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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唐詩中所見人生的殘酷性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胡曉明  2025年02月08日08:27

“讓唐詩回歸唐朝”,這是陳尚君教授《唐五代詩全編》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學術思想。他所強調的“搜輯全備、注明出處、講求用書及版本、備錄異文、甄別真?zhèn)位ヒ姟⑾薅ㄊ珍浄秶⒆髡咝骷白髌房及?、編次有序”等八大問題(《斷代文學全集編纂的回顧與展望》),旨歸都在回到唐人。尤其是“廣博而全面的占有文獻”,拓展至“人事、制度等的研究”,收羅各種瑣碎細小的拼圖,細心拼接比對,最終接近唐朝的詩歌文獻全景。用現象學的話來說,是回到事物本身;用佛教的話來說,這是“如實觀”。就學術進路而言,回到唐朝,一般我們認為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從文獻上回到真實,找回最初的唐詩原典,做一個優(yōu)秀的戶籍警,讓那些失散多年的詩句回到他的原生大家庭;另外一方面是從注釋上尋求原意,也注重歷史背景與詩人生平時代脈絡,從詞到句到篇,做一個歷史的偵探,解釋詞語里頭的多種信息,終回唐人的用心與現場感。但還有沒有第三個意思? 我認為還可以再深入討論一個問題,即做一回“時代隱秘之聲”的傾聽者,回到唐人對人生基本問題的深刻了解。

《唐五代詩全編》的“全”,還有一個潛在引申的意思正是人生的“全體”。以前我們將生老病死、遭遇厄運、束手無策、懷抱理想而不得而悲傷與虛無、美好的東西永遠消失不再等等,這些根本上是由人生有限性而決定的內容,說成是“消極”,其實是用過濾鏡來看唐詩了,只看到它的唯美、樂觀、積極與浪漫,無視它的暗黑與慘淡。不少人以為宋詩對人生當中的暗黑了解得更深,但其實唐詩對人生的了解也相當深刻。所謂浪漫主義,只是唐人的一個側面而已;這些看透人生有限性的內容,正如魯迅翁所說:“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時代的“鮮血”我們重視了,但有時不一定是“鮮血”,而只是日常的“慘淡”。因為你也不能指出何人、何種制度、何種武器、哪個事件制造的“鮮血”,多數時候它只不過是“命”而已。當然多數文學史家的看法不算錯:這些消極人生的表現,不僅反映了個人的悲苦命運,而且體現了對時代的批判。然而或許可以改為:不僅真切表現了個人的悲苦命運,以及充分體現了對時代的認知與批判,而且,透過對人生有限的真相的揭示與理解,而具有了哲學思想與宗教智慧的深刻內涵,同時具有哲學與宗教不可替代的意義與作用。

讓我們來具體分析描述一番。

唐詩中比較多的是詩人為際遇不濟及死亡所限而直面慘淡人生。際遇不濟不僅是生活困難,更是精神困境。是生不逢時、報國無門、才華不展的逼于無奈之境?!氨搴瞳I玉”成為詩人最永恒普遍的命運塑像??娿X教授有文章《兩千年來中國士人的兩大情結》,其中一個亙古的情結即“士不遇”。從屈原到漢末古詩十九首,到陶淵明,都是詩史的最痛感,到唐人這里,哀音蔚為大國。崔玨《哭李商隱》開頭說:“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寫到天上去;結尾說“九泉莫嘆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臺”,又寫至九泉處,簡直就是直上直下、徹底徹天的不幸。中間說“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將盛春之消逝、雛鳳之不來、良馬之踠足、知音之絕弦等天下最悲傷的意象綰合在一起,為李商隱、也為自己和千千萬萬的詩人美麗而荒誕的人生放聲一慟。李白《遠別離》詠唱古代娥皇女英二女,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所感受到無邊的淵深感、遠寂感、黑暗感與絕望感。“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敝档靡惶岬氖?,詩人既化身二女,又聳身其上,似乎已看透了人生沉淪的限制:“我縱言之將何補?”——語言與思想,何其無力?即使預見,即便說出,又如何能有絲毫之力阻止荒誕的發(fā)生?

如果說“不遇”還指向社會的不公,那么,其實不公之外,仍是蒼茫。即以“為貧所限”的無常命運為例。貧寒女子往往成為詩人代言。邵謁《寒女吟》用對比的手法寫一個寒女和一個富女,寒女生來命薄,家貧無人聘親,一輩子孤單。無論是養(yǎng)蠶還是做衣,都是徒費苦心,蠶繭熟了,繅成別人的絲;織帛成了,做成人的衣。那青樓富家女兒,才出生便有了主。終日穿羅綺,何曾聽見過機杼的聲音。寒女在某個清夜,偶聞富女的歌聲而淚下如雨。問皇天,皇天無語。孟郊、李山甫、秦韜玉等都寫過寒女,幾首立意相近,成了一種心傳的焦慮感。與其說是實寫社會的不公,不如說更是以女喻己。以女喻己是一個詩意的傳統(tǒng),可以不那么直白。任何時代都有不公,都有一些人過得好,一些人過得不好??赡芨嗟氖菬o常與命運,如是如是的苦境。

幾乎每人都會遇到的人生殘酷真相,即是親人離去的刻骨悲傷。元稹“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今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李商隱“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夜正長”,都是名句,然而慘痛不及孟郊。孟郊《悼幼子》,寫孩子昨天的歡笑竟隨風飛散,今天只??莺』癁橐坏?。“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蔽骞拧缎託憽芬匀唔嵉拈L篇,以杏的花苞凋落,喻嬰兒夭折:哀哀孤老,戚戚無子。詩人看見滿地散落的花苞,感受到腳踏土地之時,土痛、花痛、樹根痛。詩人仿佛看見杏樹的樹心已經干枯,聽見山谷的空竅發(fā)出悲號,甚至看見宇宙到處都了無生命的氣息,只有待死的容顏。“窮老收碎心,永夜抱破懷。病叟無子孫,獨立猶束柴?!痹脝栒f“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詩哭杏殤”,其實“束柴”比“枯柴”還要難看,如一束捆起的枯柴。

從老杜的晚年開始,有關老、病、死的身體書寫就成為一種詩歌新傳統(tǒng)。樂天《白發(fā)》從白發(fā)寫到食欲消退、兩眼昏花、四肢沉重,再寫到“親愛日零落,在者仍別離”;韓愈《感春》(其三)寫早晨騎馬出門,晚上倒床就臥。詩書也漸漸地被拋棄不讀,德行也越來越不再修習,戴的帽子斜了,頭發(fā)正在變得稀少,口齒不再利索,牙正在變得疏落。“孤負平生心,已矣知何奈?”那年他不過才三十八歲,人生之無情如此。拋詩書、惰節(jié)行,在大限將臨之時,極沉痛亦極無奈,那“平生心”原先是何等驕傲、尚氣,何等跌蕩自喜!“知何奈”又是何等的深長嘆氣。人生至此,夫復何言。

他們早早地用身體來體認了世界最深的荒誕與殘忍。古今都有身體書寫,前者是老病,后者是青春;前者是慘淡,后者是狂歡;前者是絕望,后者是抵抗(如加繆所說:重要的不是治愈,是帶著病痛活下去)。然而,描述這樣慘的身體經驗,可能本身也是一種絕望中的接受命運,以及一份生之真誠坦然。說出來,也許就是一種釋然。孟郊此類詩極多,寫盡人生的殘酷。如組詩《秋懷》,多用“骨”字,有時作為第一人稱代詞,有孤骨、老骨;有時作為身體的代詞,如病骨、骨寒,皆有一種骷髏畫的感覺。又喜用“蟲”字,如“孤骨夜難臥,吟蟲相唧唧”,“蟲苦貪夜色,鳥危巢星輝”,“幽幽草根蟲,生意與我微”,“商蟲哭衰運,繁響不可尋”,有一種聲音的凄冷感;又喜用“瘦”字,如“單床寤皎皎,瘦臥心兢兢”,“秋草瘦如發(fā),貞芳綴疏金”,“瘦坐形欲折,晚饑心將崩”,如韓愈所說“劌目鉥心”“掐擢胃腎”。《秋懷》中寫人生無奈的名句如:“時壯暫如剪,來衰紛似織”,比李白的名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更加富有身體與心理交織、去日與來日交戰(zhàn)的意味?!跋嫌〔∥?,腸中轉愁盤”,比漢樂府“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更有疾病書寫的銳感?!耙蓱褵o所憑,虛聽多無端”,簡直就是阿爾茨海默患者的病歷訴說?!吧梯鈱⑷ゾG,繚繞爭馀輝”,“晚鮮詎幾時,馳景還易陰”,又寫盡了對生的留戀與執(zhí)念?!霸妷盐艨照f,詩衰今何憑”,“弱習徒自恥,暮知欲何任”,詩歌也有自己生命的季節(jié),衰了就是衰了?!坝目嗳杖丈酰狭Σ讲轿?。??謺合麓?,至門不復歸”,“語中失次第,身外生瘡痍”,“霜氣入病骨,老人身生冰。衰毛暗相刺,冷痛不可勝”,“老泣無涕洟,秋露為滴瀝”,“勸藥左右愚,言語如見憎”,“日中視馀瘡,暗鏁聞繩蠅”,老病體衰的種種生活細節(jié)與心理感受,寫來非常誠實,力透紙背。相比白居易、韓愈詩中存在著自遣與自嘲的矛盾,以及畏懼與釋然的雙重體驗,孟郊單純、真切、沉痛得多,他的詩是長期沉浸式的悲情,能使古今讀者感受到生命巨大的落空之感,令人聯想到牟宗三《五十自述》中所說的“沉淪之無為”(人生向下沉淪的可能性大于向上)與“悲情三昧”(抵擋不住的業(yè)力)。孟郊的苦吟,不僅是個人的,也不僅是社會的,而且更是為“上帝沒有安排好的殘酷人生”普遍代言。

孟郊《秋懷》第十四首用了很重的三個“一直”:“黃河倒上天,眾水有卻來。人心不及水,一直去不回。一直亦有巧,不肯至蓬萊。一直不知疲,唯聞至省臺?!边@個“一直”,正是詩人所體認到的哲學:人的執(zhí)念與貪欲,在時間與生命一體浩蕩而去的洪流面前,何等可憐渺小,如何不可執(zhí)、不可逆、不可挽。俄國文豪托爾斯泰認為,生命的基本矛盾,是人的觀念總想長久地生活幸福,然而人的真實卻是“每一種動作,每一次呼吸,都無法阻遏地使它慢慢走向痛苦與罪惡、死亡與毀滅”。真正的智慧正是認識到“放棄對個人幸福的追求,而代之以對那種不為痛苦和死亡所破壞的幸福的追求的可能性”(托爾斯泰:《人生論》,第44、49頁)。而中國詩人孟郊的死亡書寫,透過這樣不可阻遏的“一直”,冰冷的話語背后,其實也正有這樣的意義。

詩人孟郊“不為痛苦和死亡所破壞的”銷愁術是“忍古”,即放棄當下的執(zhí)念,回歸古人的持守。然而理智在這種事情上,最終是無力的??赡苤挥腥缤蹙S所說的“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白居易也說“由來生老死,三病長相隨。除卻念無生,人間無藥治”,——但是詩人不知道,“無生”其實是理智所學不來的。“無生”,是佛教義,即生命的最大真相。世界本來即是“虛妄不實”,在“虛妄”的世界之中,要學無生,首先要建立無生的概念,然而一旦建立“無生”的概念,那“無生”也就變?yōu)榱恕坝猩保褪チ苏嬲摹盁o生”。所以王維要從秋雨中熟落的山果,深夜中唧唧的秋蟲,如是如是地去體會“無生”的意味。唐代是佛化的時代(錢穆),唐詩是以悲哀為基調(吉川幸次郎),唐人對人生殘酷性的了解是從自家肉身的日常經驗與生命的有限性出發(fā)的,十分真切。詩人并不建立什么,他只是感受與感發(fā)。與其說是深受佛教的影響,不如說是詩人的深情與對深情本身的無可奈何,與佛家的如實觀結緣。

除了身體的書寫,我們要說到唐詩人的另一種直面,即從現實生活與社會歷史的悲劇沉浸中體悟人生的有限與殘酷。

李白《擬古十二首》(其九)“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前后更嘆息,浮榮安足珍?!痹娤傻谋尘昂艽?,嘆息亦深,在滔滔混混的人生真相面前,如托翁所抨擊的個人浮榮,何等不堪。

唐人有個特別巨大的傷口即安史之亂。杜甫的“三吏三別”,以及《長恨歌》《秦婦吟》這樣的長篇敘事作品,從初唐的山川遼遠宇宙悲傷,轉而關注時代苦難與人的悲劇性命運。值得強調的是,曹松《己亥歲感事》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句,不僅敵人是“骨枯”,自己人也是“骨枯”。往往更多是自己人,往往越是宏大的歷史,越是萬骨枯。這里有深刻的情感見識,有對于人生殘酷與有限的洞見。哪里只是思想家哲學家有見識!

不僅是個人命運的悲慨,而且是社會國家的悲劇。然而,詩人真是直湊單微的敏感神經,不停留在現象上,而且更從中體會出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哀感,從現實生活與社會歷史的沉浸中,超越具體的事件,體悟人生的有限與殘酷。如老杜名篇《哀江頭》,從“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的繁盛,到“明眸皓齒今何在? 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的慘劇,再到“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的深長喟嘆,這里將人生有情跟無盡的江水聯結在一起,何等感慨! 這是《周易》說的“天地不與圣人同憂”??! 古人有評論說,這首詩是諷刺,然而,還是《唐宋詩醇》說得好:“所謂對此茫茫,百端交集,何暇計及諷刺!”這首詩更多是揭示人生的限制,是某種超越具體時代政治問題的更大的真實。因而,《哀江頭》應該聯系到《長恨歌》對讀:“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哪里只是李楊情事。人生的大限制即是:即使是美好浪漫的想象,終究受到真實的悲劇現實的限制。楊貴妃,在杜甫和白樂天的潛意識中,無疑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盛唐社會曾經美好的象征,人生有情與此恨綿綿,是老杜和白傅對于大唐不再、美好不再、繁華不再、家國不再、人生向下沉淪的深淵感與黑暗感。

上帝創(chuàng)造了美好的人與事物,終將要將其毀滅,這是人生更大的殘酷性。也許,初唐時期的《春江花月夜》中唱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已經種下了種子。面對春江花月夜這樣的美,人幾乎失望了,兩相比較,人生是多么難看、多少缺失、多么有限呀! 這是令人絕望的美麗。日本人的“物哀”有點像,又悲哀又美麗,又注定要消失。也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已經有此一種痛切,酒氣帶來的豪氣只是表面的,那無邊荒涼的沙漠,寒冷的月光下的邊關,遠方的親人與心中的愛,都一齊可以用酒來消解,醉了才能真正逃避徹骨的悲傷。

初唐詩人盧照鄰,一生不得志,最后得麻風病,史載其“因疾去職,羸臥服食”,今人考證他的染疾,是在去官之后。著《釋疾文》《五悲文》(悲才難,悲窮通,悲昔游,悲人生),極為悲苦,我好像沒有看到還有比這更苦的詩。終因不堪貧病,與親屬訣,自沉潁水,年僅四十。絕筆有:“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沉痛至極,中國文學史上未曾有。讀《唐五代詩全編》,正應讀到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