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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1期|謝素軍:錦瑟
來源:《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1期 | 謝素軍  2025年04月08日08:01

我叫張一弦,十八歲零三個月,比弟弟大兩個時辰,對有些破事兒終歸是看得更透徹些。我懷疑,媽媽出軌了。

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和誰去說。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媽媽坐在梳妝臺前,坐了很久,終于還是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取出一件好看的蝴蝶首飾,插在發(fā)髻上,又在鏡子前端詳好久,才起身出門。

我和弟弟曾經(jīng)試圖打開那個盒子,但被媽媽警告了一番:這是你爸爸唯一留下的東西,誰都不能亂動。

坦白說,我對爸爸沒什么感情,因為從我出生起,就沒有見過爸爸。關(guān)于我爸爸的故事,我也是偷聽到的,鄰居們眾說紛紜,但有一個共同的結(jié)論,就是他太對不起媽媽了。

父輩的恩怨我不管,但媽媽偷偷和另一個男人約會,這事兒我得管。大白天的,兩個人站在水庫邊,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媽媽的笑聲,我很生氣。

既然都十八年了,為什么還要選擇背叛?這讓媽媽在我心里的位置一下子跌到谷底。我不接受,就算那個從沒露過面的爸爸對不起你,但作為媽媽,無論什么理由,也絕不可以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和兒子。

我叫張一柱,十八歲零三個月,雖然比姐姐小了兩個時辰,但你們知道的,一個家庭里,男人才是主心骨,所以,你們得聽我說。

我想從我的名字說起,別人家的孩子都是什么俊,什么宇,又或者子涵、菲菲之類,而我,一柱,柱子的柱,無比粗俗,害得老師和同學(xué)都喊我柱子。還有,我姐叫一弦。我媽這是要彎弓射大雕嗎?腦袋不知怎么想的,毫無情調(diào),毫不浪漫。

所以,當(dāng)聽我姐說媽媽和一個男人偷偷約會,還選擇了風(fēng)景宜人的水庫,我沒有像她那樣失魂落魄,內(nèi)心深處反而有一點兒小驚喜。我始終覺得,媽媽太辛苦了,十八年,她付出了最美好的年華,是我們虧欠媽媽太多,她有權(quán)利追尋屬于自己的浪漫和幸福。

但是,我堅決反對媽媽和疤瘌約會。我問我姐:你確定看清楚了?是拉二胡那個跛腳疤瘌?姐姐狠狠點頭:志向可真夠遠大的,簡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所以,我和姐姐很不爽,順帶著也對媽媽愛搭不理,我甚至懷疑,一弦一弦,就是那二胡上的弦,一柱一柱,就是那老男人用的拐杖。

越想越氣憤,越想越惡心,我甚至懷疑,不是爸爸對不起媽媽,而是媽媽對不起爸爸。

我必須攤牌。

我叫陸可兒,差十天就滿四十歲了,還帶著兩個娃,大家都知道,像我這種條件,沒有哪個男人會看得上。但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又會有些后悔,有些害怕。

我的男人死得很窩囊,大半夜路過人家的玫瑰園,鬼使神差要進去偷一枝,結(jié)果,人家裝了防護網(wǎng),觸電,人一下子就沒了。

那個時候,我肚子里懷著他的孩子,八個月了,還是雙胞胎。有鄰居在背后指指點點,說那天晚上,我老公和一個女人在約會,是那女人撒嬌要老公摘玫瑰。我聽了氣血上涌,該死的男人,為什么這個時候來害我。

我還年輕,完全可以再找一個。但腦海里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畫面,黃昏里,老公抱著我問,你最喜歡什么花?我想了好久,在他耳邊說,玫瑰,深夜綻放的白玫瑰。

我曾一度去那座玫瑰園尋找證據(jù),看看那個該死的男人是不是真的背叛了我,但在玫瑰園找了很久,在他躺下的地方,只看到一只蝴蝶在花中盤旋,就像一場夢境。

我再也沒有去玫瑰園,只是無數(shù)次告誡自己,等孩子再大點兒,滿十八歲了,我就去墳頭告訴他,我要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了,那人叫疤瘌。

我叫疤瘌,所有人都忘記了我的真名。也請不要問我年齡,愛情和年齡沒有關(guān)系。我的職業(yè)是拉二胡,十里八鄉(xiāng)有個紅白喜事,我都會去捧場拉幾場。

我喜歡陸可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讀中學(xué)那會兒,陸可兒坐在我前面,烏黑的頭發(fā)上總是扎著一只蝴蝶,我覺得特別漂亮,無數(shù)次給陸可兒遞紙條兒,上面寫著各種摘抄的詩詞,表白那種。

可惜,陸可兒竟然被別人追走了。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音樂老師,十八般樂器樣樣精通,特別是撥弄琴弦那動作,迷死萬千少女,陸可兒就是其中之一。

我也是從那天起暗暗較勁,硬是半路出家,去學(xué)拉二胡。因為老師傅說,二胡的曲調(diào)最悲情,所以我選擇二胡。

我曾經(jīng)發(fā)誓,一定要等到陸可兒點頭,等到陸可兒明白我的真心。但是,可能是等太久了,累了,乏了,我突然覺得人間不值得,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種再多玫瑰有什么用?這個世界有許多花,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愛。

所以,那天在水庫旁,我和陸可兒沉默了好久,又同時開口。我一如既往:你先說。但陸可兒卻堅持:你先說。于是,我說我要走了,今天是來道別。

陸可兒沉默許久,只吐出一句話:那,祝你一路順風(fēng),祝你幸福。然后,我們兩人都開懷大笑,笑得很開心,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我叫張華年,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名字,但卻不知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我的名字取自《錦瑟》這首詩。

可讓我悔恨終身的卻是,我死后才知道,陸可兒給我的孩子取名也選了這首詩,一弦,一柱,多么浪漫的名字,我不配擁有這樣的思念。

現(xiàn)在,我必須坦白,或者說,認罪。

我曾一度認為,陸可兒不夠浪漫,所以才會在她十月懷胎之時,克制不住自己的一些想法,只要不領(lǐng)回家,只要對陸可兒足夠好,和另外一個女孩子約會也沒什么大不了,約會而已。

那天,說實話,我也搞不清楚是第幾次,那個女孩兒不在乎明天,只在乎今晚。她說,明天就要去美國,可能再也不會回來,問我準備了什么禮物。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玫瑰園,就翻了進去。

其實我包里有一份禮物,那是一只獨一無二的蝴蝶,那是我給妻子準備的禮物,沒有人可以替代陸可兒。但又不想女孩兒失望,我想給這段感情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用一枝白玫瑰。

我的意外,嚇跑了女孩兒,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倒是陸可兒,這個大傻瓜,將那只裝著蝴蝶的首飾盒視作至愛,她都不知道,盒子里的那首《錦瑟》,其實是李商隱悼念亡妻之作。結(jié)果,在這里變成妻子悼念我了。

這大概就是報應(yīng)。

如今,我唯一想做的便是能托個夢,給一弦,還有一柱,告訴他們,我愛他們的媽媽;告訴他們,疤瘌是因為救我才被電流燒傷,因為,疤瘌是玫瑰園的主人。一個愿意為女孩兒種一座玫瑰園的男人,值得托付。

罷了,夢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