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之:凜然師者——記我的老師魏紹馨先生
《風度與風骨:魏紹馨的學術人生》,張全之、向吉發(fā)編,河南人民出版社
我的碩士生導師魏紹馨教授今年89周歲了,按照山東民間習俗,祝壽按照虛歲來算,那今年就是九十大壽了,為此我們同門好友和部分曲阜師大的老師們商量著給魏老師做一個九秩壽慶,并圍繞他的學術研究,召開一個座談會。我知道我們這樣做是違背魏老師心愿的。因為魏老師一向為人低調(diào),從不張揚,最重要的是他最怕麻煩別人。記得我還在曲阜師大工作時,跟魏老師住在一個家屬區(qū),距離不遠。那時候家里還用煤氣罐,魏老師腰不好,住三樓,沒有電梯。有一次自己往家里扛煤氣罐把腰扭傷了,好長時間活動不便。我多次跟他說,以后有這種活交給我,他雖然答應著,但無論什么重物,還是自己往樓上扛,那么多年從未支使過我。
對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的魏老師來說,興師動眾給他祝壽,顯然非他所愿,但好在這不是第一次忤逆他了。記得魏老師70歲的時候,我們教研室的幾個老師不由分說,把他請到學校的一個飯館里,給他買了鮮花、蛋糕,為他祝壽。他顯得很無奈,卻也表現(xiàn)得很開心。因為那一次僅僅局限于教研室的幾個老師,所以動靜不大,魏老師還是能夠接受的。
到他80歲的時候,他跟師母張志靜老師(我本科時的“現(xiàn)代漢語”課程老師)住在北京,我們就商量著到北京為他祝壽,那一次他開始堅決不同意。我跟他說,就是借給您祝壽的名義,大家聚聚,否則這些同學朋友很難湊在一起。他知道這是托詞,還是不同意,但最終反對無效,祝壽活動照常舉辦。那一次人數(shù)很多,魏老師身體還很好,本書中有當時祝壽的照片。當時我跟魏老師說:“您好好活,等您90歲的時候,再給您祝壽。”他沒有提出“抗議”,而是笑著說:“我可能活不到90歲。”大家都說:“老師身體這么好,活到90歲沒問題!”看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魏老師這十年雖然多次病重,還是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鮐背之年,實屬不易?,F(xiàn)在雖然行動能力基本喪失,但神志尚且清楚,還能跟別人進行簡單交流。我上次回曲阜看他,說暑假給他祝壽,他表情木然——事實上他現(xiàn)在連反對的能力也沒有了,只能任人擺布了。
有時我也在想,如此違背老師的意愿,是否合適?尊重老師最好的辦法,就是聽老師的話。難道為了表達自己的敬意就可以強迫老師接受你認為合適的形式嗎?尊重、關懷、友好和愛,這些美好的東西,是不是可以強加于人?如果老師只是客套地拒絕,自然“強迫”一下是可以的,但我知道,他不是客套。為此我也常常心生愧疚,生怕因為我們的膽大妄為,影響了老師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增加了他的精神負擔。但除此之外,又如何能夠向老師表達感激、感恩之情呢?
魏老師生于1934年,人生最好的時光被政治運動耽誤了,改革開放以后才開始做學問,但這時已經(jīng)快50歲了。他到90年代中期就退休了。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魏老師發(fā)表學術論文近百篇,出版著作2部,有一部《魯迅早期思想研究》一直未能公開出版?!吨袊F(xiàn)代文學思潮史》是這一領域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引起很大反響。他的《“整理國故”的再評價》等論文,都帶有撥亂反正的時代意義。在學術上,魏老師的貢獻是突出的,也是厚重的。而作為一名學者,魏老師有一身傲骨,雖歷經(jīng)政治磨難,仍然保留了一身正氣,從不向權威低頭,為此在后來也吃過一些苦頭,但他從不以為意。李新宇老師大學畢業(yè)留校后就跟魏老師共事,他對其中的一些掌故最為了解,本書收錄了他的文章。
我是1989年本科畢業(yè)后考取的魏老師的研究生。那時候曲阜師大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兵強馬壯,在職的三代學者構成了一個豪華陣容:第一代學者有“六大教授”之稱,除做魯迅研究和文學思潮研究的魏老師外,還有研究當代小說的徐文斗教授、研究當代文學的孟蒙教授、研究新詩的朱光燦教授、研究曹禺的胡授昌教授、研究郭沫若的谷輔林教授,這在80年代是少有的學術陣容,而牟書芳老師那時雖是副教授,但在巴金研究方面也很有影響;第二代學者有劉光宇老師和卜召林老師,他們分別在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和魯迅文學批評研究方面別具特色,深有影響;第三代學者有蔡世連老師、李新宇老師、周海波老師、劉新生老師、趙歌東老師等,也是英姿勃發(fā),卓然有成。我能進入這個學科做學生,實屬三生有幸。當然這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當時并不了解。那時候研究生招生有一個規(guī)定,一個導師招一屆學生,一直帶到畢業(yè),中間不再招。我報考的那年,正是魏老師招生,一共招了兩個,我和一個名叫郭榮華的女生。郭榮華畢業(yè)后不久就去了美國,之后再無消息。三年中,魏老師名下就我們兩個學生,所以跟現(xiàn)在的學生相比,我們還是很幸運的,沒有那么多同門爭搶老師的時間和智慧。在讀研期間,老師們給我們上課也各有風格。徐文斗老師總是讓我們到他家里上課。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聽他隨意而談,我們隨時可以發(fā)問,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兩節(jié)課下來總覺得意猶未盡。谷輔林老師上課,喜歡講他寫的文章,從構思到成文,再到發(fā)表,把他的思路講得十分清晰。講到發(fā)表的時候,他總是露出滿足的笑容,讓我們心生羨慕。魏老師講課則是在教室里端坐著,沒有任何多余的話,坐下就開講。他把《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一句一句地解釋,不管我們是否聽懂,就這樣一直講下去,直到下課。雖然枯燥乏味,但那些佶屈聲牙的句子,都被拆解得清晰通透。我后來能寫一點魯迅研究的文章,完全得益于魏老師的這種強行灌輸。人們常說“文無定法”,其實講課也沒有“定法”。幾位老師講課各有特點,但我們都從中受益匪淺,而魏老師這種“笨”方法,為我后來的魯迅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礎。這是過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的。
魏老師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我剛入師門的時候很不適應,覺得魏老師雖然學問好,但不是一個好老師。其他老師,無論在路上遇到,還是課前課后,都跟我們聊很多事情,關心我們的學業(yè)和生活,讓我們覺得特別溫暖,但魏老師從不過問我們學習以外的任何事情。有問題約到辦公室見面,坐下來,我們不說話,魏老師基本不開口。我們提出問題來,他一般幾句話就說清楚了,然后就是沉默。我們坐在他對面,如芒刺在背。當時我就想,如果將來我做了導師,絕不會像他這樣,給人一種凜然不可親近的感覺。但你要說他很嚴厲,卻也不是。我們讀書期間,他從未批評過我們,也從未給我們很多壓力。交給他論文,幾天后拿回來,稿紙上改得密密麻麻,從觀點到句子,甚至標點符號都有改動。作業(yè)拿回來,看著老師改動的地方,心里直發(fā)毛,為自己的淺陋、粗疏感到臉紅。但奇怪的是,老師居然沒有罵我們,心里很是慶幸。在這一點上,我比魏老師差遠了。我在改學生論文的時候,經(jīng)常上火,忍不住在批注上寫一些很嚴厲的句子。我不知道魏老師當年是怎么忍住不發(fā)火的。我后來做了導師,跟學生見面總是無話找話地跟學生聊,生怕冷場,給學生心理上造成陰影。盡管如此,我的學生背地里還是說我嚴肅,見了我就緊張。看來能不能讓學生緊張,跟說話多少是沒有關系的。
我碩士畢業(yè)留校工作后,跟魏老師一起共事,相處時間久了,才慢慢感受到,魏老師的嚴肅、不茍言笑,是他一貫的風格,我猜可能與他年輕時遭遇的各種磨難有關。在南京大學訪學的時候,他回了一趟老家河南,發(fā)現(xiàn)老家的親人幾乎全部餓死了,他也是在一個同學的接濟下勉強回到南京。那一段時間他徹夜失眠,忍受著痛失親人的悲傷,但又無處訴說,只能將錐心之痛憋在心里。后來的政治運動,他遭受過被出賣、被誣陷、被圍攻、被批斗、被毆打等種種慘烈的事情,差點丟了性命。一個有這種痛徹經(jīng)歷的人,你要求他滿面春風、和顏悅色,是不厚道的。我后來又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現(xiàn):魏老師其實內(nèi)心是柔軟的,是關心學生的,他只是不掛在嘴上。有一次我太太生病了,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出院后在岳母家休養(yǎng)。身體恢復后我們又一起去魏老師家串門。師母張老師說,他們聽說我太太生病后,特地買了一只老母雞送到我家里去,但家里沒人。等了半天依然不見回來,他們只好提著那只殺好的雞回家了。我聽說后很感動,魏老師其實是把學生放在心里的,只是不愿意說出來。老母雞雖然沒有吃上,但老師的關懷比一只老母雞貴重多了,至今想起來,心里還是暖暖的。有一年暑假,教研室組織到日照分校避暑,下午到海里游泳。我一到海邊就下去往遠處游,當時只有四五歲的女兒在海邊的沙灘上玩耍,一同去的很多人包括我太太,也在孩子身邊。這時一個浪頭打過來,將女兒卷到了水里,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魏老師就沖下去一把將女兒抱在了懷里。后來我才知道,不是他反應快,而是當別人悠閑地看風景、聊天的時候,只有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孩子身上。所以女兒常說魏爺爺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時候在曲阜師大,我們一段時間不到魏老師家去,女兒就會說,你們怎么很久不去看我魏爺爺了,于是我們就帶上她趕緊去。進了門,師母總是把能找到的好吃的,都擺在茶幾上,讓女兒盡情吃。我想這大概也是她愿意去看她魏爺爺?shù)木壒拾伞?/p>
為人處世有各種不同的風格,平易近人、隨和親熱,能夠讓人如沐春風;魏老師這種看似不茍言笑,其實把對別人的關心放在心里,也是一種風格,但這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體會到。我離開曲阜以后,暑假去看魏老師,有一次他問我:“你們到那邊生活還習慣嗎?飯菜吃得慣嗎?”師母在旁邊就開始調(diào)侃他:“你看,老魏,也學會關心別人了。以前從來沒有過?!蔽豪蠋熤皇切πΓ艺f這回看來是真關心了,于是大家一起大笑。有一次出差路過曲阜,我到學校去看他。剛走到文學院西頭的小廣場,遠遠地看到他坐在草地邊的椅子上,旁邊放著一根拐棍。他就一個人那樣靜靜地坐著,周圍不斷有人匆匆走過,但認識他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我不知道他是在體味一種悠閑自在,還是感到一種孤單落寞。在這個校園里,他工作生活了60多年,送走了無數(shù)屆學生,如今老了,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任憑深秋的風,從身邊簌簌吹過。我沒有喊他,而是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正前方,低頭喊了一聲“老師”。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非常驚訝,只看到他的嘴在動,但沒有發(fā)出聲音,隨后問了一句:“你怎么來了?”我說:“我是專門來看您的?!蔽胰套⊙蹨I,扶著他回家。
古人說,師徒如父子,跟魏老師讀書三年,共事十幾年,確實情同父子。我回到山東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探望兩邊父母,探望魏老師。如今,魏老師已是風燭殘年,身體又不好,恐怕來日無多——盡管我們多么希望他能長壽,但自然規(guī)律是很難抗拒的。所以趁其九十大壽之際,招呼他的學生們,在他身邊聚一聚,希望老師知道,還有很多他的學生關心著他;對于我們來說,也算是盡一下作為弟子的本分,以安慰我們?nèi)粘蠋煹膾炷钪摹?/p>
為了這次九十大壽,我和我的學生向吉發(fā)編輯了這本文集,收錄了魏老師公開發(fā)表的部分論文,收錄了關于魏老師的評論和學生們寫的各類回憶性文字,還有劉守安老師、劉新生老師、鐘海波學弟等創(chuàng)作的書法、繪畫作品。作為學生,只能以這種方式報答老師的培育之恩。惟愿九十大壽是一個新的開端,老師借此恢復健康,再活十年,到那時我們再給他隆重慶祝期頤之壽。
這次活動得到了很多同門師友的支持,李新宇老師、聶國心師兄等已過花甲,但作為魏老師的學生,他們還是在暑假酷熱之際趕到曲阜看望魏老師,著實讓人感動。曲阜師大的劉光宇老師、蔡世連老師等,對這次活動也十分關注。其他師友雖然還年輕,但也各自忙碌,能撥冗參加這次活動,讓我充分感受到,師道還在一代一代地傳播,這對我們這些做老師的來說,也是莫大的安慰。這次純粹是民間活動,不想給學院和學校增添麻煩,但曲阜師大文學院和學校校友會得知本次活動后,也給予了大力支持,在此深表感謝!
老師老了,但師道不會老;學問過時了,但治學的精神不會過時。也許在中國的教育中我們都很微末,但我們會用我們的生命,將師道和問學的精神傳承下去,即使成就微不足道,也可告慰平生。
書稿編訂時間倉促,粗疏之處定有不少,惟愿各位前輩同仁批評指正!
張全之 2023年7月22日于滬上
(本文系《風度與風骨:魏紹馨的學術人生》一書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