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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文學(xué)》2025年第3期|鐘二毛:謝辭辭(節(jié)選)
來源:《青年文學(xué)》2025年第3期 | 鐘二毛  2025年03月18日08:01

鐘二毛,湖南人,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發(fā)表于《當代》《十月》等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出版長篇小說《小中產(chǎn)》《有喜》、中短篇小說集《晚安》《回鄉(xiāng)之旅》等作品十余部。有小說入選第五屆城市文學(xué)排行榜,獲百花文學(xué)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獎項?,F(xiàn)居廣東深圳。

謝辭辭

文/鐘二毛

孩子馬上要出生了,可全家人都高興不起來。

瞄了一眼正在廚房里的丈母娘。為了雅姿和雅姿肚子里的孩子,她隔三岔五會過來一次,然后總有做不完的營養(yǎng)餐,蓮藕燉排骨、紅棗煮豬肘、豆皮粥、深海魚、養(yǎng)肝湯,等等等等,聽了這些名字我就煩。她還把鍋碗瓢盆敲得叮當響。這些聲音一點也不悅耳,都是向我發(fā)出的警告。我把雅姿扶進臥室。枕頭墊高了一些,按了按,覺得可以了,再讓雅姿躺下去。雅姿看了我一眼,眼皮垂下又抬起,眼珠子一動不動,眼神像一坨芝麻糊粘在我臉上,沒粘多久,啪的一聲,掉了下去。

“累了,我休息一下?!毖抛苏f。

我站了一會兒,帶上門,回到客廳。雅姿心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她是夾心餅,夾在我和她媽之間。

客廳里,我抱著胳膊,看著陽臺上一盆盆長勢迅猛的蔬菜,菠菜、芹菜、油菜,還有小蔥。我這房子最大的特點就是陽臺大,整整兩米寬四米長,好多鄰居把它隔成單獨的房間,我們沒有,陽臺就是陽臺,隔什么小房間,沒有陽臺,何苦買這個大房子。可隨著雅姿懷上孩子,陽臺迅速成了菜園。其功能之變化,幾乎發(fā)生在一夜之間。是丈母娘的“杰作”。每次走到陽臺,我都忍不住踢幾下那些礙腳的白色塑料盆,還有地上的綠色小鐵鏟。我也弄得叮當響,此響對彼響,宣泄心中的郁悶。不,是憤懣。

到底怎么了?說出來可能很多人都不信。事因啊,是我那偉大的丈母娘,非要讓雅姿肚子里的孩子姓謝。謝是雅姿的姓!我姓符!我才不讓孩子姓謝,孩子必須姓符!

這還需要爭嗎?但丈母娘就是要爭,暗暗發(fā)力的那種爭,且從半年前就開始了。

半年前,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天是女兒春春四歲的生日。那天,用丈母娘自己的話說,也是她退出制造業(yè)江湖的日子。

丈母娘是“深一代”,一九八一年就和幾個姐妹離開江西老家闖了深圳,當時深圳連大工地都算不上,妥妥的一片農(nóng)田。兜里揣著高中文憑的她,很快在蛇口工業(yè)區(qū)找到了日本電子廠的工作,負責(zé)裝配錄音機中的電路板,包吃包住,工資每月一百二,另扣掉水電費七塊;最高興的是加班的日子,一個鐘頭五塊,比白天的工資還高?!澳菚r候內(nèi)地的縣長一個月才多少錢,也就一百塊?!被貞涍^去,丈母娘經(jīng)常脫口而出這句話,“《外來妹》拍的就是我們第一代打工妹的生活。”丈母娘裝了兩年電路板,辭了職,開始單干,先是去“海上世界”景區(qū)賣工藝品,京劇臉譜、十二生肖、小泥人等等,專門賣給老外,暴利讓丈母娘賺了第一桶金。后來看到闖深圳的人越來越多,“東南西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的口號喊得越來越響,她就想當老板,于是開了個家具廠。

開家具廠的原因是認識了岳父。岳父一九八二年冬天到的深圳。當時為了支援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建設(shè),國務(wù)院派出了一百列軍車、兩千多節(jié)車皮,裝了兩萬多名基建工程兵,以及各種機械設(shè)備;從北方一路南下,撒種子一樣撒到了炎熱、潮濕的南方。岳父是其中一粒種子。修機場、建橋梁、蓋高樓,呼兒嘿喲,呼兒嘿喲,他們很快就把深圳整出了城市模樣。第二年,基建工程兵按專業(yè)集體落戶深圳,有人進了建設(shè)集團,有人進了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岳父是軍醫(yī),安排到了市醫(yī)院?!爱敃r深圳人口才兩萬,我們是第一代移民?!痹栏刚f。也就是這時候,“第一代打工妹”和“第一代移民”——丈母娘和岳父,因為一次看病認識了。

不久,岳父追求丈母娘。岳父說,那時他廣西賀州老家的人天天找他,讓他疏通關(guān)系,讓特區(qū)二線關(guān)的武警放行。那時候,深圳分為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現(xiàn)在的羅湖、福田、南山、鹽田四個區(qū)叫關(guān)內(nèi),是特區(qū);寶安、龍崗,以及從寶安、龍崗分出去的光明、龍華、坪山、大鵬等區(qū)叫關(guān)外,不是特區(qū)。關(guān)外進關(guān)內(nèi)需要向關(guān)口的武警出示邊防證,很多人沒有邊防證,或者不知道這個規(guī)定。岳父舉這個例子,既是顯擺,也有言外之意,言外之意就是全國的人潮水一般涌向深圳,是做生意的好時候。丈母娘問:“到處都是生意,具體做哪一樣好呢?”岳父說:“人來到深圳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子,租房子就要買家具,所以家具廠生意可以做。”而他賀州老家距離深圳很近,木材大把,隨時可以幫忙。丈母娘思考了一個晚上岳父的話,第二天一早就去工業(yè)區(qū)租廠房,幾乎拿出了所有的積蓄辦起家具廠,主打產(chǎn)品是一米二的單人床,結(jié)果火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千千萬萬的打工仔、打工妹都睡過丈母娘工廠生產(chǎn)的杉木單人床,據(jù)說那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丈母娘還一度被評為某區(qū)的優(yōu)秀女企業(yè)家。

二〇〇八年北京奧運會前后,丈母娘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一來市場競爭激烈,二來沒有品牌,三來家具廠、皮鞋廠、玩具廠這種勞動密集型的低端產(chǎn)業(yè)開始不受重視。岳父也是這一年出的工傷事故:隨120救護車出診路上,遭遇剎車失靈的大貨柜車的猛烈撞擊,最后不治身亡。后來的年月,丈母娘完全是防御性抵抗,死活讓工廠茍延殘喘了十幾年。送走了最后一個跟著她干了三十年的老員工,自己也六十出頭了,丈母娘終于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關(guān)了家具廠,宣告退出制造業(yè)江湖。

那天傍晚,丈母娘提著香草冰淇淋蛋糕過來。那是春春愛吃的蛋糕。她住羅湖老區(qū),我們住南山前海自貿(mào)區(qū),中間路程不算短,四十公里呢,少不了一路堵車。長輩來了,我找出新拖鞋,端茶倒水,各種問候。

我也不是表演。實話實說,在丈母娘提要求之前的幾年里,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都很融洽,甚至還有點互相欣賞的意思。我佩服她辦廠的精神。她那個廠辦到最后,與其說為了自己,不如說是為了員工。很多員工一直跟著她,效益好的時候,能吃燕窩、魚翅、鮑魚,也不內(nèi)訌、拆臺;效益差的時候,也沒見誰找理由開溜,都是一起經(jīng)風(fēng)雨一起扛。我自己在一家IT公司里干,也算是個小中層,我知道,丈母娘的廠子能做到這樣,肯定是企業(yè)領(lǐng)導(dǎo)人丈母娘本人的魅力。我還咨詢過我一個轉(zhuǎn)行做市場營銷的大學(xué)同學(xué),讓他幫家具廠出出主意,如何利用現(xiàn)在流行的短視頻搞流量、獲客、轉(zhuǎn)化。丈母娘也說過我,說我典型的理工男,理性、情緒穩(wěn)定,和雅姿性格配得正好。這是贊揚的話吧。

就從春春四歲生日那天晚上、丈母娘提要求那一刻起,一切全變了。

“來來來,春春你該許愿了,許完愿就要吹蠟燭了?!钡靥荷蠑[著矮矮的小方桌,丈母娘半跪著,邊插蠟燭邊招呼正在陽臺上拆禮物的春春。我拉起春春,按到沙發(fā)上。丈母娘身高一米六五有多,頭發(fā)盤成了發(fā)髻,高高頂著,穿的是挺括有型的灰西裝,褲線直得跟折過的紙一樣。

春春坐中間?!澳銈z坐兩邊,阿姨暫時不坐進去,我來拍照。”丈母娘右手拿著手機,左手揮動著。一會兒又讓保姆張姐去把飯廳的燈關(guān)了,說是光線柔和效果更好一點。然后她開始拍照,一而再再而三讓春春笑開一點再笑開一點。最后才是“阿姨也加入進去”,然后很快咔嚓拍了一張。雅姿拍拍沙發(fā),叫丈母娘坐下:“讓張姐給我們拍一張?!闭赡改镎f:“算了。春春等不及了。”于是春春就開始有模有樣地許愿、吹蠟燭。

張姐為大家分蛋糕,丈母娘搬了小板凳坐我們對面。丈母娘說話了:“春春,你剛才許了什么愿呀?可以告訴外婆嗎?”春春就說第一個愿望是擁有一屋子的玩具?!暗诙€愿望呢?”丈母娘又問。春春說第二個愿望還是擁有一屋子的玩具?!暗谌齻€愿望呢?”丈母娘又問。春春答第三個愿望還是擁有一屋子的玩具。這時,丈母娘又問:“那你知道外婆的愿望嗎?”春春搖頭。

丈母娘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雅姿,看了看春春,然后舉著一角蛋糕說:“希望媽媽肚子里的寶寶健康成長。”

我微微一笑。

春春“哦”了一聲。

“然后呢,希望這個寶寶……”丈母娘的眼神從春春臉上移開了,似乎在我臉上停了短短一瞬,可能連一秒鐘都沒有,最后落在了雅姿那里,“跟你媽媽姓?!?/p>

“姓謝?!闭赡改镉州p輕吐出兩個字。

春春又是“哦”了一聲。

我一時沒回過神來,身子往后微微一倒,眼神從丈母娘身上跳開,扭頭看了看雅姿。雅姿很不自然的表情,手揉著半邊臉,像臉被蚊子叮了一口。我又看了看張姐,張姐觸電似的撇開頭。最后,我把眼神糾正到丈母娘這里。我沒看她眼睛,看的是她頭頂?shù)陌l(fā)髻。發(fā)髻上,有頭發(fā)奓了出來,豎在頂上,直直的。不少已是銀絲,在燈光下閃耀發(fā)光,像不銹鋼鋼針。

“走啦,去洗澡了?!蔽艺酒饋?,拉春春。這居然是我的下意識反應(yīng)。我實在想不出用什么話把丈母娘?回去。

“乖,洗澡。明天去幼兒園,外婆送你好不好?”丈母娘坐上沙發(fā)說。

“不用!每天都是我送幼兒園?!蔽艺f,說完又補了一句,“送完我正好上班?!?/p>

春春洗澡。我在門口等著。張姐收拾沒吃完的蛋糕。丈母娘坐在雅姿身邊,但她們母女并沒有說話。我用余光看到雅姿在看手機,藍色的光微微照著她那尷尬未消的臉。丈母娘先是看著陽臺,有好幾分鐘的時間,然后走到陽臺,看著外面的夜空。她那身灰色西裝讓我覺得害怕,和她發(fā)髻頂上直沖沖的白發(fā)銀絲一樣,都是堅不可摧的象征。

春春出來了,我給她裹上浴巾,抱進了臥室。我把門關(guān)上,力度比往常重了很多。我大聲地給春春讀《安徒生童話》

,嚴厲地讓春春別多嘴、認真聽。同時我的一只耳朵伸長,辨認客廳里的動靜。水龍頭嘩嘩響,那是張姐在廚房里;有咳嗽的聲音,那是雅姿的。丈母娘呢?沒她半點聲音。越?jīng)]她的聲音,我越覺得可怕。丈母娘不是一般人,她是改革開放后闖深圳的第一代打工妹,是優(yōu)秀女企業(yè)家,是帶著一百多號員工闖蕩家具業(yè)、生意場的老板,而我只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職場人士、小中產(chǎn),家里還是農(nóng)村的。

終于聽到了聲音,是開門關(guān)門聲。我耐心等了幾分鐘,然后叫:“張姐?!?/p>

沒人應(yīng)。我提高聲量,又叫了一遍。

應(yīng)了。哦,張姐在家。那就是丈母娘走了。

我打開臥室門,不僅丈母娘走了,雅姿也不在。我對張姐說:“你來陪一下春春,我要處理點工作?!?/p>

我走到陽臺往下望,沒有看到她們母女倆。丈母娘一定感受到了我的非暴力不合作態(tài)度。我就是要讓她感受到我的態(tài)度。她們母女倆一定有所交流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突然冒出這么一件事,一件讓我——我想也是絕大多數(shù)男人,無法接受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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