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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時間的秘密花園》:讓大海從漏斗中通過
來源:中華讀書報(bào) | 思不群  2025年03月03日09:48

2018年秋,我曾有過一次西北之行。一路北去,蒼茫、高遠(yuǎn)、荒涼,風(fēng)沙輾轉(zhuǎn),時光遷移,在西北這張大紙上鋪展開來,大自然仿佛剛剛誕生,人類仿佛剛剛來到地球上,原始之美與人間之思相砥礪,讓人生出無限感慨與懷想。前不久,收到楊建虎的詩集《時間的秘密花園》,詞語壟起如山岳聳峙,而斑斕詩思從現(xiàn)實(shí)的峽谷中穿越而過,讓我又一次回味起風(fēng)沙與漢字共席卷、心緒與山原同起伏的西北。

我和楊建虎相識于2020年秋,他話不多,有著西北漢子常見的樸實(shí)、少言。但讀完這本詩集,卻讓我見識了他細(xì)膩、柔軟的另一面,就像開在莽莽黃土中的一朵大麗花,迎風(fēng)搖曳,顯然在他黃土原般厚實(shí)的身體里有著一顆敏感的心,并以此為基石來開拓他的詩歌疆土。

當(dāng)我們閱讀一個詩人的作品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問題:詩人為何寫作? 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行為,寫作的理由有無數(shù)種,而且人言言殊。博爾赫斯說:“每當(dāng)我感到有些東西需要表達(dá)出來時,我便提筆寫作。我并不去尋找寫作的題目,而是等題目上門來找我?!睂τ诖蠖鄶?shù)詩人而言,寫作開始總是緣于一種自發(fā)性沖動,本我的需要、原始的生命沖動在激蕩,命令他歌唱,這也就是詩人們常說的“不是我在寫一首詩,而是一首詩在寫我”。一言以蔽之,不由自主。但隨著這種原始激情的沉淀和堆積,它會慢慢長出眼睛,長出思慮的神經(jīng)和觸角:自我蘇醒了,自覺寫作的時刻到來了。讀完這本詩集,我想用兩個意象來代表?xiàng)罱ɑ⒌脑姼杈駡D譜,那就是:石頭和大海。

在他的詩歌中,石頭主要以山原的形式存在,他寫到麥積山、西海固、長城塬、古雁嶺,寫從石頭上開出的花,秋風(fēng)掃過石頭的紋理,夕陽把手掌貼在塬上,帶來一種溫情和暖意。而在或大或小的石頭中間,在山脈腳下,在峽谷中,生活就這樣展開,自然與人間之美也在生長?!澳谴迩f、河流、樹木、飛鳥,都使我油然而生贊美之情。也許只有詩歌,才能表達(dá)這種內(nèi)心難掩的沖動。”在代后記《留住一個夢》中,楊建虎這樣寫道。石頭是一種自然的結(jié)晶,時間和大地的秘密沉積在其中。同樣地,詩歌也是一種精神的結(jié)晶,它是情感的分泌和堆積。在詩人的筆下,不論是西海固、賀蘭山、雪原、峽谷,還是葵花、落日、果園、大雪夜,不同的色彩和不同的心緒閃耀著生命的情意,把溫暖的記憶帶給他。他曾在詩歌中坦率地剖白心跡:“愛清澈、高遠(yuǎn)的藍(lán)天/愛干凈、溫暖的陽光/愛大自然里悄悄萌動的草木和花朵”(《剔除》)。所謂見花落淚、見月傷心是普通人的反應(yīng),而詩人則要將這些風(fēng)景內(nèi)化為自己內(nèi)在心靈的一部分,封閉進(jìn)內(nèi)在的精神反應(yīng)堆里,讓它們在心靈的加壓下,生成嶄新的情感粒子,以類似于生理性反射的形式將它噴薄而出。

在楊建虎的詩歌中有著高頻的對風(fēng)景細(xì)節(jié)的描寫,對日常生活的具象展開。但這些本質(zhì)上仍然是一種無意識生活,它源于自發(fā)性,尚未進(jìn)入自覺的序列。用維·什克洛夫斯基的話來說,“生活就是這樣化為烏有”。而詩人的說法是:“賀蘭山下的城市,有我被困已久的腰身?!保ā犊释穆眯羞€未到來》)正是緣于此,一塊大西北的石頭醒來了,它望向大海,接受著東南方吹來的水汽,海風(fēng)帶著鷗鳥的翅翼劃過心尖,將歌唱與鳴叫放入內(nèi)心。這樣,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楊建虎在詩歌中一再地寫到大海了?!耙粋€從黃土高原走來的人/常常心懷大?!保ā犊誓詈!罚?,“做夢的時候,都會想到/我從南方歸來,此刻/大海起伏如黑夜的巨獸”(《大雪之夜》)。大海是對灰塵的糾正。從賀蘭山上看著大海起伏,水光與波紋交織,移動山原,將蕩漾和涌動注入體內(nèi),也將一種渴望注入體內(nèi)。此時,詩歌變成了自覺的行動,一種對心靈自由的呼喚與尋找。

大海的億萬水分子中蘊(yùn)含的都是未知和自由,每一滴水中都包含著詩性文字的精華,它以其廣袤無垠,以其變幻莫測的無限,向不羈的心靈發(fā)出召喚。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在《一份答卷》中曾說過,對于詩人來說,只有兩個最為重大的問題,“第一個方面就是他自己……詩人的問題的第二個方面,就是保持他的自由,那是他有望創(chuàng)造出有意義的詩歌的唯一條件?!蓖ㄟ^導(dǎo)向自由的自覺寫作,通過將海水和潛流引進(jìn)來,詩人的精神被沖入泡沫翻騰的海水里,淵深與神秘包裹著他,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他,命令他游向那無限透明的蔚藍(lán)。此時,寫作就變成了一次行動,“在石頭的夢境里尋找出路”(《沉默的石頭何時醒來》),石頭下沉,而海水上浮,將詩人從本我的領(lǐng)域托舉出來,進(jìn)入自覺自在的境地?!霸~使受擠迫的心靈自由?!痹~就是那日夜激蕩的海水,它以自身的廣闊承受著壓力,化為柔軟,讓心靈得以自由。伊塔諾· 卡爾維諾說:“詩歌向來是這樣的:讓大海從一個漏 斗中通過。”心靈就是這只漏斗,萬千海水都從中穿過,并帶上了電,它將去尋找潛在的潛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