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與“征賦”——讀《黃河源傳》
涉土游方,覽觀河源。在尋訪黃河水道之前,阿來已經(jīng)為這趟行程做好了“漫長的準備”,他用了二三十年走過河湟間的大片土地,又以半生的慎思為三江河源勾勒出人文地理的狀貌,這才有了《黃河源傳》這部征賦式的大書。
書寫起于游方。從最初錯認牛頭碑的措日尕則山,到最終未能到達的卡日曲,與其說是阿來在黃河上游尋找源頭,不如說黃河之源一直在耐心地等待他,等他帶著嘉絨一地的漢藏之風,來破譯河源的坐標,將一個搖擺于文化觀念與地理知識間的古老方位,重新辨認出來。
“這可能是我愿意到這片廣袤高曠地帶親歷一番的原因。如果只是要得一些公共知識,在今天這個時代,依靠衛(wèi)星地圖和各種文字材料,就可以安坐書齋,作一次溯源之游。”
實地的考察要涉土訪跡、遍觀河川,這是古代地理游記常用的方法,包括《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注》《徐霞客游記》,以及紀行賦類的《東征賦》《述行賦》《述征賦》等,大都是經(jīng)史典籍的索引,加上山水土石等自然地貌,通過幾代行旅者不斷的書寫與更新,豐富著古老中國的人文地理。
所以從文體上,《黃河源傳》并不獨屬于新文學以來的任何形式,在溝通古典傳統(tǒng)的層面上,甚至也不局限在文學范疇之內(nèi)。除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地理行跡與文史材料,書中征賦的寫法除了借鏡了傳統(tǒng),還新增加了現(xiàn)代倫理的思考?!堆闳号c藏野驢》一節(jié),作者欣喜于水澤吸引來的赤麻鴨、斑頭雁,還有結(jié)實漂亮的藏野驢。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珍稀動物的增加雖然滋養(yǎng)了草原的大生態(tài)鏈,牧人們卻被迫減少了牛羊數(shù)量,因為草都被日益增加的藏野驢群吃掉了。由此,生物學理論與藏民現(xiàn)實生活間的矛盾形成的倫理難題,讓作者深入思考了奧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xiāng)年鑒》提出的“生態(tài)新倫理”,“一種處理人與土地,以及人與在土地上生長的動物和植物之間的倫理觀”。顯然,這是紀行賦類、尤其是征賦體的寫作才會有的“主體性”。再有《時間深處的宗日》一節(jié),作者以大量精準的數(shù)據(jù)論證了居址與灰坑的發(fā)現(xiàn),對于重建幾千年前先民日常生活生產(chǎn)形態(tài)的意義。并通過詳細介紹地下土層的情況,解釋了處于不同深度的耕土層、灰黑色土層和黃褐色土層各自分屬的人類文明階段,將復(fù)雜理論中“歷史的巖層”與眼前的現(xiàn)實地貌聯(lián)系起來,也將本地的宗日文化和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等外來文明的融合演進,一一展現(xiàn)出來。
關(guān)注“人類文明在自然界留下的痕跡”,尤其要借此將一地的自然風物與他地相區(qū)別,這也是“征賦”與山水游記的最大不同之處。當作者在《后記》中談及寫作對象的處理,征賦便有了文體上的合法性。
“地理方面,三江源區(qū)都是雪山草甸溪流湖沼,差異不大,好多地方,除了名字各各不同,面貌卻大同小異。要寫得各有聲色,很難。從地質(zhì)成因上講,三江源的形成,都由同一場漫長的造山運動所造就,其構(gòu)造大戲,寫起來,又難免雷同?!?/p>
差異恰恰是在人文,在渾厚久遠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黃河上游,主流與支流上,自古迄今,多民族沖突融通,雜居共居,發(fā)展起了發(fā)達的灌溉農(nóng)業(yè),造成豐富的文化多樣性。”征賦是重視文化影響的寫作,當作者穿行于山川植被、水利村落,目光所及的山水風景,喚起心中所念的,是千秋人類文化史。對于寫作者阿來,文體從不是束縛,而是翅膀,“詩性之美存在于我的文學觀念之中,不只是詩歌、散文、小說,而是所有藝術(shù)?!彼圆庞小饵S河源傳》中時時浮動的社會文化生活史,曹魏至隋的茶馬互市、唐代的漢藏和親,清朝的邊地貿(mào)易,加上岑參、駱賓王、萬世德、劉憲等人的詩詞著述等等,有班彪《東征賦》潘岳《西征賦》等紀行賦體的撫今追昔、吊古評史,也有現(xiàn)代倫理意義上對于東西方人文歷史地理的宏闊描述。
當然,也許對于《黃河源傳》來說,重要的不是地理游記或紀行賦體的定義,甚至不是旅途盡頭關(guān)于“約古宗列曲還是卡日曲”的源頭辨識。而是借行旅之人涉土游方的雙眼,重新觀察生活過、且依然在生活著的華夏大地,更新當代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文化與文明的理解和認識。就像古代中國從《禹貢九州圖》到利瑪竇的《輿地山海全圖》,再到《坤輿萬國全圖》的整體性變化,是地理知識改變世界觀念的過程,也是中國人逐漸接受了“圓的地球”代替“九州五服天圓地方”的所在空間想象的過程。觀念革新的結(jié)果,是“坤輿萬國”囊括了華夏大地,是“世界”取代了“天下”,是中國位于世界萬國之中的自我認識。由此,古代中國也走向了近代世界。從地理認知更新與世界觀關(guān)系的維度看,討論人、地理與文明的互動也是《黃河源傳》的立傳之心。
“人與大地,大地與人,本就是相互依存,彼此映照。所以,我寫此傳,地理層面的自然變遷要寫,而民族互動,文化演進,更是書寫重點?!?/p>
這是不是意味著,本就敏感于民族文化與文明進程間倫理關(guān)系的寫作者,也在黃河之源的尋訪過程中,被牽動了心思,思考諸如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性與文明進程的消弭差異性;文化固定不變的性格與文明流動擴張的氣質(zhì);以及文化強調(diào)沿襲而文明主張改造等等文明互鑒中當代中國無法避免的問題。所以這才有了《黃河源傳》,有了三江水道上,掬著水草、捻著泥土的行旅寫作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