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3期|張爽:鷹城往事
編者按
故事開始于兩個漂泊者在異鄉(xiāng)的偶遇,當(dāng)塵封的往事終于破繭,他們也迎來了屬于各自的黎明。小說故事性強(qiáng),層層鋪陳,千絲萬縷,耐人尋味。
鷹城往事
// 張 爽
1
菩提鎮(zhèn)是江南小鎮(zhèn),風(fēng)景秀美,游人卻不多。我喜歡這個地方,希望這里能治好我的失眠癥。
我是六年前患上這種嚴(yán)重失眠癥的,那時候還不到三十歲。這病真太折磨人了。那些晨昏顛倒、晝夜失措的日子,讓人生不如死。母親看著我被失眠折磨得不成樣子,非讓我出去走走,她希望我也像那些成群結(jié)隊到海南島過冬的東北人一樣,到季節(jié)換一種環(huán)境,說不定失眠癥就會好起來??晌覊焊幌肴ナ裁春D蠉u,對于那些熱鬧的旅游城市,我一向敬而遠(yuǎn)之。
隨隨便便買下一張南下的綠皮火車票,過了黃河,又過了長江,很多耳熟能詳?shù)某鞘屑娭另硜?,可它們沒引起我絲毫興趣。
“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當(dāng)時,我默念著佛經(jīng)里著名的偈子,放大的高德地圖上,鬼使神差般就出現(xiàn)了一個叫“菩提”的小鎮(zhèn)。我在夜車的臥鋪上雙手合十,隨即修改行程,向小鎮(zhèn)輾轉(zhuǎn)而來。我希望這個陌生而美好的菩提鎮(zhèn)能幫我療傷,重新恢復(fù)我對生活的信心和熱情。
菩提鎮(zhèn)和所有江南小鎮(zhèn)一樣,無外乎小橋流水人家,一樣彌漫著江南水鄉(xiāng)的神秘朦朧氣息。一條并不算寬的河從鎮(zhèn)子中間穿過,留下東西兩條古舊的石板街。兩條石板街,遙相呼應(yīng),隔水而望,隔一段就是一座小石橋,像是彼此握住的手臂,給人一種無比親密的感覺。這兩條街由南而北的是1700米,由北而南的也是1700米,就像替我計算好的一樣。一來一往,剛好符合醫(yī)生每天“規(guī)定”我走路的步數(shù)。
剛到菩提鎮(zhèn),我仍然是過去的樣子:白天昏昏沉沉,莫名煩躁;黃昏將至,也提不起精神,午夜一過,交感神經(jīng)才突然變得發(fā)達(dá)起來,渾身上下充滿難以名狀的不安和躁動。我沿著東邊的石板街走到頭,再過河,從西面的石板街走回來,兩條石板街走遍,我會像在磨道上轉(zhuǎn)圈兒的驢,最終因為單調(diào)和孤獨,而變得疲沓和心不在焉。西街通往東街,同樣有一座石板橋相連。石板橋古舊滄桑,看上去至少幾百年了,每塊石頭都暗光閃閃,像是裹了一層包漿。
我就是在通過這座石橋時,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的。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他背向我,背向整個西街,也好像背向半個菩提鎮(zhèn),他像是雕刻在那截圍欄上的一個石獅子一樣,一動不動,眼前就是那條默默流淌的、穿越整個菩提鎮(zhèn)的清水河。我能聽到清水河的喘息聲,卻聽不到他的一點聲息。
這座石橋很暗,整個菩提鎮(zhèn),兩條石板街,好像只有幾盞稀稀落落的路燈。他待的地方,又處在西街通往東街石板橋橋墩的暗影里,剛開始發(fā)現(xiàn)他時,我著實嚇了一跳。菩提鎮(zhèn)是座安靜的小鎮(zhèn),一過十點鐘,兩條石板街已人跡寥寥,人們不慌不忙,紛紛消失在兩條街后面幽深狹窄的巷子里。過了午夜,整個菩提鎮(zhèn),除了我這樣的失眠者,還會有誰?連流浪的貓和狗都難遇上一只。
當(dāng)然,這可能也是我喜歡住在菩提鎮(zhèn)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開始,我誤以為他是石板橋上的一座石雕。除了個頭兒高點,他又和石雕有什么區(qū)別?我眼神不好,有點近視,近幾年因飽受失眠折磨,視物模糊越來越厲害。不過,我喜歡模糊。這樣,可以自由散漫對待生活中那些似是而非的人和物。
除了像座石雕,我還曾一度認(rèn)為他是個“鬼”,但很快否定了。多年所受的教育和年深日久的讀書生活,已經(jīng)讓我成了毫無趣味可言的唯物主義者?!肮硎鞘裁矗坎贿^是人自己制造出來,用來嚇唬自己和別人的工具罷了。”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這是第三次碰見這個雕像一樣的人了。午夜過后的菩提鎮(zhèn),只有我們兩個人,就像整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一樣。時間長了,甚至對他還生出一種革命同志般的友誼和親密感。
這天子夜,當(dāng)我一步步走過石板橋,沒像過去那樣,瞥一眼他就匆匆而過,而是停下來,點起一根煙。閃爍的煙火成了我面對陌生的武器。午夜出來,我總是習(xí)慣性地裝一包煙,一個打火機(jī)。這些年來,香煙已經(jīng)成為我的一個生活伴侶,用來抗拒午夜的孤獨和失眠的折磨。
我不斷提醒自己,你遇到的這個家伙,很有可能是個和你一樣的失眠癥患者。他手腳齊全,神思莊重,臉上輪廓浮雕般清晰。仔細(xì)看,還會發(fā)現(xiàn),他身材勻稱、五官端正,雖然有些歲月浸染的痕跡,可仍然算得上相當(dāng)精神的一個人。
2
正式向他開口搭話之前,還是有必要介紹一下我的出生地——鷹城。
鷹城是座塞北山城,過去幾十年,一直是國營開采礦區(qū),富庶、繁華,城市功能一應(yīng)俱全,在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曾風(fēng)光一時,有“京承線上的小上?!钡拿雷u(yù)。我曾多次聽母親驕傲地說起她小時候的鷹城,說那時的鷹城,周邊到處是寶藏,隨便一鏟子下去,就是烏黑的煤和各種稀有金屬。
鷹城的形狀,從遠(yuǎn)處看,像一個剝開的芒果。城依山而建,人臨水而居。有風(fēng)水先生感嘆,鷹城算得上虎踞龍盤之地。
鷹城的地理位置算得上得天獨厚,一條鐵路,一條柳河,還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國道,幾乎是等距離地圍繞著鷹城,迤邐而去。國道在外面,瀝青的路面在太陽光下,把大路鋪展得又寬又平整。柳河在中間,像一條天然的護(hù)城河,給芒果一樣的鷹城鑲了個波光閃閃的金邊。柳河如此深邃、寬廣,水面每天像被打掃過一樣,亮亮堂堂,干干凈凈。最里面的就是連接北京和東北的重要的鐵路專線,它穿城而過,一座帶有蘇式建筑風(fēng)格的小站恰好建在了城市中心,經(jīng)停的各種貨運客運火車,把幾條鐵軌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國道和柳河就像一對摽著膀子走路的兄弟,沿著鷹城拉開弧線形的步伐。鐵路伸展著兩條锃亮的長腿從鷹城穿堂而過,它到站時拉響的長笛和臨出發(fā)前發(fā)出的巨大轟鳴聲,會讓整個鷹城為之一震。
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火車道上去,看著那兩條锃亮的鐵軌發(fā)呆。要不就追著離去的火車奔跑,并大聲呼喊:“爸爸……爸爸……”好像我的“爸爸”一直藏在奔跑的火車上。我喊的詞匯,因為沒有回音,顯得簡單而空茫?;疖囘h(yuǎn)去時拉響的長笛,蓋過了我幼小而傷心的呼喊。
在鷹城住慣了的人,會貪戀這塊巴掌大的地方,不管走出多遠(yuǎn),也不管走了多久,會一直對它心心念念。比如母親吧,自從我六歲那年她帶著我定居北京,已經(jīng)三十年了,可后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帶我回到了鷹城。母親說鷹城的好,要好過北京。清爽、安靜、宜居,最適合養(yǎng)老。也是愛屋及烏吧,受母親影響,我這個在北京長大的80后,對鷹城也有一種說不清的好感。
菩提鎮(zhèn)客棧的老板也算見多識廣,聽我來自北京,向我打問一大串關(guān)于北京的事兒。我毫無興趣,說自己現(xiàn)在生活在鷹城。鷹城在哪里?也是座城嗎?他們被這兩個字搞得一頭霧水。這不怪他們,鷹城雖好,可它確實太小了,小到即使把全國地圖放大到整面墻上,也很難從中準(zhǔn)確找到它的位置和坐標(biāo)……
3
“哥們兒……抽根煙?”我走過去,和他打招呼,眼睛緊緊盯著他的面部表情,樣子像個偵探。他回頭的動作,類似電影里的慢鏡頭,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暗淡的光影。
“抽一根吧。”我熱絡(luò)地把煙遞過去,同時打著火機(jī),火苗躥起的一瞬,我看到他被驚嚇到一樣,迅速把臉扭向一邊,像是非常害怕打火機(jī)的光亮。他沒接煙,也沒說話。我只好自己把煙點上,有些訕然,又不想走開,只好和他一起站到橋欄那里,望著黝黑的河面發(fā)呆。過了很久,才問他一句:“我看到你幾次了,這么晚不回去,也因為失眠嗎?”
他沒回答,好像我在自言自語。我無所謂,仍然沒有走開。干嘛要走開?反正回去也睡不著,索性待在這里,像這個古怪的男人一樣?;蛟S人家也不古怪,或許人家是個詩人或藝術(shù)家,在這里采風(fēng),思考問題,不像我,被失眠折磨得百無聊賴又痛苦不堪。
我聽客棧老板說,菩提鎮(zhèn)這兩年經(jīng)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到這里“采風(fēng)”。來后幾天,因為我的早出晚歸,客棧老板已經(jīng)對我“另眼相看”。老板含沙射影地說:“清水河邊不宜久待。這兩年已經(jīng)有三個外地人跑到這里跳河自殺了,害得我們這里一到晚上,河岸兩邊就充滿鬼氣!”老板臉上一副厭惡的表情。
老板可能想多了,我雖然被失眠癥折磨得生不如死,但不至于跑到菩提鎮(zhèn)來尋死。我碰到的這個人,如果是個“活膩了的人”,沒準(zhǔn)兒還能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他:“干嘛想死呢?生活無非如此,我們大可不必如此自輕自賤,活著的樂趣遠(yuǎn)遠(yuǎn)大于死,難道不是這個道理嗎?就像我,被失眠折磨得如此不堪,還從來沒想過要去死……”當(dāng)然,這都是我的臆想,他并沒有要死的意思,而我準(zhǔn)備好的一番說辭,也無從說起。
我和他就這樣相安無事,各自憑欄而望。我抽了一根煙,又抽了一根,而他始終不動聲色,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我只好轉(zhuǎn)身離開,走到快要看不到石板橋的時候,我回頭,沒看到他,不知他是不是還在。石板橋上沒有燈光,我一離開,那里就成了一團(tuán)模糊的謎,把他隱藏起來。
4
沒想到他居然和我來自同一座城市——鷹城。
因為失眠癥,這兩年我頻繁外出,走遍大江南北,還從沒在外面碰上過一個鷹城人。母親說,這是因為鷹城太小了。鷹城人自給自足,也自成一統(tǒng),很少有人到外面瞎跑。我雖然“少小離家老大回”,但因為母親的緣故,自小熟悉鷹城的口音。有好幾次,我聽到說著一口極像鷹城口音的人,都會興沖沖過去詢問,可他們一聽到鷹城兩個字都紛紛搖頭,面帶不屑,好像鷹城是我隨口杜撰出來的一個地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樣。這讓我的自尊心頗受打擊。這次,如果不是他親口提起,我恐怕不會和他聊什么鷹城的。
他是第幾次見我,才肯開口說話的?真記不得了,嚴(yán)重的失眠讓我的精神飽受折磨,記憶力也不斷衰退。但我記得他第一次開口說話的情形。那時候,我和他已經(jīng)像一對老熟人了,可以一起趴在同一節(jié)橋欄上,互不相擾,各自憑欄而望。
那天,我聽到身邊一聲嘆息般的低語:“聽你的口音,來自鷹城?”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根本沒看我,像對著一條河在自語:“鷹城也有條河的,不過,比這條清水河可大多了,這河太小了,所以才有這么多的石板橋吧,幾塊石板就能砌成一座橋。柳河多寬啊,幾乎是它的幾十倍,柳河上有鐵路橋、公路橋,還有鐵索橋?!?/p>
他兀自說著,好像不用我開口證明,我就是個確鑿無誤的鷹城人一樣。
是啊,鷹城人誰不知道那座著名的鐵索橋呢?鐵索橋兩邊仿照當(dāng)年南京大橋的建筑樣式,兩岸四個高高的橋墩之上,有鋼鐵做成的幾面旗幟,而橋身卻和紅軍過大渡河時的鐵索橋一模一樣?!按蠖蓸驒M鐵索寒”,通往鷹城的柳河鐵索橋也毫不遜色,讓初次經(jīng)過的人膽戰(zhàn)心驚?!安贿^,鷹城的鐵索橋,在我六歲時就已經(jīng)拆掉了?!薄笆菃幔俊彼冻鲆桓蓖锵У谋砬椤D嵌际侨昵暗氖铝?。他難道有三十年沒回鷹城去了?
話題就此打開,他開始興致勃勃地向我描述第一次過鐵索橋的情景:“你無法想象,真的……太丟人了,那時我已經(jīng)十歲了,讀小學(xué)二年級,因為學(xué)習(xí)好,又老實,我評上了少先隊員,一個班三十個同學(xué),只有三個少先隊員名額,沒想到會有我,真的……我得到了一支筆,兩個作業(yè)本,以及在‘六一’兒童節(jié)和全校所有少先隊員一起去鷹城看電影的榮譽(yù)。那也是我第一次到鷹城去。那天,我一直傻呵呵地樂著,直到上了鐵索橋。膽大的同學(xué)都在前面跑,我一上橋,雙腿就開始抖,沒走幾步,橋身就被調(diào)皮的同學(xué)弄得劇烈搖晃起來。我蹲在橋上,緊緊抓著橋邊的鐵索,一動不敢動。鐵索橋上鋪的是枕木板,由于年久失修,多處破損不堪,透過巨大的縫隙,下面洶涌的柳河和電影中的大渡河一樣兇險。我感覺身子輕飄得像片樹葉,隨時有掉下去被席卷而去的可能……后面有同學(xué)在催促,有的在嘲笑,有的等不及,從我身邊,甚至頭上,一躍而過,留下放肆的尖聲大笑。我想哭,感到絕望。我可能是鷹城有史以來第一個跪著爬過吊橋的人……”
他又說起火車道邊上的那家國營理發(fā)店。我知道那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師是兩個高個子的女人,身姿挺拔、氣質(zhì)不凡、面含微笑,細(xì)細(xì)看去,神情中還有一點倨傲之氣,讓人望而卻步……不過,那里也早拆了,現(xiàn)在的“國營理發(fā)店”舊址上,經(jīng)營著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美容機(jī)構(gòu)。
“那是我第一次到鷹城理發(fā)……看完電影,我走進(jìn)國營理發(fā)店,理發(fā)師是兩個女人,高大、白凈,和藹、可親,臉上始終帶著溫暖的笑。她們穿著白得耀眼的大褂兒,大褂兒上還印著‘鷹城國營理發(fā)’六個大字,讓人陡然而生信任和踏實。我坐進(jìn)一把有靠背的大椅子,一個女人用一條白布單把我兜頭一圍,脖子以下全部蓋起來,只剩一顆亂蓬蓬臟兮兮的腦袋……電推子在我腦袋上來回轉(zhuǎn),嗡嗡作響;剪子像是被施了魔法,咔咔咔,咔咔咔,寒光閃閃,上下翻飛……我嚇得使勁兒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剪子不響了。在鏡中,我第一次看到那樣的自己——一個膽怯的、羞澀的、連鏡子里的理發(fā)師都不敢直視的小男孩。另外一個女人帶我到水池子前洗頭,她用手輕按下我頭的時候,鐵道口正好有一列火車經(jīng)過,鐵軌震動的聲音和火車?yán)懙钠秧懧暫艽?,我受了驚嚇,腦袋一下磕在了水池沿兒上,疼痛像錐子一樣從額頭那里長出來?!?/p>
他還向我描述老家四頃地盛產(chǎn)的一種俗名叫“拖盆兒”的野果:酸甜多汁、飽滿豐腴。每到初夏,他們會把采來的“拖盆兒”放到柳條筐里,一早拿到鷹城,用小茶缸盛了賣,一茶缸一角錢。
離鷹城只有四公里的四頃地,我當(dāng)然不陌生,那里確實山清水秀,堪稱世外桃源。四頃地出過一個作家,他的很多小說被好事的鷹城人轉(zhuǎn)到當(dāng)?shù)氐摹百N吧”追讀,有熱情的粉絲甚至偷偷印過一套他的《四頃地故事集》,拿到集市上出售……不過,這個作家早已移居深圳,而且行蹤不定,到處云游。鷹城人知道他,全是因為他寫的那些和四頃地有關(guān)的故事。
難道,他是那個作家?
“……賣‘拖盆兒’得吆喝,可我不敢。怎么也吆喝不出口,臉憋得通紅,兩頰熱得發(fā)燙。因為發(fā)窘、害羞,腦袋差點兒低到筐沿兒上。有個女孩子,就站在我們的攤位前不遠(yuǎn)的地方,她眉心有顆朱砂痣。因為那顆痣,我一下記住了她。見到她,我的膽子也大起來,直接走過去,對她說,整個鷹城你都找不出我家這么好的‘拖盆兒’。女孩子最終買了兩茶缸‘拖盆兒’走了。”
他的描述極為細(xì)膩,語速緩慢,可還是能讓人感到他滾滾話語中蓬勃而出的力量。我看到,他因為激動,兩條腿甚至不由自主地抖了幾下。
“就是從賣‘拖盆兒’那天,我開始發(fā)誓,長大后要成為一個鷹城人,找一個眉心有痣的女孩子做老婆?!?/p>
“后來怎么樣?”
他沒說話,臉上露出愜意的表情。他繼續(xù)敘說鷹城給他的最初印象:那時候的鷹城,安逸、休閑、富足,報刊亭堆滿令人心懷敬意的純正刊物;影劇院門口人頭攢動;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他們相互打著招呼,每個人都彬彬有禮,人人臉上一團(tuán)和氣。
他說的是過去的鷹城。現(xiàn)在的鷹城還是變了。首先是人變多了,樓變高了,到處是高聳入云的腳手架;一座座聳起的樓房,讓街道變臟、變窄,也變得更亂;由于人口的蜂擁而至,鎮(zhèn)上人也開始變得唯利是圖,鷹城的各種礦產(chǎn)開采一空后,遺留下一大批下崗待業(yè)的礦工,到處是怨聲載道和揮之不去的戾氣。但我不想和他說現(xiàn)在鷹城的不好。要說不好,哪個城市不一樣?相比較那些更為差勁的城市,鷹城算是不錯的了!
我小心翼翼提到那個作家:“四頃地出過一個作家……第一眼發(fā)現(xiàn)您時,就覺得您與眾不同。您會不會就是那位作家——王一二?”
他很快笑了一下,模棱兩可地說,小時候,他還真想當(dāng)過作家:“可惜,我只讀到初中畢業(yè)?!?/p>
“這就是造化弄人吧?很多時候,你越是不想成為什么,最后偏偏越能成為什么。”
“我最初的理想是成為一個鷹城人?!彼f。
他一直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幾次試探著問起,都被他輕輕一笑,遮掩過去,在菩提鎮(zhèn)午夜閑談中還一直隱藏著他的神秘身世,倒也符合一個作家的身份。
5
他說他姓王,本名王玉生。王姓在四頃地是大戶,村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姓王。我想到那個作家,好像就叫王什么生。但我記性不好,只知道他筆名是“王一二”。
王玉生是18歲生日當(dāng)天,到鷹城水泥廠做一名臨時工的。為此他家殺了一頭豬,宰了一只正長膘的肥羊,大擺宴席。那時候,能到鷹城水泥廠當(dāng)臨時工,在四頃地也算得上是件大事了。
在水泥廠,他干的是最臟最累的活兒,按要求,他換上一件身子和帽子連在一起的藍(lán)灰色工作服,頭上戴厚厚的防塵罩,第一天就有同事告訴他,車間發(fā)生過工友直接被嗆死或暈倒的事件。這忠告有點聳人聽聞,但對王玉生來說,都算不了什么。
王玉生踏實肯干,人漂亮靈活,半年后,順理成章地成了水泥廠的一名正式合同工。做了合同工后,王玉生很少回四頃地了。除了工作,他最大的愛好,是在輪休的日子,換上那身新衣服和干凈的鞋襪,去鷹城街上閑逛。在電影院門前流連忘返,在他小時候賣“拖盆兒”的地方徘徊。每個月,他還會固定到國營理發(fā)店理發(fā),理發(fā)店還是那兩個女人,她們已人到中年,早已忘了這個當(dāng)年因火車鳴笛而磕破腦門的小家伙?,F(xiàn)在的王玉生依然羞澀,火車通過時,他還是會感到一陣陣心靈的震顫,但他的腦門再沒被洗臉池的沿兒磕破過。
國營理發(fā)店的兩個女人,非常喜歡這個來自四頃地的漂亮小伙子,說“深山出俊鳥”。問他在哪里上班,有對象沒有,想不想在鷹城找一個。她們躍躍欲試,都想為給王玉生找對象貢獻(xiàn)力量。聽王玉生說只是水泥廠一個普通職工,兩個女人幾乎同時嘆了口氣,說可惜了你這身好坯子,應(yīng)該去坐辦公室寫材料。
王玉生上學(xué)時作文上過墻,寫材料固然好,但他更想當(dāng)司機(jī)。他對開車有著非比尋常的興趣。每天扛水泥袋子往卡車上裝車時,他最羨慕那些叼著煙卷兒,坐在駕駛室內(nèi)的司機(jī)了。
卡車班的班長叫王三順,一個退伍軍人出身的老司機(jī),長得豹頭環(huán)眼,像三國里的猛張飛。只是他當(dāng)兵不久,整個家就搬到鷹城了。王玉生知道后,沒事就跑司機(jī)班,和王三順聊天。他知道王三順的老家也在四頃地,住四頃地六小隊,玉生家是二小隊,兩個人細(xì)論起來,竟還沾親帶故,是并不算遠(yuǎn)的叔侄關(guān)系。王三順隨口一說,玉生立刻改了口,叫三順叔。王三順嫌玉生言行間有些窩囊和女氣。說玉生不像四頃地老王家的人,老王家出來的人,個個豪橫,你怎么就跟個大姑娘似的呢?不過,玉生懂事、聽話,最主要是“孝順”。他把買來的煙和茶葉送給王三順,把四頃地最好的蘋果用自行車馱來給王三順,親侄子也沒這樣孝順過吧?玉生說,他想和三順叔學(xué)開車。王三順哈哈笑,說你小子原來打這主意。
事竟成了。開車,在那個年代算技術(shù)活,算實惠的工種。玉生很快感受到一名卡車司機(jī)帶給自己的實惠,工友們的羨慕抑或嫉妒都有了讓人愉悅的成分,然而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作為一個年輕的男人,他更希望收獲另一份驚喜。
很快有人上門給玉生提親了。見過了若干個之后,有一天晚上,王三順帶玉生走進(jìn)了吊橋頭老廠子那片低矮的工棚。拐過幾條雞腸子一樣的煤渣小路,穿過一間又一間比鄰而建的黃泥勾縫的石頭小房子后,王三順把玉生帶到了一戶人家。在一盞昏暗的十五瓦燈泡下,王玉生眼前一亮,狹窄逼仄的房子突然被姑娘眉間的那顆痣照亮了。
6
“吊橋拆掉后,老廠子那片平房還在嗎?”望著黑黢黢的清水河,他問我。
“早拆了,都蓋了高樓,沿著柳河蓋了一圈兒?!?/p>
“吊橋拆了,過河得走很遠(yuǎn)吧?”
“離拆掉的吊橋不遠(yuǎn),建了新橋。吊橋橋墩還在,最近聽說有人呼吁要建新吊橋?!?/p>
“哦?”
“說是要發(fā)展旅游?!蔽倚α?。
“你信有天堂這回事嗎?人死之后有沒有一條路通向天堂?”他突然問我。
我想了想:“人死之后,按佛家說法,為寂滅,按在人間所做之事,經(jīng)歷六道輪回?!?/p>
他點點頭:“我聽這邊的人說,人死后會成為鬼,而鬼只能進(jìn)地獄,不可能進(jìn)天堂?!?/p>
說完這句話,他轉(zhuǎn)向我,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很多時候,人死了,其實連鬼也做不成,無論是好鬼還是惡鬼。尤其是現(xiàn)在,杜絕了土葬之后,人死之后,連把骨頭都剩不下,最多化成一縷青煙,被風(fēng)一吹,很快散了?!?/p>
來菩提鎮(zhèn)的路上,我遇到過一個神神道道的東北畫家,自稱是個開了“天眼”的人,能看到凡人所不能見到的各種“東西”。他在家鄉(xiāng)參加一個親戚的葬禮,在出殯路上,他親眼見到了很多“鬼”:有穿中山裝戴草帽的老頭兒,有懷抱鮮花和小孩的女人,也有神色憂戚的驢和蹲踞在山崗上的豹子,他們見到撒下的紙錢就搶。而在殯儀館門前,他看到的鬼就更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成群結(jié)隊,站在馬路邊,等著紙錢撒下,然后一哄而上……畫家說其實人死之后,就會變成鬼,即使被燒得銼骨揚灰,還是會有鬼魂出沒,就像他出殯路上碰到的那些鬼,那些人一樣的鬼,或動物一樣的鬼。他說那些鬼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只有像他這樣開了“天眼”的人才能看到。
我把畫家的話,通過電話告訴母親,母親沉默良久,才說:“我見過的世上,沒有鬼做的人,只有人裝的鬼?!?/p>
7
玉生的好日子是隨著王三順的死結(jié)束的。王三順每天優(yōu)哉游哉,捧了大號的茶杯,坐在雜亂的辦公室,喝徒弟們孝敬他的茶,一抹陽光照在他泛著油光的黑胖圓臉上。突然有一天,王三順的腦袋一歪,大號茶缸子咣當(dāng)一聲掉在水泥地上,茶水灑了一地,那抹陽光也恰到好處地照在他嘴角蜘蛛絲一樣延綿不斷淌出的口水上。
王三順被人連呼帶喊地送到廠醫(yī)務(wù)室,又馬不停蹄地送進(jìn)鷹城醫(yī)院,等玉生趕回來,王三順早已手腳冰涼。王玉生拉著王三順僵硬冰涼的手,哭得像個沒了爹娘的孩子。
兩個月后,新任司機(jī)班班長大胡子把王玉生叫去,他的車由一個新來的毛頭小伙子開了。那小伙子留爆炸式頭發(fā),穿一尺多寬的喇叭褲,兩條肥大的褲腳故意拖著地,走起路來,像兩把舞動生風(fēng)的大掃把兒。
幾天后的一天黃昏,玉生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老廠子家屬院——他的新家,被岳父老張擋在了門口。窗玻璃里,眉間有痣的女人坐在小炕上,憂戚地看著他。岳父老張沒有讓他進(jìn)來的意思,他只好轉(zhuǎn)身走開了。老張說,自己好好想想吧,再給你兩個禮拜,要是回不到司機(jī)班,這個家你也別回了。老張的聲音不高,每個字都尖利得像一根鋼針,王玉生身子歪了歪,趕緊用手扶住了墻。
王三順被玉生孝順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對大胡子他也如法炮制。大胡子卻像易守難攻的堡壘,一直拒絕著,說,玉生,你這是干嘛,這是干嘛,你別叫我叔啊,我大不了你幾歲,你看你,堂堂七尺男兒,怎就這么下作,不就開個卡車嗎?
玉生自始至終就一個訴求,他不想離開司機(jī)班。
大胡子最終說了實話,水泥廠換了廠長,接替玉生開車的是廠長媳婦的親侄兒。
玉生好不容易打聽到廠長家,在鷹城一棟居民樓的三層。樓挺新,樓道很黑,三層樓不高,玉生卻走得驚心動魄。站在廠長家門口,他能清楚聽到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聲。廠長出來了,不認(rèn)識玉生,問是誰,玉生說了。廠長掛下臉來,讓玉生有事到廠里去說。玉生把東西放到門里,轉(zhuǎn)身想走,廠長卻一把把東西扔出門外。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又買東西再送。廠長卻越來越清廉。直到有一天,他碰到同車間的馬曉。
那天,玉生剛到廠長家門口,見馬曉正從廠長家出來。馬曉說:“玉生你怎么又來了?”口氣頗像廠長。玉生說:“你來得我就來不得?”兩個人當(dāng)時就僵在廠長家門口了。廠長聽到他們說話,出來對玉生吼:“王玉生你怎么這么沒皮沒臉,拿上你的臭東西給我滾。”玉生賠笑,半個身子擠進(jìn)廠長家,說:“廠長我沒別的意思,你就可憐可憐我,就讓我回去吧,我開車一直好好的,沒出過事故,沒給廠子耽誤過事……”廠長聽他說完,冷笑著給他一個字——“滾”!
玉生放下東西,倉皇得像一只老鼠。他的那包東西被廠長從三樓扔到一樓,速度比他跑得還快。花花綠綠,撒了一地。廠長的聲音從樓上飄下來:“不識抬舉,不要臉的狗東西!”
玉生在樓下收拾他的“臭東西”,聽到黑暗中有人竊笑,罵他“傻×”。玉生腦袋轟轟響。
8
玉生沒回水泥廠,不知咋就走到了柳河邊。面對著洶涌的柳河水,他沉默良久,想跳,又沒有勇氣,最后用河水洗了把臉,爬上岸,七拐八拐,又拐到老廠子家屬院里去了。
黑暗中,他深一腳淺一腳走路,樣子像只疲憊的老狗。他弓著身子,夾著尾巴,手指也弓起來,像一只狗蹄子,他用他的蹄子小心翼翼地敲門了。
岳父岳母把臉擠在門縫里。岳母說:“不是告訴過你,回不了司機(jī)班你就別回來了,怎么就這么沒皮沒臉呢?”
玉生笑了,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他說:“廠長答應(yīng)了……過一段就讓我回司機(jī)班,還是開卡車?!?/p>
大門洞開,他已經(jīng)置身在熟悉的小院里。一個年輕的女人從里面走出來,玉生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看到女人雙眉間他朝思暮想的美人痣。
他對女人說:“他答應(yīng)了,廠長他答應(yīng)了?!?/p>
女人喜極而泣,玉生也無聲地哭了。
幸福的生活總是短暫的。半個月后,玉生帶著一臉巴結(jié)的笑,回到老廠子家屬院,卻被岳父岳母堵在家門口:“廠長答應(yīng)你什么了?”
玉生此時已經(jīng)對答如流:“廠長讓我繼續(xù)開卡車了?!?/p>
岳父說:“開卡車?狗東西,騙人騙到我張家了!”
岳母說:“當(dāng)初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是只披著人皮的狼呢?騙了我閨女,騙了我們一家!”
岳父說:“滾蛋吧,滾回你的四頃地!”
岳母說:“不識抬舉,給我滾遠(yuǎn)點!”
9
卡車司機(jī)換成了馬曉。馬曉請了他們車間的所有人吃飯,就是沒叫玉生。玉生不生氣,只好奇馬曉送什么了給廠長。等亂哄哄的人走后,玉生到馬曉屋想問個究竟。馬曉顯然喝多了,露出一口馬一樣潔白而碩大的牙齒:“你他媽笨蛋,守著漂亮的女人,還問別人送什么禮,把你家里的美人送給廠長,廠長什么不答應(yīng)你?哈哈哈……”
玉生受了嘲弄,回到宿舍,爬進(jìn)被窩,先是罵馬曉,后又罵廠長,最后捂著臭烘烘的被子,嗚嗚嗚,哭開了。
10
第二天,車間主任告訴我,水泥廠已和我解除勞動關(guān)系,讓我去勞資科辦理離職手續(xù)。晴天霹靂。我陷入天塌地陷般的黑暗。可我還是向他道了聲謝。主任嘟囔,這個傻×,腦瓜子真有病了吧。
正值暑假,鷹城電影院正循環(huán)播放電影《少林寺》,還從來沒有一部電影放這么久過,從初一到十五,從白天到黑夜,上一場剛放完,看下一場的觀眾已經(jīng)聚集在劇院門口了。很多是看過了沒看夠還想看第二遍第三遍的人。我被老丈人趕出家門之前,也拉著老婆去看了,這是我們第一次手拉手一起看電影,雖然電影院里人滿為患,空氣污濁,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的好心情?!赌裂蚯讽懫饋淼臅r候,我悄悄拉住了她的手,想悄聲告訴她,那個牧羊女沒有她好看——眉間缺少一顆美人痣。
水泥廠也組織干部職工去看了。廠區(qū)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連司機(jī)班的人都跑得一個不剩——馬曉的卡車鑰匙就掛在司機(jī)班值班室。我本來已經(jīng)做好“滾蛋”的準(zhǔn)備了,偷偷潛進(jìn)司機(jī)班,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越看越不舍,越看越傷感。三順叔坐過的那把椅子還在,他那時摩挲著那把椅子,像摩挲心愛的女人,我對著三順叔坐過的椅子鞠了三個躬,說,三順叔,侄兒對不起你了。
我把那把卡車鑰匙握在手里。對著它說,你是我的,大卡車也是我的。
鉆進(jìn)卡車駕駛室,一種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我六點鐘準(zhǔn)時從廠里出來,一路上沒碰到任何人阻攔。出大門時,保安認(rèn)出是我,愣了一下,說玉生,你個傻×,你不被開除了嗎?我沒理他,狠踩油門,一路絕塵而去。和三順叔學(xué)開卡車,他總是告誡我,開車就一個字——穩(wěn)。要像對自己老婆那樣穩(wěn)。每次我把油門踩大一點,他都罵我,急什么急,急著找死啊?
我確實去找死了。他們不讓我好好活,我就不讓他們好好死!
鷹城小得就像個巴掌,腳下的油門一大,卡車就進(jìn)了鷹城的環(huán)城路,再大一點,卡車就上了鷹城大街。我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那是我上門當(dāng)女婿當(dāng)天,父母把家里的一頭肥豬賣了給我買的。還差三分鐘六點一刻,《少林寺》片尾曲唱響??聪乱粓龅囊呀?jīng)守在門口,散場的人正往外走——他們大多會沉浸在電影情節(jié)里,在影劇院門口稍作停留……三分鐘很快過去。影劇院門口果然站了很多水泥廠的人:低頭準(zhǔn)備抽煙的廠長、廠辦秘書、車間主任和大胡子班長……還有馬曉,正用打火機(jī)殷勤地給廠長點火。之前受到的屈辱如萬馬奔騰,我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淚水模糊了雙眼,我把卡車停在路邊,擦了把眼淚,低著頭沖了過去……
我根本不知道,那場電影因為停電,中途暫停了半個小時。影劇院門口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水泥廠的人——他們還在電影院里有滋有味地看那場沒結(jié)束的《少林寺》。我看到是正等在門口,準(zhǔn)備看下一場電影的人。我當(dāng)時太沖動了,以至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伸出拳頭就不管不顧地向那個“廠長”砸了過去。“廠長”毫無防備,我的力量又是那么大,他身子晃了晃,頭一下撞到了鐵門的硬角上去,人立刻倒了下去,看上去傷得很重,生死不明。
現(xiàn)場一片混亂。我聽到有人在嚷:“出事兒了,有人打人行兇了?!?/p>
我看到了血,自己也嚇壞了。上了卡車一腳油門就沖出鷹城,順著過道一路逃竄??斓狡桨脖っ旱V三岔路口,我看到有警車攔截過往車輛臨檢,慌不擇路,只好把卡車開上了平安堡東邊的矸子山。矸子山堆積幾十年的矸子,越堆越高,都快高過原來的山頂了,山頂這邊有一條路,那邊就是懸崖峭壁。
我本來想把車停在山頂下車再跑,誰想卡車還沒停穩(wěn),車胎就爆了,我一慌,方向盤一偏,卡車直沖下懸崖。矸子山下就是暗流洶涌的柳河??ㄜ囋跊_下懸崖的一瞬間,車門打開了……
是的,我的真名并不是王玉生。王玉生是你說的那個作家。我是王樹生——當(dāng)年影劇院門口誤傷陌生人的施暴者。
11
沒想到,自己千里之外碰到的同鄉(xiāng),并不是我誤以為的“作家”王生玉。
但這個“王樹生”真的是那個懦弱的施暴者嗎?“王樹生”難道真的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王樹生”,會把自己的不光彩的往事,親口講述給一個陌生的鷹城同鄉(xiāng)?
關(guān)于“王樹生”的故事,坦白講,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舊聞。人類是健忘的,就像我,在偶爾一閃而過的驚詫之后,更多的卻是好奇。他干嘛跟我說這個?
“這些年,我東躲西藏,在鄂爾多斯挖過煤,在新疆挖過煤,在東北給人看過澡堂子。我隱姓埋名,不敢住旅店,坐火車。我十年前到南方,給人打工,干過各種苦力,住過廢棄的機(jī)井房,在水泥管道里住過半年,還給私人開過一段時間卡車。后來我去一家飯店打工,遇到了一個做服務(wù)員的女人,她對我很好……”
“我們同居不到一年,她就出了車禍。她沒有親人,死前,她把所有積蓄給了我。這些年,我一邊打工,一邊靠著這些積蓄過日子。開始,我還有仇恨,想有朝一日回鷹城找水泥廠的人報仇??呻S著漂泊的累積,到處躲來躲去,對他們的仇恨也慢慢淡化了,繼之而來的,是對那個無辜鷹城人的負(fù)罪感?!?/p>
“我成宿成宿睡不著,直到后來患上了嚴(yán)重的失眠癥。失眠癥讓人生不如死,我就想著,如果死,也要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死,這樣我就誤打誤撞來到了菩提鎮(zhèn)。我膽小,不敢投案自首,更不敢回鷹城。直到在菩提鎮(zhèn)遇到你——”
“為什么選擇我?”
“我并沒有特意選擇誰,我只是在等。我在等一個人,能把我所有秘密說出來的那個人……現(xiàn)在,我把所有的故事都說給你了,不管你信不信,說完這些,我輕松多了,即便今天讓我去死,我也死而無憾?!?/p>
我說:“你完全可以去投案,你四頃地還有親人,你鷹城還有老婆?!?/p>
“說實話,我活著除了想去贖罪,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我出事后才聽說,她那時已經(jīng)懷孕——她懷上了我的孩子!她瞞過自己的父母,也瞞過了我——我要是早一天知道這件事,打死我,我也不會去干那件蠢事,讓我回四頃地種一輩子地也心甘情愿。但傷者成了植物人,我不知回去要如何面對?!?/p>
“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眼就能從菩提鎮(zhèn)認(rèn)出你是鷹城人嗎?”他又問我。
“因為我的鷹城口音?”
“不是,因為……因為你長得太像……太像她了——”
“可我姓張……”話沒說完,我突然感到恐懼,驚訝讓我張大嘴巴。我像被算計了一樣,充滿莫名的焦躁。我想說,去死吧你,快去投案自首,別娘兒們一樣在這里和我磨磨嘰嘰。天馬上就亮了。老子困了,受夠你了。
他好像聽懂了我的腹語:“天就要亮了嗎?那我確實該走了……”
他離開時的樣子明顯有些憂傷,人一下老去了幾十歲。他的背影跌跌撞撞,讓人不禁擔(dān)心,一不小心就會跌下河去。
我一直躲在菩提鎮(zhèn)的小旅館里沒再出來,開始我還擔(dān)心,他會找上門來。我害怕見他。如果他真的來這里找我,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報警。不管這個神經(jīng)病說的是真還是假。
讓我害怕的,是他最后的話,讓我想起自己離奇的身世——我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問過多少次,父親去哪里了?母親一直躲躲閃閃,語焉不詳。問急了,她才會說一句:“別問了,他早死了?!?/p>
然而,僅僅過了兩天。我就開始不可遏制地想再見他。我不停地想,如果他真是我的父親,我又會怎樣?這遠(yuǎn)比我的失眠癥更折磨人。
第三天晚上,我早早溜了出去,做賊一樣,鬼鬼祟祟,走完東街走西街。可在西街的石板橋,我守候了一個晚上,也沒見到他。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都早早地到那里等他,可他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河邊突然而起的風(fēng),吹過我的臉龐,順帶把眼前的一池清水?dāng)嚋啍噥y??苫仡^去找,卻全然沒有一點痕跡。
菩提鎮(zhèn)再也住不下去了,我想立刻返回鷹城。
12
說也奇怪,回到鷹城,我的失眠癥就自動痊愈了?;氐郊?,我就破天荒地睡起了懶覺。
在睡夢中醒來,模模糊糊中,一個女人正在我頭頂上認(rèn)真端詳。沒錯,那個人正是我飽經(jīng)滄桑的母親。
母親看著我,以從來沒有的異常慈愛的嗓音對我說:“你醒了?這回你總算睡了個安穩(wěn)覺。”
我伸開四肢,打了個神清氣爽的哈欠,想和她說說我在菩提鎮(zhèn)的離奇遭遇。誰知,還沒等我開口,母親突然來了句:“你別說——他自己來過了?!?/p>
“誰來過了?您說誰來過?”
“你在菩提鎮(zhèn)碰到的那個人——是他!來過了?!?/p>
母親笑了。印象中,母親雖然慈愛,卻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我很少看到她笑,更少這么近地仔細(xì)看她的臉。今天,我和母親近在咫尺,她的臉龐正在笑容里一點點打開,越來越清晰。最后,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眉宇之間的那顆痣,依然清晰如昨,只是它深埋在母親滄桑的皺褶間,經(jīng)常被我忽略罷了。
“他呢?”我問。
“他也有了自己的歸宿——自首去了?!?/p>
【作者簡介:張爽,本名付文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出版長篇小說《白虎》,小說集《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等四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