵槍出門,到了半夜才和幾個村里的其他獵人朋友回到家里。他們都來我們家,因為母親有一手好廚藝。他們打回野兔、野雞和豪豬,偶爾有麂子和錦雞。他們連夜打整獵物,差不多了就會叫醒我。父親總會挑一塊最瘦最嫩的肉抹上鹽扔進火塘里燒熟了給我吃。大家一邊吃一邊喝酒聊天,有時候還會唱起歌來,等到大家吃得酒足飯飽,天光才微微發(fā)亮。后來政府對槍支管制得緊,那把獵槍也上繳了。沒有了獵槍的父親當上了村里的民兵連長,武裝部有時候組織大練兵,父親就在村莊后面一個叫馬鞍山的靶場教大家射擊。
在我7歲那年,父親和鄉(xiāng)場上的幾個朋友相約出了一次遠門,他們先是南下廣州,后來又從廣州趕去上海,這一路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那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父親一路經(jīng)歷了很多事,但他總是講不好,只有和他一起去的朋友來了我們家,我們才能聽到那些事。他們說父親在上海的酒店里,把香皂當成食物,一邊吃一邊說,聞起來香,怎么吃起來不好吃。他們還說,在廣州的時候,有個老板想留下父親幫他做事,父親拒絕了。父親從上海帶回一臺錄像機,還給我買了一套運動衣,上衣是那時候很少見的套頭衫,淺粉色的,胸前左邊寫著一個“上”,右邊寫著一個“海”。那張全家福里,我就穿著這套運動衣,我的運動衣在黑白照片里白得耀眼。此外還有一把特別逼真的塑料花,塑料花在我家神龕上放了十多年,搬家后不知去哪里了。
出遠門回來沒多久,父親在村里辦了一間酒廠,用村里人種的小麥和高粱釀糧食酒。在那之后的五六年,酒廠越辦越大,我家院子里曬滿了混合了酒曲的糧食。父親釀的酒好喝,就連縣長要去省城辦事,都會來我家買一大壺酒帶上。
父親話不多,也不愛笑,為了遮蓋爺爺在他臉上留下的傷疤,很年輕的時候他就蓄起了魯迅那樣的胡子,加上高鼻梁和深邃的黑眼珠,他看起來很嚴肅,小孩子們都有幾分怕他。他做任何事都特別認真,用母親的話來說,“屙屎的時候背都打得筆直”。他喜歡下棋,我印象中,他每走出一步棋都是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他通常將棋子舉在空中,半天落不下去,圍觀的一群人跟著他著急,跟著他停頓,仰頭,有時候到最后,他一聲“算了,換個走法”,引來一陣吁呼。
他常被以母親為首的人取笑,盡管如此,他有天生的領(lǐng)導(dǎo)力,大家喜歡跟他在一起,而且有他在的地方,哪怕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也從沒有人無視他的存在。
1986年之前,我們整個村莊是沒有電的,到了夜晚,人們要么圍在火塘邊,要么點燃從山上砍回家的松枝,村莊背后的山上還能砍到一種名字就叫“明油枝”的植物,是專供照明用的。家庭條件稍好些的會買煤油來點燈,能買得起蠟燭的就更少了。
與點蠟燭有關(guān),我們家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火災(zāi)。5歲那年的某一天,母親帶我去一個叫柳賢的地方吃酒,第二天回家,看見父親用白紗布包著一只手,頭發(fā)有燒焦的痕跡,臥室里的大床已經(jīng)變得烏漆麻黑,蚊帳和被子都不見了。原來頭天晚上父親半躺在床頭看報紙,一邊看一邊打瞌睡,最后就睡著了。結(jié)果報紙掉到蠟燭上燃燒起來,等父親驚醒的時候,尼龍面料的蚊帳已經(jīng)被引燃了,父親徒手去扯蚊帳,燒傷了手掌。父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我和母親描述火災(zāi)時的情況,他說,眼看火勢無法控制,他趕緊沖進灶房端水,灶房離得遠,端一次水澆完離開再回來,火勢又增大了。母親惡狠狠地問他,那最后是怎么撲滅的?父親清了清嗓子說,幸,幸好,我,還,還憋,憋了一,一大泡,尿。
這件事被母親取笑和咒罵了很多年。
母親心情特別好的時候,父親的笨拙會給她帶來加倍的歡樂。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一件小事。我和父親一起去我家隔壁的酒廠拿東西,掃把撮箕之類的。我們拿了東西,臨出門的時候父親順手抓起一把蒸熟后正在發(fā)酵的麥子遞給我,之后他又抓了一把給自己。我們一邊走一邊吃,走了幾步,父親單手拿著的東西掉了一地,他沒有馬上去撿那些東西,愣是蹲在原地認真地繼續(xù)吃麥子。因為要是撿了東西,手上的麥子就弄臟了,就沒辦法吃麥子了。我也蹲下來和父親一起吃麥子。母親出門剛好看到了我們,我們正在認真地吃麥子,掃把呀撮箕呀橫七豎八散落在地上,她笑得彎下了腰。
父親和母親有時候也聯(lián)合起來跟別人吵架。我們家院子檻下有一戶人家,丈夫是村小的老師,妻子在家務(wù)農(nóng),夫妻倆生二胎被罰了款。但是我父母生小喜卻沒被罰款,這是因為父親不知怎么搞到了一個醫(yī)療鑒定,說我有病,得過腦震蕩。鄰居夫妻覺得這事不公平,就四處告狀,還寫了一封檢舉信到《四川農(nóng)村日報》,那是父親最喜歡讀的報紙,報社記者就此事打電話來向鄉(xiāng)政府詢問了情況。父親覺得很沒面子,他原本還希望有一天會因為帶領(lǐng)村民勤勞致富獲得這份報紙的嘉獎。補繳罰款后,父親找小學老師理論,這事能有什么理可論呢,他們很快就吵了起來。
吵架在我們兩家房子之間的小路上進行,母親聞聲從家里沖出來,小學老師的妻子也加入了戰(zhàn)斗。母親對陣對方女人,父親對男人。母親大獲全勝,父親口吃吵不贏數(shù)學老師,母親忍不住幫父親,被對方女人恥笑。我們家的狗崽崽對著對方汪汪叫。那場吵架過去很久了,兩家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緩和到見面能打招呼了,崽崽看到那對夫婦還是會汪汪叫,不愛養(yǎng)狗的母親從此對崽崽態(tài)度好了很多。
嚴肅的父親也愛唱歌,并且喜歡一邊干活兒一邊唱歌,唱歌的時候他一點也不口吃。清晨總會有他的歌聲從院子飄到我的床頭,他最喜歡唱的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和《在希望的田野上》。和那些歌聲一起進來的,還有一股清水灑在泥土地面上產(chǎn)生的味道。父親端一個不算小的搪瓷盆,里面裝滿了水,他猛喝一大口水,包在嘴巴里,再用力噴灑出來,地面就是濕漉漉的一層。這么噴灑完整個院子,再打掃完成后,父親才開始做飯。而母親這時還躺在床上,嘴里不時抱怨,張洪才你這個老瘋子,起那么早做啥子?母親很討厭父親的一點是父親做事時總是會制造出各種聲響。唱歌和噴水都不算什么,她受不了的是那些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掃把撞到鐵皮門,搪瓷盆掉地上再滾幾圈,又或者突然來幾個響亮得嚇死人的噴嚏,父親有過敏性鼻炎。
1986年的秋天,父親從外面背回一臺柴油發(fā)電機。首次亮燈的那個夜晚,我們家擠滿了大人和小孩,父親啟動發(fā)電機,巨大的響聲在整個山村回蕩。我家每個房間里,父親事先安好的電燈泡都亮了起來。人們走進房間,尤其在灶房里流連。那些即使在白天也很灰暗的角落,灶膛邊、水缸與地面之間的縫隙、木柴堆旁的狗窩全部都被電燈泡照得清清楚楚。有老人瞇著眼睛看向燈泡,同時發(fā)出驚嘆,這就是夜明珠啊。從那天起,全村人夜晚的消遣就是來我家看亮燈。每晚亮不了一會兒,母親就催大家,就著這個電燈泡的光回家吧,柴油要省著點。
一個傍晚,父親拉著我順著村莊旁邊的小河走,一直往山里走,走到一處瀑布前跟我說,這個水流的落差可以發(fā)電。然后他開始跟我講電的原理,盡管我當時似懂非懂,他可能也講錯了很多,但還是覺得很神奇。沒多久他就真的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微型水電站,全村都通上了電。
幾年后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停電了,那個時候我們村里的電已經(jīng)并入國家電網(wǎng),高壓線架到了村口外的黃土包?!白儔浩鞒鰡栴}了”,父親斷言。他穿上雨衣,跨上摩托車,準備去黃土包維修變壓器,臨走時問送他到門口的我,你去不去?我一下子跳上了摩托鉆進他的雨衣里。
父親在變電站里忙碌,我?guī)退e手電筒,他讓我照哪里我就照哪里,但他還是看不清那些線路,他從我手里拿過電筒,用力張大嘴巴,把電筒含在嘴里繼續(xù)工作。由于一直張著嘴,他需要工作一會兒就把電筒從嘴里取出來,吞一下快要流到嘴角的口水,這惹得我不停地想笑。有時候父親仰起頭,專注地忙碌著,電筒的光射向遙遠的夜空。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而我披著他的雨衣,那是我一生里夢幻般的時刻。
11
我只在村里的小學上了兩年學,父親就將我送到了鄉(xiāng)里的中心小學,父親有個好朋友是中心小學的數(shù)學老師(父親總有很多村莊外面的好朋友),我一開始就住在那個數(shù)學老師家,后來又和初中生們擠大通鋪。在鎮(zhèn)上讀到四年級,父親將我轉(zhuǎn)學到縣城里,總是哪里的“教學質(zhì)量”高,他就想辦法把我送到哪里,住校,或者住親戚朋友家。他致力于把我培養(yǎng)成和他不一樣的人。
我從小就有一個擔心,擔心別人不喜歡我。站在教室門口,等著班主任說,來,大家歡迎我們班新來的同學,然后在全班同學異樣的注視下走向自己的座位——這樣的時候太難了。不斷融入新環(huán)境,在一個已經(jīng)有固定團體和相處模式的集體里,想辦法被接納,是我小小年紀不得不面對的功課。住在不同的或親近或陌生的家庭里,想辦法討人喜歡(至少不討人厭煩),處處懂道理,得體,要做到這一切,我的辦法是讓自己變得普通,乖巧,最好不被人看見。
我為此怨恨過父親,也用我的方式表達過不滿。上小學六年級那年,有一天父親來城里我住的親戚家看我。當著他的面,我拿出一大堆臟衣服洗,他就坐在不遠處,我故意洗得很用力,我皺起眉頭很辛勞的樣子,惡狠狠地揉搓衣服。我想讓父親難過,他確實難過了。他坐在那里,嘴巴微微張開,雙手在膝蓋上來回摩擦了幾下,發(fā)出幾聲干咳。這么多年過去,那個場景仍然歷歷在目,我搞不懂這是為什么。我總是記得生命中那些微小的細節(jié),對于一些大事反而記不太清。關(guān)于那些大事,父親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得:反正老天爺給你啥子,你都得接著。
父親給我取的乳名是“湖亭”,在我們二半山區(qū),大多數(shù)人既沒有見過湖,也不知道什么是“亭”,大家覺得太難叫了。父親說,湖亭,聽起來也像蝴蝶,那就叫蝴蝶吧,小蝴蝶。這名字還無意中引領(lǐng)了小村莊的取名潮流,在我之后,小蜻蜓、小蜜蜂、小雞寶之類的名字漸漸多起來。后來上小學一年級,父親在兩個學名間猶豫不決,“張文美”和“張曼拉”,為什么要叫文美?“有文化的人才美”——這句話他說過好多次。有時候他會把“文化”說成“文憑”。而曼拉呢?父親沒有解釋過這個名字。這在當時,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是一個多么奇怪的名字,曼拉,我敢說別說我們村了,就整個米易縣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叫這個名字。也許是父親在上海聽見過的,又或者和那位跟他談過戀愛的女知青有關(guān)?女知青的故事我后面會說。
我喜歡曼拉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到就深深記住了,我不喜歡文美,小時候我覺得這個名字土,長大一點了,我感覺到“文美”是父親對我的期望,這期望重了,辛苦了。而曼拉,雙唇張開,“曼”,舌尖在上顎輕輕一彈,“拉”,不費力,無負擔。
我差一點就成了曼拉,父親通過抓鬮的方式最終選擇了文美。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我叫曼拉,我的人生一定和現(xiàn)在不一樣。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想象和編造中,一個叫曼拉的女孩在另一個時空活了下來。后來我開始給曼拉寫信,我有一個帶鎖的筆記本,里面全是二十歲之前寫給曼拉的信,現(xiàn)在我翻到其中一封:
曼拉:
你好。我被大學錄取了,我爸從鄉(xiāng)政府帶回了通知書,他把信封隨手扔在餐桌上,我馬上拿過來打開。但是他說,吃了飯再看。他把信封移到一邊,我假裝平靜地吃完了那頓飯。然后他又說,要不要出去走一圈?我們沿著家門口的水泥路往左走,走到了當年修建水電站的地方,又折返,一路上都有鳥叫,天氣一點都不熱?;氐郊?,信封已經(jīng)被我媽打開了,她不識字,她朝我和我爸大叫,搞快點,念給我聽呀。我爸這才不慌不忙打開了錄取通知書。
我爸完全沒想到我能考上大學,他覺得中專畢業(yè)當個老師已經(jīng)很好了。幾個月前我跟他說我想考大學的時候,他問我,你考得上?我說我試試。他說那你試試吧,考得上我就供你。我現(xiàn)在即將成為我們村第一個女大學生,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雖然有點投機倒把的意思(藝術(shù)專業(yè)降分錄取)。
傍晚,我們?nèi)胰ムl(xiāng)場下館子慶祝我考上大學。我爸轟燃了摩托車的油門,整個村子的人都聽見了摩托車聲。小喜最先跳上去坐在我爸的后面,接著是我,我媽把小勇安頓在父親面前的油箱上,她自己坐在最后面。我媽將手穿過我和小喜,抓住我爸的褲腰,摩托車整個被壓下去一截。車子在父親的駕駛下緩慢移動,逐漸加速,經(jīng)過兩旁長滿玉米地的小路,緊接著一轉(zhuǎn)彎駛上了通往縣城的大馬路。安寧河在我們的一旁流淌,天空那么高,仿佛每個人都在實現(xiàn)理想。
1997年3月17日
12
父親做事總有自己的節(jié)奏,如果半天不做事,他就開始憂慮,覺得辜負了時間。而母親是個看起來不需要節(jié)奏的人。她忙起來的時候比誰都忙,一旦事情做完,就睡大覺或者打麻將。父親開酒廠的時候,母親除了用酒糟養(yǎng)豬,還同時開起了全村第一間商店,除了賣父親釀的酒,還賣一些日用雜貨。喂豬的同時還要去縣城里批發(fā)百貨,做生意要算賬,她大字不識但很快就學會了用計算器算成本和利潤。她做這一切駕輕就熟,仿佛天生就會。生意不太好的時候她懶得守店,每天睡到快中午了才起床,有人來買東西,如果我在院子里,她就大喊,蝴蝶,你去。我有時不想答應(yīng)她,假裝沒聽見,她就對那個買東西的人喊:“你自己進去拿,錢放進抽屜里,要找你的零錢也在里面?!?/p>
母親最開始迷上打麻將的那幾年,她在我家商店旁邊的堂屋里開起了麻將館,每天從早到晚堂屋都擠滿了人。早晨父親在一個大水杯里泡好一泡苦丁茶,所有來打麻將的人都喝那杯苦丁茶,喝完了有人去我家廚房里燒好開水再摻進去。到了晚上,那個大水杯里還有水,茶渣全部沉在底部,喝一口,似乎還帶著點回甜。那個大水杯是搪瓷的,白色,內(nèi)壁早已被苦丁茶染得黢黑。
堂屋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到了傍晚,《新聞聯(lián)播》之后總會有電視劇,我搬個板凳坐在麻將桌旁看電視,打麻將的人太吵了,聽不見電視里在講什么,我越坐越近,杵在電視機前才能聽到。半年后,我的聽力沒問題,但是眼睛近視了。
有時候我也會抱怨母親,為什么要整天打麻將。有一個周五的傍晚我就要去鄉(xiāng)里的學校了(我8歲開始住校),她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牌桌送我出門的意思,我再次表達抗議,這時候她正打得酣暢,一張牌扔下去,抬起頭大喊,老子在掙錢給你讀書的嘛。整個堂屋里的人都哄笑起來。
母親也會像不少別的母親那樣給女兒織毛衣。不過她只織最基礎(chǔ)的款式,用最粗的針。她手腳麻利,幾天就織好了。也是一個要去上學的周五傍晚,我守在母親面前等著她收完毛衣的最后一針,準備穿上毛衣去學校。那時候的棒針會脫色,淡黃色的毛衣織好了,攤開一看,到處是黑色的污漬。母親二話不說把毛衣放進水里洗干凈了,用力擰掉水分,直接就套我身上了。她說,走得了走得了,快走吧。我就穿著這件滴著水的毛衣去了學校。
母親從不關(guān)心我的學習,要是我某一次考試得了好成績,回家告訴父親母親,父親會為此多喝二兩酒,母親則一聲“喔喲,不錯嘛”就過去了。感覺她的生活里除了掙錢就沒有什么大事。她對我的兩個弟弟比對我更放松,前些年我有一天在她面前抱怨小喜不好好工作,她回我一句,我覺得小喜挺好的,他又沒有去吸毒。
雖然是一個放松的母親,但是母親從來都喜歡罵人,我們做事慢會被她罵,擋著她的路她會罵,影響她睡覺她也罵,就連吃飯花掉比平常多一點時間也會被她罵。小時候我常常想,長大了一定不要像母親那樣。事實上,在我自己當上母親之后,在跟孩子們相處的過程里,越來越多的時刻,我感覺自己被母親附體了。我和母親一樣,也有三個孩子,有時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罵他們之后,會自己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孩子們早已跑開),回想起多年前我媽大聲吼我的許多個時刻。
有時候難免會想:寫作和打麻將能有什么區(qū)別呢?我后來在菲利普·羅斯的《鬼作家》里讀到一句話:
“至于后來她成為一個作家,那不是由于她決心每天坐下來要當作家,而是由于他們過的憋死人的生活?!?/p>
13
1979年父親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混得比所有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優(yōu)秀了。他當上了村里的團支書,會自己制作獵槍打獵,槍法全村最好,還會木工活兒,兩天就能做出一張有簡單雕花的桌子。盡管說話仍然結(jié)巴,但這個缺點已經(jīng)縮小到成為點綴的地步。對了,父親還會拉二胡,聽母親說他們結(jié)婚前父親甚至還有一把小提琴,因為要置辦結(jié)婚用品就把小提琴賣了,賣了15元。在我們那個偏僻的小山村,怎么會有小提琴呢?一個從成都來的知青沒錢花了,賣給父親的。幾十年后我在成都的一家電視臺工作,父親來成都,他有一天突然想尋找那位知青,我還幫他在電視新聞的游走字幕上登過一則尋人啟事:
李有順,原工作單位東城區(qū)教育局,請你看到這則消息后聯(lián)系我。你在米易縣頭碾鄉(xiāng)新安村的老朋友:張洪才。電話:×××××
登尋人啟事的時候,成都早就沒有“東城區(qū)”這個地方了。那些日子父親每天問我有沒有李有順的消息,我們沒有收到任何關(guān)于李有順的消息。
14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前,和下鄉(xiāng)到村里的一位女知青談了兩年的戀愛。父親就是在那兩年里跟著那位知青學會了認字,后來知青回城,他們的關(guān)系就不了了之了。母親偶爾會在我面前提起那個知青的名字,名字很好聽,“胡雪松”。她提起胡雪松的時候沒有任何不高興,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還挺開心的,仿佛那是父親的榮耀,也順便變成了她的榮耀。我有一件毛衣就是胡雪松送我的,帶鉤花的粉色毛衣,她回城后還與我父親(后來包括母親)保持聯(lián)系。
一個知識青年,怎么可能和父親這樣的人相伴一生呢,母親就像接納父親的口吃一樣接納了胡雪松。
1989年3月的某一天,我們?nèi)乙黄疬M城參加胡雪松的婚禮。胡雪松的家在隔壁縣城會理,她嫁給了我們縣武裝部部長,她的工作也被調(diào)了過來,在縣工商局。婚禮在縣城的實惠餐廳舉行,母親一大早給我穿上紅裙子,給她自己和父親穿上白襯衣,一家人高高興興騎上摩托出發(fā)了。婚禮上,胡雪松和新郎來我們這桌敬酒,母親將一杯白酒一飲而盡,父親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
胡雪松長得比母親白,比母親胖,那個時候胖是優(yōu)點。她眼睛會發(fā)光,白眼仁特別白,最重要的是,她穿著裙子,母親從不穿裙子。我得承認,坐在飯桌上的我大膽想象過,胡雪松如果是我母親會是什么樣的場景。我想她一定說話溫柔,會給我梳好看的發(fā)型,教我唱歌,早晨往我臉上認真抹香香。
母親那時候是全縣為數(shù)不多的養(yǎng)豬專業(yè)戶,最多的時候她養(yǎng)了50頭大豬,這得益于父親開起了酒廠,酒廠釀酒會產(chǎn)生很多酒糟,豬吃了酒糟就睡覺,長得特別快。另一次來實惠餐廳吃飯,是我媽作為養(yǎng)豬專業(yè)戶被政府某個部門邀請,那一次吃的是自助餐。出發(fā)前我在家里問我媽,什么叫自助餐,她說,就是由你脹。
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和父親有過一次談話。我們一大家人在成都我家樓下的一間云南餐館里吃晚飯,吃的是汽鍋雞。父親喜歡云南菜,他吃高興了酒也比平常喝得更多。母親吃飯很快,她總是全家第一個離開飯桌的人,她吃飯主要是為了填飽肚子,她討厭父親喝很多酒(雖然她自己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喝一杯,但她一口一杯,喝完倒頭就睡),看見父親還在往杯子里倒酒,她拉上其他人回家了,只有我一個人陪著父親。我喜歡父親喝醉后的樣子,小時候我會找準這樣的時機問他要零花錢,通常他會比平常多給好幾倍。
“你當年喜歡我媽啥子?”我一邊給父親夾菜,一邊問出這句話。
父親突然嚴肅起來,他一旦要認真回答問題就會變得嚴肅,空氣凝固了很久,他干掉杯里的酒,吃掉我給他夾的菜,這才回答我:
“你媽——”
是他常有的那種停頓,他又夾起了一塊雞肉,放在嘴里嚼了幾下才說:
“——愛干凈?!?/p>
這個回答讓我也變得嚴肅起來,半天說不出什么話。我那時正陷入一段暴烈又無望的關(guān)系中,總希望從他人的經(jīng)驗里獲得力量和啟發(fā)。我發(fā)現(xiàn)母親總能從愛父親的過程里獲得力量,這力量讓她更強悍了。而我相反,一旦愛上,就卑微,想去討好。我以為吸引父親的是母親的強悍,但他說是因為母親愛干凈。
一個人會因為另一個人愛干凈就希望一起度過一生嗎?
我跟父親說起我很小的時候發(fā)生的一件事。父親帶我去會理縣城待過幾天,住在古城街道上一棟木板樓的二樓。那是一戶三口之家,兩位老人與一位和父親年齡相仿的女人。那家人把柿餅掛在二樓的陽臺上,老人每天取下一個給我吃。還記得父親和那個女人走在石板鋪就的街道上,我走在他們前面。我走得很快,他們總被我拋在很遠的地方。我走一會兒后轉(zhuǎn)身朝他們喊,搞快點啊。但他們還是走得很慢。
那個女的是胡雪松吧?我問父親。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陷入到回憶中:
“我也記得一起走過那條路,我們要離開會理了。你胡嬢嬢送我們,哎呀那段路走得太難了。那個時候你才五歲,你居然還有印象?!?/p>
“你帶我去找胡嬢嬢,我媽曉得不?”
“當然曉得?!?/p>
母親很放心父親與胡雪松保持聯(lián)系,但并不是所有時刻都如此放松。我十歲那年父親帶著村里一幫小伙子出遠門,他們要考察其他地方的煙葉種植和蠶絲廠。臨走前一天,母親堅持要父親帶上我。我隱約感覺到我是帶著任務(wù)出門的,不過這個任務(wù)比較簡單,只要我在,母親就放心了。
那次我們?nèi)チ嗣滓赘浇膸讉€縣城:會東、會理、寧南、鹽邊和已經(jīng)在行政區(qū)劃上屬于云南的華坪和巧家,最后一站是涼山州的首府西昌。那一路我都緊緊跟著父親,不讓他有任何單獨行動的機會。
母親除了用呵斥的方式向父親表達愛意,也會有比較溫柔的時刻。有時候他們走在路上,母親會主動挽起父親的手臂,這在我們的村莊并不多見。母親自己也會不好意思,但她有化解害羞的方式,比如她會在挽著父親的同時用力推一下父親,父親站不穩(wěn),往前躥出幾步,回頭很無辜地望著母親,母親就大笑起來。
胡雪松的故事還沒講完。
我結(jié)婚的時候,先生和我都不打算舉辦婚禮,但父親堅持要我們從成都回老家,在米易縣城張羅一場酒席,我們照做了。一切都是父親和母親在安排,婚禮頭一天晚上我們才從成都趕回米易?;槎Y上的客人都是老家的親戚和父親母親的朋友。
母親把一個瘦得驚心的女人拉到我面前說,喊一聲胡嬢嬢。胡雪松伸出手握我的手,眼里有淚花。她那天也穿了裙子,一條雪紡的白色碎花連衣裙,但我當時有一種感覺,某種比時間更無情的東西擊碎了她的美貌。除了瘦,她的背也駝了,頭發(fā)白了好多,她那時不過五十多歲。她是那天除母親之外,在我的婚禮上哭得最多的人。母親在婚禮間隙湊到我身邊說,胡雪松一直沒有小孩,她那個當武裝部部長的丈夫,待她不好。
15
母親是全家最麻利的人。從很小的時候起,母親總在我和小喜面前展現(xiàn)出她的不耐煩,她不喜歡小孩,尤其不喜歡小孩子給她帶來的麻煩,看在我們是她的孩子的分兒上,情況稍微好一點。她嫌棄我做事太慢,走路太慢,說話太慢,掛在她嘴上的一句話:磨皮鬼,磨啥子磨,搞快點。她走路快,說話也快。
小時候,總是母親走在最前面,我在后面小跑著追,生怕追不上。我們的距離拉得遠了,她就會停下來轉(zhuǎn)身白我一眼,罵我一句,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她討厭自己走路的時候,我拉著她的衣角,她總說,你不要攔攔絆絆的。我那個時候完全不能理解,覺得委屈,后來我有了孩子,也本能地不喜歡孩子走路的時候拽我的衣角,這才理解母親的那種不耐煩。母親曾經(jīng)兩次把我搞丟,一次是五歲那年她帶我逛縣城里的百貨商場,另一次是去鄉(xiāng)場上看電影。在人群中把我找到的一剎那,母親大吼著沖過來在我屁股上狠狠拍了幾下。
母親的不耐煩首先是針對父親的,孩子們只是順帶被她的麻利和聰明碾壓。
她的不耐煩有一個更深層的動因:她不能忍受一個人的笨拙。她有一種天生的、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偏偏父親是笨拙的人。而我和弟弟們只要表現(xiàn)出笨拙的一面,就會讓她聯(lián)想到父親。“跟你爸一個樣”,這是她罵我們時常說的一句話。父親有時候說一句話,說出前半句就會停下來,為了避免后半句話結(jié)巴,他要醞釀很久,想好了,后半句才出得來。這長長的停頓讓母親難以忍受,每當這樣的時刻,母親就說她自己“忍不住鬼火冒”。“鬼火冒”,比憤怒輕微,比不舒服嚴重。
母親有她不耐煩的資本,她的聰明讓她做很多事輕而易舉。就拿做菜來說,她擁有絕對的自信,同時又對做菜這件事情滿不在乎,她在廚房里的時候討厭任何人摻和,她一個人忙碌著,享受著,就像一場交響樂演出的指揮。放松又鎮(zhèn)定,做出的菜當然好吃。父親則不,他很用力,過于認真,時不時還會打爛一只碗。母親總覺得父親做的菜鹽放多了,或者太油了。
母親從來不喜歡教別人什么,她是我見過最不愛嘮叨的媽媽。她認為教別人做一件事,會比她自己做事更麻煩。她堅持了一生的習慣:翻白眼。一旦她的耐心用盡,白眼就來了。有時候她那種白眼會給我?guī)砩钌畹牟挥淇?,但是我的不愉快會讓她更惱火,很小的時候她就對我做出過這樣的評價:蝴蝶就是太小氣了。她所說的小氣也讓我難過,我當時并不能理解她所說的“小氣”不是不大方,而是太敏感。
因為害怕遭遇母親的不耐煩,我處處表現(xiàn)得乖巧懂事,我從不說臟話,這在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絕無僅有。但是母親要說臟話,她的好朋友來找她玩,隔老遠她就大喊:“狗日的×××,你來了唆。”在我們那里,粗俗是最有人情味的。除了說狗日的,她還說牛日的,賊日的,爛雜種,小短命的,挨刀的,死眉爛眼的,準確說,這些詞不是她在罵人,很多時候只是她表達親密的語氣助詞。我現(xiàn)在寫下來這些詞,也需要一點勇氣。
關(guān)于粗俗,外婆才是我們整個家族最粗俗的人,母親只是得了她一點真?zhèn)鳌M馄诺纳らT兒很大,跟人吵架什么怪話都罵得出來。外婆是雅安人,一生嫁了四個男人,第一次出嫁是在雅安被父母賣給一戶人家做童養(yǎng)媳,她從那戶人家逃了出來,一直往南嫁給西昌鄉(xiāng)下的第二任丈夫。結(jié)婚沒多久國民黨政府來抓壯丁,抓壯丁的人帶著有刺刀的步槍來村里挨家挨戶搜查,秋收剛過,丈夫躲進一處草垛里。政府的人走近草垛的時候感覺有動靜,將步槍伸進草垛試探,丈夫慌了,擔心刺刀戳進自己的身體,他下意識用手緊緊捏住刺刀,結(jié)果,搜查的人毫不猶豫扣動了扳機。外婆說,搜查的人聽到一聲慘叫,又打響了一槍,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任丈夫在會理,是病死的,外婆為他生下了三個小孩,后來她帶著三個小孩子嫁給了第四任丈夫,我外公。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記得他牙齒已經(jīng)掉光了,任何時候都像在笑著。外公是生病后久治不愈自殺的,他走之前一個月曾經(jīng)指著我們村口一棵黃桷樹跟母親說,我死后就埋在這里,后來他就被埋在了那里。
外婆是在2008年地震前兩天走的,母親當時在成都我的家里,我記得母親給她的兩個妹妹打電話,拿起電話就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天哪,我們沒有媽了。
母親是外婆外公的長女。她和外婆一樣,喜歡笑,也喜歡罵人,不喜歡小孩,有尖尖的下巴,健碩的身體,常常用進攻的姿態(tài)保護自己。
就是這樣一個不喜歡小孩,處處不耐煩的母親,在生下我和小喜之后,又收養(yǎng)了一個男孩(小勇)。她是靠本能活著的人,一切選擇都不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而是不得不承受的命運吧。
小勇是村莊小河對岸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孩子,他母親也是生下他三天就走了。面對一個孤兒,母親的同情心戰(zhàn)勝了一切。母親的同情心也包含她對父親的同情(或愛?),她嫁給了一個孤兒,又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
母親的家族有毫不費力就到達的幽默,父親卻不,他只能為母親提供幽默的素材,而他自己渾然不知。就比如口吃這回事,在母親心情好的時候,父親的口吃會讓她一邊罵一邊咯咯咯笑個不停。要是母親的兩個妹妹在場,取笑父親和幾個孩子就成了她們最喜歡的游戲。父親、我和小喜、小勇,都是母親嘴里“他們張家人”,她會說,他們張家人都這副德行。我不太能分清,母親在某個時刻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帶著愛意還是恨意,有時候愛,有時候恨,有時候愛恨交織。
母親還喜歡說反話。幾年前,我女兒小練在商場專柜買了一雙兩百多塊的球鞋,母親一聽價格臉色就變了。小練說,外婆,還有一雙更好看的呢,要六百多塊。母親大聲喊起來,那你咋不買六百多的。小練聽不懂母親話里的揶揄,她無辜地盯著她兇巴巴的外婆說,我的錢不夠啊。
我媽、二姨和小姨,她們?nèi)忝檬俏乙娺^她們那一輩最愛笑的人。她們仨見面,老遠看見了,打招呼的方式非常離奇,我媽會大吼一聲,喔——(音調(diào)由高到低再轉(zhuǎn)個彎),我二姨一聽也來一聲,呀哈哈哈(時間拉得很長),我小姨就一路飛奔同時大聲笑,嘎嘎嘎嘎……然后她們就聚在一起笑成一團。我到現(xiàn)在也不太明白她們?yōu)槭裁葱Α?/p>
母親和父親總是通過吵架解決問題。每次吵完架,母親都會在床上躺很久,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說,你去告訴你爸,我吃老鼠藥了。我嚇得直哭。她又說,假的。我走到廚房告訴父親,母親吃老鼠藥了,父親脫口而出,假的。
其實讓他們吵架的原因都是些小事,比如有一天午飯,母親說父親煮的茄子沒熟,父親說不可能,兩個人就針對茄子到底熟沒熟吵了半天,父親吵到激動處還說,老子去找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來解決,請他們來看看茄子熟沒熟。父親離開了餐桌,母親追出去罵罵咧咧。我一個人坐在桌前,心里想,不管政府如何判定,都不是好事。我要消滅證據(jù),我一個人在政府的人來之前吃完了那碗煮茄子。政府的人當然沒有來。
最近幾年父親和母親來成都,吵架的原因更多也更離奇了。有一天我們開車去西單商場買東西,停車場豎了個牌子:購物免費停車。父親說,這兒好,這兒停車買,買東西不要錢。母親就吼起來,不要錢你拿點東西給我啊。
父親說,我說的是停車不要錢。母親說,屁,你說的是停車,買東西,不要錢,你這個老瘋子。
還有一次從市中心天府廣場回家,父親說,從我們家到天府廣場太遠了,得有涼橋到米易縣那么遠。母親不同意,她認為最多只有丙谷鎮(zhèn)到米易縣的距離。父親做了讓步,說再怎么說也有到丙谷鎮(zhèn)外面的埡口的距離。老家那些鄉(xiāng)啊村的是他們衡量所有距離的尺度。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滿臉怒氣,仿佛那個距離關(guān)系到生死存亡,最后母親不耐煩地白了父親幾眼,又甩出那三個字“老瘋子”,他們就一整天不說話了。
吵架這一點是母親家族的遺傳。外公和外婆就愛吵架,父親隔三岔五就要幫著勸架。母親和外婆一樣,總是用一種進攻的姿態(tài)保護自己。因為怕受傷害,就先把自己武裝成刺猬。
母親罵父親,你這個老瘋子。
父親罵母親,你就像,那個,馬,馬普英(馬普英是我們村的女瘋子)。
總體上,雖然結(jié)巴,父親還算是母親力量均衡的對手。有幾年,除了以一種暴躁的方式,他們不知道還可以怎樣交流,禮貌都是留給外人的。小時候,他們的吵鬧是我的噩夢,我至今仍是一個害怕沖突的人。他們還在我面前打過一架,父親先動的手,具體原因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是在一個下午,父親在院子里鋸木頭,母親在屋檐下走來走去罵罵咧咧,我坐在板凳上低頭寫作業(yè),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
母親罵得越厲害,父親的木頭鋸得越快越狠。在一個時間點上,木頭被鋸斷了,母親正一屁股坐下來準備繼續(xù)哭訴,父親撿起掉在地上的半截木頭朝母親的方向扔了過去。父親大概只是想嚇唬母親,所以扔得并不那么準確,母親也避開了那塊木頭,但是木頭上的一小塊碎屑從地上彈起來打在了母親的臉上,母親的臉流血了。短暫的寧靜,像那個123木頭人的游戲,父親慌了,無措地看著母親,母親捂住臉,過一會兒才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至于我,在當時是怎么表現(xiàn)的,已經(jīng)完全空白了。時間好像被裁掉了一截,幾分鐘后我從另一個時空回來,渾身是泥巴,就連臉上和頭發(fā)上都是。憑此可以推斷,我一定是當場倒在地上,又或者呼天搶地哭過一陣。等奶奶和外婆聞信趕來勸架,幫我把泥巴清理干凈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16
如果不是出生在這座小山村,母親的人生會是怎樣?也許她會是個成功的有膽識的敢想敢干的商人?又沒準兒是個朋克女孩吧。而父親呢?他不管生在哪里,生活都是一個戰(zhàn)場。他從一個身體發(fā)臭的孤兒,長成后來可以在整個村莊甚至更大的地方都擁有威望的男人,是因為他一直在戰(zhàn)斗,一直對自己有所要求。他也這么要求我,他要我好好讀書,去接近一個他無限向往的世界。那個世界與他距離遙遠,就好像我離他(或母親)越遠,越能證明他的成功。
這么多年,我努力用知識和思考遠離有人情味的粗俗,其背后的心理動機大概是不想成為母親那樣的人吧。我為什么到今天還記得父親說的那句話:有文化的人才會美。也許這里面就包含了“我不要成為母親那樣的人”。這是父親的希望嗎?父親是不是在心里說,張文美,你不要成為和你媽一樣的人?
母親從不認為“文化”或者禮貌有多重要,她蔑視規(guī)訓和教條,天生是個叛逆的人。有一年母親節(jié),我問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想要什么禮物,她當時正在切肉,手起刀落中她說,少廢話,拿錢來。
我一度認為,母親的世界只有一個標準:錢。很長時間,我讓她快樂的方式就是:打錢,打錢。她會把我給她打錢這件事找一切機會告訴她認識的每一個人。她嘴角上揚說出具體的數(shù)字,在招來對方的艷羨之后,又把嘴巴癟下來補一句,哎,蝴蝶掙錢也不容易。說不容易的時候也仍然是炫耀的語氣。我知道她心里是快樂的,她認為我掙錢也沒有太難吧。事實也是這樣,肯定不比她年輕時養(yǎng)豬難啊。
一位粗俗的母親加上稍顯笨拙的父親,這是我童年最大的難為情。從離開村小到更大的地方讀書起,我害怕父親和母親出現(xiàn)在學校里。進入學校的大門,我就感覺自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一直擁有兩個世界,而且不希望這兩個世界有任何交叉。十歲那年我在鄉(xiāng)里的中心學校讀小學四年級,住在初中生的大通鋪寢室里(全校只有我一個小學生住校)。父親突然有一天出現(xiàn)在學校,我是坐在靠窗的課桌前抬頭看見他的,他戴著個黃色的安全帽,正指揮一群工人搬運磚頭。他那時成了包工頭,承接學校新教學樓的修建。在學校看見父親的感覺,如夢初醒,這兩個世界交叉了,真奇怪。那之后的幾天,我低著頭走在學校里,生怕他把我叫住。
1995年我初中畢業(yè),同時考上了市里一所重點高中和一所師范中專。那時候中專畢業(yè)就會有一份國家分配的工作,這意味著從此徹底離開土地,而上高中還充滿不確定。成為一個“單位上的人”已經(jīng)是父親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結(jié)果,至于什么職業(yè),一點也不重要,老師、醫(yī)生,總不可能是科學家吧(老師、醫(yī)生、科學家是當時的我對職業(yè)僅有的認知,我想父親也一樣)。沒有任何猶豫,父親送我走進了師范中專。
進師范校不久,我就犯了一個錯,在本來應(yīng)該上晚自習的時候,翻越校門去隔壁大學的舞廳跳舞。學生科科長把我和另外兩個女生從舞池里抓了回來,全校批評,請家長到學校溝通。
父親那天應(yīng)該是穿著白襯衣走進學生科科長辦公室的,但凡他認為重要的場合他都會穿白襯衣。父親那時已經(jīng)是我們鄉(xiāng)的“企業(yè)辦公室主任”,在帶領(lǐng)村民發(fā)家致富上,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且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
他大概沒有想到,他在我們那個小山村擁有的驕傲,在城市里這間小小的辦公室一文不值。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我就站在角落里,學生科科長坐在辦公桌后面,嘴里叼著一支煙。科長是個胖胖的、禿頭的中年男人,他幾乎沒有抬起頭來正眼看父親,只是照本宣科說了些一位科長該說出來的話,然后說,好了就這樣吧,你們可以出去了。
父親一言不發(fā),拍拍我的肩膀,拉著我快速離開了辦公室。我們往校門口走,到了校門口他轉(zhuǎn)身對我說,沒事了嘛,我回家了。然后把我一個人遠遠留在了身后。這一切完全出乎意料,我原以為父親會在科長面前罵我,或者向科長表達他沒有教育好我的愧疚,又或者在出了辦公室之后狠狠教訓我?guī)拙?。都沒有。多么奇妙,跟在他身后走出辦公室的一剎那,我突然感覺到他跟我是一伙的。盡管他認為我翻校門出去跳舞錯了,或者錯了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他討厭和他看不起的人站在一邊。
不,更有可能的是:他討厭和看不起他的人站在一邊。
17
另一封寫給曼拉的信。
曼拉:
雖然我考大學有點投機倒把的意思(藝術(shù)類降分錄?。?,但我也算是我們村第一個女大學生了。
大學班主任姓陳,是個美麗的中年女人,她穿著高跟鞋,第一天走進教室不到十分鐘就向同學們問了個問題,我們班有農(nóng)村來的嗎?
我瞬間舉起了手。比較意外的是,全班只有我一個人舉起了手。事后那位姓陳的美麗班主任跟我說,其實我們班一共有三個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但是就你舉起了手。她是在做一次關(guān)于誠實的測試嗎?鬼知道。
但實際上,我舉起手不是因為我對農(nóng)村女孩這個身份有多坦然和接納,而是出于“既然大家遲早會知道,還不如早點自己坦白”的心理。
那位陳老師很快就離開學校了,離開的原因是她先生跑到學校來鬧,據(jù)說她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了。她的八卦在同學們之間小聲傳播了一段時間后,也就漸漸被遺忘了。但關(guān)于我,“一個學播音主持的農(nóng)村姑娘”,大概會是我大學四年無法擺脫的羞恥。
我讀的這所學校以培養(yǎng)新時期的傳媒和影視人才為己任,學校里到處都是花枝招展的男孩和女孩,一些人在取笑他人的時候喜歡用一個詞:“農(nóng)民”,每次他們說出來,我都覺得是在說我。
羞恥,不僅是農(nóng)村人這個身份,還有口音。經(jīng)過師范學校三年的學習,我早已會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但這所位于成都的大學,在課堂上大家講普通話,生活里仍然用四川話,準確說來是成都話(最多還有重慶話)交流。而我的偏云貴高原口音的山區(qū)話,根本講不出來,那個語言系統(tǒng)一到成都就自動關(guān)閉了。
如果你在生活里還講普通話,會被人認為“假打”。我開始學習說成都話。
“天氣預(yù)報”,你知道成都話應(yīng)該怎么說嗎?那個“天”字,要將嘴巴癟下去,上牙突出,下牙往后縮,氣息一半從鼻子里一半從嘴里吐出來,發(fā)音位置靠前,聲母“t”之后的韻母介于“ian”和“ie”之間。為了發(fā)音更準確,還需要輕微地咬住后牙床,眼睛往上翻一下,玩世不恭。我為什么舉這個例子呢?那時候校園里剛剛有人用傳呼機,擁有傳呼機的女孩們,整天在等待誰呼她。傳呼機響了,她們從包里取出來,看一眼,翻個白眼說一聲:“格老子,天氣預(yù)報。”
一種成都人才有的洋氣。我差不多學會了,包括很多口頭禪:格老子,瓜娃子,不存在,算■了。只是,有一個問題時不時困擾著我:要是有一天,我和我的成都朋友在一起,而我父母也出現(xiàn)時,我應(yīng)該講什么話呢?
1998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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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母親一直鄙視那些出門幾年回家說話就“假”起來的人。在他們心里,全世界最不奇怪、最正宗、最好聽的語言就是他們正在說著的頭碾話。米易話都假,更別說來自內(nèi)地的成都話了。他們對一個外出歸來的打工者的最高評價是:那個人不錯,口音一點都沒變。母親有時候跟人開玩笑,會學著“單位上的人”講話,把舌頭拉得直直的,不分平舌和翹舌,提高嗓門,尖聲尖氣,夸張,滑稽。話一說完,她自己就哈哈大笑起來。她身邊的朋友也很吃她這一套,她剛架起勢,準備說“單位上的話”,她們就準備好要笑了。母親原話:那些成都人太假了,不好好說話,話都被他們咬爛了。
謝天謝地,我只要一回到家,頭碾話就自己啟動了。我說“成都”而不是“層都”,說“克哪里”而不是“切哪里”,說“找活路”而不是“找工作”,父親很滿意。母親更是把這個當作炫耀的資本:蝴蝶不錯,口音不變,一點都不假。
我的語言天賦拯救了我。不同的語言構(gòu)建出不同的心理面貌,說普通話時我覺得自己理性、聰明,講頭碾話我就回到了那個笨拙模式,像我父親一樣,有一點點結(jié)巴,木訥、笨拙、緊張,總是詞不達意,似乎隨時會迎來母親的智商碾壓。至于成都話,很長一段時間,那是一種我既做不到又有幾分看不起的市井和散淡。
講普通話的我就像換了個人格,平靜,得體,有禮貌。如果我的初中同學還記得我,回憶起我,想必他們會說:就是那個干瘦的女生嘛,皮膚黃黃的,不愛說話,總害羞,站在哪里雙腳都喜歡交叉。
在師范中專上學的那三年是快樂的三年,學校要求每個人必須講普通話,我認真學習講普通話的動力來自“終于不用講頭碾話了”。我成了我們班普通話講得最好的人,在全校也最好,很快我就進了校廣播站當播音員。那時我還沒想到因為拋棄方言,我贏得了上大學的機會。若不是播音主持這個專業(yè)需要面試,且高考成績只需達到最低分數(shù)線,沒有上過高中的我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那時候,我覺得講普通話真好,每個人身上散發(fā)著民主與和平。
我對語言的敏感也奴役了我。對我來說是個問題的事:如果有一天,我?guī)信笥鸦丶?,同時面對父母和他的時候,我到底應(yīng)該講什么話?無論哪一種,我都將感到羞恥。
我甚至為此暗下決心,以后找男朋友堅決不找成都人或者重慶人。找個外省的,聽不出成都話和頭碾話的區(qū)別的外省人。要做到這一點,我大學畢業(yè)后就不要留在四川吧,我應(yīng)該去北方工作,交很多北方朋友。口音只有在相隔不遠的地方才形成差別,越是一個語言系統(tǒng)內(nèi),越容易形成鄙視鏈,差別太大就是另一回事了。頭碾話在成都話面前感到羞恥,北方話和成都話就是兩個平行世界。我暗下決心,未來的生活里將只有頭碾話和普通話。或者,我大膽想過,應(yīng)該出國,也許某一天說著英語我會更愛自己。A new language makes you a new person,去一個講英語的國家,和過去的世界徹底切斷聯(lián)系。
但是很遺憾,我沒能出國,我后來的丈夫是重慶人,我迄今為止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成都。好在我和丈夫可以各自用自己覺得舒服的語言交流,我說普通話,他說重慶話。我們跟他的父母在一起時我說成都話夾雜些重慶口音,跟我父母在一起時我就說頭碾話。如果雙方父母都在一起,我會巧妙地回避有可能暴露頭碾口音的表達,比如飯做好了,我會說“開飯了”而不是“吃飯了”(“吃”這個音成都話是平舌,而頭碾話是翹舌)。我既不想在語言上背叛父親和母親,又不愿意在婆婆面前不斷展示我的鄉(xiāng)下人身份。
我無法理解弟弟小喜怎么就可以那么坦然地在任何人面前講頭碾話。如果我們在一起又有別的人在場,我會為他講出頭碾話而尷尬,仿佛那是我在講。盡管可能五分鐘前我們倆單獨在一起時我也在講頭碾話。
學習語言,某種意義上是學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說不同語言,人的思維也會變得不一樣,就像這本書,我在下筆之前猶豫過,到底在敘述中我應(yīng)該稱呼父親還是爸爸,直到有一天,當我在電腦上打出了“父親”這個詞語,而不是“爸爸”的時候,我一下子擁有了屬于“父親”這個詞語的表達方式和語言系統(tǒng)。父親這個詞連著更多的詞,一句話帶出另一句話,這背后是一整套與“父親”有關(guān)的思維和畫面。
我也試過“爸爸”的,但在生活里我從沒有叫過“爸爸”,所以寫下來這兩個字就好像在寫另一個人。生活里我叫父親“爸”,我從記事起就這么叫,如果在這本書里一直稱呼“爸”,那我的語氣和思維就只能是一個小女孩。我現(xiàn)在都四十多歲了,父親,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寫下父親,同時在內(nèi)心用從小就講的頭碾話讀出來。父親,既抽象又具象,既是我頭腦中的父親,又是那個與我分開了一段距離,我期望自己在寫作時可以拋開情緒去旁觀的我爸。
在閱讀的時候,你心里一定經(jīng)過了一種聲音。你有沒有試過立刻去回想一下,你剛才閱讀的這段話,對,我寫下的這段話,你是用的什么口音讀出來的?是普通話還是你從小學會的那種話?我試過,幾乎每一次,我內(nèi)心的聲音都是我老家的話,頭碾話。即使我能說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國家語委普通話測試最高級:一級甲等),任何時候脫口而出普通話,我連跟我孩子交流都用普通話,但在內(nèi)心深處,我仍然是個農(nóng)村人。就在今天打開文檔開始寫作前,我讀了一小時那本六百多頁的《維特根斯坦傳》,我心里的聲音也是頭碾話。我的閱讀語言就這樣自動暴露了:一個說著川滇交界地區(qū)方言的農(nóng)村人。
是的,我用普通話表達,用頭碾話思考。
父親也偶爾被語言所困,有些話在方言里并沒有合適的表達,比如“這樣”“如此說來”,頭碾人從來不說,他也就說不出口。類似意思是“弄個起的話”,但他對這個表達不滿意,也確實沒那么準確。在公開講話的正式場合,當他要說“這樣”的時候,他發(fā)明了一個新的詞語:“這嗯子”,全世界獨屬于他一個人的表達,我再沒聽第二個人說過。
除了講普通話,我還愛上了閱讀,不是因為知識給我滿足,而是閱讀讓我在心理上獲得一種驕傲,我與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不一樣了,某種意義上,我比他們高了。從假裝熱愛閱讀到閱讀真的化為生命經(jīng)驗,中間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過程。在我的成長階段,低頭閱讀也免于要挖空心思交朋友,避免我的討好型人格給自己帶來無盡的困擾。每個晚上,當我讀了幾十頁書,合上書頁,閉上眼睛,中斷的故事繼續(xù)在我的心里繼續(xù)。我按自己的想法去編織故事,甚至把自己放進了故事里。斯佳麗有一天認識了一位新朋友,簡·愛和羅切斯特會面的小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牧羊女,我就是那個新朋友,那個牧羊女,我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參與故事。
一個人既可以活在現(xiàn)實世界,又可以為自己營造一個不屬于此刻的世界,這大約是我慢慢愛上文學的原因吧。
19
1999年,三封寫給曼拉的信。
曼拉:
我要跟你講一件難為情的事,開學前,爸爸從外面往我們村子里拉了一大車過冬的救濟衣服,據(jù)說是成都來的。我在其中選了一件特別好看的紫色格子高腰外套,羊毛呢子的。在家里穿了很久之后,我竟然忘記了它是怎么來的,我把它穿到了成都的學校!直到今天走在上播音課的路上我才猛然想起,這是一件來自成都的救濟衣服。天哪,我恨不得就地死去。說出來你可能覺得我太小心了,實際上我也知道,這件衣服的真正主人出現(xiàn)在我讀書的學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萬一呢?就像飛機也會墜落的那種萬一。我一整天都很難過,看見幾個女生在遠處小聲說話,我都會懷疑她們是不是認識這件衣服。那個時候我簡直有點恨我爸了,他為什么拉來那批衣服,我們難道還缺一件衣服嗎?我承認村里有些人家缺,但是那件格子外套是高腰的,根本就不保暖,我當時從一大堆舊衣服里挑出它純粹是出于我淺薄的虛榮心,現(xiàn)在我正被我的虛榮心所害。哎,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心里好亂。
1999年3月12日
曼拉:
我漸漸適應(yīng)了大學生活。而且我談戀愛了。他是講四川話的,我原本以為我會找個東北人。他已經(jīng)工作了,是個設(shè)計師。好遺憾,我還沒有談過校園戀愛呢,我們班只有六個男生,并且我感覺至少有兩個男生喜歡的是男生。我們這個學校漂亮的女孩實在太多了,沒有男生來找我。
好了,說回我的戀愛對象吧,他是個設(shè)計師,上大學的專業(yè)是油畫,這多少彌補了我自己沒有考上美院的遺憾。他很驚訝我考美院居然專業(yè)過了文化沒過,難道我長了一張學習成績很好的臉?一想到他我就好緊張,這就是愛吧。我覺得自從意識到我愛上了一個人,我就不害怕一個人面對黃昏了,這種感覺還挺好的。
我去了他家,他有一個善良溫和的母親,他母親居然希望我們早點結(jié)婚,我才上大二!暑假回家,我鼓起勇氣,又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跟我媽說,我談戀愛了,你知道她怎么說嗎?她首先問的是,他有錢嗎?天哪,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她。她接著說,我不是要你找個有錢人家,太有錢的我們也伺候不起,但你至少得找個跟我們家一樣有錢的,千萬不要比我們家窮。她還說出了一個成語:門當戶對。她會說的成語總共不會超過五個,門當戶對是其中之一。太可笑了,她說我應(yīng)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哪有那么巧的事,你遇到一個人,那個人的家里擁有的錢剛好和你家一樣多,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
我媽說的這些話,讓我不太清楚在她眼里,我們家是屬于有錢的還是窮的。我們家比村莊里周圍的鄰居都有錢,甚至比鎮(zhèn)上很多人家都有錢,所以我媽的自我感覺一直都很好吧,而且她嫁了一個比她會掙錢的我爸。但是總的說來,我們整個縣城的人都沒多少錢,我還記得去年上大學之前,我爸苦惱學費的事,我和他一起去鎮(zhèn)上的信用社貸款,我走在他后面難過死了。雖然我知道,我們家那個時期只是暫時沒錢,錢都讓爸墊付在一個工程上了,那個工程拖了一年還沒修完。
說起來很好笑,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們家很有錢,巨有錢那種,全世界最有錢的。現(xiàn)在我知道了,這都是我爸給我造成的假象。小時候我還以為我真的是個小公主呢。你想想,全村第一個擁有摩托的是我爸,第一個去上海的是我爸,水電站是我爸修的,我是我們村第一個女大學生,就在今年,我爸還在四處奔走,找人去村里的背后山上檢測花崗巖,他說如果確認那些巖石可以開采,我們?nèi)迦司投伎梢园l(fā)家致富了。
但是你知道嗎,我爸做的這一切,在成都這樣的地方簡直不值一提。我們家的錢在成都根本就算不上錢,我敢說校門口賣水餃的李姐都比我爸錢多。這是另一個世界。我前天跟男朋友講我爸的事,他只是聽著,哦哦哦地回應(yīng)我。他沒說什么“你爸真厲害”之類的話,這讓我有點失落。
1999年9月5日
曼拉:
我分手了。具體過程不想講太多,我現(xiàn)在還處在情緒的低谷期。是我主動分手的,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一個早晨悄悄放在他的床頭就離開了。我沒回學校,擔心他會來學校找我,其實也擔心我回了學校他不來找我。他沒有我以為的那么喜歡我,他在我之前有好多女朋友,之后也會有。但他是我的第一個,第一次。我太弱小了,駕馭不了這種戀愛。他對我很好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配。他冷落我的時候,我又很難過、自卑。他總在我面前說,要早點結(jié)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結(jié)婚,有時候我覺得他想,但有時候我又覺得他是在故意用這句話嚇跑我。
我離開學校這件事是得到院長許可了的,杜甫草堂博物館招聘講解員,我考上了,學校允許我先工作一年,明年再回學校和低一年級的學生一起完成本科課程。所以我也告訴了父母,但也只是告訴一聲而已,他們早已無法參與我對這些事情的計劃和決定。
在學校的時候,總會有那種戴著鴨舌帽的導(dǎo)演來選演員或者主持人,他們通常站在教室門口,用那種在超市選水果般的眼神掃視全班一圈之后說,你,你,你,還有你,出來。那些被選中的人就跟著導(dǎo)演去了劇場。每個班都會去幾個同學,站在劇場舞臺上還會再一次接受導(dǎo)演的挑選。我很少被叫去劇場,即使去了,最后也會灰溜溜地回到教室。其實那些最終被副導(dǎo)演帶走的同學也沒什么值得羨慕的,我們班有個男生被帶去了北京,結(jié)果呢,在一部叫《紫日》的電影里演一具尸體,我們都覺得很好笑。
播音主持,我今后不可能從事這個專業(yè)?,F(xiàn)在在外面,遇到新認識的人,我從來不會跟別人說我是學播音主持的,我說,我是學編導(dǎo)的,這樣可以免于別人對我外貌的打量。我在普通人里應(yīng)該算好看的吧,但是你要知道,我們班每個女生差不多在高中的時候都是班花那個級別,我不想跟她們站在一起。我到現(xiàn)在還沒學會化妝。
跟你說一件好笑又心酸的事,暑假的時候,我在老家縣城里的電視臺實習,說起來為了得到這個實習的位置,我爸還東找西找,找到一個朋友的朋友認識電視臺一個攝像記者,去實習的頭一天,我爸托朋友送了一只火腿給那個記者,希望他多多關(guān)照。那個記者挺關(guān)照我的,我才打掃了一周辦公室就被安排出去采訪了。有一天我們?nèi)嚎卩l(xiāng)拍攝一個什么會議,電視臺派了一輛面包車,那天去的人很多,坐不下,大家就安排我坐在后備箱那個位置。你知道那種面包車的后備箱吧?特別窄,我就把整個身體蜷縮在那么小一個位置。那一路大家說說笑笑的,我一直沒說話,一是跟記者們不熟悉,再有,我那個位置也不方便和前面的人說話。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到了埡口,大家打開車門下車,完全忘記后備箱的位置還有一個我!只有打開后備箱我才可以下車,但他們就這么走遠了。當時如果我大吼一聲,他們應(yīng)該也能聽到我的聲音。但是不知怎么的,一路沉默到此刻,我無論如何也吼不出來,我就呆坐在那里看著一群人遠去。半個小時后,吃了我爸送的火腿的那個記者終于想起了我,他來幫我打開了后備箱,并且十分驚訝,他說下車那會兒你怎么不喊一聲啊。我尷尬死了,羞愧死了。
所以,我這樣一個人,分手真的是活該。而且一想到我以后不用操心在我父母和男朋友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我應(yīng)該說四川話還是普通話,成都話還是頭碾話,我就好輕松啊。
1999年12月8日
20
父親用他全部的力氣在我和農(nóng)村之間構(gòu)筑了一道墻?!芭⒆硬缓煤米x書,在農(nóng)村就沒任何出路。”這句話他也常說。面對弟弟小喜,他反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說,男孩子嘛,哪兒都一樣。
我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旁觀者。沒有下地干過一天農(nóng)活兒,不知如何將秧苗筆直插入水田,更不會挑起籮筐時保持運動中的平衡,沒穿過解放膠鞋,我總穿白網(wǎng)鞋——白網(wǎng)鞋穿臟后下水洗了,晾曬的時候要拿白粉筆涂抹一遍,城里人的標配。農(nóng)村只是我生活的背景,所以當我若干年后回憶鄉(xiāng)村時,我看見的大體上也是加了濾鏡的鄉(xiāng)村。這跟我身邊很多有過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很不一樣。比如表妹貝殼,她就沒那么喜歡農(nóng)村,她關(guān)于農(nóng)村的記憶:眼前是一片連成一片的甘蔗地,那場景并不詩意,那片土地有除不盡的雜草,干不完的農(nóng)活兒,以及,如果有近景特寫,會是一雙被甘蔗葉割出無數(shù)傷痕的,皺巴巴的手。
父親在用他的方式讓我遠離他的世界,我與他的世界相隔越遠,越代表了我在他的支持下取得的成就。
父親給了我他認為最好的,而且如果我需要,他還可以再給。我需要,但我不再找他要了。從那次失敗的戀愛中走出來之后,我就在自己養(yǎng)育自己了。父親不會知道我后來是如何完成了自我教育。慢慢地我人生中重要的和不重要的決定都由自己做主了,上大學,中途休學做導(dǎo)游,掙了學費回學校繼續(xù),還沒畢業(yè)就找工作,一邊工作一邊考研,在大學教書,去電視臺兼職主持人,辭職,再找工作,再辭職,做自由職業(yè)者,創(chuàng)業(yè),談戀愛,分手,再談戀愛,結(jié)婚,生養(yǎng)三個孩子,以及四十歲這一年,成為一個寫小說的人。
我在父親面前總表現(xiàn)得很輕松,后來這種表現(xiàn)就內(nèi)化到我的身體里,好像是真的輕松了。大二下學期我擅自離開學校當導(dǎo)游掙錢,接全家人來成都,帶兩個弟弟去游樂場坐碰碰車,在簡陋的出租屋里做剛學會的麻婆豆腐和宮保雞丁??粗麄兯膫€人很開心的樣子,我也跟著開心起來。
做了十年主持人,我突然辭職不干了,他只說,你自己選擇了,就這樣吧。我離開高校也是他事后才知道的,他只是問一句,社保醫(yī)保怎么辦?自打他把女兒送進大學,他就失去了對女兒人生的發(fā)言權(quán)。
因為不懂,他就盲目地相信。
2017年秋天,母校請我回去參加30周年校慶。校慶晚會上,那位身高一米八的院長給我頒發(fā)了“優(yōu)秀校友”證書。那天晚上我?guī)狭烁改?,他們被安排坐在觀眾席前排。院長跟父親握手,他們顯然早已忘記了19年前的那次碰面。頒獎典禮開始,父親整個身體窩在劇場的紅色沙發(fā)里,很不自在,他不停地調(diào)整坐姿,不時拿起手機看時間。輪到我上臺領(lǐng)獎,接過證書后,主持人要我講幾句話,我說,要謝謝我的父母當年把我送進了大學。主持人馬上說,我們這位優(yōu)秀校友的父母,現(xiàn)在就坐在下面,我們把掌聲送給他們。父親無措地在掌聲里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向后面的觀眾招了招手。他站起來的時候,紅色翻板椅自動收了起來,再坐下時,慌亂中他花了些時間才把椅子打開。母親坐在位置上紋絲不動,癟著嘴看父親,想笑又忍住了笑。回家的車上,父親抱怨說,早曉得你要提起我們,我應(yīng)該穿西裝的。母親取笑他,你這個鬼樣子,穿啥子都差不多。那之后的幾天他們都很開心。
前年元旦,我們?nèi)以谌齺喍冗^。父親在離開三亞的前一天說,他以后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理由是酒店餐廳貴得離譜。我們預(yù)定了一桌新年團聚餐,父親在餐廳門口看到了廣告牌上的價格,他很生氣,要是他知道每天的房費他會更生氣。他說這些錢夠他吃一個月了,他并不是一個節(jié)儉的人,但那個數(shù)字確實超出了他的預(yù)想。星級酒店里的一切都讓他感到不舒服,他也沒學會向面帶微笑的服務(wù)員毫不用力地說謝謝,他的謝謝總是過于真誠和用力。
為了少支付飯錢,他和母親每天早上在早餐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走進餐廳,快速吃一頓早午餐,然后抓緊一切機會“順走”餐臺上的酸奶和雞蛋,這樣他們就可以再吃一頓不需要付費的晚餐了。
但凡想到父親和母親在那些場合的局促和狡黠,我就有深深的羞愧和難以言說的沮喪。我努力工作,掙錢,讓自己和家人變得體面,但是為什么,即使物質(zhì)條件已經(jīng)變得更好了(老實說父親掙錢養(yǎng)家的時候我們過得也不差),他們還是學不會享受這一切?
有一天父親心情稍好些,他主動和一位服務(wù)生攀談,他了解到小伙子老家在四川,他不停地問他問題,一個月工資多少,一天上幾小時的班,多久回一次老家,坐飛機還是坐汽車,老家還有哪些親人,等等。那位服務(wù)生面帶職業(yè)的微笑回答了他,同時在一個合適的間隙轉(zhuǎn)身離開了。盡管如此,父親在那個時間里說的話比他整個假期都多。
父親說他再也不會來三亞這個鬼地方了,他真是個預(yù)言家,那就是他的最后一次熱帶旅行。我們都無法好好享受那次旅行,躺在沙灘上,看見父親在旁邊看著海發(fā)呆,我心里涌起一陣一陣的不安。他當時坐在海邊一架供人拍照打卡的秋千上,兩只手穩(wěn)住秋千,雙腳緊緊抓牢在沙地里。秋千上纏繞著塑料藤蔓,垂掛著廉價的白紗。把秋千當作凳子去坐,他是怎么想的呢?那樣坐著怎么會舒服呢?有人過來想拍照打卡,他趕緊站起來回房間了。那一天的陽光和微風都讓人放松,但人就是會不安。
我和父親能夠交流的東西越來越少。母親也一樣。有一次在米易老家,母親在客廳里跟人打電話,語氣親密,不時開些帶點臟字的玩笑,我以為是她哪個好姐妹。等她掛了電話,她抬起頭笑著跟我說,楊燕打來的。
天,楊燕是我初中同學,她初中畢業(yè)就回到農(nóng)村,沒幾年就嫁人了,不知從哪一年起,她和母親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她們經(jīng)常一起打麻將,一起搭車去很遠的地方玩。當天晚上楊燕來我家看我,她只跟我說了兩句話就跟母親手挽手出門了。母親的頭往楊燕的肩膀上靠,她們親密的背影刺痛了我。她們一邊走一邊開著什么玩笑,楊燕很胖,她的笑聲像是從肚子里發(fā)出來的,那種粗糲和底氣也刺痛了我。我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和母親這樣相處過,是我所謂的進步導(dǎo)致了與母親無法像這樣相處嗎?
21
直到走進西昌醫(yī)院住院部,我才在醫(yī)生辦公室看到病情診斷書上的幾個字:心肌梗死。原來心梗的全稱是“心肌梗死”,過去我從沒有聽過見過這四個字,那個“死”字扎眼,大家都忌諱提到“死”字。
弟弟小勇早已在病房外等著我們。CCU病房有需要人臉驗證的門禁,母親站在里面紅腫著眼睛。值班醫(yī)生走在前面刷臉,門開了,但是她只讓進去一個人,母親朝她吼起來:“我兩個娃兒剛從成都趕回來,你就不要為難我們了?!边@種時候母親總是我們?nèi)易顝姾返?。不僅強悍,在醫(yī)生表示要嚴格執(zhí)行規(guī)定的時候,母親說出了那句讓我每個毛孔都豎起來的話:“我三個娃兒的爸就要死了啊?!?/p>
醫(yī)生反問母親,哪個說他要死了,哪個說的?一種嚴厲的,維護醫(yī)學專業(yè)尊嚴的語氣。母親不說話了。
醫(yī)生還是放過了我們。交涉的結(jié)果是再進去兩個人,母親一轉(zhuǎn)身沖在了最前面,小勇自動讓開(他早上已經(jīng)和母親進去過一次),我和小喜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對醫(yī)生點頭,帶著感激和歉意。
父親的手溫暖干燥,我已經(jīng)想不起上一次這樣握著他的手是在什么時候。小喜去醫(yī)生值班室了解情況了,母親坐在床邊的矮凳上翻撿醫(yī)院開出的票據(jù),又不時拿起床頭柜上插著吸管的水杯給父親喂水。
我問父親,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父親嘆了口氣,說,不行啊,怕是不行了。我說,別擔心,你行得很,慢慢就會好起來的。父親繼續(xù)把眼睛望向空處,像是沒聽見我說了什么。我只能低頭看著父親的手。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他想小便,同時松開了我的手。母親朝我不客氣地說,你讓開(她一直是這種說話方式)。她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醫(yī)院提供的容器,幫助父親小便。我扶起父親的身體,母親又瞪了我一眼,我轉(zhuǎn)過身背對他們。我聽見一陣細碎的響動,尿液流進了那個容器里。父親的嘴里發(fā)出輕微的嘆息,我完全明白,他現(xiàn)在感受到的痛苦不僅僅是身體上的,一方面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他內(nèi)心充滿了羞愧,另一方面,失去對身體的控制,需要別人這樣的照顧,他一定有深深的、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背對父親,現(xiàn)在我看見的是對面病床上那個一直在呻吟的老人。呻吟可能會讓他好受一些,他的年齡比父親大很多,得有八十多歲了吧。他很瘦,整個身體蜷縮在被窩里,眼睛深深地凹陷,看不出是睜開還是閉著。他手里拿了個收音機在聽著什么,但是我懷疑他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到了。
小便結(jié)束,我轉(zhuǎn)身,母親正從她的包里拿出一個成人尿不濕?!坝辛诉@個”,她對父親說,“你也不一定要屙在里面,但是萬一屙了,會好過點?!?/p>
父親拒絕母親幫他穿上尿不濕,他又挫敗又倔強,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我這邊)表達抗議。仿佛一旦穿上,他的人生就徹底失敗了。我拿起小便器,準備拿去洗手間處理。也許我在拿的過程里遲疑了一下,母親一把搶了過去,“我來?!彼f。我站在原地,無措中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朝我癟癟嘴,小喜如果此刻在,一定也會對我癟嘴。
22
小喜在遠處醫(yī)生值班室示意我過去。
醫(yī)生說,父親現(xiàn)在的狀況不容樂觀。昨天中午發(fā)病,晚上才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耽誤了最佳手術(shù)時間,又因為父親的血壓血糖都偏高,肺部狀況不好(一個月前新冠陽性),擔心多癥并發(fā),只能先保守治療,觀察,等各方面指征好一些的時候再考慮手術(shù)。
我問醫(yī)生,可以轉(zhuǎn)院嗎?我想著也許可以將父親送到華西醫(yī)院,那是全中國最好的醫(yī)院之一。
“這個你們家屬自己考慮好,如果確定想轉(zhuǎn),我們配合,不過他目前的狀況只能救護車運送,我們醫(yī)院不提供救護車,你們得自行聯(lián)系。另外在轉(zhuǎn)院過程里,發(fā)生任何狀況都不在我們的職責范圍內(nèi)?!?/p>
西昌醫(yī)院距離華西醫(yī)院幾百公里。我又給那位半年前建議我們不住院治療腦梗的醫(yī)生朋友打電話,請他幫我出出主意。那位醫(yī)生給了我另一位醫(yī)生的電話,這另一位醫(yī)生遠在北京,聽完父親現(xiàn)在的情況說,西昌醫(yī)院他正巧來過,雖然地理位置偏遠,但這里的CCU病房是與一個業(yè)內(nèi)權(quán)威機構(gòu)聯(lián)合試點打造的,而且心梗是常規(guī)病,治療也有標準。當然,這位醫(yī)生最后說,如果你們更信賴華西,也可以在病人情況稍好后再轉(zhuǎn)院。
醫(yī)生拿出一沓材料,一一詢問我們,并要求簽字,諸如:在緊急情況下是否同意插管,是否同意使用心臟起搏器等醫(yī)療干預(yù)手段等。這些內(nèi)容原本是在父親入院后就讓母親簽字的,她拒絕了,她說她不懂,要等到孩子們來了再簽。根本沒有考慮的余地,也不想考慮,迅速簽字,同意用一切手段讓父親活下來。
我之前讀過不少關(guān)于醫(yī)療處置的書,其中印象深刻的是阿圖·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別》。書中提到,有很多醫(yī)生和有識之士都建議對老年危重病人采取“姑息治療”,也就是在明知搶救意義不大的情況下,以病人自己的身體感受為重,醫(yī)療手段的目的不是維持生命,而是減少痛苦。但是,當真實的選擇擺在面前,當我簽字要決定的是父親的生命的時候,所有讀過的書都變得微不足道。
然后跟自己說,這只是一份醫(yī)療處置過程中的流程化的文件,每個住進CCU的病人家屬都需要面對。護士又催我們離開,一再強調(diào)病人需要休息。從明天起,每天只能來探望兩次,每次一個人。
我和小喜走向父親的病床,父親的眼神一直從遠處迎接我們,他現(xiàn)在期盼我們能跟他說點什么,關(guān)于他的病情。
“沒事,情況還好,也不需要轉(zhuǎn)院,北京很厲害的心臟科醫(yī)生都說了,這家醫(yī)院不比華西差,現(xiàn)在只要好好休息就是了,等身體狀況好些了就去做個簡單的手術(shù),然后就什么事都沒了。”
面對父親的眼神,上面這段話我說得異常流利,流利到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為了證明北京的心臟科醫(yī)生很厲害,我又擅自加了一句,我說這位醫(yī)生平常都是給北京那些當官的人看病的。我知道他信這個?!爱敼俚摹边@三個字在父親和母親的心里有相當?shù)姆至?。有時候父親穿一件新衣服,母親會表揚,“不錯嘛,穿上像個當官的”。幾年前我和小喜在成都鄉(xiāng)下開了間民宿,第一次接他們來住的時候,母親為了表達對這個民宿的喜愛,臉上洋溢著一種狡黠的笑容問我,當官的是不是也會來???我還沒回答,父親就說,那是肯定的。
父親睡著了。睡著了的父親仍然像在思考著什么,他的眉心緊鎖,甚至比他醒著還緊。
23
在醫(yī)院忙了一天的母親累壞了,她看起來比父親還憔悴。她說她從昨天到現(xiàn)在,頭一直是昏的,出了這個病房的門就不知道東西南北,病房在五樓,但是早上她在四樓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了半個小時。最近幾年,每隔個把月,母親的頭就會痛,一痛就是兩三天,各種檢查都做了也找不出原因。頭痛的時候她就吃頭痛粉,今天她也在吃,她說雖然這兩天頭還沒開始痛,但是感覺就要痛了,先吃起來。
夜里11點,小勇開車回米易,母親和我還有小喜留在西昌的酒店里。母親也終于在房間里睡著了,她已經(jīng)三十多個小時沒合眼,鼾聲傳來。我躺在她身邊讀一本書,《現(xiàn)代性及其不滿》,早上臨出門時順手抓的,想著讀這類書比較容易犯困。但此刻我一點兒也不困,眼睛在跟著字往下走,什么也讀不進心里。
電話響了,我以為是父親,顯示是來自西昌的座機號碼,心開始發(fā)緊。電話接通,醫(yī)院打來的。我劃過接聽鍵,閉上眼睛小聲說:“喂?!?/p>
“張洪才家屬嗎?請你馬上來醫(yī)院一趟,病人這會兒很狂躁,不好好睡覺,亂動,不聽我們的,你們來安撫一下。”
我和小喜趕到醫(yī)院。醫(yī)生特許我倆進入病房。我把白天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還能說什么呢?“聽醫(yī)生的話”這樣的話對父親不起什么作用,他反感病房里的一切。我再次握緊父親的手,一再跟他說,情況正在好轉(zhuǎn),你只要做到不亂動,一切就會好起來,有哪兒不舒服,你就跟醫(yī)生說。
父親閉上眼長嘆一聲說,哪兒都不舒服。
24
半夜回到酒店睡下,凌晨四點,電話又一次響起,這次是父親。他要求我給醫(yī)生打電話,請醫(yī)生給他再打一針嗎啡,他說兩小時前醫(yī)生已經(jīng)給他打過一針,那個東西有用,打一針他就能好好睡一覺。他說剛才已經(jīng)睡了一覺,再打一針就可以睡到天亮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我,要我?guī)退鲆患M易龅氖?,請求我,讓他少些痛苦。他一定試過了各種可能,他先是忍著不舒服,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叫來護士,在護士不理會他的請求后,想辦法叫來醫(yī)生,他用他自己感覺很不舒服的語氣請求醫(yī)生,他現(xiàn)在想好好睡一覺,但是沒有人同意再給他一針嗎啡。最后,在這些他平常根本不愿意做的事都做過之后,他才會想到給女兒打電話。不,他起先給兒子小喜打過電話,但是小喜已經(jīng)睡著了,女兒成了他無法忍受的漫漫長夜里,最后一種他不得不面對的可能。
我給醫(yī)生打電話,醫(yī)生說,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針打多了有危險,今晚不能再打了。醫(yī)生還說,你不要再給你爸打電話,他話說多了對身體也不好。我還是又給父親打了電話,跟他說,再堅持一下,醫(yī)生覺得可以再打的時候就會來打的,你現(xiàn)在少說點話,好好休息。父親不再說什么,但也不掛電話,電話那頭是他沉重又微弱的呼吸。我說,我掛電話了啊,他不回答。我握著手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沉默了一段時間,電話被他掛了。
我像一個做錯了事還不承認的人,將整個身體癱軟在酒店的白床單上。窗外汽車駛過馬路的聲音越來越多,天光漸漸亮起來,遠處的大涼山山脈隱約可見,風聲漸漸大了,夾雜著人聲、鳥叫聲和偶爾的喇叭聲,我渴望這一切把我淹沒。
25
天亮了,小勇從米易趕過來,準備接母親回米易。這是我們商量的結(jié)果,母親在酒店里待著意義不大,全家人要做好長期戰(zhàn)斗的準備。我們把一天只能探視兩次的機會給了母親一次。再次來到醫(yī)院CCU病房,我們守在門口,母親進去后半小時,被醫(yī)生催著出來了。這一次,母親的感覺不錯,她說父親的狀態(tài)比昨天好點,還在她的幫助下喝了一盒牛奶。而且母親還帶來一個好消息,父親鄰床那位一直在呻吟的老人今天已經(jīng)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了?!澳敲蠢隙寄茚t(yī)好,你爸也沒問題?!彼@樣說。
在醫(yī)院附近的一家羊肉米線店里,母親喝了一口湯抬起頭望著我、小喜和小勇說,你們說,你們爸還能活好久?她的眼神無助又荒涼,我們?nèi)齻€人沒誰能接得住她的話。我們都低下頭各自喝著羊肉湯。
母親和小勇離開前,建議我們?nèi)资锿獾撵`山寺燒香許愿。我聽說過那個寺廟,有不少成都人大老遠專程跑來燒香拜佛。
春天的靈山還有一絲寒冷,在綠得發(fā)黑的樹木中偶爾有一些新鮮的枝葉伸展出來,近處路邊的桃花在用力開著。我們的車開到山腳下的游客中心就不能再前進了,只能搭乘景區(qū)的擺渡班車。此刻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我提議在游客中心吃完飯走路上山,反正回西昌也做不了什么,我半開玩笑跟小喜說,走路上山心更誠,才會靈。
自從說了這句話,我們像是被什么東西牽引著往“心更誠,才會靈”那個方向去了。來到一家素餐廳,上菜的時候我跟小喜說,父親這次如果康復(fù)了,我要吃素三個月,不,從今天,這頓飯開始,我就再也不吃葷了。遇到賣香火的當?shù)乩咸?,趕緊買,她拿出什么我們就買什么。進了寺廟,十幾個大殿,每一處都得拜,要是錯過一處,父親可能就不會好起來。
我意識到,我們在為了做點什么才做什么。做點什么,造成一種我們參與其中,有所行動的錯覺。不是在干等一個對父親命運的判決,這讓我們好受一點。
回到醫(yī)院,我提議這次小喜進去看父親,他至少可以幫助父親小便。我站在CCU病房外,第一道房門是木框鑲嵌玻璃的,第二道門開著,進去以后右拐再左拐就是父親的病床,我站的位置找準一個角度,能隱約穿過兩道玻璃看到父親。他還是半躺在那里。小喜坐在床邊,擋住了我的視線。
父親就在幾米之外,我多想進去看看他。我突然想試試用自己的臉去讓門禁識別一下,這個想法是多么荒唐,但我真的就去試了。我摘下口罩把自己的臉對準門禁,接下來,一個神跡般的時候,“?!?,電子屏幕出現(xiàn)了“心內(nèi)科×××”的識別結(jié)果,門一下子彈開了。
我現(xiàn)在回想當時這一幕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我怎么就想著去做這件不可能成功的事呢,怎么就成功了呢。醫(yī)院里需要人臉識別的門為我打開了?這不是在電影的開頭出現(xiàn)在墻壁上的那把槍,它在后來的故事里沒有起任何作用。它就是個我無法闡釋的小奇跡,而且這也不是一部電影。
“你媽呢?”這是父親見到我之后說的第一句話。我跟他說,母親要回到家里的床上才睡得好些,當然她也隨時可以過來。父親“哦”了一聲就不說話了。我湊到父親耳朵邊,把我剛才經(jīng)歷的奇跡跟他說了,他的嘴巴咧了一下,想笑,但是很快笑容就消失了,很明顯他的面部肌肉已經(jīng)不聽話了。我問他,你是不是還是哪兒都不舒服,過了很久,他點點頭。
那一聲“哦”,是父親最后一次對我發(fā)出的聲音。此后的時間,他就只搖頭和點頭了。
這一次見到的父親,已經(jīng)戴上了氧氣面罩,他的血氧飽和度時高時低。面罩有時候會往下掉,我?guī)退侠?。如果我不拉,他自己就不拉,但每一次我伸出手去拉,他都會把自己的手也放上去。他一生都不愿給任何人添麻煩。
從病房出來,一種拋棄父親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你怎么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這句追問將伴隨我很長的時間,此刻我坐在電腦前寫下這些的時候,還是這樣想。
我怎么能把父親一個人留在那張冰冷的病床上,我為什么每次離開那間擠滿病人的CCU,在不舍的同時,還會有一絲輕松和解脫?我難以面對父親的衰弱和我的無能為力。我討厭醫(yī)生說出那句,家屬快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但又在聽到那句話之后想,終于,可以出去了。
我后來又通過人臉驗證進去病房兩次,父親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看我,我只能通過他握住我的手,感知到我坐在他身邊是有意義的。
后面一次從病房出來,我的心臟有一陣連續(xù)的跳動,突然地連續(xù)跳動,是那種“終于意識到原來我有心臟”的感覺。這種狀況最近不止發(fā)生過這一次,我想反正也在外面做不了什么,不如去掛個門診看看。進門診室的時候,醫(yī)生正準備下班,他在給朋友打電話約一場下班后的網(wǎng)球,語氣帶著一種對我來說久違的放松。見我進去了,他坐下來聽我描述病情。
“這幾個月心臟總會突然一陣一陣地狂跳,我真的能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我很疲乏,不是累,是疲乏,做事情提不起勁,睡覺睡不好,早晨明明醒著但就是起不了床,好像力氣快用完了。”
說這些的時候我戴著口罩,醫(yī)生也戴著,這讓我無所顧忌,像是在自言自語,說完還挺舒服的,長舒一口氣。醫(yī)生咳嗽了一聲,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一絲超過職業(yè)習慣的同情。他說,最近家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他的語氣溫柔又鎮(zhèn)定。
我低下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再也不敢抬頭看醫(yī)生口罩上方的那雙眼睛。醫(yī)生明白了什么,他說,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可以去做下檢查,但是今天快下班了,我先給你開兩張單子,明天你直接拿著單子去繳費檢查吧,結(jié)果出來了再來找我。
醫(yī)生遞來單子的時候,我終于可以張口說點什么了,我對著醫(yī)院住院部的方向望了望說,我爸就住在那邊。醫(yī)生慢慢說,明白。
我想抱住這個醫(yī)生大哭一場。你理解這種感覺嗎?想抱住一個給了你一絲安慰的陌生人大哭一場。
26
第二天上午醫(yī)生打來電話,說父親進入了搶救室,他們要給他戴上心臟起搏器。我們沖進醫(yī)院,在搶救室門口等了半小時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由另一道門送回CCU病房了。我們又跑進CCU,見到的已經(jīng)是從搶救室出來戴上起搏器的父親,他仍然躺在那張他躺了三天的病床上,旁邊是滿頭大汗的醫(yī)生。從搶救室出來之后,他們又給父親實施過一次人工搶救。父親的眉頭不再緊鎖,他的臉看上去有點陌生。那些儀器連通著父親的身體,發(fā)出各種聲音,有一種錯覺,好像聲音都是由父親的身體發(fā)出的。醫(yī)生說,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自主呼吸了,如果我們說可以放棄搶救,他們就會取下所有設(shè)備。
“他現(xiàn)在還在呼吸對吧?”
“他在儀器的幫助下呼吸?!?/p>
“我現(xiàn)在喊他,他能聽見吧?”
“聽不見?!?/p>
“他還有知覺吧?”
“他只是在儀器的幫助下維持生命?!?/p>
我跟醫(yī)生說,你再救救他啊。醫(yī)生說,好,你們出去。說完她轉(zhuǎn)過身在父親胸前用力按壓起來。
我和小喜退回到CCU病房兩道門之間的過道。我原地蹲了下來把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過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在地上了。小喜站在窗戶前望著外面的街道和樓房,幾棵紅椿樹剛發(fā)了新芽。幾分鐘后,那個滿頭大汗的醫(yī)生走了過來,她說,如果你們還不想放棄,我們就繼續(xù)搶救,但是她說的時候一直在搖頭。我知道只能結(jié)束了,我順著她搖頭的動作跟著也搖起頭來。再也不會有神跡了。
醫(yī)生回到病床,取下了所有儀器和設(shè)備。然后說,家屬可以進來了。
父親胸膛處的襯衣敞開著,他的皮膚還有溫熱,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我?guī)退芽圩右涣R涣?凵希€沒扣完我就滑到了地上,又起身,跪下來。我用力讓自己的身體和手不要發(fā)抖,眼淚從我眼睛里不斷往外涌,擋住我的視線,我看不清扣眼和紐扣了。病房里還有很多病人,鄰床新來的病人,一個胖胖的老太太拉上了簾子,又從簾子后面探出頭看著我。小喜給父親蓋上被子,我聽到他的抽泣聲,他在喊,爸,爸。
病房里走進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姐,皮膚黑黑的,長長的頭發(fā)扎成馬尾,有一雙結(jié)實的手臂,她說她是喪葬公司的,可以為死者提供壽衣和花圈。她盯著我問,你們不去殯儀館吧,是回老家土葬吧?我說是的。她說,那我還有一輛可以幫你們把父親拉回家的車,商務(wù)車,你們爸可以躺著回家。我和小喜點頭,她還說了很多具體的事情,我們都只知道點頭。她問我,壽衣需要穿幾件,我問她一般是幾件,她說最多十件,也有只穿一件的。我想了想說,那五件吧。不一會兒她就拿來了壽衣,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男性幫手,和她一樣黑一樣健康。小喜說他來給父親換上壽衣,那兩個人說,我們穿會很快,你穿太慢,等到你爸身體僵硬了就不好穿了。小喜不再堅持,事情就都交給他們做了。他們把我們推開,拉上了簾子。
在他們做事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父親此刻還活著,要是他就在這里,要是死的是別人,他會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得很好,不像我們這么無措。
做完一切,父親被放進可平躺的商務(wù)車,我和小喜在醫(yī)院辦公室完成死亡登記,拿到一張寫著“死亡證明”的單子,也上了我們從成都開回來的車。商務(wù)車開在我們前面,我撥通母親的電話,我說,媽,爸走了,我們回來了。
母親哭起來,哭聲很大,我沒按免提小喜也聽到了,她的哭聲甚至讓我產(chǎn)生了輕微的妒意,為什么我就不會這么肆無忌憚地哭泣?在母親勉強止住哭聲可以說話的時候,她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壽衣呢?她說她為父親早就準備好的壽衣還在家里(天,她說她也為自己準備了),她要把壽衣拿到西昌給他穿上。我跟她說,不用來了,壽衣穿好了,五層,我們和父親都在回家的路上,父親是躺著回家的,我們直接回山上的老家。我沒說壽衣是喪葬公司的人幫忙穿的。
在說這些的時候,我有一種不真實感,說話的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是一股我不喜歡的力量逼著我,也幫助我說出要說的話。
過一會兒,母親又打來電話,在不間斷地哭了至少兩分鐘后問我,父親落氣的時候你在嗎?我立即明白了她這句話的意思:在她看來,沒有任何一件事比父親躺在床上沒人陪伴而死去更糟糕。重點是她已經(jīng)有強烈的愧疚,因為她不在。她想如果我或者小喜在,多少能找補回來一點。
我說,在的,我們都在。我意識到說出這謊言對我來說是多么殘忍。
父親大約是不忍心我們看著他死?
27
我們的車沿著安寧河往米易的方向前行,河谷上方的天空藍得透亮,太陽赤裸降臨大地,這一切都太刺眼,太過清晰,而我是那個唯一躲在模糊的陰影里的人,我覺得我們整個車子都是輕飄飄的,我整個的人生都在晃動。
我身體里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些時間和空間,支離破碎了。父親的病床,從馬路通向住院部的大臺階,狹窄的走廊,靈山的寺廟,幾只樹上的烏鴉,心臟科醫(yī)生辦公室,搶救室門口的長椅,人臉識別系統(tǒng),死亡登記辦公室。過去三天,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我就丟掉一部分自己,那一部分將永遠在那些地方游蕩,父親也一定還在那些地方游蕩。
商務(wù)車經(jīng)過米易縣城直接往老家的方向去了,我和小喜的車拐進縣城里一家照相館取父親的遺像。照相館是一個親戚開的,我們在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通過微信發(fā)去了父親的照片。我下車,一個中年男人從照相館走出來,雙手捧著用黑布包裹的相框,相框遞過來,他想說兩句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我低頭接了說聲謝謝就上車了。
接近傍晚,陽光仍然刺眼,我們的車拐進頭碾鄉(xiāng),經(jīng)過集市外面的氨水池,經(jīng)過巨大的木棉樹,木棉樹正開著花,大朵大朵的紅色開在瓦藍的天空下。再經(jīng)過車道、山坡、草梗、電線桿、甘蔗田、番茄地、蔬菜大棚,這一切都越來越熟悉。這里是父親騎摩托車摔倒的地方,這里是我半夜和初中同學一起偷挖她家紅薯的地方,這里是我母親拿篾片追著打小喜屁股的地方,這里是我和表妹夜晚走路背單詞的地方。
集市在靠近,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集中注意力,整個人開始渙散,每經(jīng)過一處地方我就會去想一些事情,但那些事情不集中也不清晰,鏡頭是晃動的、飄浮的。完整的世界和個體都被打碎了。
我們這就經(jīng)過了在我十五歲那年全家人從村莊搬到鄉(xiāng)場的家:一排破爛不堪的兩層小洋樓,一字排開的上下層一共八間房。現(xiàn)在似乎清晰一些了,我用力去想:小洋樓原來是鄉(xiāng)政府的辦公所在地,父親在成為包工頭修好新的鄉(xiāng)政府大院,而政府又拿不出工程尾款的時候,他們把這排舊房子給了我們家。一樓四間房分別變成了客廳、廚房和兩間臥室。樓上再來一間臥室供我放假回家住,另外三間租給了在鄉(xiāng)場上做生意的一家外地人。一樓外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父親在那里種了天竺葵和大麗花,空地邊上有根帶水龍頭的水管,那時候趕場天常有山上村莊里的人走過來,擰開水管對著嘴巴喝水。父親還通過了電力公司的工程師考試,全鄉(xiāng)的電網(wǎng)都由他維護,每個月集中交電費的時候,有很多人會站在小洋樓的外面喊,張老泰,收電費了?!袄咸笔俏覀兡抢飳τ型娜说姆Q呼,有那么點“老大”的意思。母親主動承擔起了收電費的工作,她聽到喊聲就從小樓里走出來,拐進新的鄉(xiāng)政府辦公樓,那里有一間房是電網(wǎng)工程師張老泰的辦公室。
單號趕場,雙號種地。今天是個趕場天,我們的車被堵在了鄉(xiāng)場上。父親的死訊早已傳遍整個鄉(xiāng)場。很多人探過頭來注視商務(wù)車,等到商務(wù)車過去,那些腦袋又向我們的車擁來,我認出一些依稀熟悉的面孔,但早已叫不出他們的名字或稱謂。自從父母把家搬進縣城,我已經(jīng)很少回來了,即使回來,也僅限于直接把車開進奶奶在村莊里的家。我把頭埋在車窗下面,聽到小喜在跟人打招呼,我抬起一點點頭,有一個年長者哎呀哎呀地嘆著氣,示意小喜搖下車窗。
“哎呀,哎呀,老泰啊,好日子還在后頭得嘛?!?/p>
他一邊拉著小喜的手一邊感嘆著,他向里張望,在辨認我。他眼里有淚。
我抬起頭與他的眼神交會。
“蝴蝶也回來了啊?!彼俺隽宋业娜槊?/p>
他六七十歲的樣子,帶領(lǐng)子的T恤外面套了件自制羊皮褂,也許是父親早年打獵時的朋友,又或者哪個遙遠的親戚。我聽小喜在喊他表叔,我也跟著喊了一聲,表叔。
他沒有再說什么,繼續(xù)嘆著氣,嘆氣聲和煙草味一陣陣飄進我們的車里,我的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他最后說,你們先走,我把羊子賣了,晚點來給老泰磕頭。我這才注意到他身邊站著一只半大的小羊羔,小羊羔待在原地,望著我們的車,表叔費了點勁才將它拖走。
這時另一個腦袋探過來,年輕人,小個子,肩膀上扛了個巨大的箱子。小個子什么也不說,努嘴示意小喜打開后備箱。小喜照做了,他將那個大箱子扔了進去,又用力關(guān)上后備箱,對著小喜大喊一聲,火炮。
火炮就是鞭炮,老家但凡婚喪嫁娶,最不能缺少的就是火炮和酒。酒我們家不缺。
送火炮的是小喜的小學同學,他在鄉(xiāng)場上有個雜貨店。那個表叔是誰?小喜說他也不記得了。我問他那你怎么知道稱呼他表叔。他說,他隨意喊的。是了,年輕點的叫老表,年長些的叫表叔,再年長一些是表爹,如果是女的,就表姐,表嬢,表奶,錯不到哪里去。這個鄉(xiāng)場輻射范圍內(nèi)有五六個村莊,每家人總能和另一家攀上些親戚關(guān)系。
28
我和小喜的車在鄉(xiāng)場上耽誤了不少時間,等我們趕回村莊里的家,父親的遺體已經(jīng)躺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棺材里。棺材就放在客廳里,客廳所在的樓房一共三層,十三年前父親修的,我之所以記得那么清楚是因為小練在那一年出生。平常主要是奶奶居住在這里,父親和母親每周從縣城回來一兩趟。三層小洋樓位于村莊的中心位置,一棵需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樹就長在小樓邊,給小樓撐起一片陰影。
那副棺材十年前就已做好,是父親自己做的,大漆來自山里的漆樹,大板也是。父親一共做了三口棺材,他的、奶奶的和母親的。三口棺材就放在小洋樓的地窖里,地窖里只放兩樣東西:酒和棺材。酒大概有五千斤,分別是十三年前和十年前我生大女兒和二女兒的時候父親釀的。棺材就放在地窖入口處。
要想打酒來喝,必須經(jīng)過那三口棺材。
父親似乎從來沒有為死亡做過任何準備,他在說自己要死在西昌的時候,也僅僅是表達他很痛,而不是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住在醫(yī)院的三天時間里,他本來有機會安排好身后事,或是對我們說些告別的話,但他一句也沒說。我們當然也不會問。父親還想活著,且堅信他會活著離開醫(yī)院。誰能想到,離開醫(yī)院的時刻,他穿上了壽衣,平躺進一輛商務(wù)車。
然而棺材是早就準備好的,壽衣也是準備好的,這又是怎么回事?
奶奶坐在堂屋門口等我和小喜,她身邊聚集了一大群村里的老人和女人,我們的車還沒停穩(wěn),就聽到她的哭聲,母親也哭著從堂屋里奔了出來。小喜一邊停車一邊說,奶還能這樣哭,問題不大。
父親穿著五層壽衣躺在棺材里的樣子有點可笑。最外面一層壽衣是錦緞做的,暗紅色,隱約有金紅織成的花紋,中式盤扣,他生前從來沒穿過這樣的衣服。他躺在那里,終于放松了,一副再也不需要擔心給別人添麻煩的樣子。
戰(zhàn)斗了一生的父親徹底放棄了努力,現(xiàn)在像是一個任人裝扮的小孩子了,這想法讓我心碎。
鄉(xiāng)親們關(guān)上了棺材蓋,但是只要有親近的人走進堂屋,母親就會請大家?guī)兔σ崎_棺材蓋,讓親戚們再看一眼父親。每有人來看一眼,母親和奶奶就陪來的人大哭一場。到了晚上,她們的哭聲弱下去許多,這時又來了一個大姨媽,是我媽同母異父的姐姐,她是專業(yè)的哭喪人士,在她凄切的哭聲(歌聲?)里,大家又跟著大聲哭起來。而我從頭到尾只會默默流淚。
有很多事需要處理,母親除了哭和用哭聲安撫奶奶,顯然已經(jīng)做不了任何事。我和小喜與鄉(xiāng)里人不熟,對于一場即將在山村里舉辦的葬禮也無比陌生,重擔自然落到了小勇的身上。
小勇今年33歲,沉默寡言,他是3歲小女孩月月的父親,和我們的父親一樣會釀酒。他首先給先生打電話問父親下葬的日子?!跋壬笔青l(xiāng)村祭師,但凡誰家里有婚喪或是動土搬家、重要的遠行等事宜,總是要找先生擇個日子才行動的。那位先生是父親生前好友,他早已聽聞噩耗,正騎著摩托趕來,他在電話里說,見面商量。
先生的摩托停在了大門口。他也和父親年齡相仿,我記住了他的名字,王世富。母親讓我叫他表爺。表爺穿著一件大兩號的灰色西裝,走路的時候西裝下擺隨風晃動,他叫我蝴蝶,主動跟我握手,城里人的方式。我雙手迎上去,摸到他掌心厚厚的老繭??蛷d里的人止住哭聲望向表爺,像等來了一場戰(zhàn)役的指揮官。表爺進屋之后,哭泣的人又繼續(xù)哭。
也許見慣了死亡,表爺看起來情緒平靜。他走進堂屋在父親的棺材前坐定,抽了一支煙,安慰了幾句母親和奶奶,拿出一個發(fā)黃的筆記本,翻了一會兒,又用筆在空白處畫了些我看不懂的符號,然后抬起頭說,葬禮時間只有兩個選擇,21天后,或者明天。
表爺繼續(xù)說,再過21天日子最好,明天是二月初二“龍?zhí)ь^”,這和屬龍的長子小喜犯沖,如果我們想在明天下葬,小喜不能捧靈。母親這時從哭泣中清醒了一下,問表爺有沒有辦法把犯沖這事給克服一下,小喜作為長子,捧靈只能是他啊。母親又說,米易春天很短,接下來一天比一天熱,棺材放在客廳21天尸體會腐爛的。
這時小喜問表爺,我姐捧靈行不行?表爺盯著我從上到下打量了兩秒鐘說,行。
我這才被迫想起,明天還是我生日。父親的下葬日,我的生日?不,這不重要,也沒有幾個人想起。我擔心說出明天是我生日又會讓先生想起什么別的忌諱,我告訴自己要閉嘴。我咬了咬嘴唇說,好,我來捧靈。其實我當時并不知道什么是捧靈人,后來懂了,就是披著麻戴著孝,在送葬隊伍里走在最前面(有人給撐起一把青傘),捧著父親靈牌的那個人。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表爺不僅幫忙看日子,還有很多事他幫得上忙,他打起了電話。他先是給村里另一位年輕些的先生打,讓那位先生來幫忙,那位先生是他徒弟,也表示說就快到了。然后他開始安排各種事宜,大約是請嗩吶隊、聯(lián)系墓碑制作之類,小喜和小勇守在他身邊聽他安排。差不多都安排好之后,他才在父親的棺材前燒了一沓紙錢,磕了個頭。他一邊磕一邊說,老泰,你放心走。母親又哭起來。
第二天就入土的消息想必已傳遍整個山村,更多的人在陸續(xù)趕到。我也給此刻在成都等候消息的孩子們和孩子們的父親報告了這個消息,他們立即趕往高鐵站。在成都工作的堂弟、堂妹、表姐、表妹們也動身了。
表爺這時說,接下來我們要確定把你爸埋在哪兒。我心里驚了一下,是啊,明天就要下葬,事發(fā)突然,還沒有確定埋在哪兒。表爺說,不慌,老泰好多年前跟我聊起過,想埋在你們家老房子背后那個山坡上,我們現(xiàn)在就出發(fā)去看看。他說完朝我揮了揮手。我感覺因為確定是我來捧靈,我的作用要大一些了。
那個山坡我知道,山坡上有幾塊巨大的石頭,我小時候常常爬上石頭玩,有一塊石頭長得像一匹馬,騎上去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小勇這時已經(jīng)出發(fā)去山那邊找彝族人買牛和羊了,買了牛和羊還有一大堆事在等著他。我和小喜跟在表爺?shù)暮竺孀呗飞仙剑沂掷锬笾粋€出門時不知哪個親戚塞過來的蘋果。幾個從鄉(xiāng)里趕回來的親戚扛著鋤頭跟在我們身后。確定了埋在哪里,他們需要連夜平整土地,挖坑。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我們打開手機的電筒,照亮前方一點點路。我聽見村莊上方的山林里有呼啊呼的風聲,我記得那片山林長滿了馬尾松。
在夜色的包裹下,我整個人比剛才放松了些。這種放松馬上讓大腦騰出了空間去想父親的死亡,我不想這樣,我要忙起來,再忙一點。我緊跟著表爺,有一段路甚至走在了他的前面。我們經(jīng)過了過去有巨大石頭的那種平地,石頭早就不在了,一條被平整過的小路在面前鋪開,表爺順著那條路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不對,不太對。
到最后,他站在一片蓬松的土地上說,不行,風水給破壞了,不能埋在這里。我這才注意到我們是站在一塊菜地里,一溝一溝的什么菜苗已經(jīng)冒出來。表爺說,這地方以前是一片荒草坡,也沒有剛才我們走過的那條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怎么都不適合作為下葬的地方了。
這時我看見我們剛才走過的路上有個小小的人影在移動,像只小動物,是奶奶啊。
我聽見表爺驚呼了一聲,哎呀三娘,你咋個來了?小喜走過去扶奶奶。風聲越來越大,天上繁星點點,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奶奶在得知下葬地點之后就悄悄出門了,我們誰也沒發(fā)現(xiàn)。她走的是大路,我們走的是小路,大路平整一些繞一些,但她沒有比我們晚到多久。97歲的奶奶在黑暗里對著我們的方向說,走,我?guī)銈內(nèi)埡榉夷莾嚎纯?,是不是可以埋在她旁邊。張洪芬是我小嬢,奶奶的小女兒,五年前死于肺癌?/p>
一小時后,我們站在小嬢的墓前,表爺拿出墨斗和類似于羅盤的工具,畫出了父親墓地的位置,是一個小小的斜坡。從這里往右邊看,依稀可以看見我們的村莊,有幾盞燈還亮著,最亮的那兩盞是我家的。我們的前方是田野,此刻在星空下模糊一片,遠處的山嵐有隱約的輪廓。
挖坑的人開始挖坑。
我們牽著奶奶往家走,在路上我和小喜商量訃告應(yīng)該怎么寫,回到家已經(jīng)是二月初二凌晨。孩子們在他們父親的帶領(lǐng)下趕到了,小披薩撲到我懷里,對發(fā)生的一切有點茫然。他問,外公為什么躺著,他要去天上嗎?小素跪在靈堂前燒紙,小練抱著我母親哭泣。過一會兒貝殼、文婭(我二姨的兩個女兒)和稚春(小喜干爹的女兒)一齊趕到了。還有更多我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和稱呼的人擠滿了堂屋。奶奶看來是累了,她半邊屁股坐在單人沙發(fā)的扶手上,一只腳著地,另一只腳懸空,手里整理著一沓紙錢。她身邊有個小孩玩紙飛機,小孩站著,就快睡著了。
父親的棺材周圍跪了一圈人,這一圈人會一直跪到明天下葬,中途可以有人離開,但必須保證油燈不滅,火盆里還要有紙錢在持續(xù)燃燒。母親讓他們給我和小喜騰出位置,又逐一介紹他們。除了成都回來的后輩,還有老家的,另有五個是父親的干兒子和干女兒,我只認識三個。其中一個年紀比我大的干姐,好多年前嫁給我一個表哥,那個表哥已經(jīng)病死了。這位干姐一直低著頭燒紙,火光印在她臉上,偶爾她抬頭,眼睛里有淚。她跟我說,不久前她還在鎮(zhèn)上見過父親,父親當時跟她說,她兒子如果找不到工作,可以去成都找蝴蝶。爹爹,她這樣稱呼父親。她說,爹爹那天看起來好好的,怎么就沒了。她整晚一直在跪著燒紙。
負責哭喪的大姨媽拿出麻色棉布,像戴圍巾那樣掛在我的脖子上,棉布垂在前胸一直到大腿,再拿一根麻繩綁在我的腰上,從前面看,像是一件衣服。她又給我包孝帕,也是白色棉布,幅寬小很多,一圈又一圈圍著頭繞,最后形成類似于帽檐的形狀,再固定住。我試著搖搖頭,很穩(wěn),不太會散開。然后我看見她給小喜也做了這些,小喜也晃動了幾下腦袋,確保不會散開。大姨媽說,你們放心,我包得很扎實。說完這句話,她換了種語氣和聲音,繼續(xù)哭喪。
1點18分,小喜從母親手里接過父親的手機,在父親的朋友圈發(fā)出以下文字:
家父張洪才因病于2023年2月20日14:10分與世長辭,享年68歲。父親生前樂觀曠達,孝敬父母照顧弟妹盡心盡力,與愛妻相濡以沫,對兒女寵愛有加,也深得孫輩敬愛。父親一生清簡做人,熱愛工作,關(guān)心他人,為世界帶來諸多美與好。我們永遠懷念他。
茲定于2023年2月21日(農(nóng)歷癸卯年二月初二)在涼橋入土為安。盼各位親友前來告別。謹此訃告。
長子張小喜
長女張文美
次子陳加林
2023年2月20日深夜
29
凌晨2點,小勇買回牛和羊,炸響了火炮。火炮聲平息,我聽見窗戶外的山梁上傳來呼號,小勇說,屠夫聽到火炮聲,來了。
只來了一個屠夫,剛過完年沒多久,大家都在外面打工。屠夫身材敦厚,皺著化不開的眉頭,磕頭之后跟小勇說,你再炸一次火炮,看還有沒有人在,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第二串火炮炸響之后半小時,來了兩個人,兩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她們手里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我猜是一對雙胞胎。她們說,牛我們不管,殺豬宰羊交給我們。她們說話的聲音大得出奇。有人幫她們打開門,她們像兩個戰(zhàn)士一樣轉(zhuǎn)身奔向戰(zhàn)場。
接下來,堂屋的門不斷被推開,有人進進出出,堂屋一側(cè)的樓梯間也是,人們上上下下,鐵板樓梯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紙錢在燃燒,煙霧比較濃的時候有人打開了窗戶,冷空氣飄進來。沙發(fā)區(qū)坐著幾位老人在小聲說著什么,奶奶被人安排進一樓她的房間睡覺了,孩子們也陸續(xù)上樓睡覺了。母親靠在沙發(fā)上,腦袋歪向一邊,看起來是睡著了,但只要有人開門或下樓,她就直起身來,她隨時準備著迎接即將到來的哭泣,她好像愛上了哭泣。她的兩個妹妹一直坐在她身邊。兩個妹妹一個從成都趕回來(我二姨),另一個從會理縣騎著一輛摩托車翻山而來(我小姨)。
有人將一盞電燈關(guān)掉,屋子里暗下來,火盆好像變大了,火焰在跳躍,煙灰在房間里飄來飄去。父親的一張照片被PS成黑白放大了,放在棺材前面的一張長條凳上。照片是小喜幾年前拍的,當時他在參加一個人像攝影培訓班,他讓父親做他的模特兒拍了一組照片,這是其中一張。也許是打了反光板的緣故,父親的一雙眼睛很亮,他穿著一件白襯衣搭配毛背心,襯衫領(lǐng)子很硬挺。他認真注視著鏡頭,這使得不管我站在房間里的哪個位置,他都好像在盯著我看。
凌晨3點,小勇又放響了一串火炮,兩個廚師來了。凌晨5點的火炮是通知幫工的,幫工很多,沒幾個男人,男人都在外面打工,感覺全村的女人都來了。
5點半,貝殼勸我到樓上躺一會兒,她說天亮了有你忙的,我聽她的,上樓躺在一張被誰躺過還散發(fā)著余溫的床上。貝殼自己也上來了,她大約有點擔心我。她沒說什么,默默躺在我身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過一會兒又把手縮回去了。我睜著眼睛背對著她,有一會兒我聽到她在吸鼻涕。我動了動身子,一滴眼淚滾落在床單上。
我拿起手機刷朋友圈,看到她白天的時候發(fā)了一張父親的照片,是前年我們回老家的時候在天臺上拍的,那天我們在為我寫的一首歌拍視頻,歌名叫《一起走很遠的路就成了家人》。我們邀請父親參與拍攝,他很配合我們,盡管他當時還不會唱那首歌,但他一直跟著打拍子。照片里的父親坐在一張長凳上,頭微微側(cè)向一邊抬起來,雙眼望向天空,他笑著,笑得很帥很好看。他面前有一堆篝火,火光映紅了他的臉。貝殼還給照片配了一句話:我的姨爹,就像我的另一個爸爸,永遠懷念您。有很多我們共同的朋友在評論區(qū)發(fā)出那個雙手合十的表情。
貝殼還在吸鼻涕,除此之外,我們都一動不動。我盯著窗戶等天光亮起。窗戶外是村莊的天空,就快天亮的時候,我看見從屋頂天臺垂下的幾枝三角梅在動。三角梅正開著花,刺眼的玫紅色,幾片花瓣落在窗臺上。我感覺到花枝在劇烈搖動,不是風吹的,天臺上有人在做什么。我爬起來走上天臺,一個微小的人影正在給天臺菜園里的香菜和小蔥澆水,那些長得過于繁盛的三角梅是父親種下的,那個人影一邊澆水一邊撥弄擋住了水流的三角梅花枝。三角梅旁邊還長著很大一片百香果,果實沉甸甸地往下掉著。
我早該想到了,是奶奶。她在半夜給自己死去的兒子選墓地,又在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在兒子下葬的當天,像每一個平常的早晨一樣,給菜地澆水。
生命里沒有最大的事,每一件都是大事。
父親死了,他種下的三角梅和雞蛋果還在繼續(xù)活著。
奶奶是那么蒼老,但一點衰弱的跡象都沒有,她穿一件暗紫色的襯衣,襯衣里面有一件秋衣,她的衣服包裹著她的皺紋,她的古銅色皮膚在清晨的光線里發(fā)出微光。我無法不去想:躺在樓下堂屋里,已經(jīng)死去的是她的兒子。我走過去蹲在地上陪了會兒奶奶,幫她把澆菜的水管理了理,避免纏繞在一起堵住水流。奶奶在說著什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我仔細聽,她在說,今天下葬是對的,那些遠在外省的親戚啊孫兒孫女們就不用趕回來了,都忙得很。她又說,地窖里父親釀的那幾千斤酒,我們應(yīng)該拉走,拉到成都。她又說,你爸走得早那是他的命,你爸是個孝子,我沒白養(yǎng)你爸那么大,你們也是,你爸沒白養(yǎng)你們那么大。
我心里堵得很,嗯,我說奶奶我下樓了啊。我下樓,跪在地上燒紙,給每一個在靈堂前磕頭作揖的人回禮,陪他們哭,聽他們感嘆,和他們一起回憶父親的一生,讓他們摸摸我的頭,就像在摸8歲的小蝴蝶。
30
父親下葬的時間在下午。這之前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飄忽的,我感覺自己正站在一艘大船上,海水起伏不定,船身有時傾斜有時穩(wěn)定,人影在我面前以閃爍的方式出現(xiàn),世界搖搖晃晃。有時候我覺得快支撐不下去了,就又忍不住想,要是父親在這里,他會把一切處理得多么好。但偏偏我們現(xiàn)在要處理的,是父親的死。
我從沒意識到父親有那么多朋友和牽掛他的人。本村的,鄰村的,鄉(xiāng)里的,縣里的,漢族、彝族、傈僳族,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大舅舅認認真真數(shù)了一遍,尋常日子里只有幾十個人的村莊,今天擠滿了四百多人。我家門外的水泥路上停滿了車,摩托車、三輪車、面包車、小汽車、大貨車。隔壁的村委會大門打開,供來吊唁的人休憩,幾百米外廢棄的小學也打開了,校門口架起幾口大鍋,煮著屠夫宰殺的牛、羊、豬、雞,還有從外面運回來的魚,蒸汽往天上飄,混合著柴火味道的食物香氣彌漫在山林和村莊的每一處。午飯擺了二十三桌,兩輪。村委會和廢棄的小學都是父親當包工頭的時候修的,現(xiàn)在還沒付清父親的工程款。
那些我不大能叫出名字的鄉(xiāng)親們都認出了我。他們既想表達見到我時的欣喜,又在避免表現(xiàn)出這種場合不應(yīng)該有的熱情。有些人企圖安慰我,但我避開了他們安慰的目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一個企圖安慰我的好心人。
人們稱呼父親:張洪才、張老泰、老泰、老張、大哥、大爹、大舅、大爺、表公、表外公、姨公、姥爹、爹爹、干爹、親爹、伯伯。每一個不同的稱謂背后都是一個故事和一段感情。鄉(xiāng)親們坐在屋檐下和村委會回憶那些點滴,說起父親的好。
每個人都好忙,母親也強打起精神穿梭在親戚們中間,可能在某一個時刻她終于意識到,只是哭是不對的。
年輕人陸續(xù)趕了回來。最遠的一個父親的侄子從廣安來,他在一所職業(yè)大專學習電器維修。他先是乘坐長途汽車到成都,再搭高鐵回米易,最后借一位親戚的摩托車從縣城騎回村莊。等他趕到家里的時候,父親的棺材已經(jīng)被一群也是從四方趕來的小伙子抬起往門外走了。按村里的習俗,抬棺的小伙子必須是沒結(jié)婚的,村子里沒有那么多小伙子,怎么算也還差一個,正當大家著急的時候,那位侄子就趕到了。他滿臉汗水,毫不猶豫將一邊肩膀探進了棺材下。陸續(xù)有人跟著抬棺的人喊,一,二,三,嗨;一,二,三,嗨。
有人說我們的村莊幾十年沒這么熱鬧了,馬上就有人接過去說,以后也不會有這么熱鬧的時候了。我此前的人生從沒覺得儀式有多重要,此刻面對這么盛大的葬禮,我感覺到,父親活著的時候是多么熱愛這個世界,同時他也被這個世界深愛著。儀式也像一個驚嘆號,以強調(diào)的方式提醒我,父親真的離開了。
我走在最前面,手捧靈位,貝殼給我撐起一把青傘,小勇在我身后,他胸前端著父親的黑白照片。小喜按照事先說好的沒有出現(xiàn)。嗩吶隊吹起了嗩吶,兩位先生口中念叨著,人群浩浩蕩蕩從村中心往村口走,麻雀被驚擾結(jié)成一個整體在村中上空盤旋,大榕樹的葉子被風吹落在地上。女人們負責哭,男人們隨著抬棺隊伍的節(jié)奏呼號,火炮時不時響起來,在濃煙和震天的響聲里,父親平躺的身體緩慢移動。
31
悲傷是在后來才慢慢到來的。在猝然的死亡面前,人大概會啟動情感上的應(yīng)激保護機制,也可能在那些忙碌和儀式里,無暇顧及心痛。忙就是亡心,就是忘了。事后回想,我對父親離開那兩天繁瑣的儀式充滿了感激。
母親的心碎發(fā)生在父親下葬后第三天。是真正的心碎,此前我從未認真想過這兩個字,心碎,母親的心碎了。那天人群早已散去,孩子們隨先生回到成都,小喜出差飛往日本,小勇趕回了另一個村莊自己家(他是上門女婿)。只有奶奶、一位負責照顧奶奶的表姐,以及我和母親。我原計劃也是這兩天就離開。
這天一大早,母親翻出禮簿一個一個看,她需要記住每一個來吊唁的人留下的禮金數(shù)額,以便日后回禮。我在一旁和奶奶剝豌豆,我們準備午飯吃豌豆稀飯,母親這幾天沒吃什么東西。我和母親坐得近,我需要隨時幫她念出禮簿上的人名,那些名字她大部分都不認識,每當我念出一個,她就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后把我說出的數(shù)字重復(fù)一遍。有些人名就連她也記不太清楚了,奶奶會說一些特點來提醒她。她沒印象的奶奶大都記得。
奶奶說,小橋?qū)氁瞾砹税?,她現(xiàn)在是個嫌疑犯,警察在抓她。她開賭場被人告了。賭場嘛,一天抽成一千六七百的樣子,賺的是危險錢。我們村那個謝定海不是還去給她當保安嗎,一天一百元工資。
母親說,媽,你記錯了,前年的事,罰款早就交了。
奶奶又說,關(guān)大軍送了五百元,你們不記得他啦?我說個事你們就想起了,他家就在大廠壩轉(zhuǎn)彎那里公路的下面,他是你爸修鄉(xiāng)政府的時候認識的朋友。他家?guī)啄昵拔蓓斏咸芍惠v摩托呢,一個醉鬼半夜從公路上沖下去的。那個醉鬼啊,沒死,但是摩托車也不要了,跑了,再也沒回來取他的摩托車。
母親說她記得,后來那個摩托車還是被取走了,哪個取的她也不清楚。
奶奶聽到一個彝族名字,哎喲,她說,這是六隊那個史祖,欠你爸好多錢啊。母親也想起來了,說,是他啊,他好多年前給過蝴蝶1000塊壓歲錢,那個時候的1000塊,太多了。
母親轉(zhuǎn)身對我說,后來他欠你爸錢,你爸硬是沒找他要,七萬多塊錢呢。你爸說,一想到他當年一張一張數(shù)出來1000塊遞給你,就不好意思開口要。他有一天還主動來找你爸,說錢他還不起,但是可以把他女兒嫁給小喜。他后來坐牢了,他有個兒子也坐牢了,看來現(xiàn)在是時間坐滿了。我記得這個人,也記得他女兒,他女兒皮膚黑黑的,眼珠子也黑。
我又念了些名字,奶奶繼續(xù)補充,慢慢地母親不怎么插話了,突然念到一個名字的時候,母親整個人僵在了那里。我看見她拿著紅色禮簿的手在發(fā)抖,她的嘴巴也在發(fā)抖,汗水從她額頭冒出來。我問她,媽你沒事吧?她不回答我,還是僵著,她眼睛望向大門外,眼神靜止。門外有一輛摩托車疾馳而過。我念到的那個人沒什么特別的,不是因為那個人,就只是這么一個又一個地念,一段又一段地回憶,母親的悲傷在她體內(nèi)不斷累積,到了某個點,她再也承受不住了。她臉色慘白,試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彎腰起勢的瞬間她又坐回了沙發(fā)里,整個身體僵持著,仿佛她的意識在用力跟上什么,又怎么也跟不上。有那么一會兒,她似乎就要大哭起來,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哭出來,能哭倒是好事,但現(xiàn)在她面臨的是一場徹底的崩潰,沒有哭聲來拯救她了。她的體內(nèi)淤積了太多單純的痛苦,以至于她的整張臉在慢慢扭曲。沒有哭聲。
過了很久她才從那種僵著的狀態(tài)中回到現(xiàn)實,她起身了,同時說,我要去睡一覺。
那天她上樓回到她和父親的房間之后再也沒出來。到了晚上我在門口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她在里面說,不吃,哎呀,啥子都不想吃。她的聲音聽起來虛弱無力,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們無法共同承擔痛苦,這感覺簡直讓我絕望。
母親在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終于出門了。她端著一個大紙箱站在門口,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我說,她說,紙箱里的東西都是父親的,我們今晚帶去他墳前燒掉。她那個說話的樣子,讓我感覺她整個人生已經(jīng)垮塌了。比起父親下葬那天的慟哭,現(xiàn)在的母親更讓人心碎,她已經(jīng)完全屈服于痛苦。
箱子里裝著父親的兩雙運動鞋,一件西服外套,一些秋褲、毛衣、幾雙襪子,所有的東西凌亂地擠在一起。母親將它們?nèi)康钩鰜?,又整理一遍放好。母親毫無情感波瀾的樣子在那里整理,看似無情,好像在說,這點東西怎么能紀念她和父親幾十年的情感和人生?隨著父親的離去,這些東西也死了。
另一個傍晚,母親安靜地坐在飯桌前,晚飯結(jié)束好一會兒了,屋外的天光就要被黑夜覆蓋,房間里彌漫著洗潔精的氣味。她剛剛收拾了灶房,四周一塵不染。她像是個因為完成了一切而失去目標的人。那一刻我知道我什么也幫不了她,她的心在我面前上了鎖,對誰都上了鎖,打不開。
我說,媽,我開車送你回城里的家好不?
她說,你爸都死了我回去做啥子。她用的是“死了”,而不是走了,沒了,去世了,和她在醫(yī)院CCU病房門口說的一模一樣,和父親在發(fā)病前一晚說的一模一樣,她的語氣惡狠狠的,毫不打算迂回。這一次,死亡真的變成了一個冰冷的事實,一個終結(jié)。過一會兒她又補了一句,你趕緊幫我把米易的房子賣掉。
母親和父親在米易的房子是他們八年前買的,在安寧河邊一棟電梯公寓的一樓,前后兩個小院,坐在前院的翻板椅上,可以看見安寧河的河水緩慢流過。傍晚,對岸大山上空的夕陽會把河水染成一片金色。父親活著時,每天早晨順著安寧河岸邊的欄桿走到城中心的菜市場買菜回家,母親則在家里收拾房間,等候著上門打麻將的好朋友們。他們對這套房子百分百滿意。有一次我問父親,住在這里是什么感覺,父親想了很久回答我,人間天堂。
我留下來,在米易抓緊時間找房子。我找到一套城中心位于26樓的房子,兩室一廳,站在客廳的窗邊可以俯瞰兩座大山之間,安寧河兩岸的整個縣城。搬家那天母親讓小勇一個人去搬,她自己在新家等著。
要賣掉原來的房子,手續(xù)比我預(yù)計的還要麻煩,首先我們需要去公證處證明除了母親之外的法定繼承人都放棄對這套房子的繼承權(quán),然后將房子過戶到母親一個人名下,這才能和買家辦理過戶手續(xù)。
奶奶坐在公證處,工作人員問她,死者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奶奶說,我大兒子。工作人員繼續(xù)問,這套房子你放棄繼承權(quán)嗎?奶奶聽不懂“放棄”和“繼承”,她一邊點頭一邊說,嗯,你們說是咋個就咋個。她說“你們”的時候看著我和小喜。我說,奶,你就說放棄,房子賣了錢也會分給你的。奶奶說,哦,我不要。工作人員說,請你說放棄,奶奶對這個詞還是很陌生,猶豫了一下說,放,棄。我和小喜把頭望向窗外。
房子到今天還沒賣掉,但是母親再也沒回過那處河邊的家。
父親頭七之后,小勇將母親送到成都。一周后的一天早上,我在書房,母親坐在客廳,她突然大聲說,蝴蝶你快出來啊,家里來了三個人,一個彝族,兩個漢族。我走出房間,客廳里什么都沒有。母親繼續(xù)說,你看你看,那個彝族人戴著帽子,穿著羊皮褂,在對我招手,喊我過去,跟他走。她轉(zhuǎn)身對我說,你快把他們趕走。我什么也沒有看到。母親臉色慘白,無比惶恐,她靠在沙發(fā)上說,你看啊,就在大門那里。說完她又說,咦,你一來就不見了。母親的聲音在發(fā)抖,那些音節(jié)從她嘴里硬邦邦地蹦出來,如果她平常說話的聲音像饅頭,這會兒就像鐵,又硬又冷。
我倒了一杯熱水端到母親面前,囑她喝下。她雙手接過杯子一口喝了,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過一會兒,母親對著前方小披薩的一只紅色書包說,你看你看,這兒有一只公雞,在動,快抓住啊。我快哭了,她眨眨眼,晃晃腦袋,長吸一口氣再吐出來,語氣異常堅決:剛才真的有一只公雞,現(xiàn)在不在了。過一會兒她對著窗簾的方向喊,張洪才,是不是你?她看見了父親。她拉著我問,你真的沒看見?我說沒有,媽你怎么了啊。她的臉色越來越暗,但是音量變得很大,整個人都被恐懼填滿。她被她自己嚇到了。
母親得了譫妄癥。
我是在當天下午華西醫(yī)院門診醫(yī)生的處置單上看到這三個字的。醫(yī)生建議我們做一個全面檢查,心臟、血液、肝腎功能、尿液分析。醫(yī)生說,譫妄只是臨床表現(xiàn),我們得找到病因。
我和小喜帶著母親走在醫(yī)院里,每一步母親都走得艱難,除了隨時出現(xiàn)的譫妄,她顯然是記起了一個多月前在西昌醫(yī)院父親住院的那三天。每一項檢查都讓她透不過氣來,在核磁共振室,母親一躺進檢查的機器就開始咳嗽,醫(yī)生讓她下來休息一會兒,咳嗽結(jié)束了,她又躺上去,但是一躺下又咳嗽,如此反復(fù)三次,醫(yī)生的耐心也沒有了,讓我們隔天再去。
門診醫(yī)生給母親開了三天的安眠藥,我也覺得譫妄最有可能是因為失眠引起的。但母親說她最近有可能是撞到鬼了,或者父親對她有哪里不滿意,她打電話給老家的那位我叫他表爺?shù)南壬?,王世富,請他為她在鄉(xiāng)下做了一場法事,給父親燒了很多紙錢。安眠藥母親也按時在吃。吃的時候她還說,神藥兩解,看哪個管用。
法事之后,也就是母親安睡了兩個晚上之后,在拿到檢查結(jié)果的前一天,她的譫妄就再也沒有發(fā)生了。每天傍晚,我把她拖出門散步。
母親做了一個決定,她再不打麻將了。她說這次來成都,沒有一天贏過,老是出錯牌。我們鼓勵她繼續(xù)打,我說輸贏只是手氣問題,再打幾天看。她說不是手氣,是人不行了。她改成了每天午飯后和幾個老太太斗地主。我有種感覺,如何過完一天,如何消磨掉必然到來的新的一天,在母親這里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母親也開始了她的新時代,她現(xiàn)在是一個單身的老年人了。
沒多久母親又找理由回米易了,她堅持要一個人住在米易縣城26樓的公寓里。我送母親去車站,路上母親提起她的一位朋友不久前跟她說,在網(wǎng)上看到我得了一個什么獎。那是個文學獎,我沒想到母親還有朋友會關(guān)注文學。母親問我,是不是有很多獎金,我說,也不算太多,幾萬塊。母親感嘆了一聲,用她常有的那種腔調(diào)笑著說,那么多!我問她,你是不是很自豪?。磕赣H說,當然啦,你從小就讓我們自豪,我那些朋友經(jīng)常說我這輩子運氣太好了,生了個那么能干的女兒。
然后母親說,可惜你爸都享受不到了。她的眼圈紅了,為了不讓我看到,她把頭轉(zhuǎn)向窗外。我們不再說話,我們從未學會互相安慰,此刻難道女兒不該對母親說,媽媽,別難過,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也會過得很好的。像那些溫情電影里的場景一樣??上易霾坏?。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母親幾分鐘后把頭轉(zhuǎn)過來,望向前方說,走了也對,少受點罪。我們的車行至一處立交橋下,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了。
32
父親去世一百天,我們回到村里。
父親的墓地很美,在一座小山坡的半山腰。站在墓前可以俯瞰整個村莊,看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他在這里長大,挨餓,學打鐵,做木工,娶妻,釀酒,種地,修建房屋,撫養(yǎng)三個孩子長大成人,與他的妻子爭吵,和他的養(yǎng)父對抗,成為大家庭的主人,帶領(lǐng)全村人過上更好一些的生活。他離開過這里,又最終回到這里。他在這里埋葬了一個又一個親人,而現(xiàn)在是他自己躺在這里了。
墳?zāi)褂冒咨◢徥龀?,是父親生前喜歡的拋光的白。周圍是一片田野,埋葬他那天,四季豆剛剛爬上竹竿搭成的豆架,如今已經(jīng)掛起了沉甸甸的果實。整齊的豆架一排排往遠處延伸,遠處是甘蔗林、桑樹、玉米地、大葉榕。再遠處是村莊、學校,它們的背景是連綿不斷的青山,陽光正照進對面那些山巒中。
一百天前的那個下午,送葬隊伍到達墓地的時候,奶奶早已在此等候。她剛剛清掃完小嬢的墓地,手里還捏著一個掃把。父親的墓地緊挨著小嬢的,并排在一個坡地中間。小嬢的墓地前有兩株柏樹,已經(jīng)長到兩米多高。當時奶奶跟小勇說,辦完喪事趕緊再買一株柏樹種下。她把要種樹的地方指給小勇看,又強調(diào)了一遍:一株就夠了。這樣一來,三株柏樹的中間就是她兩個孩子的墓穴。如今第三株柏樹的位置還空著,小勇沒能找到合適的樹,不過他托了不少人到處問,他說應(yīng)該就快找到了。
此刻,奶奶和小喜、小勇在墓前清理雜草,清理完畢后她拿出一瓶白酒倒了一些在父親墓碑前的碗里,又走到小嬢的墓前倒了些。昨晚給奶奶拍了張照片,照片里奶奶似乎在笑,仔細看是因為她的牙齒掉光后,嘴巴很難完全閉上??吹秸掌冶г梗f,蝴蝶你說說,小孩子沒牙齒嘴巴不會癟,年紀大了咋個就癟了喃。此刻奶奶也似乎在笑。母親往一個搪瓷盆里撕紙錢,囑我們都跪下來。
三歲的侄女月月也跪下了,過一會兒她又站起來喊,爺爺,快開門,快開門呀。這讓我覺得,父親如果打開墓門從里面走出來,咳嗽幾聲,或者坐下來抽支煙,跟大家說幾句話,也是非常自然的事。
然而死亡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死亡讓我無法承受。沒有什么讓我感到寬慰,蔚藍的天空不行,連綿的青山不行,音樂不行,文學不行,月月可愛的臉龐也不行,什么都不行。
我感覺到,我用四十三年的人生一點點構(gòu)筑起來的東西,正在慢慢被拿走。父親的死拿走了一部分,今后還會,一點一點地拿走,直到最后,我也會帶著剛出生時帶來的那點東西死去。就在這一刻,我好像超越了時間,我和月月一樣懵懂,和父親一樣蒼老和衰弱,和母親一樣悲傷,和奶奶一樣遲緩。時間是什么?時間不一定是線性的吧,在另一個沒有時間的維度,所有人都是同齡人。
終結(jié),原來并不像是一個世界末日般的爆炸,死亡呈現(xiàn)的方式竟如此平和,想到這一點,無法言說的驚心動魄。一只鳥從遠處飛來,在我們頭頂?shù)奶炜毡P旋。母親放響了火炮,整個山村都是火炮聲,那只鳥被驚嚇得飛遠了。
火炮聲很快結(jié)束,小山村恢復(fù)了安靜。
“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命的本質(zhì)。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xiàn)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斗爭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jīng)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然后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yīng)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yīng)該學習去愛它……我的朋友,呼吸我們周圍的無意義,它是智慧的鑰匙……”
——米蘭·昆德拉《慶祝無意義》
33
我又開始給曼拉寫信。
親愛的曼拉:
全世界最愛我的那個男人走了,不會有任何人如他那般無私,無所求,那般溫柔和沉默。今后我只能學會自己愛自己了。
死亡是如此具體,父親的皮膚漸漸冷卻,眉心的皺紋奇跡般消失,躺在棺材里的他,如此安穩(wěn),卻是一具與活生生的生命無關(guān)的身體了。
表妹文婭從小害怕我父親,七八歲的時候,姨爹多看她兩眼,她就嚇得直哭。但是父親去世那天晚上,她趕回來的時候,鄉(xiāng)親們移開了棺材蓋,她走過去低下頭看了父親一會兒,轉(zhuǎn)身哭著跟我說,表姐你看,姨爹在笑。說完她也努力地笑起來。我探過頭,父親的嘴半張著,似乎也真的笑起來。
好多年前,小練問我人死了以后會不會做夢,我當時隨口說,我沒死過不知道呢,妹妹小素馬上說,我知道,我死過好多回的。有一天早上,我睡懶覺,小素走到我面前說,媽媽,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人,他天亮了還不起床,后來——
她半天不說話,我就問她后來怎么啦?她說,后來他死了。故事就講完了。在父親生病離開之前,我和他們可以那么輕松地說到死,死只是一個概念,而如今,當死亡是一件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們再也不能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個“死”字了。披薩問我外公去哪里了,我只能跟他說,外公去天上了。
今天早上披薩跟我說,媽媽,如果你有一天也去了天上,一定幫我狠狠地揍一頓老天爺。你要問他為什么那么早把外公帶走。他又問,去了天上的人都不會回來了嗎?我說去了就回不來了,要是回來也會變成別的什么東西,我們認不出來的。他說,那要不我們?nèi)叶既ヌ焐习?,這樣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過一會兒他又說,幼兒園的老師和同學也一起去,還有我喜歡吃的回鍋肉,舅舅舅媽,張一田和小美、胡瑞,所有的親戚,我們大家全部去天上。
母親整理父親遺物時,幾乎燒掉了所有父親用過的東西,但有一天她翻出一個錢包,她說那是我送給父親的,我模糊想起來,大約是十五年前我送他的了,他一直用著,舍不得扔。我不敢仔細看那個錢包,我從母親手里接過它,輕輕放進手提袋。盡量不去想,我的手掌心接觸它粗糙的表面時,發(fā)生在心里的震顫。
父親究竟想要從他的死亡里告訴我什么,又或者換個說法,我到底能從“父親的死”這一事件里得到什么?假如那句話成立“所有的傷痛都附贈了禮物”。禮物在哪里?我什么也沒有得到,死亡如此冰冷、客觀。
除了寫下這一切,我別無選擇。即便寫到這里,我還是無法相信父親真的死了?!八械膫炊几劫浟硕Y物”,這句話我以前常在課堂上對學生說,在朋友失意找我傾訴時說,在讀者見面會上說。然而現(xiàn)在,我無法對自己說。我寫下來這些,其意義又是什么?有時候難免生出幻滅之感。我這才知道,我寫下父親,實實在在是因為“不寫的痛苦超過了寫下的痛苦”。
父親離開之后,我知道我再也無法做到全然享受我獲得的一切。
我們活著時,身邊總圍繞著人們,死后才需要一個人打發(fā)時間吧。父親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輕松,他活著的時候那么熱鬧,但他自己話那么少,他是喜歡一個人的。
最近我總在聽古爾德演奏巴赫,有時坐在沙發(fā)上一聽就是一個上午。在古爾德的一本傳記里,我讀到一句話:“一個人可以在豐富自己時代的同時,并不屬于這個時代,他可以向所有的時代訴說,因為他不屬于任何特定的時代。一個人可以創(chuàng)造自己的時間組合,拒絕接受時間規(guī)范所強加的任何限制?!辈恢獮槭裁?,這句話讓我想到的,還是父親。父親活在時間之外了嗎?
這些天的夜晚,進入睡眠之前的那些時刻,我會跟自己說,這是“迎接死亡”的預(yù)演,這是我在體會父親離開前的時間。一位朋友說過,睡覺就是放棄自我。睡覺也是在模擬死亡,進入無邊的孤獨。但是這樣的模擬多么可笑,每一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時間好像怎么都過不完,我是不是應(yīng)該為自己居然還這樣活著說聲抱歉?
這樣地活著:想吃雞蛋就可以吃到美好的雞蛋,讀完一本好書就可以走出家門散步,陽光綠樹和吹來的風都那么讓人愉悅,人為什么還要痛苦,還要不安?每天都這樣,陷入對痛苦的品嘗和對這種品嘗的反思,無法深入任何事,無法讓自己置身于一種整體性的生活。
如果用用力,我還是能照常過日子,能說出別人想聽的話(而不是我想說的)。我知道我內(nèi)心有一雙冷眼,但經(jīng)過折射,最后到達外界時,早已不具備任何殺傷力。從小我就是個沒有個性的人,現(xiàn)在更是。我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學會罵臟話,我的痛苦隱藏在皮膚下面的每一滴血液里,卻無法向任何人表達。
上個星期三,我在米易縣城里注銷了父親在銀行的賬號,算是完成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需要辦理的“手續(xù)”。這之后我一個人走在故鄉(xiāng)的河邊,陽光明媚,這兩年突然出現(xiàn)的藍花楹在風中招搖,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是舊的了。年輕時那么努力要走出去,現(xiàn)在,張牙舞爪的那些年總算是過去了。我為什么還不承認,我也老了。
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變老的?跟你說一個細節(jié),我再也不敢在拍照的時候雙手自然下垂了,因為這樣自然下垂,手臂上的青筋會鼓起來,彎彎曲曲的青筋像蚯蚓趴在手背上。只有到一定年齡才會這樣,不信你試試。這和胖瘦無關(guān),年輕的時候我比現(xiàn)在還瘦,但是不會這樣。
你知道有一種病叫“靜脈曲張”嗎?我的手背當然沒有到達那種程度,但每次看到青筋鼓起來的手背,我就會想起朋友圈一位醫(yī)生朋友展示的那些病人的小腿。
如果我將手舉起來,五個手指頭朝上,我的手就還和以前一樣光滑細膩。所以拍照的時候我要么把手藏起來,要么把手舉起來,真滑稽,我總要想一想才可以把手舉起來的同時還表現(xiàn)得很自然??蓯旱臅r間和地心引力,連一根血管都不放過。
我整個身體長得最好看的就是這雙手了,上中學時音樂老師就贊嘆過,這是一雙彈鋼琴的手呀。這大概是我最后的固執(zhí):我不要它變成我不喜歡的樣子出現(xiàn)在照片上。
這兩個月,我發(fā)現(xiàn)我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以前看見白頭發(fā),我會讓大女兒小練幫我一根一根拔掉,現(xiàn)在算了,拔不過來了。而且有一天我們并排坐在車上,小練突然哭起來,她說她看見我的鬢角有好多白發(fā),一直以來,她和我一樣敏感,我可不想讓她哭。
也許哪天,我會忍不住走進理發(fā)店染發(fā)吧。染或者不染,我的新時代都要開始了。衰老的發(fā)生是這么幽微,無聲無息,但是你知道,這個時刻就這么來了。
去年夏天的某一天,午飯后我坐在客廳里隨口說了一句,好想吃零食。父親聽到就出門了,半小時后他回家遞給我一袋貓耳朵,就是小時候最愛吃的那種面粉炸的小吃,有點甜,有點咸,還加了花椒。衰弱的父親早已無法參與對我人生大事的抉擇,但他仍然可以在我需要關(guān)懷的時候遞上一袋貓耳朵。他將一袋小零食遞給他四十多歲的女兒時,他說,蝴蝶,吃貓耳朵。他對我講話的語氣和幾十年前一模一樣,就好像我從來沒有長大過。
而我現(xiàn)在回憶父親,他也將永遠停留在68歲。他的女兒,我,他的蝴蝶,離68歲也不算太遠了。我在網(wǎng)上預(yù)約了一位文身師,準備天氣好點的時候請她在我的手臂上文一只蝴蝶。天氣好點的時候,父親離開我就滿一年了。他是在春天開始的時候離開的,他離開的第二天,是我43歲生日。
父親還活著的一個傍晚,天氣特別好,我和他坐在老家屋檐下曬太陽,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天,很正式地聊點什么那種,就像好多年前他跟我提起他初戀的那個夜晚(那時候我們多親近啊)。但是我只說出一句話,我說天氣不錯啊。他也說,啊,是不錯。談話就結(jié)束了,永遠結(jié)束了?,F(xiàn)在我知道了,在我們活著的時候,生命里很難有那種重要的時刻,很多時候都是剛剛開始就結(jié)束了。很多時刻也只會經(jīng)歷一次,再也沒有可以重新來過的機會。
父親離去的日子,我變得愛喝酒了,他活著的時候我也喝,但我從沒讓他知道我會喝。為什么會這樣呢?可能在小一些的時候我怕他知道我喝酒會罵我,長大些了又覺得不需要讓他知道了吧。前些天我提著一瓶酒去找兩位朋友,我們在街邊一家小餐館喝酒。喝著喝著,我突然想到了這一點,為什么我不在父親活著的時候,像現(xiàn)在這樣跟他喝一場酒?他若知道我酒量不錯,應(yīng)該會很開心吧。我們老家的地窖里,如今還封存著幾千斤十三年前小練出生時,父親釀的小麥酒。要是能有一次,哪怕一次,和父親一起走進地窖,打開其中一壇,取半斤出來,我們一起大喝一場多好啊。
父親喝醉酒之后是那么可愛和溫柔,他會唱起歌來,跟我媽開玩笑,跟我們講他了不起的人生故事。他會一遍又一遍地說,蝴蝶,錢要省著點用,但該用的時候就用。他還會說,蝴蝶,別人對你好,你也要對他好,別人對你不好也沒啥,吃虧是福,別人要是喜歡你啊,你就去喜歡更多人。蝴蝶,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你懂得吧?我說,我懂我懂。
這樣一點點回憶,就好像把父親一點點撿回來,沒有離去一樣,就像把父親永遠留在文字里,不會走掉了。父親走了,如果不寫下這些,我擔心和他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會變成廢墟。
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回憶父親,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樣子模糊不清,我竟然無法想象出他具體的外貌了。這種感覺之前在回憶一些打過幾次交道的人時也曾經(jīng)有過,但現(xiàn)在變得模糊的是父親啊。我使勁捏了捏我的左手,以確認這不是夢境或者出現(xiàn)短暫的眩暈。我感到害怕,直到父親的樣子慢慢浮現(xiàn),像水流凝固成冰。
我們,我、母親、小喜、小勇,所有父親愛著的人,我們對父親的離去傾注了太多感情,在死亡投下的陰影里摻入了太多恐懼。我和母親之間有了不愿提及的,也無法交流的共同的痛楚。我們生活在陰影里,又假裝看不見那些陰影。
可是死亡是多么平常,每天都有人在死去,關(guān)于這一點,我還專門去網(wǎng)上搜索了,其中一個答案是2022年全年數(shù)據(jù):每秒有1.8人死亡,也就是每分鐘有106人死亡,一小時6,360人,一天就是152,640人,一年是55,713,600人。
我們早該明白,每一秒鐘都有人在死去。但是我們都不會想到這一點,就好像除了父親,我們每個人都不會死一樣。有一天母親坐在窗臺邊發(fā)呆,窗外熙熙攘攘,一杯水端在她手里早已涼透了,父親去世后她總愛這么發(fā)呆,她蒼老的臉讓我猛然驚醒:我們都會老,也會死,下一個有可能是母親。母親會死,我也會死,甚至我的三個小孩也會死,那些即將出生的人,有一天也會死,我們都正在死,這讓我吃驚極了。
為什么我們活著的人都天真地認為我們不會死?
2023年6月20日
34
年輕的時候我想遠離這塊土地,離開父母,離開家,重新建構(gòu)一個自己想要的世界,過上一種和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成為白領(lǐng),每天早上喝現(xiàn)磨的咖啡,讀很多很多書,靠腦力勞動養(yǎng)活自己。我想讓自己時髦、放松,說話再也不結(jié)巴,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成為弄潮兒。
我?guī)缀醯玫搅艘磺小H欢覜]想過一點:得到的同時就意味著失去,失去和父母的親密,失去走近他們的可能,同樣也失去爭吵,失去粗俗的人情味。換句話說,是因為失去了,才開始得到。我早應(yīng)該明白,沒有一樣得到值得我們以失去為代價。而且所有的得到,愛情、婚姻、知識、健康、錢,都最終會失去的。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為什么我們一生苦苦追求的東西,其實在剛剛得到的時候就在失去了呢?就算是擁有“活著”這件事,也會失去的呀,這么想,就覺得沒有任何一種“得到”值得慶賀。
我現(xiàn)在過的生活是父親希望的嗎?在父親的影響下,我致力于成為和他不一樣的人,背叛一種他想背叛又沒有做到的生活,可他怎么知道,另一種生活也有那么多的問題。
我一度活在很多概念里,并且認為那些概念很重要,比我每天活著經(jīng)歷的人和事重要,那些人和事與更宏大的東西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這些時候我會想起父親,他處在人群中時,常常會突然進入另一個時空,一種強烈的不在場感,如果這時我走到他身邊喊他一聲,或者碰碰他的衣角,他會如夢初醒回到現(xiàn)實。我就像那個時刻的父親。
在我三十歲成為母親之后,我的憤怒少了,思考多了。我在一篇文章里寫下:我希望我的孩子們將來能生活在一個比現(xiàn)在更好的世界,那么我,一個母親,為那個更好的世界的到來,可以做點什么?我還寫下:去建設(shè),而不是去批評,即使批評,也最終是為了建設(shè)。
我一邊享受生活,一邊在心里牢牢抓住一根鄙視鏈,不值得書寫的生活都是不值得過的,不值得過的生活更是不值得書寫的。
有一次回村,母親跟我講起一個表姐的經(jīng)歷。那個表姐生得美,笑聲像鈴鐺,她結(jié)婚很早,生第一個孩子時才二十歲,一年之后就懷上了二胎。她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門,胎兒七個月大的時候,不知誰走漏了風聲,他們開著一輛大東風來的,表姐想躲出門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藏在豬圈一個角落里。那些人找不到她,就往豬圈這邊來,試圖把一頭母豬拉走。表姐沒辦法了,在那些人開門前跳進了糞坑里,那時候農(nóng)村的糞坑是個沼氣池,有很多水混合著人和豬的糞便。她把整個身體溺進糞坑。那些人拉著那頭母豬離開豬圈,她趕緊抬起頭來。這時候她聽到為首的一個人跟身邊人說,你再進豬圈看一眼。她心想完了,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和勇氣再把頭埋進糞坑,她覺得自己快死了。那個人走進來的時候,她就那樣坐在糞坑里,腦袋露出水面望向門口。那個人一眼看見了她,但是他馬上關(guān)上門,跟外面的人說,什么都沒有了。
表姐后來從糞坑爬出來,走到外面的時候,看見大門口一攤血跡,她很確定,那是母豬在被拖過檐坎的時候刮傷了肚皮。那么多年過去了,表姐跟母親說,她一直記得坐在糞坑里時,聽到的母豬的慘叫。
講完這個,母親又講了另一件事,她說隔壁村莊有個男的上個月得癌癥死了。她還補充了一句,你見過的,他來參加了你爸的葬禮。她形容了一會兒那個人的外貌,說他在葬禮上喝了不少酒,喝完酒之后發(fā)酒瘋,把一籮筐小勇從鄰村借來的碗踢碎了。我還是沒印象,她最后說,反正人家是見過你的。
母親繼續(xù)說,我不是想說他死了,我想說的是他死之前的一件事,他老婆前年在外面打工,找了個男的,被他發(fā)現(xiàn)了。你猜他咋個整?
我問她,他咋個整?
她說,他把他老婆的一只腳砍斷了,他老婆再也不能出去找活路了。
我吞了一下口水,接不上話。她又補充,是真的砍斷了那種,從小腿下面那里一刀砍下去,一刀兩斷,千真萬確。他老婆的妹妹親口跟我說,她幫她姐姐把砍下的那只腳拿出去埋了,埋在她家附近一棵核桃樹下。
砍斷了,就這樣算了???我問她。
她說,還能咋個,他老婆也沒告他,再說要是抓走了,哪個來養(yǎng)他斷了一只腳的老婆?
我張大嘴巴停頓了很久。母親嘆口氣之后說,所以,這個男的,他該得癌癥,該死。
我不再問這個男的死了之后他老婆又怎么辦。只要我們活著,就還有一連串的問題,活著就是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的過程。
在聽母親講述這些的時候,我覺得她才是我心中了不起的作家。她并不像我自小認為的那樣粗糙,又或者,我從來沒有認真了解過母親。她心里的山河比我的遼闊,她就是山,是河。我還來得及了解母親嗎?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解父親了。那天我試著挽起母親的手,將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母親有一瞬間的詫異,但很快她就把她的頭靠在了我的頭上。
在寫這本書之前,我還寫過兩本小說,小說內(nèi)容都和故鄉(xiāng)有關(guān),當然了,我只是在寫那個逝去的故鄉(xiāng),懷著知識分子的鄉(xiāng)愁。我承認那樣的書寫是有意義的,但我為什么在寫下過去的同時,對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視而不見?文學只需要注視永恒嗎?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也沒有答案。也許母親心里有答案。
35
春節(jié)前母親又回老家了,回家不久,她寄來一箱香腸,她說,父親去年灌的,太多,根本吃不完。
父親離開就快一年了,我們還在吃他生前灌的香腸。我想象他活著的某一天,去菜市場買來肉和豬小腸,拌上作料,用一根筷子牽引,將豬小腸灌滿,然后一根一根掛在高處。他做這些的時候,嘴里還在哼著《在希望的田野上》吧。也可能他嘴巴歪著,舌頭伸出來一點,是那種“我在認真做事你們誰也不要來打擾我”的表情。
我將香腸煮好,一刀一刀切成薄片,端上桌,我跟孩子們說,這是外公做的香腸呢。
那部沒寫完的,開頭就有一位父親死去的小說,我永遠不會再打開了。我努力回到正常的生活,重新構(gòu)思了一個故事,每天強迫自己坐在電腦前三小時,但這個新的故事進行到兩萬多字的時候,再也沒辦法繼續(xù)。
偶爾,我會陷入不期而遇的崩潰。有一天過馬路,在我前面有一位拄著拐的中年人,在拐杖的支撐下,他走得很慢,我很快就超過了他。到了馬路的另一邊,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只是那一眼我就不行了,眼淚開始不斷往下淌。無法解釋,但我就是在那一刻崩潰的,仿佛體內(nèi)的某個重要開關(guān)被擰開,我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流眼淚。那時候是下班時間,不少路人迎面而來,但他們似乎沒看見我在流淚,這使得我的眼淚更加放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她問我,阿姨你怎么了?但她還沒來得及聽我解釋就被她身邊的老人拉著遠去了。
我過去也在馬路上遇見過迎面而來的哭泣的面孔,那時候我也和這些大人一樣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下一次,我想我應(yīng)該至少走上前去,遞給對方一張紙巾。
我將上面寫下的一些段落發(fā)給弟弟小喜,發(fā)過去很久之后他才回復(fù)我的信息,他說,我現(xiàn)在都不敢想父親,有幾次夜晚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他,會哭出聲音。我跟他說,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也哭,寫不下去了就停下來哭,我害怕哪天這本書就寫完了。很早以前讀臺灣一位叫柏楊的作家的書,讀到一句話:直到眼淚流枯,變成笑容,才是人生??拗拗托α耍@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會一直哭。反而有時候,我在人群中因為一個什么事情笑起來,笑啊笑,笑著笑著就不敢停下來了,因為我怕一旦停下,就會哭,哭出聲來。
我應(yīng)該早就知道,如果不把我真實的父親寫出來,我無法進行任何其他的書寫。我必須通過書寫來清空,通過書寫來試圖填滿。只有把這一切都經(jīng)過了,才能開始點別的什么。
可是,我真的寫下了真實的父親嗎?我在馬修·科布的《大腦傳》里讀到,有關(guān)記憶的細胞的基礎(chǔ)研究證明了一點:記憶是可被塑造的。它不僅僅是對正在發(fā)生的事件的記錄,還是被構(gòu)建出來的,有可能是虛假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這么說:回憶是一場虛構(gòu)。也許我只是想通過記憶重構(gòu)一個新的父親,讓那個虛構(gòu)的父親在文字里真實起來,永遠,無休止地活下去。
有時候,這本書寫著寫著,我就陷入了無盡的空茫。當我真切地想到父親的死,想到每個人最終都會經(jīng)歷的消亡,眼下的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
但是,我們是不是可以反過來問一個問題,如果人能永生,這一切就會有意義了嗎?如果父親也會想這些問題,他是怎么樣想的呢?活著的時候,父親總是會不動聲色地接受他不明白的事,過后再花時間去了解。
我到今天才明白,有些事情我們現(xiàn)在不能理解,并不意味著我們永遠都不理解,而父親一直都知道這一點。他一直活得那么用力,我不知道在他那么用力活著的過程里,有沒有一些時刻,他會花時間學習熱愛死亡。
人是不是應(yīng)該學著去熱愛死亡?
36
1998年的暑假,父親擁有了人生中第一臺移動電話,摩托羅拉公司產(chǎn)的,黑色,真的有磚頭那么重的“大哥大”,當時人們叫它“模擬機”。父親拿回電話那天,我陪他走出家門找信號,一路走一路找,我們穿過村里的苞谷地和枇杷林,經(jīng)過間或有墳堆出現(xiàn)的荒草坡,走上村子背后的山梁,最后走到一棵麻櫟樹下。父親高高舉起大哥大,圍繞麻櫟樹轉(zhuǎn)了兩三圈,還是沒信號。我提議他爬上樹試試看,他真的就爬上了那棵麻櫟樹,他一只手繼續(xù)高舉大哥大,另一只手抱緊樹干,雙腳踩在一根巨大的枝丫上。真的有信號了,他撥通了一個電話,對著電話大喊,喂——
我不記得電話是打給誰的了,但這不重要。我只記得父親就在我頭頂?shù)奶炜障?,結(jié)結(jié)巴巴嘶吼著。麻櫟樹的葉子被風吹得呼呼響,梁子下的村莊傳來狗叫,有誰在村莊外的曬壩上燒起了麥稈,煙霧在樹林和山間升騰,太陽就要落山了。我抬頭看著父親高大的身影,忍不住鼓起掌來。
37
親愛的曼拉,你在哪里?你過得好嗎?謝謝你,再見。
(責編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