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俊老爸》:在世界的渡口,與星群重逢
2023年1月27日,著名翻譯家李文俊在睡夢中辭世,享年93歲。他留給世界的,除了等身譯著,還有穿過歷史風雨的從容持守、清潔精神。人們曾用民族的先知,或文化的盜火者,來形容老一輩譯者,是他們肩起文化引渡、開荒拓殖的工作,影響了幾代中國作家和讀者,改寫了當代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
“沒有人對翻譯家的長相感興趣?!崩钗目≡@樣形容譯者的寂寞,這寂寞里,卻有吾道不孤、不改其樂的喜悅?!拔业墓ぷ骶褪俏业膴蕵贰N页商炫c文學巨匠們親近,直到深夜他(她)們還在向我喃喃低語,與我‘耳鬢廝磨’。”如果我們認真凝視這位翻譯巨匠的照片,會發(fā)現(xiàn),從青蔥少年到耄耋老者,李文俊眼中的純萌不改,只增添了歲月留給他的深邃,“嘴角微抿,眼神溫和安詳,略有悲憫神色”。他的兒媳婦,青年書法家馬小起,正是在與這目光的對視中,寫下緬懷之書《我的文俊老爸》(上海文藝出版社),作為“我想念老爸爸最好的方式”。痛失親人后,哀悼文字構成另一幅逝者“缺席”的肖像,供世人長久凝望。
馬小起的文字,清澄,簡白,性情天真,近于憨直,在深處卻有一股悲慟的熱力涌出。書中娓娓道來,從她孤身“北漂”的恓惶不寧,到與患有輕微孤獨癥的丈夫“傻天使”的相親,再到嫁入李家,從公婆李文俊、張佩芬手里鄭重接過“托孤”之責,成為超越血緣關系的家人。與其說“是老爸為我們選中的彼此”,不如說天使是互相認出,互相選擇的,“勝過人間所有能被定義的情感關系,是最牢靠的心靈托付”。他們一起陪伴李文俊度過最后的8年,“敬愛的李文俊先生”漸漸變成了“親愛的文俊老爸爸”,滋味綿長,哀樂相隨。馬小起所寫,都是家庭記趣,日常瑣憶,從飲食起居的細節(jié),到依偎嬉戲的時刻,直到死神將他們分開的最后一刻?!段男牡颀垺ぐУ酢酚醒裕扒橥鶗?,文來引泣”。無須刻意渲染哀痛,書中至為感人的,恰是那些平淡溫馨的人間真情與真味。
書中的李文俊與張佩芬夫婦,褪去了文化名人的光環(huán),還原為一雙羞澀、柔弱,再平凡不過,也再可愛不過的老人。他們的父母心,與世間所有父母無異。在馬小起眼里,李文俊活潑、幽默、有趣,是老紳士,更是老頑童。但他幾乎從不輕易流露內(nèi)心的波瀾,直到晚年老糊涂了、車轱轆話說不停的時候,才返璞歸真般地,回歸孩子一樣不設防的天然本相。唯有走到了人生之境的邊上,一個親歷過動蕩年代的知識分子,才會讓人瞥見他心底深埋著的一切,無論是對患難見真情的人心寒暖的珍視,還是對是非曲直的固守?!霸瓉硇r候擁有的,才會一輩子不缺?!痹谏M頭,他切切記掛的,仍是童年、父母、妻兒,讓人感嘆。馬小起手書“從此人間再無李文俊”,有雙重的挽悼意味,是對李文俊老爸的告別,也是目送一個文學時代的漸行漸遠。挽悼之文,是至情至性的私人獨白,是生者與死者跨越不可能的親密對話,在面向公眾時,又有了引起共鳴與人格傳遞的奇遇意味。
值得記取的是,李文俊的文學翻譯之所以為人稱道,不獨是語言造詣上的才華、韌勁與悟性,更有挑選翻譯對象時“引為同類”的惺惺相惜。他在心愛的文學藝術世界里,投射和建構自己的精神意志,“認識自我與洗滌自己靈魂上的污垢”,并照亮了無數(shù)他人的精神天地,其中也有馬小起?!段业奈目±习帧吠瑯邮且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的以心交心,是大寫人格的延續(xù)、脫胎、新生。我們因此明白,德里達所說的“哀悼的工作”的意義:在與他者的關系產(chǎn)生之初,哀悼就已經(jīng)被預示,因為總有一方會先行離去。所以,“哀悼的工作”結構性地與愛同在,并非到死亡降臨時才發(fā)生,而是貫穿于我們與至愛相處的日日夜夜。斯人已逝,但他生前死后留在我們內(nèi)心的注視,都參與建造、完成著我們的一部分。生命早已公平地將題面擺在每個人面前,我們?nèi)绾芜^好這一生,如何面對自身的衰老與死亡、理想與尊嚴?這樣看來,緬懷親故的讀與寫,同樣可以傳遞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積極的力量。
李文俊曾寫過不少懷念文章,為外國文學翻譯界的前輩,為先他離去的同事、老友而作,比如傅雷、蕭乾、汝龍、徐遲、錢鍾書與楊絳夫婦。他們幾乎構成現(xiàn)當代翻譯史的半壁。如今,他回到他們之中,也在馬小起的書中不朽。大概是經(jīng)過了太多送別,李文俊早已坦然看待死亡的必至,他說:“我們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無不都是在‘萬物之逆旅’中稍作盤桓,然后終究要回到自己的老家,去和我們先行的親愛者長相廝守。”這個跨越新舊世紀文學的寂寞旅人,想必已經(jīng)在世界的渡口,與他所愛的星群重逢?!按页蓧m時,你將見我微笑”,無論抬頭向夜空致意,或是潛游書海,我們也終會重逢。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