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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阿多諾那樣思想,像薩特那樣表達
來源:文藝報 | 趙 勇  2025年03月24日09:01

談及理論評論的文風問題,我的腦子里立刻蹦出兩位歐洲哲學家的名字:德國的阿多諾、法國的薩特。為什么是他倆?因為他們不僅自己文風獨特,而且還對文風問題多有思考。

阿多諾是有意把文章寫成論筆、又把論筆寫得異常難讀難懂的高手。他寫過《論筆即形式》,此文如同宣言書,力論哲學論筆化、論筆哲學化的重要性。在他看來,要想寫好論筆,一定不能像笛卡兒強調的那樣,先從簡單起步,后再復雜運筆,而是要從最復雜的東西開始,“像事物本身那樣去復雜地思考問題”,把“‘可理解性’的陳詞濫調”拋到九霄云外。

他自然是說到做到,不放空炮。于是他把論筆寫成了天書,寫到讓人讀之膽寒、譯之肝顫的地步,寫到連他的哲學同事馬爾庫塞都說:“阿多諾的許多段落連我都讀不懂?!睘槭裁此绱瞬僮鳎恳驗樗羁桃庾R到,資本主義進入“晚期”,連語言都被文化工業(yè)“全面管理”,變成了標準的大眾文化。為了與之抗衡,阿多諾只好放大招,下猛藥,以毒攻毒,把論筆寫難,難得如同走蜀道、上刀山。用他的另一位同事洛文塔爾的話說,他這么做,是“對語言消費主義的機智拒絕”。

然而,就在阿多諾如此鼓吹之時,薩特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在《什么是文學?》中大談“通俗化”的好處,強調占領“大眾傳播媒介”的重要性。與此同時,他還反復告誡他的同道,必須放下身段,“必須學會用形象來說話,學會用這些新的語言表達我們書中的思想”。

或曰,何謂“書中思想”?他的哲學巨著《存在與虛無》或許就是范本。此書風靡一時,洛陽紙貴,甚至家庭主婦也把它請回家來,想一睹真容。但打開瞧,發(fā)現艱深晦澀,根本讀不懂,只好把它放在廚房當秤砣(此書正好一公斤重),也算是物盡其用。

那么,何謂“新的語言”?應該是指報章語言,它清晰明白、通俗易懂,適合普通百姓閱聽。說得具體些,“新的語言”就是換成演講體,把《存在與虛無》表述為薄薄一冊《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的語言。這樣一來,在文風和表達上,薩特也就不僅大聲疾呼,而且身體力行,把自己的寫作理念落實成了一種實際行動。

既然兩位哲學家各講其理、各行其道,我們究竟應該是向阿多諾學習,還是向薩特同志看齊?竊以為不能一概而論,要既考慮寫作語境,更琢磨讀者對象。從一般的意義上說,如果是面向普羅大眾,那么不妨通俗一些,平易一些,爭取做到“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如果是面對專業(yè)讀者,把文章寫得難于上青天也未嘗不可。但你要學阿多諾,一定要保證自己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作風優(yōu)良,能打勝仗。否則,很可能就畫虎不成反類犬。

走筆至此,我想起前些年我與華東師大朱國華教授的一次私下交流。關于文章寫法,我起初癡迷朱光潛的深入淺出,后來讀薩特,見他也在那里鼓吹通俗易懂,便覺得寫文章,無論是高頭講章論文體,還是千字文、豆腐塊,“行文簡淺顯”都是硬道理。

但國華教授則認為,既然我們是搞理論的,就要體現出理論人的專業(yè)特色。具體言之,我們著書立說,理應寫得難一些,深一些,高不可攀一些,這樣就設置了門檻,想來文藝學混學位者就得自己掂量一番,琢磨一下自己是不是那塊料。驗之于他寫的《權力的文化邏輯:布迪厄的社會學詩學》,厚度和深度都直追《存在與虛無》,可能會嚇退許多人。當年我讀此書,甚至都覺得他是在學布迪厄,因為后者是一位華麗的文體家,寫出的句子冗長而復雜,會讓讀者感覺頭很大,沒文化。而朱國華則為布氏開脫道:“布迪厄的這種修辭策略是自覺的。因為他認為,復雜的東西只能用復雜的方式來表達,而現實就是復雜的,而且是具有結構性的、等級秩序的,你要表達它,就必須采用這樣的句式?!辈嫉隙蛉绱诵形?,朱國華又如此辯護,我就覺得一切又回到了阿多諾的思路中。這就是說,確實有一種文風,不以“簡淺顯”為鵠的,它追求的是“推理高大上,行文繁深難”。

但即便如此,我覺得在理論文章的寫作中,把阿多諾的所思所想和薩特的所作所為糅到一起,或許不失為一種有益的選擇。就是說,在思考層面,我們需要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這樣才能想深想透,才不至于人云亦云。但在表達層面,我倒是覺得,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把高深的理論淺易化,把枯燥的論述趣味化,很有必要,因為這更符合接受美學、讀者反應的基本原理。這就意味著,“深入深出”對于阿多諾、布迪厄這樣的理論大家來說,是有意為之,也是一種話語策略,但是對于諸多理論新兵來說,要么可能是他在犯懶,要么就是他還沒有練就“深入淺出”的本領。

記得以前我經常跟我的學生念叨:文章寫到最后,或許就只剩下兩樣東西:其一是思想,其二是表達。這個觀點我至今未變,但需要把它具體化。也因此,我現在更想說的是,搞理論的人,應該像阿多諾那樣思想,像薩特那樣表達,或許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理學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