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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5年第2期|謝志強:不同時空中的小屋和小徑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5年第2期 | 謝志強  2025年02月26日08:31

1 坐在苜蓿地小徑上的小屋

遷入坐在小徑上的土坯屋,忘了過了多少天,有紫苜蓿開花的夜晚,先后有兩個人像來訪的客人一樣敲窗叩門。

之前,我和體育老師王安忠住在依傍學(xué)校大禮堂(兼飯廳)的一間耳房里。像隔墻有耳,能聽見飯廳里打飯、吃飯的聲音。那是借禮堂的南墻搭的小土坯屋,騰出雜物,過渡性地暫住。土坯屋頂僅及禮堂南墻的半腰,就像一個小孩窩在大人的身旁。冬天的深夜,地震,我和王安忠為了表現(xiàn)男子漢的勇敢,像賭命,不出去,否則,不被震死,也會被凍傷。校園的操場上傳來大呼小叫。一夜無眠,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想象學(xué)校的教職員工在露天瑟瑟發(fā)抖。天亮了,沒聽見平常的麻雀嘰嘰喳喳叫。我倆像賭贏了一樣,拉開變了形的門,發(fā)現(xiàn),屋子已脫離了大禮堂。南墻與小屋之間,從上到下,裂開了鋸齒形的一道大縫,裂縫中,齊齊地碼著一串雀巢,像糖葫蘆,雀去窩空。

上午,第一節(jié)課結(jié)束,劉副校長已等候在語文教研組辦公室,他送來被子、褥子,說:今晚起,你過渡一下,就睡在辦公室,以桌當(dāng)床。我跑到現(xiàn)場,已是一片廢墟,土坯屋滯后坍塌,像是受了驚嚇,昨晚的地震,破壞了它的結(jié)構(gòu),像抽筋傷骨。我和體育老師扒開散亂的土坯,下邊有兩張并排的床,床承受不了,已癱瘓了。我抽出被子,仿佛搶救自己。被子里已空了。我打了個寒戰(zhàn)。幸虧它硬撐了一夜。

那一天,紀(jì)校長決定,破土動工,提前蓋宿舍。農(nóng)場通常都是春耕春播前大興土木。

二營職工子弟學(xué)校,已預(yù)留了十幾畝地,計劃擴建校舍。十幾畝地不能閑著,就種苜蓿,作為牲口的飼料,漸漸地,忘了它的初衷,成了學(xué)校獨特的風(fēng)景,第一茬苜蓿鮮嫩,可以填補蔬菜供給的空檔。

苜蓿地東和南有兩條機耕路,排堿渠和機耕路并行,形成天然的“圍墻”。路和渠像苜蓿地的兩條邊。但是,本是正方形的苜蓿地出現(xiàn)了一條對角線。那是一條捷徑。如果說兩條機耕路是直角三角形的兩條邊的話,那么,斜穿過苜蓿地的小徑,就是三角形的斜邊了。

學(xué)校曾采取過措施,在對角線的兩頭,豎起了木牌,上用仿宋體,工工整整寫著:苜蓿生長,請勿打擾。各班主任老師還在班里宣布紀(jì)律,但屢禁不止。因為,白天沒人闖入“禁區(qū)”,好像苜蓿客氣,讓出了一條小徑??墒?,晚上,總有人穿過苜蓿地,抄近路,圖方便。我和王安忠晚上散步,也涉足過“對角線”。夜色掩護,苜蓿地神秘而寂靜,能聽見蟲鳴,還有螢火蟲的飛舞,仿佛走進夢境和童話。怪不得有人執(zhí)著地穿越苜蓿地。甚至,我給學(xué)生布置作文,也以苜蓿地為題材。倒是學(xué)生以為我用作文來檢驗是否擅自進入苜蓿地。學(xué)生的作文不涉及“小徑”,好像“對角線”不存在一樣。

我想起高中的課文,魯迅的《故鄉(xiāng)》:“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知道,苜蓿地的一條小徑,那得多少雙腳走成這樣。我稀見那些人,像夢游。他們可能是附近連隊的職工,甚至還有我認(rèn)識的人。不過,我沒見過魯迅所寫的“一輪金黃的圓月”。沙漠地帶的月亮不一樣,可能是我常見的月牙兒,而且,如同夢境,總是夜色籠罩。

晚飯后,我和王安忠總是到戶外散步,操場,田野。新蓋好的宿舍,一共并排的三間,都住單身教師,孤懸在校園的外邊。宿舍里彌漫著泥土和苜蓿的腥氣,以至半夜突然醒來,我以為躺在苜蓿地的小徑上邊,濃重的夜色如同小徑兩旁的繁盛的苜蓿。

宿舍保留了單純的功能:睡覺。從門口到兩張并排的木板床,竟然像劃了兩個弧形的箭頭,出現(xiàn)兩條屋內(nèi)的小徑,表明我們活動的范圍,進門徑直上床,其余地方已泛堿了,一層起泡一樣的鹽堿殼,像殘留了一層不融化的雪。而床底下,蘆葦、苜蓿正蓬勃生長,只是缺乏陽光和營養(yǎng)那樣,莖葉泛出嫩嫩的淡綠,卻由淡黃為主色調(diào)。但是,它們執(zhí)著向上,蘆葦率先“天天向上”,因為生長的速度倉促,構(gòu)成一種微微彎曲的樣子,像一窩蛇在游動,梢頭已頂住了床板,不得不低頭,貼著“天花板”一樣的床板橫向生長,想找“向上”的空隙。我想象那么多蘆葦,一起頂,不就把我“抬”得升起來了嗎?我們的宿舍坐在苜蓿地里,蘆葦和苜蓿聯(lián)手抗議呢。

宿舍門前已空,豎起了晾衣桿,后窗還是苜蓿地。我發(fā)現(xiàn),門和窗的位置恰好在苜蓿地的小徑上,像前后開了兩個口子,而屋內(nèi)的兩條通向床的小徑,如同兩個觸角。

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期待有客人來,說不出究竟期待是誰。而且,也常做此類夢,開門迎客,門口卻空了。好像有人惡作劇。那年,我二十有三。唯有一次,是白天,同一辦公室的一位老師要借一本書,跟我到宿舍,沒跨進門檻,就立在外邊等候,說:這樣的宿舍還能睡覺?怎么不拾掇一下,簡直像荒野。我說:我們就是要保留苜蓿地的本色。那以后,我們就成了“懶”的代名詞,女教師看我倆的目光也異樣了,仿佛我們是沙漠中迷失的人。

終于,有一天夜里,恍惚中,我還在夢鄉(xiāng)和現(xiàn)實之間徘徊。王安忠令我羨慕,頭沾上枕頭就能立馬入睡,好像留聲機的針臂在唱盤上,發(fā)出鼾聲。而且,一覺睡到天放光明。

我聽見有什么悶悶地撞了后墻,像將一個裝滿東西的麻袋縱肩一放。隨即,響起敲窗聲。那是厚厚的巴掌拍窗戶,玻璃發(fā)出清脆的響。我點亮了馬燈——那是我從連隊抽調(diào)到學(xué)校時帶來的馬燈,夜里在稻田放水巡查的燈。

我甚至想到京劇《智取威虎山》的臺詞,你打哪兒來?

他竟答:我從侯專員那兒來。

像對上了暗號。詩人所在的連隊是副業(yè)連,地處苜蓿地“對角線”頂角。我忘了他的名字,但是,農(nóng)場里,他的名氣在于寫詩,寫些職工們聽不懂的詞,像夜色一般朦朧的詩。他割稻,用一把鈍了的鐮刀,也不磨,割幾下,就一頭扎進稻捆子里,像駝鳥,悶頭構(gòu)思詩句,割稻的進度拖了全班的后腿。都不待見他,連長就讓他放羊。他放一群缺失了頭羊的羊群(一次沙暴,頭羊埋入沙丘里了)。

我暗地里寫小說,共同的愛好讓他來找過我“諞閑椽”(聊天)。那天夜晚,風(fēng)高夜黑,月亮不見了。沒有頭羊的羊群被“淘汰”(屠宰),趁無聊的空檔,他來了興致,像夢游,穿過苜蓿地的小徑,前往大禮堂的耳房,預(yù)先他不知“危房”已坍塌。

隔著窗戶的玻璃,他提出了質(zhì)疑。一是,什么時候房子坐在了小徑上;二是,你怎么把月亮關(guān)在籠子里了?

搬進來后,我們始終關(guān)閉著窗戶,不讓蚊子蒼蠅飛入。我的腳踩著鹽堿殼,發(fā)出空洞的破裂聲。打開生銹的窗戶,燈光立即打亮了詩人的臉,那表情像是醒悟:不是月亮是馬燈。他傻乎乎地笑著說:我比夜色的黑還要黑,是夜色的濃縮,現(xiàn)在溶解了。

我示意他繞行——從屋后繞到屋前。詩人指著另一張床上熟睡的王安忠,詭秘地勾勾食指,表示不能影響別人睡眠,讓我出去碰頭。

我穿上衣褲,拎起馬燈,第一次照亮了屋子里的小徑。小徑反光,好像蓄滿了來自天山融化的雪水一樣,小徑頓時活了,似還不習(xí)慣被籠罩住的蛇一樣在向出口游動。我察覺,房子恰好“坐”在苜蓿地的“對角線”上,僅僅是扣住了其中的一截。詩人正是沿著小徑前來,出其不意地撞上了障礙,好像傳說里的鬼撞墻吧?

詩人和我一樣,走在苜蓿地的小徑里,張開雙臂,像展翅欲飛,雙手觸及兩邊又高又密的苜蓿。甚至,手指所經(jīng)之處,能驚起棲在苜蓿上的各種蟲子:花姑娘(瓢蟲)、蟋蟀、螢火蟲。苜蓿對小蟲來說,無疑是原始大森林,跟我在連隊進沙漠腹地的原始胡楊林砍椽子相似,感到自己多么渺小。

苜蓿已開了細(xì)碎的花,盡管夜色消除了苜蓿本來的顏色,我們還在想象中賦予了苜蓿白天的顏色:淡紫色。紫苜蓿。學(xué)校在苜蓿地不同的方位安放了蜂箱。食堂有一道饅頭蘸蜂蜜的食物,金黃色的苞谷面發(fā)糕抹上蜂蜜,算是改善伙食。屬于二營學(xué)校的獨特風(fēng)味小吃。

我和詩人走進小徑,像在沙漠中的海子游泳。苜蓿齊腰高。

來之前,詩人做了一個夢。夢中他鉆進土地里,那情境,土地流動起來,明明是泥土,卻像一個漩渦,他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可是,漩渦的底部很平靜。他說:我一個猛子扎進去,水底透明,還能看見根須,像水草,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粒種子,眼見著抽出嫩芽,于是,驚醒,不敢睡了,索性來找你。中斷夢的方法,只能醒來。有一次,我夢見變成了羊,還是頭羊,可是,羊群不聽我的指揮,我也沒領(lǐng)路的能耐。

我聽著他的聲音,似乎我和他正在還原,濃縮了夜色的我們,逐漸融釋在夜色中。唯有聲音證明著我們的存在。

這么漆黑,詩人怎么摸過來的呢?因為,我的手還在探索小徑。

詩人說:還用摸嗎?我的腿長了眼,我的意識已靠邊,進了小徑,不動腦筋,好像靈魂出竅,毫無偏差,我的腿把我?guī)狭诵?,只不過,始料不及,冒出了房子,我撞在了墻上,反彈,我順勢倒下,你點亮馬燈,我還以為月亮被關(guān)禁閉了呢。

有一天上午,第一節(jié)課,我即將進教室,劉副校長叫住我。他說:我觀察了你好幾天了,人家都在復(fù)習(xí),你還散步,這么沉得住氣?!

那年,第一次恢復(fù)高考。一九七三年,我高中畢業(yè)前夕,學(xué)校保送三個成績好的學(xué)生直接上大學(xué),我是其中之一。過了一個禮拜,被告知,要下連隊接受“再教育”。我的幾個同學(xué)都是表現(xiàn)好(農(nóng)田干活出色)才有資格被推薦,我身體單薄,不是干活的料兒?,F(xiàn)在講“時代的局限性”,那時,我的思維定勢不存在學(xué)習(xí)成績好就能上大學(xué)這個概念。

我說:能當(dāng)教師已是破例了。

劉副校長一臉遺憾:機會難得,你大路不走,走小路,現(xiàn)在沒人敢走苜蓿地的小徑了。

我說:我每天晚上都躺在小徑上呀。

每次散步歸來,特地穿過校園,望見辦公室燈光“輝煌”,我那幾個高中同學(xué),已在最后沖刺。瞎子點燈白費蠟,我悠閑地笑。王安忠說:臨門一腳,踢個空。

記得一天半夜,又來了一個“訪客”。像念咒語“芝麻開門”,聽得出,來人也不知這里會蓋起房子,顯然好久沒走過“小徑”了。

后來知道勘測員是拜訪詩人。他愛好攝影,深入塔克拉瑪干沙漠勘測(多年后,我知道那里發(fā)現(xiàn)了油田),拍了一些照片,他打算配上詩,圖文并茂,搞個攝影展。他的家在營部,因為妻子是營部的干事,提示他詩人常到沙漠放羊,有時,好幾天不回綠洲。

我叫他勘測老劉,他的兒子在我教的班里。我曾在家訪中遇見過他一次,他緊握我的手不松,說:我這調(diào)皮的兒子就交給你了,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我搖頭,說:不興這一套。他說打是親,罵是愛嘛,拜托老師了。

我從詩人和勘測老劉的口中知道沙漠變化莫測,起了沙暴,沙漠像大海,波濤涌動,沙丘會移動。一九八二年,我隨離休的父親回江南,第一次見識東海,我就想:大海是流動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海。我猜,勘測老劉想象中房子也會像沙丘一樣移動。他先用手指有禮貌地叩門板,然后用腳踢,門的上邊響,下端響。仿佛疑惑,何時設(shè)置了障礙堵住了小徑?

我沿著屋里的小徑走過去,拉開門,攜著月光的夜色像開了閘的水一樣涌進來。

他說:里邊也有小徑?直接上床做夢。

我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沙漠氣息,還有他沙啞的嗓門,我叫出他兒子的名字,冠以劉海子的爹。

他說:你咋移到這里來了?

我點亮馬燈,說:換宿舍了呀,住在這兒,守望苜蓿地的小徑。

他表示歉意,打攪我做夢了(他不說睡覺)。我說你不來,我也睡不著。他夜里來了“新鮮”,仿佛自語:睜眼躺著,東思西想,心煩意亂。接著說:我估計詩人也是夜貓子,找個能在漫漫長夜諞閑椽的人不容易,索性一起去,給他來個意外驚喜。他又把話說回來:這會不會影響你明天上課?我說:我擅于熬夜——夜貓子,有時,夜幕降臨,我就發(fā)愁,恨不得跳過長夜,直接抵達早晨。

他說:早晨,我在沙漠里,每天都眺望地平線上太陽冉冉升起。

勘測老劉也有詩人氣質(zhì)。我拎著馬燈,走在苜蓿夾道的小徑上,深深陷入的小徑,被燈光照亮。他在前,我在后,腳影貼著地,像是爬行。我感到走進了一條悠長的隧道。如同夢境。甚至,燈光照亮了小徑上的車前子,它貼地生長,仿佛徹底打開了自己,葉片舒展開了,任憑踩過。一種我自巋然不動的狀態(tài)。

勘測老劉像上學(xué)的學(xué)生,背著書包——那是黃色的帆布挎包,想必里邊疊放著洗出的照片。沙漠是他和詩人的共同記憶,只是表達的方式各異。照片能調(diào)動詩人的靈感。

沙漠地帶晝夜溫差懸殊。寒氣透過衣褲,鉆進了皮膚。他突然說:我那小子現(xiàn)在有進步了,讓你費心了。

我說:劉海子的作文,我當(dāng)過范文,之前,我讓他重寫了,其實,原來的那篇好,感情真摯。

他說:好了,咋還要往差里改?

我說:他寫的《苜蓿地的小徑》有違反校規(guī)之嫌,學(xué)校禁止走那個小徑,不是明知危險還往槍口上撞嗎?

他笑了,說:現(xiàn)在,我倆不是正走在苜蓿地的小徑上了嗎?

我說:舍命陪君子了。

估計在沙漠里他也這樣放肆地笑,沙漠當(dāng)即會把笑聲沒收??墒?,綠洲的那片苜蓿地,反應(yīng)靈敏,立即有鳥兒驚飛,消失在無邊的夜幕之中。馬燈照著兩邊的苜蓿,有細(xì)微的動靜——墨綠的葉片上,紫色的碎花上,有蟲子在轉(zhuǎn)移,有的飛,有的爬。

他止步,蹲下。苜蓿高過了他的頭頂。沙漠里走出來的人,都珍惜綠洲里會動的小生靈,他輕輕地說:我忘乎所以,實在抱歉,我驚擾了各位的好夢。

然后,他示意我關(guān)掉馬燈。我模仿著他的動作,躡手躡腳。有片刻,我甚至莫名其妙地屏住呼吸,仿佛我們是不速之客。

走到了對角線的頂頭,他好似穿越出沙漠一樣仰面呼吸,說:在沙漠勘測,中午躺在沙丘的背陰處,我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扛著一顆沙粒,我看不下去,就幫忙,捧一把沙子,放到它的目的地。費了那么大的力,把沙子搬到另一處沙子上,到處都是沙子,難道沙子和沙子有區(qū)別嗎?我一插手,那只螞蟻就失蹤了,好像沙子過了我的手,就有異味了。我琢磨不出螞蟻工作的意義。

他的一件事引出我的一段記憶。我兒時進沙漠,尋找不存在的一箱書(僅聽大人隨口說了一句,就信以為真)。同樣,中午,太陽毒辣,我躺在沙丘的背陰處,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夢里,我隨手扒拉身邊的沙子,發(fā)現(xiàn)一扇門,我鉆進門,里邊像是一間教室,坐滿了小狐貍,赤色的毛,是傳說中的火狐。我像老師進了課堂,要求同學(xué)們打開課本。小火狐抽出墊在屁股下邊的書。我發(fā)現(xiàn)那正是我要找的童話書。

他說:沙漠里藏著人類多少夢呀。等過一會兒,到了詩人的羊圈,看看我拍的照片里,有沒有像夢中的沙丘?

我回望苜蓿地的小徑,看見一點一點亮光聚集,好像螢火蟲在尋找什么。我們剛才遺失了什么?

一天上午,第一堂語文課,我正在寫板書,劉副校長在窗外招手。

我出了教室,劉副校長說:我給你報過名了,現(xiàn)在,你騎上我的自行車趕到場部考場。我說:我沒復(fù)習(xí)過呀。

他指著靠墻的一輛自行車,說:別婆婆媽媽的了,課我替你上。

揭榜時,我被師范錄取。王安忠還證明我沒有復(fù)習(xí),復(fù)習(xí)的年輕教師“全軍覆沒”。我一時得意,復(fù)習(xí)了考中不稀罕,而不復(fù)習(xí)的考中就過硬。王安忠說:場外觀眾踢進了球,場內(nèi)隊員踢了個空。

后來,在天山峽谷的一間土坯屋里,我對體育老師馬疆生講了沙漠邊緣地震時,整個房子搖搖欲墜,我和體育老師王安忠臨危不懼,處驚不亂,那就是所謂的男子漢吧?他以此來衡量一個男人值不值得交往——他認(rèn)可了我。我省略了膽怯、盲目,在講述中還禁不住佩服起了自己?,F(xiàn)在,我做不出那種舉動了,因為牽掛過多,甚至后怕,要是當(dāng)時房子坍塌,我被壓在下邊,所有后來的人生就終止了。我說:那樣,我就不能給你講這件事了。

2 分布著交叉小徑的河灘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一九八○年初夏,我?guī)煼懂厴I(yè),剛到拜城化肥廠報到,不僅僅是因為峽谷里彌漫著野薔薇的清香,而是我暫住在廠部的播音室里,一天早晨,我?guī)У哪莻€班,有個值日生匆忙趕來,向我報告:一只野羊闖進教室里了。

上了師范,我的戶口由農(nóng)場轉(zhuǎn)到地方。拜城化肥廠是阿克蘇地區(qū)直屬企業(yè),縣(團)級。畢業(yè)前,我申請“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結(jié)果,全班同學(xué),唯有我被分配到最為偏遠的地方——天山山脈的一個峽谷。以山嘴為界,嘴外是化肥廠,嘴內(nèi)是煤礦、電廠、水泥廠。卡普斯浪河穿過峽谷,它發(fā)源于雪山,流向綠洲、戈壁、荒漠。山嘴外逐漸開闊,生長著灌木叢,有許多野生動物,飛的、跑的。但是,大動物已退避峽谷深處,據(jù)說,早些年,有熊出沒的痕跡。

現(xiàn)在,我想起,峽谷和農(nóng)場,有雷同的三個元素:過渡房、小徑和體育教師。多年后,我察覺,大半輩子了,我只是主動或被動地處于“過渡”,我是一個被過渡的人。

廠直屬學(xué)校,也就二百多個學(xué)生,小學(xué)到初中,十多位教師,上海青年教師占一半。教職工的住房緊張,我遲來,廠部暫時安排我住在播音室里,算是過渡。晚上搭個鋪,早晨得收起。也就是幾塊木板拼湊一個床。廠部的清潔工,天剛蒙蒙亮就來打掃衛(wèi)生,預(yù)熱播音設(shè)備,等到陽光照耀著天山雪峰,播音員(廠部黨政辦秘書兼)就會播放《東方紅》,不過峽谷的夜色尚未褪去。一個高聳的煙囪噴出帶著鐵銹色的濃煙,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看多了,聽多了,我感到每天都在重復(fù),新鮮感就過去了。

可是,那個值日生氣喘吁吁地傳報“一只野羊闖進了教室”,我已疊好了被褥,收起了床板。我的教師生涯中,無非是陌生人闖入教室,或者一只麻雀誤飛進教室,而一只羊,還是野羊,闖入教室,無疑是破天荒的新聞。

我知道學(xué)校的體育教師馬疆生(顯然他出生于新疆)有一桿雙筒獵槍,他總是信誓旦旦地說要打一只野羊,以此顯示自己是兒子娃娃(男子漢)。有一次,他在河灘的小徑追逐幾只野羊,他盯住了有犄角的一只,尾追著上了山。跑一會兒,等一會兒,野羊在陡峭的山體上行走,如履平地,那么瀟灑、輕松。最后,在山頂來了個翹首回望,整個形體被藍天襯托著,像一朵白云飄在山頂,仿佛一個告別,野羊一轉(zhuǎn)身,消失在巖石背后。馬疆生這才察覺,本是后仰的山,轉(zhuǎn)為前傾的山,整個山體似乎向外傾斜,似乎要抖掉他這個微小的顆粒。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似乎他遭受了來自野羊的羞辱。我復(fù)現(xiàn)他艱難下山的情景。我恐高,一個人在光禿禿的山上,像一塊小巖石,隨時可能墜落,像一個壯漢彈揮出一截?zé)煹倌菢?。他至多打幾只呱呱雞、野兔,不敢再追逐野羊上山,只能在峽谷的灌木叢、山坡上獵小動物了。馬疆生終于找到了機會。值日生說:馬老師帶著獵槍到了學(xué)校。而且,一些上夜班的工人,還有吃早飯的學(xué)生,聞聲趕到了學(xué)校,其中也有帶獵槍的、操棍子的、拿繩索的。

清潔工是維吾爾族中年女性,叫阿瓦妮莎,我告訴她野羊的事情,怎么叫廣播傳出消息。她熟練地?fù)辶税粹o。

廣播是廠里的輿論工具,通常是播放音樂,轉(zhuǎn)播早新聞,至多插播通知,比如呼叫誰誰誰聽到廣播后到廠部來,誰誰誰今晚結(jié)婚,希望大家參加婚禮等,都是針對人的事情。而我要講一只野羊的事情。我之所以著急,是聽阿瓦妮莎講過,未建廠之前,這里是一片野地,居住著一群野羊。也就是說,校園所在地,曾是野羊的“家”。

我聽說馬疆生摸清了野羊的行動路線:黎明前下山,到河邊飲水,天亮前,重返山上。那只野羊可能是首領(lǐng)——頭羊。農(nóng)場的詩人放牧沒有頭羊的羊群,羊群盲目亂奔,可苦了詩人東堵西截。不過我第一次遇見野羊,很可能,教室“罩”著它熟悉的氣味,就如同農(nóng)場里,“坐”在苜蓿地的小徑的宿舍,“罩”著苜蓿的氣息。

我對著話筒,脫口說:緊急通知,緊急通知,現(xiàn)在,有一只野羊跑進了學(xué)校的教室,請圍觀的同志、同學(xué)注意了,千萬不能傷害它,要穩(wěn)住它,它只是回家看一看,大家給野羊讓開一條路,放它歸山。

我重復(fù)了三遍,然后,跟著值日生奔向?qū)W校。這值日生跟別的同學(xué)不一樣,人家都下午放學(xué)后打掃教室,他要在第二天早晨。按他的話說:一個晚上,桌面會落上灰塵,早晨掃地、灑水,有新鮮的水汽,煥然一新。

值日生像馬疆生形容的野羊奔跑的樣子,我倒似一個追蹤者。峽谷里的小孩,常常做出野生動物的姿態(tài),比如有的學(xué)生奔跑,張開雙臂,像呱呱雞。

馬疆生已在窗口架上了獵槍,鎖定了里邊的野羊。有人慫恿他“開火”,有人制止他,聽通知。

我發(fā)出了“通知”,似乎有了權(quán)威。我要馬疆生收起“武器”。我也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了魄力。校長是上海青年,他及時趕到,要求:這是發(fā)生在你教室里的事情,你要妥善處理,不要影響正常上課。

我叫值日生一起進教室。教室里,桌凳東倒西歪。那只野羊后腿站在凳子上,前腿搭在窗臺上, 它可能不理解玻璃——明明看得見外邊,卻被擋在里邊。它的一只前蹄,還敲擊著玻璃,留下蹄印,像花瓣。我頓時想起,夜晚,苜蓿地小徑上的宿舍,詩人敲后窗玻璃,還疑問:怎么把月亮關(guān)進了籠子?

廣播里傳出《東方紅》的樂曲,陽光照在窗玻璃上,反射著嫩嫩的紅光,像害羞的姑娘。我說:那里出不去,門給你敞開著呢。我示意值日生,一起引導(dǎo)、驅(qū)趕。野羊像越障礙,凳子紛紛響著讓路,有的翻倒在地,有的鉆進桌子底下。野羊還沒走過這樣的“亂石路”,山上的巖石都固定不動,凳子、桌子發(fā)出木頭動搖的聲音。野羊在門前遲疑一下,估計它以為也有玻璃阻擋——窗玻璃留下短暫的記憶。幾十年后,我面對一面落地玻璃窗,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我想走出去,撞了個正著,我就想到峽谷教室里那只野羊,遇到了同樣的幻視。

那只野羊,兩只犄角,如同古代俠客執(zhí)有的兩把利劍。山谷的河灘,有一個犄角,始終躺在沙灘上,我能看出它久經(jīng)時間的侵蝕,正悄悄地風(fēng)化,卻保持著脫離野羊軀體前的莊嚴(yán)、威武,標(biāo)志著峽谷曾經(jīng)輝煌的野性。它時而被沙子掩蓋,時而被漲起的河水沖刷,它在,峽谷后來的闖入者——我們,卻視而未見。倒是闖入教室的那只野羊,提示了我的學(xué)生,與河灘那根犄角的形狀相似,那是公羊的標(biāo)志。歲月如卡普斯浪的河水,年年流淌,有些東西持恒不變。

教室里殘存了野羊的氣味,有的學(xué)生夸張地嗅空氣,像野羊辨析著曾經(jīng)的氣息。一張凳面留下了蹄印,像刻了一朵花。我布置了作文:以野羊為題材。當(dāng)然,我也寫了一篇范文。多年后,時空距離遙遠,我才創(chuàng)作了小說。

我記得特意保留了野羊在教室里活動的原貌,第一堂課,讓學(xué)生辨認(rèn)野羊留下的行動軌跡,并用想象復(fù)原,然后布置了作文。下課前一刻鐘,共同打掃整理教室,恢復(fù)往常的秩序。

校長等在語文教研組的辦公室里。他一臉嚴(yán)肅,要我立即去黨政辦主任那里。廠長兼黨委書記原是一個縣的縣委書記,他一手創(chuàng)建了化肥廠,還帶來縣委的宣傳部部長,當(dāng)黨政辦主任。

主任先是客氣,顯然看我初來乍到,然后一臉嚴(yán)肅,畢竟播音室是全廠的輿論陣地。為了一只野羊,你擅自利用廣播,問題嚴(yán)重,但下不為例。

我的“過渡時期”就此結(jié)束。主任急事急辦,已安排我和體育教師住一個寢室。是單身工人騰出的一間十多平方的寢室的一張床,宿舍離校近。

我又和體育教師同居一室了。一種組合,一文一武。馬疆生有一點跟王安忠一樣:睡眠。他倒頭就能睡著,床像安了催眠裝置。還有,他的牙口絕佳。為迎接我,他打了野味,叫了幾位老師和廠里工人。他表演牙齒的功能,野兔的腿骨,在他的嘴里發(fā)出碎裂的聲音,他一一咽下,不留殘渣。他還模仿狼嚎,簡直就是一頭狼。他的綽號:狼娃子。

煤爐已把墻壁給熏黑了。我們沒有重新刷石灰。換人不換床。我睡的是原來工人的床。他的床底下有蘆葦,像鹽堿地的蘆葦,稀稀拉拉,營養(yǎng)不良,頂著床板,成不了氣候。倒是農(nóng)場時苜蓿地上的小徑“坐”的房子,蘆葦蓬勃。難道單身的男人有相似的生活狀態(tài)嗎?這是一種尚未戀愛的標(biāo)志。

印象尤深的是那桿雙筒獵槍,藍熒熒的槍管,仿佛是野狼夜色中的眼神,斜掛在床頭的墻壁上。摘下槍,墻上留著槍的剪影,身與影,好像是兩把槍,一動一靜。煙熏出的槍影,仿佛槍要隱入磚砌的墻壁。

每天早晨,黎明前至暗時刻,馬疆生像緊急出征,摘下槍,悄悄出門。盡管他將起床的聲音降至極為輕微的程度,我還是在暗中捕捉,憑聲音復(fù)原出他的一系列緊湊的動作。我想象他扛著獵槍融入了峽谷里的夜色,像一粒濃縮的夜色融入夜色之中。

然后,我聽到了河水的喧嘩,像播音員打開了音響。其實,它之前已存在,因為它持續(xù)不斷的喧響,以至成了淡去的背景,被耳朵省略。馬疆生創(chuàng)造的聲音中止,河水的聲音凸顯出來,即近且遠。那聲音仿佛發(fā)自床下的地底,一時間像旋大了音量,浮在河水的泡沫上發(fā)出咆哮,細(xì)聽,卻那么遙遠,雪水一路奔騰過來,在狹窄而深邃的河床里擁擠、飛濺。

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槍聲在峽谷里回蕩,不一會兒,又被河水的喧響覆蓋,我像受驚一樣坐起。我已養(yǎng)成了習(xí)慣:早晚各一次,獨自到河灘散步。

此刻,是夜晚和白天轉(zhuǎn)換的時刻,河水把含著寒氣的雪水散發(fā)到夏日的峽谷。河灘分布著無數(shù)條小徑,像一棵繁茂的大樹的枝杈,可根部收束在河灘。穿過峽谷的卡普斯浪河,唯有這一段有個淺灘,河水在此打轉(zhuǎn),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像是一個展臺。一段段松木,一具具尸體,像舉行一場悲壯的死亡儀式那樣旋轉(zhuǎn),然后順流而下。

可以想象河灘熱鬧了一夜。馬疆生說過:別看白天河灘“平安無事”,夜晚可是險象環(huán)生哩。各種動物,相互本能地在時間上錯開、回避,形成同一平面的空間共存的小徑。野羊、野兔,一寬一窄的小徑平行,那些留在小徑上的大小不等的糞便可證明是什么動物固定的路線,當(dāng)然,偶爾也有狗、狐的糞便,它們追逐或伏擊獵物。更寬闊的一條路是暮歸的羊群,可以看出其規(guī)模。野生、家養(yǎng)的動物各走各的小徑,相互不碰面,唯有天敵不分時間隨意穿插,知道什么時間有什么獵物出現(xiàn)。小徑微微凹陷,雨天會積水。

小徑上的鵝卵石被磨得十分光滑,反射出露水和陽光的點點光斑??諝庵袕浡逍碌囊八N薇花香,兩邊是高聳而險峻的山脊,西邊山坡已鋪上了太陽的薄紗,東邊的山脊已鍍上了光環(huán)。半山腰,有水沖擊過的痕跡,可以想象,遠古時,盛大的洪水蝕刻出的凹痕,標(biāo)志著水平線的位置,風(fēng)化的巖石如同堆積起的線裝古籍。現(xiàn)在,河水縮進狹窄的河床,似乎不愿受束縛,發(fā)出猛獸般無奈的嚎叫,卻跳不出陡峭的河床。

白天,河灘上活動的人類毫無顧忌,他們可以隨意亂走,所以,留不下足跡。我也曾帶著好奇走過狹窄的野兔的小徑,像走平衡木一樣。我什么也不想撈取——河水漂浮過人們需要的東西,比如松木,可打制家具,廢料可當(dāng)柴火。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biāo)——陡峭的河岸,有一塊高懸的巖石,像一個觀臺,它伸進河面,如同一個托盤,底下懸空。我感覺像立在巨人的掌上。河水掀起巨浪,卻又夠不著,掌底形成一個內(nèi)弧,連接著岸邊的陡壁。

一朝一暮,我穿過各種小徑,終于踩出了一條自己的小徑。密布的鵝卵石經(jīng)過我的皮鞋的踩踏,打磨得光滑、亮澤了,像養(yǎng)石。日復(fù)一日,我的身心分離,就如同詩人走苜蓿地的小徑,腳上長眼了。我的心境徹底放松、清空,似乎在想什么,又什么也不想,我喜歡騰空自己的感覺。而雙腳,跟我的心、腦暫停了聯(lián)系,它能獨立操作了,絕不越雷池一步——始終在容我一個人行走的小徑上,那種境界和狀態(tài),過后每每回放,是我漫長的人生中難得的松弛,身體在行走,靈魂在飛翔,各有樂趣,各行其事。我聆聽漫山遍野呱呱雞的啼叫,像捉迷藏,只聽其聲,卻不見形。

那一天早晨,跟往常一樣的早晨。馬疆生的獵槍聲,我也沒放在心上,反正打不著野羊。我想到闖入教室的野羊,一定是飲了水,返回途中,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氣味,它的腳就帶領(lǐng)它重返早年的居住地,房子已壓住了它的出生地。我回首,抬高視線,發(fā)現(xiàn)陽光照亮的山峰上有一只禿鷲,它俯視著峽谷。于是,我想起了一個夢。夢中,我分明見到一只禿鷲,它展開翅膀,峽谷投下了一片陰影,它俯沖,身與影越來越近,我被陰影籠罩著。我看見兩只巨大尖銳的爪子伸出。我耳畔起風(fēng)了,我以驚醒中斷了危機。

于是,我聽見湍急的河水的喧響,還有飛濺的泡沫。剎那間,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的眼看見伸出的左腳,腳下已空。我的心迅疾地飛向軀體,缺失了平臺的遮擋,一堆水花撲到我的臉上,我向后倒,雙手撐住身體。我的腳前,是一個斷崖,還留著斷裂的新痕。那個觀臺斷落了。如果不及時止步,我就將落入咆哮的激流之中了。就像從噩夢中驚醒,我被自己的處境嚇了一跳。

一群野鴿子在河上盤旋,它們暫時回不到峭壁巖洞里的窩。過后,聽說山嘴子里,昨夜下大暴雨,山洪暴發(fā)。

我的心怦怦跳,像揣了一只野兔。那天起,我徹底收回了放飛的靈魂,隨時隨地監(jiān)督身體的動向,生怕它做出我控制不住的行動,就像管束常常惹禍的學(xué)生。

接著,我看見山嘴子的土路上飛奔過來一匹白馬,沖向這片河灘。近了,聽見他的呼喊:我的羊,我的羊群!我看見河面漂浮著羊群,像白色的皮球,已泡漲了。有那么一刻,我出現(xiàn)幻聽,以為是詩人呼喚失卻了頭羊的羊群。

洪水沖決了峽谷深處岸邊的羊圈。淺灘上已聚集了許多人,有人拋出帶鋼鉤爪的繩索,拽出已死的羊。我魂魄未定,好奇的腳帶領(lǐng)我到了河灘,好像我丟失了靈魂,漠然地望著轟轟烈烈漂過的羊群,在巨大的漩渦中,仿佛失卻頭羊的羊群在打轉(zhuǎn),有的卷入漩渦,有的盲目地順流而下。騎馬的牧羊人只是喊:我的羊,我的羊群!

馬疆生不在其中。他忌諱沒有放血的死羊。我順手撿起了那個野羊的犄角,像拿起冷兵器。我的腳帶我返回,無意間,踏上了野羊的小徑。我放棄了我的小徑,因為,我控制不了自己:一旦走上去,就身心分離,畢竟時間讓我養(yǎng)成了可怕的習(xí)慣。

那桿發(fā)出藍光的獵槍已回歸了墻壁,它貼在自己的影子里,好像一個人躺在床上。

我說:疆生,你出去不久,我聽見一聲槍響,收獲不小吧?

他說:槍走火了,差點打在我的腳上。

難得一回,他一無所獲。他明確無誤地在灌木叢瞄準(zhǔn)一只野兔,扣動扳機,他跑過去,仿佛剎那間野兔變成了一塊巖石:灰白的巖石和野兔的毛色相似,巖石上留下一個白色的槍眼。他說了獵兔的經(jīng)過,說:真見鬼。

我沒說我的小徑終點那個觀望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望著墻上的獵槍。仿佛它有一種主人也控制不了的沖動,總覺得藍藍的槍管不知何時會對準(zhǔn)我,因為我的心里還回蕩著槍響的余音。

我用商量的口氣說:疆生,峽谷曾是動物的樂園,現(xiàn)在,動物、植物仿佛分批撤退、疏散,離我們越來越遠了,還是叫獵槍閑掛在墻上,休整一段時間吧。

馬疆生瞥了一眼槍,說:它能耐得住寂寞?

我登上床,在墻上釘了一枚釘子,掛上野羊的犄角,說:獵槍、獵物,也同居一室,和平共處。

兩年后,我調(diào)回南方。離開峽谷前,我把野羊的犄角送給馬疆生留作紀(jì)念。懸掛犄角的墻上留著犄角的輪廓,煙熏不黑。獵槍閑掛在墻上,他常擦拭、涂油,保持著藍熒熒的光澤。他已和播音員進入了熱戀。他打算粉刷小屋,讓它煥然一新。我贊賞:還是愛情的力量。我終于提起河流之上的那個觀望臺,我說:要是一腳踩下去,踩個虛空,我就處在懸念里了,幸虧,現(xiàn)在我還能想一想河灘上的小徑。我在想象中看著那個“我”邁出左腿定格的造型。

我?guī)ё吡艘粔K光滑的鵝卵石,那是河灘我的小徑上的一塊鵝卵石。過了幾年,我懷念峽谷那一段生活,拿出箱底的鵝卵石,它遠離了原生地,已褪去了光澤。我把它放在書櫥里,讓它與書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