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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百年前煙火漫卷,南遷路家國情懷
來源:文匯報 | 鐘倩  2025年03月10日09:17

文物南遷路上,有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山河板蕩之時,又有哪些曲折迂回的心路?作家祝勇首部長篇小說《國寶》以詩意的筆觸和學術的嚴謹講述一個家族文物南遷的悲歡故事,于煙火漫卷的民間立場展現(xiàn)近代中國的宏大敘事。這既是一部守護文物的文明史和心靈史,也是一首磅礴大氣的史詩樂章,還是獻禮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的最好禮物。

◎ 萬里征程,融史識于詩意

長篇小說的首句,往往提綱挈領決定故事的命運走向?!秶鴮殹烽_篇寫道:“不管過去了多少年,梅遇影依然清楚地記得,丈夫那文松在薄霧中走出家門的那一天,是民國二十二年,公元一九三三年二月九日?!贝司洹安萆呋揖€,伏脈千里”,暗合著那文松一家聚少離多,護送文物到南京僅半月時間,孰料從此天涯路遠,一家人開啟“在路上”的漂泊之路,歷時二十載、跨越二十省市的數(shù)萬里征程,國寶南遷路橫跨大半個中國。作家祝勇以學者型散文躋身文壇,在我看來,此書是厚積薄發(fā)的跨越式里程碑,亦是文學敘事的思想革新,延續(xù)他的散文集《故宮的古物之美》《故宮的古畫之美》《故宮的書法之美》《故宮文物南遷》等獨特風格和精神格調(diào),很好地融合“史”的膽識和“詩”的功夫。博爾赫斯說過,散文是詩歌的一種復雜形式。他把散文曳進小說,同時又從散文創(chuàng)作的慣性中“連根拔起”,經(jīng)過冶煉和提純,把詩性思想融入小說,打通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任督二脈”,該書創(chuàng)作不啻于他的一次精神飛躍。

近年來,關于文物南遷題材的文學作品大量涌現(xiàn),以非虛構紀實作品居多,祝勇的書寫填補南遷的歷史空白,作為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他寫文物南遷擁有“得天獨厚”的專業(yè)特長與材料優(yōu)勢,但是,寫好并不容易,寫出新意更是高難度“動作”,極易用力過猛,走向刻意。仔細通讀全書,能切身感受到他的自我節(jié)制,即文學批評家布魯克斯提出的“審美自治者”。他不是毫無取舍地把文物知識和歷史故事統(tǒng)統(tǒng)揉進小說里,而是有見地的剪裁、加工。文物也是有思想的人,他將“人在,文物在”的精神信仰貫穿小說始末。某種意義上說,守護文物,也是守護我們自己的精神家園。

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國寶南遷路上的爭奪戰(zhàn)是生與死的精神較量,面臨敵機與槍炮并存,天災與疾痛相隨,同時也是人心與時代的制衡。書中有句話令我記憶深刻,“你們有槍有炮有錢有地盤,要什么有什么,有一樣東西沒有:人心?!睂懯赖廊诵木褪峭诰蛉诵?,于變化中尋找不變。祝勇在小說里內(nèi)嵌一條文學“金線”,那就是中國人“家”的精神鏈條——從正月離家、回家不得、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輾轉(zhuǎn)回家,字里行間涌動著中國人的家國情懷和團圓愿景。譬如,他描寫北平百姓除夕守歲的場景,“……很多年后,每當那文松憶起民國二十二年北平的春節(jié),都覺得那么遙遠、恍惚,好像做了一場夢?!毙≌f開篇部分敘事相當精彩,夯實全書的精神基調(diào):那文松從老家沈陽被迫出走來到北平,一身乞丐打扮卻不輸骨氣,被梅從云看中留在店里打雜,與其女梅遇影成婚,后來陰差陽錯進入故宮工作,為護送國寶埋下伏筆。之后,那文松護送國寶南下,沒想到此去經(jīng)年,從北平至上海、南京,后又分南、中、北三路,水陸并進向西南大后方疏散。文物先后分別輾轉(zhuǎn)至貴州安順、四川重慶、陜西漢中,最終轉(zhuǎn)移至巴縣、樂山和峨眉臨時庫房存放。那文松蹲監(jiān)獄、受重刑、當壯丁,飽嘗噬骨的饑餓與無盡的屈辱,他死里逃生,追上隊伍護送十面石鼓等,終于等來抗戰(zhàn)勝利之期。

祝勇采用雙線敘事并進的手法,把歷史重大事件與家庭日常并置,展現(xiàn)“具體而微”和“一鏡到底”的生活場景。那文松離家護送國寶歷盡千難萬阻,與此同時,岳父梅家在戰(zhàn)亂中走向衰落,梅遇影拖著孕身去南京投靠丈夫,動亂年月又入“狼豺虎穴”,夫妻之間的聯(lián)絡方式僅靠電報里的只言片語,那張《九九消寒圖》上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描了又描,成為全書的“春信”和活著的“確據(jù)”,也是獨屬于中國人的浪漫“情書”,寓意愛情與故宮文物一樣不朽。

小說里的兩大陣營人物群像引人注目:第一陣營人物是梅從云、丁鐵竹、蕭桂花、易東籬、馬衡嶺、那文松、唐知微、遲笑然、呂醫(yī)農(nóng)等故宮相關人士;第二陣營人物是王濯纓、余墨菲、郎山岳、常知白、許初梨等民間人士,國難當頭選擇“叛變”,但祝勇沒有把他們寫得一無是處,他把人性深處的脆弱、猥瑣、卑賤、貪婪刻畫得淋漓盡致,凸顯普遍人性和共性經(jīng)驗。

◎ 生生不息,文脈相牽民族

導演小津安二郎有個觀點,“電影以余味定輸贏?!边@部長篇小說也是如此,讀完“后勁很大”,其中莫過于祝勇巧妙運用“電影式”長鏡頭的構圖法,有幾處鏡頭令我記憶猶新。當蕭桂花死在敵人手下,梅從云強抑憤恨與悲痛,把收藏的書畫送人處理,待女兒外出時,用煤油點燃家具,坐在紫檀繞枝蓮紋圈椅上離開了這個世界。無獨有偶,郭之南營長護送國寶發(fā)生車禍犧牲后,新婚妻子沈芷伊收拾行囊卻沒有離開曲靖,懷著身孕毅然沉江而死,以這種決絕的方式與長眠地下的丈夫在一起。結尾處一句“我們這個家,永遠不會散”留下一個大時代的空鏡頭,同時也與開頭那文松從北平離家首尾呼應,將中國人刻進骨血的“家文化”推至高潮。

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李文儒曾說過,“故宮博物院最大的價值,在于希望人們在了解傳統(tǒng)文化時要有反思、有鑒戒、有以歷史為鏡的態(tài)度,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眹鴮毮线w九死一生,多年以后重返北平,這條史無前例的“流亡路”也是全體中國人的精神“成人禮”。祝勇的書寫從大處著手,從小處著眼,使“萬丈深淵”的境遇與“一豆燈火”的日常相映成趣,無論是途中西安、重慶、四川等地的沿途風景,還是以人文地理勾勒文物版圖。他擅長“外圍”環(huán)境烘托法,把人物內(nèi)心景觀和盤托出,以“山水美學”輝映“苦難詩學”。譬如那文松的淚水,“步行前往西安,炊煙在農(nóng)舍上升起,孩子在田壟間奔跑,河流反射出銀箔似的光,世界仿佛又恢復了它應有的色澤——那文松流淚了,他發(fā)現(xiàn)遠離了硝煙、殺戮、獸性的世界,竟然如此靜美。”不著一字家國情懷,卻把他骨子里的熱愛和悲憫寫得感人至深。寺廟里曬文物也有一處場景引人情感共鳴,“在他看來,晴日里晾曬的那些古籍,是先人們伸過來的手,他必須等他握住他們的手,盡管他的手有些殘疾?!蹦侵皇軅氖?,讓我想起老舍先生《四世同堂》里小羊圈胡同里的祁老人托著死去妞子的手,也是托舉中華民族希望的手,彰顯一代知識分子的文化自覺和民族氣節(jié)。

書中人物的名字搖曳別樣風雅,內(nèi)蘊中國哲學和儒家正道。那文松與梅遇影,“松”與“梅”象征中國人百折不撓和傲然挺立的精神。兩個孩子的命名也是古意頗深,兒子那小簠和流浪兒那小罍,“簠”意為古代盛谷物的器皿,“罍”意為古代盛酒或水的青銅器,有糧有酒象征物質(zhì)豐盈,體現(xiàn)“天人合一”的中庸之道。一個是南遷路上走失的兒子,一個是年幼失親撿來的孤兒,兩人破碎的家庭以這種方式走向圓滿。日本投降后,那文松梅遇影帶著那小罍去拍全家福照片,后來又叫來郭之營、沈芷伊補拍一張,這張?zhí)厥獾娜腋3蔀榻^響。孩子寄寓民族的希望,也是大地守藏人的血脈傳承。記得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有個精妙比喻,孩子是“戰(zhàn)爭圖書館一個書籍的索引”,同樣《國寶》中兩個孩子的命名也是如此,飽含著精神傳承和賡續(xù)文化薪火之意。

看懂國寶,就是看懂了中國人的精神家底;讀懂《國寶》,就是讀懂了中國人的家國情懷。讀過《國寶》的人,再去博物館欣賞文物,必會擁有不一樣的感受和審美。祝勇簡明扼要以《國寶》命題,深掘藏在文物背后的人性、人心,探尋文明變遷和精神來路,傳遞出雙重的精神意涵:文物有情,文脈相牽,大國器物之上凝結的民族精神生生不息。

(作者系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