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素夫：你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野素夫，原名冶生福，青海大通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西寧。出版有歷史長篇小說《折花戰(zhàn)刀》，兒童長篇小說《藍(lán)月亮》，短篇小說集《陽光下的微塵》，長篇紀(jì)實(shí)文學(xué)《西海驚雷》、文化叢書《靈秀大通》《花兒之鄉(xiāng)大通》等。曾獲2012年度青海湖文學(xué)獎、青海省第七、八屆政府藝術(shù)獎、《散文選刊》首屆全國旅游散文大賽一等獎、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文學(xué)類三等獎。
1
細(xì)竹簽扎進(jìn)了大廚的手掌心，一頭在肉里，一頭還在空氣中晃。大廚掐刺，一半刺折在肉里，大廚使勁擠也沒擠出來，看樣子還得用針挑。
給金山也不去！那是你先人嗎？大廚搓搓手，邊掃院子，邊朝屋里罵。
屋里沒聲了。
唰！唰！唰！竹掃帚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劃痕，那根刺一碰到掃帚就痛，但要不了命，痛就痛吧。一塊塑料片被他掃得嘩嘩亂響，大廚掃帚下的垃圾逐漸成堆。大廚瞄了一眼，食品袋，洋芋皮，蔥皮，蔥須，黃草，還有不知從哪里來的碎石頭。
這院子就這樣，越掃，垃圾越多越來勁，平時也看不見這些垃圾藏在哪里，掃帚下去，總有。
早晨的蘇木蓮村東面還黑唰唰的，大廚每天早早起床，好好洗過辦完早晨的事，爐子上的奶茶壺?zé)_了。鮮奶味，薄荷味，茯茶味突然驚醒，向四周伸著懶腰。
倒奶茶，放酥油，酥酥黃黃的，蘸饃饃吃，胃里被熨斗熨平舒展了。
村里人常對大廚說，你都有孫子還掃什么院子？讓兒媳婦掃，不放心再讓老伴掃。總之他們覺得大廚這歲數(shù)掃院子不合適，但大廚依然每天早早起來掃院子。若是下雨天，大廚望著天，在房檐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農(nóng)具搬過來搬過去一刻不消停。
天晴了，院子里的黃土干透后，他又拿著掃帚出現(xiàn)在院子里。
當(dāng)他掃到大門口時，一個身影往大門邊上閃過，他徑直把垃圾掃出大門口，又朝前面掃了掃，停下來。
門旁的身影慢慢湊上來，問候大廚，大廚回應(yīng)后沒再理他，把垃圾又繼續(xù)攏成堆。
來人在大廚身后怯生生地說，大大（叔叔），大夫把過脈了，說就十幾天的事，父親就想吃口你做的肚絲湯，放心，我一定好好感謝！
我不會做！大廚劃拉掃帚，我不缺錢！那根刺又動了下，手心里痛起來，大廚的力度變小了。
來人不說話了，紅著眼圈看大廚。
蛇走的路蛇知道！大廚抬起手看看手心，又吐了一口水，痛感小了點(diǎn)，你回吧！
來人消失在巷道里，身材魁梧，背影很像他老子，一絲說不清的心情蔓延開來，刺痛感強(qiáng)烈起來，大廚把掃帚扔在地上，踩了幾腳。
踩了幾腳，不解氣，便坐在門口大石頭上。
大廚真想不通，就那么個破牛肚有什么好吃的，說白了，里面全是屎，牛的屎。牛這一輩子到處亂走亂竄，什么都有可能吃進(jìn)去。
現(xiàn)在人育肥牛羊，良心都沒有了，眼睛里只有錢，什么東西都敢給牛羊喂，抗生素，消化藥，增肥藥，甚至化肥尿素都給用上了。
一想到牛胃里的東西，黃乎乎泛著黃水，泛著酸臭，泛著腥氣。大廚覺得自己胃里也泛起一股股惡心來，他跑到旁邊干嘔起來。
又惡心了嗎？老伴跑出來看他，明天你必須去檢查！
不用檢查，大廚邊吐邊說，早死，早給你騰炕，早換人！
七老八十了，你還這樣？老伴半天不說話，紅著眼圈，再說了，他也快不行了。
這叫老天有眼，這叫舉頭三尺有神靈，大廚說，騎在頭上拉了一輩子的屎，快咽氣了還想拉我一頭屎。
村主任也是快走了的人，你嘴上積點(diǎn)德，老伴說，再說了，人家只不過想吃個肚絲湯，做一次，給你 2000 塊，比你甩上大半個冬天的抹布還掙得多。
你先積德吧，好眉端端的，你金戒指怎么跑人家牛肚子里了！大廚喊叫起來。還有那一堆臟東西！
老伴不說話了。
大廚只覺得頭里轟轟地響，頭又痛又脹，手麻，腳也麻，根本不聽使喚，往前邁了一步，栽倒在地。
老伴大喊大叫，可是兒子開車出去了。
老伴只好給村主任兒子打電話，用車把大廚送到了縣醫(yī)院。
2
老伴眼圈發(fā)黑，守在ICU外，兒子租了一個床墊躺在ICU外，蓋了薄毛毯睡，一到飯點(diǎn)就去醫(yī)院食堂打飯送飯。
大廚在ICU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夫用介入療法疏通了大腦血管中的淤血，大廚才慢慢醒過來，大夫說大廚脫離危險，可以吃流食。
大廚老伴急忙讓兒子去食堂打稀飯送進(jìn)去，又過了一個夜晚，大廚轉(zhuǎn)到普通病房。
大廚想回家，老伴說休息幾天再出院。
鄰床是個五十上下的人，送的不及時，中風(fēng)時間長，左半身動不了，如同有人用鋒利的刀從他身體中間切了下去，關(guān)掉了左邊開關(guān)，左胳膊左腿不能動，翻身都困難，家人分幾班倒照顧他。
看到這里，大廚感激著老天放了他一馬，面對病房，面對白床單，大廚心生敬意，他覺得這空中還是有什么東西立在那里，只是說不出來。
鄰床披著發(fā)黃的呢子短大衣，頭發(fā)花白，喜歡喝酥油，這讓大廚想起那潔白牛奶中漂起的那一層金黃的油花花來。酥油來于牛奶，裝在特制的木筒里反復(fù)擠壓，奶油就從牛奶中分離出來成團(tuán)狀，裝進(jìn)干凈牛肚里，拉到蘇木蓮的集市攤子上賣。
鄰床一天笑呵呵的，只右邊臉笑，左邊臉笑不起來，他手中的念珠飛快地?fù)軇?，讓安靜的病房里有了一點(diǎn)生機(jī)。
大廚慢慢能下地了，也能去上廁所，他常走到窗戶前，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高樓，看著看著，窗外慢慢飄起了雪花，房間里悶熱的暖氣讓大廚忘記了這是冬天。
雪花在高樓中間慢慢悠悠地飄蕩，不著急落下，也不著急飄向何方，看著倒像是樓房朝著雪花飛翔，整個大地都在朝著雪花飛去，在雪花的盡頭是什么呢？在盡頭的雪花又是什么呢？
好久不喝酥油，酥油味還是有點(diǎn)沖，大廚微微皺皺眉頭。現(xiàn)在純正酥油沒處找了，好多人都往酥油里放牛油脂，混在一起看不出來，那味自然就淡了。
正想著，房間里有了嘈雜聲，大廚回頭發(fā)現(xiàn)是村主任兒子。真是蒼蠅聞到蛋了，大廚有點(diǎn)厭惡，又悲涼起自己也變成有縫的蛋，躲不掉被蒼蠅聞的命運(yùn)。想到如不是村主任兒子，或許他早已沒有了，他便努力擠出笑容，讓老伴接過牛奶水果，他自己躺到病床上。
老伴問起村主任的病來，大廚慢慢轉(zhuǎn)過身去，但村主任的那些病情源源不斷地從身后傳來。
算過來，村主任比大廚大十多歲，也就六十出頭。在這個歲數(shù)，蘇木蓮村的老人正在努力干活，和兒子們分了家的給自己干活，沒分家的給兒子們干活，反正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路上。就像那個馬力克，姑娘出嫁了，媳婦不知得了什么病，說要去看遠(yuǎn)方的白天鵝，不知道見沒見白天鵝，再也沒有回來，馬力克只有給自己干活。
大廚想起村主任就不由得把他往破臉盆嗓子方向歸，過去土地沒承包到戶時，大家集體勞動，每天早上村主任一聲哨子，大家疲疲沓沓地走出家門。春天種田、除草，夏天修路，秋天收割打碾歸倉，冬天挖土修梯田。早上點(diǎn)人數(shù)，晚上記工分，大人工分高，孩子工分低。秋收過后，減去上繳糧食，算清一家人的總工分，按工分分糧食，叫算秋賬。
所有人就緊盯著工分，因?yàn)檫@工分關(guān)系到口糧，勞力多工分多的人家喜氣洋洋，勞力少工分少的人家就得借糧食，就得餓肚子。另外家庭成分高定為地主富農(nóng)人家的工分又要縮水，大廚爺爺曾被定為地主，大廚家一年的口糧也多不到哪里去。
那時村主任是全村婦女的偶像，有風(fēng)度，說話自帶光芒。集體干活時，他在哪兒，全村媳婦也在哪兒。大廚媳婦也是其中一員。晚上記工分，男人們都讓自家媳婦去記工分。女人們又分個里三層、中三層、外三層，里三層是得寵的，中三層是準(zhǔn)得寵，外三層是不待見的。男人們既羨慕又裝不在意地瞟著村主任的表情，畢竟決定工分決定口糧的事，誰也不敢打馬虎眼。
聽著村主任兒子的話，大廚又一次厭惡地想起那會全村女人的嘴臉，有說浪話的，有獻(xiàn)媚笑的，有搭村主任的手，有倚村主任的身，只有那些老女人們只能腆著比笑更難看的臉等在最外邊。
許多男人開始想入非非，如果自己是村主任，便會怎樣怎樣，老人們會在旁邊不緊不慢地說，人人不當(dāng)村主任，當(dāng)了都一個樣，村村都有丈母娘，夜夜當(dāng)新郎，邊說邊使勁墩著手中的十家鎬，在地面上墩出一個坑。畫完工分，困意打散了人群。
大廚想，好在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誰都會老，誰都會奔土，就看誰活得長而已。
3
村主任兒子說完了病情，悄悄塞給老伴一百錢，又出去和兒子說悄悄話，在病房外評論著快手上的人低聲地笑。大廚自然知道村主任兒子的來意，村主任一家人腦子轉(zhuǎn)得快，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人。一看村主任兒子張開的嘴，就能看到他的咽舌。
唯獨(dú)讓大廚納悶的是天下有這么多會做肚絲湯的廚子，偏偏盯上了他。何況村主任是一個快奔土的人，吃肚絲湯還是不吃肚絲湯，都沒什么關(guān)系，那口最后的氣終究還是要咽下去的。
全村人都知道肚絲做得最好的是大廚，也知道大廚從不吃肚絲，這是個悖論，但大廚卻證明了這個悖論。
蘇木蓮村靠近河，這河上人們坐羊皮筏子走西寧運(yùn)羊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蘇木蓮村還有一條沙路，往東走西寧，往西走門源達(dá)坂，你愿意再往西走就是祁連山大牧場，還想往西，就到絲綢之路張掖。
大廚知道這條路，他走過這路，在流行雙卡錄音機(jī)的時代，大廚四十多歲跟著村里人到甘青交界淘金，幾年下來，有人富了又窮了，有人不富不窮，有人窮了又更窮。
照大廚媳婦的說法，大廚是富不喜歡、窮不沾邊的人。沒見過大金子，也沒賠過本，捎帶著學(xué)會了炒菜做飯蒸饅頭。他以做飯入了淘金隊(duì)伍的干股，每次均分金子時，也有他的一份。
后來保護(hù)環(huán)境不讓淘金，大廚也跟著人們涌往西寧城找活干。一到冬天，大廚留在村里專門幫人應(yīng)付婚宴。
蘇木蓮村也有點(diǎn)歷史，這里經(jīng)常能發(fā)現(xiàn)過去的銅箭，銹得發(fā)綠。在歷史上蘇木蓮村還是過街，是周圍村落的集市，每到初二、初五、初八時，這里涌進(jìn)許多趕集人。
為做好宴席，大廚沒少趕集。跟主人提前定好菜譜，一起采購。出了家門，往東穿過六個巷道，就是集市。其實(shí)集市真正應(yīng)該從主路的丁字路口開始算起，路兩旁全是小攤小販，牛羊肉鋪，衣服、布料、鞋、日用百貨就在路兩邊。
蘇木蓮的宴席，主打菜是牛羊魚肉，再加點(diǎn)新鮮蔬菜。集市上走一圈，基本就能買到大部分食材。
這里的習(xí)俗也不同于別處，有那么些習(xí)俗總讓人覺得不符合這里。比如說結(jié)婚，你要請人家來，得請三次。如是長輩之類的重要親戚，你得親自上門，先告訴對方什么事，人家會說準(zhǔn)備準(zhǔn)備馬上來。但他們不會來，你得再上門請，人家說有點(diǎn)事處理完馬上來，他們還是不會來。你第三次上門后，他們才會慢騰騰地收拾衣服，你前腳進(jìn)門，他們后腳就進(jìn)來了。
老人們說這叫規(guī)矩。
比如他們進(jìn)門走到炕沿邊，你還得讓三次，他們才會脫鞋，上炕?？簧献钪虚g的位置你還得讓三次，他們才會半推半就坐在那里，坐那個地方的一般是長輩、有威望的老人，叫十二點(diǎn)。如果年輕人坐上去，多半會被人笑話。
婚禮宴席也有講究，先上上馬菜，炒個酸菜粉條、虎皮辣子炒肉，一小碗熬飯，就算 是先哄住了你的胃，你可以下炕活動活動，真正的宴席是在中午之后。
這些大廚都清楚。
等客人到齊，主人會給大廚發(fā)話，大廚先上果盤，用大漆盤堆滿核桃、花生、水果糖、瓜子、葡萄干之類的，把這些再平均分配給吃席人。孩子們拿到這些后上躥下跳的，沒心思動后面的飯菜。
對大人們來說，這才是開始，牛肉丸子，酸辣里脊，酥合丸，八寶飯，羊肉手抓，清水牛排，葛鮮湯，爆炒肚片，最后再來一盤韭菜餃子，這席就圓滿了。自然也有主人自己定菜譜的情況，加魚加菜隨主人心情。
待客期間，主人對大廚極盡巴結(jié)，泡冰糖桂圓春尖茶，挑好吃的給大廚，害怕大廚上桌的飯菜少一勺多一勺，鹽多一點(diǎn)、少一點(diǎn)，辣子多一點(diǎn)、少一點(diǎn)，這些都會成為評價主人人品的因素，搞不好，日后就會成為兩親家關(guān)系惡化的開始，種下互相埋怨的種子。主人知道，婚宴上誰也得罪不起，大廚更得罪不起。
每到冬天，大廚基本住在婚宴人家，從早忙到黑。身邊還有主人指定的媳婦跟班們，給大廚幫忙打下手洗碗刷鍋。
大廚站在廚房里指東指西，總想起村主任的那只哨子來，它在早晨瞌睡最香、活最累的時候響起，大廚覺得他的抹布也能頂半個哨子，心里便有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優(yōu)越感來。
那次馬力克女兒結(jié)婚，男方有點(diǎn)錢，還在外面上過學(xué)，眼窩有點(diǎn)高，看不起人。可不知道為什么，馬力克媳婦跑了看白天鵝去了，只留下馬力克和女兒。本來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這男方不知道少了哪根筋，偏偏看上這女兒，又是送禮，又是送牛，婚倒是結(jié)成了。
那天婚宴上，男方稍微沖撞了下大廚，大廚覺得應(yīng)該教訓(xùn)下，他在每盤羊肉手抓里抓了一把鹽，客人們紛紛叫喊起來。馬力克臉色鐵青找男方論事，最后男方給大廚賠不是，又買枕頭又買床單折騰了一天。大廚也知道這事不宜多干，干多了自砸招牌。
大廚感覺自己慢慢能下病床，腿腳稍微輕泛靈活起來，就在病房里走來走去，有時幫下鄰床翻翻身遞遞東西。大廚納悶的是鄰床從不抱怨，他的左手和左腿不利索，一有時間靜靜地轉(zhuǎn)他的念珠。一次大廚說起村主任來，鄰床只靜靜地聽，不評論，不插話，末了說一句，有些人命里躲不過的。
大廚聽不懂，他覺得人生下來都是光肚子，憑啥要騎在頭上拉屎拉尿欺負(fù)人。鄰床說，你就看他最后的結(jié)局。
正說著，兒子一臉喜氣進(jìn)來了，拿一個盒子給大廚看，大廚看到了一部新手機(jī)，抱怨起來：“剛買手機(jī)，又換!”
兒子拉下臉來：“這是給你的！”
大廚：“我手機(jī)能用！”
兒子說：“這不卡，你看快手溜得很，順便多學(xué)幾個新菜。”
老伴也在旁邊說起大廚來，大廚拿在手中，沉甸甸的，用起來順手。兒子手機(jī)響起來，大廚一看也換了新的。
兒子對著電話說：“用得好，快得很，非常感謝，多少錢？那不好，那太不好意思了！”
大廚沒說啥。他裝上自己的卡，確實(shí)快，視頻像豆子樣倒出來，干脆利落，一時間病房里聲音很大，就有護(hù)士過來制止。大廚羞慚地關(guān)掉手機(jī)，鄰床笑著轉(zhuǎn)著他的念珠。
大廚就感嘆，心里有山的人就是不一樣。
兒子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又進(jìn)來，大廚說：“你有事就說，看你那猴樣！”
兒子觍著臉說：“還是那事！”
大廚說：“肚絲湯！”
兒子說：“我給你打下手，你甩個抹布，攪個勺勺就行！”
大廚說：“會甩你去甩，別拉我墊背!”
兒子說：“你甩了一輩子，也不差這一回。”
大廚說：“我告訴你，我甩了一輩子，就要少甩這一回?！?/p>
兒子說：“吃人家的草，還不給人家跑，用人家手機(jī)，還不給人家甩一回？”
大廚生氣了，把手機(jī)扔給兒子：“要甩你去甩，老子不伺候！”
老伴給兒子使了個眼色，說：“病剛好，又生氣罵人，還想再犯一次嗎？”
大廚背過身去。鄰床動了動，悠悠地說：“睡會吧！”
大廚覺得手心里有些隱疼，伸開手發(fā)現(xiàn)手心里那根刺還在，只是刺周圍有點(diǎn)紅腫，大廚這才想起這刺扎了好多天，跟護(hù)士要了點(diǎn)碘酒抹上了，那痛稍微輕了點(diǎn)。
4
病房里度日如年，大廚在樓道里走來走去。人也怪，平常好胳膊好腿，見不見人無所謂，人一生病就想著見見人。
大廚做了很多宴席，也幫了很多人，有些人家甚至沒收過錢，貼米又貼面。數(shù)著指頭算過來算過去，他生病期間，這些人沒一個來看他，大廚開始懷念起甩抹布的時候。
全村每家他差不多做過兩三次，他只給村主任做過一次，后來村主任兒子要結(jié)婚，他提前打聽好日子，出了遠(yuǎn)門，等他回來時，村主任兒子的婚宴結(jié)束了，從此村主任見他愛理不理。大廚想起過去做的那一次肚絲湯，更不想理他。還好村主任的時代結(jié)束了，他再也不用聽村主任尖銳的哨子聲，不用看村主任的臉色。
這幾年鄉(xiāng)村振興，村主任兒子在外面做了幾個項(xiàng)目回來了，據(jù)說掙了很多錢，在村主任支持下參加選舉，選進(jìn)了村委會班子，這讓大廚很受傷。雖然村委會權(quán)力不像過去那樣大，但在國家扶持下，村子里有許多鄉(xiāng)村振興項(xiàng)目，落到村里人時還得掂量掂量。大廚低頭在樓道里走來走去，最后被護(hù)士趕進(jìn)了病房。
大廚從床上隱約看見一個人提東西走進(jìn)來，是他大姐，大廚立馬坐起來，讓了座拉起家常。
大姐說了很多難腸事，大姐夫是個懶桿，不愛干活，兒子又有病，家里沒人打工，都是大廚幫的。大姐說想要個低保，讓大廚幫她，大廚沉默了，這兩年村子里要低保很困難，村委會得通過，大廚想起了村主任兒子，但又壓下來不說話。
大姐說了半天困難，開始提起病，說了村主任的病，她說：“村主任這一輩子也可憐，沒吃過好的，沒穿過好的，苦了一輩子?！?/p>
大廚就想，村主任那會騎在大家頭上，指東指西、克扣工分、少給口糧時怎么不說這話。但大廚當(dāng)面說不出這話來，過去大廚也得到了大姐很多幫助，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大廚說：“這是他的命?！?/p>
大姐就說：“人都不容易，過去吃了很多苦，現(xiàn)在土快埋到嗓子眼上，又得了癌癥，剩下的就是看看親戚朋友，互相要個口喚要個原諒，等著安心閉眼?！?/p>
大廚這才想起，村主任生病后他一次都沒看望過，但看看老伴表情，她私下里肯定去過。大廚低著頭不說話，他向來在人際關(guān)系方面有欠缺，后知后覺，不懂人情世故，村主任在他心中模糊得想不起模樣來，但村主任現(xiàn)在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滲進(jìn)他的生活。想起過去他做的那一次肚絲湯，他覺得村主任不止是要喝一口肚絲湯，不止是要一個口喚一個原諒。
有些原諒是大樹根下的石頭，輕易挖不出來，要挖先挖盤根錯節(jié)的根，而挖根是對樹深刻的傷害，大廚感覺后背有一絲冷意。
大姐臨出門又說了一句：“村主任讓你幫他做個肚絲湯，你哪天去？那天我去看他，看那臉色也過不了幾天?！?/p>
大廚沒說話，老伴就跟大姐說：“他病好了再去?！?/p>
看到自己這么容易地被老伴套進(jìn)韁繩里，大廚生起悶氣來。
鄰床又扔過來一句話：“欠賬難還呀。”
天氣一天天冷起來，窗外又飄了幾場雪，隔著窗玻璃都能感覺到冷意貼在玻璃上往里張望，能看見它變形的臉在玻璃上壓成一坨、一片，它使著勁兒往整個住院大樓上貼，找盡所有的縫隙，滲進(jìn)磚縫，滲進(jìn)大樓磚墻，擠進(jìn)病房。室內(nèi)暖氣很燙，但大廚還是感覺冷意從腳上爬上來。
大廚睡了一覺，感覺稍好了點(diǎn)，看看時間已到下午，窗外還陰沉沉的，雪花沒停下來，病房里開起了燈，整個人都在燈光下晃。
大廚看著手心里的刺，不想去村主任家，不想給村主任做肚絲湯，哪怕做一頓屎也不愿意。大廚努力回想過去讓自己堅(jiān)定起來，他決定用生病當(dāng)不去的理由，安心睡了個覺。
睡到下午，病房響起了孫子的笑聲，大廚捂頭裝睡，等孫子拽他胡子。
果然只裝了一會兒，孫子悄悄過來拽住他胡子，他還想裝一會兒，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把孫子抱在懷里，用胡須扎孫子，孫子給他胡子編起辮子，只一會兒他下巴上長出了一根小辮子。孫子邊笑邊拍照片給他看，他看著辮子笑了。鄰床眼里全是羨慕。
兒媳在病床邊和老伴說事，很著急的樣子，大廚邊玩，邊捕捉兒媳的事。
果然有事，是孫子上幼兒園的事情。按規(guī)定村里孩子上小學(xué)前得先上幼兒園。蘇木蓮村只有一家幼兒園，村主任兒媳辦的，幼兒園得到了村里和鄉(xiāng)里的支持，這幾年發(fā)展很猛，鄰村許多孩子都送過來了，他們搞了幾次捐款和公益活動，影響更大了，村主任兒媳走路姿勢都變了。
大廚兒媳又弄丟了孫子的免疫接種本，在家翻箱倒柜挖墻腳搜旮旯，總是找不到。新生入園又得要這本，補(bǔ)辦本子時村醫(yī)說沒底子不讓補(bǔ)。大廚孫子只好在家里多玩了兩個月，看著其他孩子都去了幼兒園，孫子不開心，每天拉著兒媳到幼兒園去，扒著幼兒園欄桿往里看，看著隔壁孩子做游戲，孫子就哭著不走。
大廚說：“換家幼兒園，離了狗屎還不成韭菜了，全世界就他們一家幼兒園嗎？”
老伴說：“也有一家，離家十里路，沒有校車，每天得接送。”
大廚不吭聲，每天接送，冬寒夏雨，風(fēng)里雨里，大人都受不了，何況是孩子。
兒媳說：“我打聽到其他人沒有接種本也進(jìn)去了，后來補(bǔ)辦上了，就我們家辦不上本，進(jìn)不了幼兒園。”
大廚說：“你們不是和村主任兒子關(guān)系好嗎，給他說下呀！”
兒媳說：“說過，沒用，說不好辦?！?/p>
大廚頓時明白了這全是沖他來的，一招接一招，一招比一招厲害。村主任就是村主任，退下來了還是村主任。時代不一樣了，過去有什么不順可以面對面，可以面紅耳赤，可以聲嘶力竭，現(xiàn)在是抓你的軟肋，給你來個慢水滲倒墻，來個鍋底抽煤，叫你下巴底下墊磚張不開嘴。
孫子拉著大廚的手一直搖：“爺爺，我要上幼兒園，那里有很多小朋友，每天還可以吃雞腿！”
大廚說：“能上。”大廚手心里又一陣隱疼，小孫子碰到了刺，大廚一直想找根針挑去，這醫(yī)院里也找不到根針，也沒帶指甲刀，這刺一直留在手心里了。
大廚不再說話。他讓老伴回家休息去。
他一個人在病床上烙油餅，鄰床也靜靜地躺著，他說：“有些山還是自己得翻，翻過去就翻過去了，翻不過去也沒辦法。”
大廚說：“有些山還真翻不過去！”
鄰床半天沒說話，讓家里人幫他換了個姿勢說：“若能回到過去，我不是現(xiàn)在的我了?！?/p>
大廚沒插話。
看到自己家里人出去了，鄰床說：“見過磚吧，紅磚！”
大廚嗯了一聲。
鄰床說：“現(xiàn)在你看看蓋了多少紅磚樓房。我們這里啥都沒有，只有紅膠泥，一下雨，到處是爛紅泥巴，粘到汽車輪子，能結(jié)厚厚一層泥輪胎，你順著輪胎刮下來就能成一條泥輪胎，但你用不成呀。如果粘到鞋上，你甩都甩不掉，你想甩也沒問題，也能甩掉，得把鞋和泥一塊摔掉?！?/p>
鄰床看大廚閉了眼，猶豫著說不說：“你睡了嗎？”
大廚說：“沒睡，聽著呢！”
鄰床說：“給這破紅泥巴放一把火，燒上十幾個小時，燒上個幾千攝氏度，就不一樣了。不粘腳不粘輪胎，硬得像石頭，砸都砸不爛。砸不爛也有砸不爛的好處，用它蓋房子，起高樓。一塊塊碼整齊放在桶里給它喝飽水，抹上水泥，摞起來，成了墻。”
大廚有點(diǎn)瞌睡。
鄰床說：“我原來開磨坊磨面，在蘇木蓮村往西走上十幾里的那個村子，你可能聽說過，周圍就我的磨最大。我最早在河上蓋了一間水磨，只要河水不干，石磨里就能淌出面來，后來河水小了，帶不動石磨，我下了血本，在村頭蓋了幾間房，買了電動磨，光那些東西拉了幾卡車，裝了幾間房?！?/p>
“那會兒磨面的人真多，每天門前都在排隊(duì)，馬車，手扶拖拉機(jī)，蹦蹦車，都來磨小麥，也有磨青稞的。除了電磨發(fā)熱檢修外，二十四小時全開，也掙不了大錢，掙點(diǎn)電費(fèi)和加工費(fèi)。能吃飽肚子還有點(diǎn)盈利，尕日子過得比村里人好點(diǎn)。
“有一天，我們村西頭的磚廠老板來找我，說了半天，磨坊里又太吵，他說改天請我喝茶，聊一聊?！?/p>
“那天，磚廠老板約我在他家見面。我記得莊稼剛長出來，有一拃長，走到莊稼地邊，是小麥的味道。磚廠老板泡了碗子，放了冰糖、桂圓、紅棗、枸杞，一會兒就端上燙面油餅，同坐在炕上的還有一個穿皮夾克的中年人，我們?nèi)齻€人就在一起說話。
“磚廠老板先說起國家形勢，說這幾年國家抓城鎮(zhèn)化建設(shè)，搞鄉(xiāng)村振興，就是要蓋樓房，建房得用磚，用什么磚，用紅磚，紅磚結(jié)實(shí)。但你也清楚，我們周圍沒幾家磚廠，加上環(huán)保要求高，能運(yùn)行的磚廠少而又少。
我給你算算賬，你一天進(jìn)多少磨課錢，中間刨掉電費(fèi)維修費(fèi)工資，你能掙多少？掙不了多少！我的磚廠投資少，一窯出來紅膠泥變成了錢，雖說現(xiàn)在研究出了水泥空心磚，但房地產(chǎn)老板喜歡用紅磚，你知道為啥嗎？結(jié)實(shí)，放心。所以我的廠很火。但發(fā)展太快了，我們得擴(kuò)大生產(chǎn)，得找個可靠的合伙人，有錢大家賺，到時這錢能頂你十個磨坊的錢。
“我當(dāng)時心動了，想投資，回家和媳婦商量，媳婦還有點(diǎn)擔(dān)心。她說，隔行如隔山，你沒做過這生意，不知道行情，還是先等等。
我就罵媳婦頭發(fā)長見識短，我們的電磨一刻不停一天能賺多少呢？賺不了多少，人家一窯磚出來能頂我們幾十天的辛苦錢?！?/p>
“媳婦沒拗過我，我投了二十多萬元，二十多萬元在當(dāng)時可不是開玩笑的，能買一百平方米的兩套房呢。”
“我簽了合同，成了真正的合伙人、投資人。時間不長，問題就來了，我發(fā)現(xiàn)磚廠其實(shí)一直都在虧損經(jīng)營，借了許多民間高利貸。我不知道那些放高利貸的怎么知道我入股的消息，按照生意合伙人利益共沾、風(fēng)險共擔(dān)原則，我的二十多萬元全還了別人的賬。磚廠老板漸漸胖了，而我一天比一天瘦。我沒想到磚廠窟窿這么大，錢沒賺著，我先欠了別人上百萬元?！?/p>
“我中了圈套，但沒辦法?！?/p>
“那些賬主們天天到磚廠堵我，最后都去我家要賬，家里人做好飯招待，還得賠笑臉，一分錢難死個英雄好漢。你真不知道那時的我有多難，過去只要不停電，只要我的磨能動，一分鐘至少有幾角錢的進(jìn)賬，而我為了還賬連磨都賣了，買磨人是磚廠老板的侄子，你說這奇怪不？太奇怪了。”
“最讓人傷心的是，我媳婦對我越來越冷淡，對磚廠老板越來越熱情......”
鄰床沉默了，大廚聽著他不停地轉(zhuǎn)著珠子，珠子發(fā)出啪啪的響聲。
大廚覺得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賬多人不愁，虱多人不癢。”
鄰床說：“哪能不愁，我愁死了，我做生意沒欠過錢，那會兒我一天到晚想的是怎么還錢，磚廠的效益不行，我整夜睡不著覺，我擔(dān)心日后那賬主們來跟我的孩子要賬，孩子還小卻早早欠了錢，這是我最傷心的事。本來打算給子女們留一筆錢財(cái)，我可以平安過一生，結(jié)果被我折騰完了不說，倒欠了別人賬。”
鄰床不說話了。
大廚說：“后來怎么樣了？”
鄰床說：“沒有后來，你還記得二十年前的自滅家人案吧？”
大廚說：“記得，男主人殺了媳婦和兒子，自殺又未成，只有一個女兒不在家而活下來。”
鄰床說：“那就是我......后來村里人聯(lián)名保我，我坐了二十年的監(jiān)獄才出來?！?/p>
大廚頭皮發(fā)麻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聽到鄰床時而快時而慢的轉(zhuǎn)動珠子的聲音。
鄰床說：“還是得有指望，監(jiān)獄里我盼著出去找到女兒，給她做牛做馬，讓她發(fā)財(cái)致富，可是女兒不想見我?！?/p>
兩人都沒睡著，看到東方發(fā)白才沉沉睡去。
5
大廚畢竟還是沒能長期住下去，早上大夫過來催促出院。老伴兒一聲不吭，兒子開始收拾東西。大廚不想出，兒子就說：“醫(yī)院又不是你家，你想來就來，想留就留?！?/p>
這話沒毛病，但讓大廚半天沒緩過神來，他望望鄰床，鄰床一臉滄桑，寬厚地笑了：“我都盼著出院，醫(yī)生不讓我出，金窩兒銀窩兒，好不過自己的狗窩兒?！?/p>
大廚走過去和鄰床抓了抓手算是告別。
大廚回到家，休息了幾天。
孫子還是在家里，沒能上幼兒園。大廚急了，給兒子說：“去給村主任說，我 大廚認(rèn)了，我給他做肚絲湯，但我不去他們家，我家里做好你端過去。”
兒子開心地叫了一聲，大廚望著兒子遠(yuǎn)去的背影搖搖頭：“還是太年輕……”
兒子回來了說：“村主任說感謝大廚，老規(guī)矩老價錢，還是要去村主任家做，那邊方便，這邊端過去會涼，怕對病人不好?！?/p>
大廚不想去，兒子說：“頭都磕了，還怕作揖嗎？”
大廚說：“頭是你磕的，老子我不干磕頭的事。”
兒子訕訕地笑。
大廚嘆了一口氣：“甩了一輩子的抹布，到頭來還是甩不掉，命呀！明天我們?nèi)フ液线m的牛肚?！?/p>
很快村主任那邊來消息了，說是讓大廚自己找牛，選好牛后拉到村主任家，牛錢村主任出，他們順便請老人們辦個臨終儀式。
這幾年蘇木蓮村有好幾個牛羊養(yǎng)殖戶，大廚領(lǐng)著兒子轉(zhuǎn)了一上午。大廚選牛有自己的一套，進(jìn)養(yǎng)殖戶家先去看牛飼料，若看到不知名的藥呀添加劑時，大廚掉頭就走。走了幾家，兒子不愿意了：“我知道你找草膘牛，現(xiàn)在哪里有？家家都是喂飼料、喂藥、喂尿素。”
大廚說：“喂尿素？”
兒子說：“增膘，增肥?！?/p>
大廚說：“人是牲畜，牲畜是人?！?/p>
大廚和兒子只好去祁連山腳下的冬窩子去找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雇了車，拉到村主任家。
牛是請老人按照老規(guī)矩宰了，那牛肚不好收拾。村主任兒子過來說讓大廚收拾，說他收拾得干凈。
大廚漲紅了臉 ，但想到其他人收拾不細(xì)心，不干凈會影響口味，就和兒子去收拾牛肚。
大廚摸摸口袋，那兩樣?xùn)|西還在，是他早上就裝在口袋里的，存了二十多年。他惡心地松開手。
牛肚是牛身上最大的器官，最難收拾，一個人都很難抬起來，得兩個人。
大廚和兒子用手推車推著牛肚往田地里走。
大廚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和老伴也是這樣推著村主任家的牛肚往地里走。大廚推著車，老伴走在旁邊，高興地說著村主任家的事。就在前一天，村主任叫大廚媳婦過去幫忙喂牛，第二天要宰牛，大廚媳婦過去幫忙喂了一中午的牛，回來說金戒指丟了，那可是大廚母親去世時給她的。
大廚記得金戒指的模樣，還記得母親把金戒指戴到老伴手上的情景。母親的神態(tài)一幕幕閃現(xiàn)，金戒指上有一朵牡丹花，花開得很熱烈，后來這金戒指救了老伴的一根手指。
那次大廚給牛鍘黃草，老伴往鍘刀里入黃草，大廚手中的鍘刀突然硌了一下，他趕緊停下，老伴驚叫起來，原來她手指入到鍘刀下，還好鍘刀只削了金戒指兩片花瓣，留下了指頭。
兒子說：“就這里吧！”停下了，指著一塊地。
大廚也停下了，他回頭望望，離泉水不遠(yuǎn)，兒子還想直接在泉邊洗，大廚說：“別人說不定還要用?！?/p>
兒子說：“大家都用自來水了，誰還用這水！”
但大廚很懷念泉水的味道。
兒子一臉不高興，還是把牛肚拉到離泉很遠(yuǎn)的地方。
大廚小心割開最大的草肚也就是瘤胃，一股惡臭沖出口子噴涌而出，大廚不禁干嘔了幾聲，兒子捏著鼻子躲開。
大廚聞到惡臭味，暗暗罵了一句，黑心人無處不在，給這牛也喂了精飼料。大廚知道如果是草，不會這么臭。
大廚認(rèn)為牛肉如分個三六九等的話，牛身上最好的部分還是里脊肉，干凈，沒異味，最臟的就是這肚子。你想呀，牛什么東西都往嘴里送，牛的四個胃承載著這些，在這一大三小的胃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廚實(shí)在想不出肚子有什么好，他也想不出為什么人們那么喜歡吃牛肚子，說白了牛肚就是牛糞場，再怎么好吃還是裝糞的袋子。
大廚從沒嘗過肚絲湯的味道，都是放好鹽后叫別人嘗，他從別人表情上判斷味道是否合口，或者在放肚子前先嘗鹽，不過這樣容易判斷失誤。
草肚是草到的第一個部位，密布小肉絨毛，這些密密森林樣的肉瘤過濾著雜物。牛臥地休息時，食物從草肚返回牛嘴，重新咀嚼，咽到胃里，這叫反芻，當(dāng)?shù)厝私械鼓?，意思是倒過來再磨磨，大廚覺得語言很有意思。
草肚里的糞還是倒不盡，很多沾在草肚壁上。大廚忍住惡心，就用手掏，弄得兩手都是，有草，有黑乎乎黃乎乎的東西，掏到最里面的時候，他手心里一陣刺痛，奶奶的，手心的刺還沒有拔出來。
這時他摸到了一個圓環(huán)狀東西，還分明看見一個閃著金光的圓東西。他趕緊摸了摸口袋，那兩樣?xùn)|西還在，一直硌在他胸口。一個是好多年前用過的避孕套，一個是金戒指。
大廚永遠(yuǎn)記得這兩樣?xùn)|西，他把它們保存在一個小匣子里，這兩樣?xùn)|西在他心里裝了幾十年。
大廚記得那天也是個晴天，是他老伴丟金戒指的第二天，村主任請老人宰完牛，村主任讓他和媳婦收拾牛肚。
牛舌頭是個神奇的手，一卷就能把什么東西都攬進(jìn)肚里，塑料，鐵絲，破布條，只要槽里有的都能和黃草一起卷進(jìn)去，這些會影響牛的消化，獸醫(yī)有一個專門特制的磁鐵，用繩子拴牢，外面包一層糊狀飼料，讓牛吃下去。半天后，慢慢拉出來，磁鐵會吸附上銹跡斑斑的小鐵釘細(xì)鐵絲。
那天大廚割開牛肚，那時都喂草料，牛肚不太臭。
大廚把牛肚里的東西倒在地上，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陣陣臭味，那堆臭味中有件東西在閃光。一扒拉，是個圓環(huán)，像戒指，用水沖去糞渣，一只金戒指立在他手上。
他看到戒指上缺了兩塊花瓣，是他母親的戒指！是老伴丟的東西，他開心地叫起來。
老伴緊張地盯著他手中的金戒指，如同不認(rèn)識。
這時大廚還看到了一個打了結(jié)的小塑料袋，他認(rèn)識這東西。老伴當(dāng)時身體不好，沒做節(jié)育手術(shù)，他經(jīng)常用它。他神色凝重起來，朝泉水走去，沖去上面的污物，一只用過的避孕套耷拉在他手上，里面是稀稀的清水。
這兩樣?xùn)|西同時出現(xiàn)在村主任家的牛肚里，讓大廚有了想去看看村主任家牛槽的沖動。
他望了老伴一眼 ，把兩樣?xùn)|西塞進(jìn)口袋里。
大廚清楚地記得那天是他清洗牛肚最認(rèn)真的一次。
倒完草肚，翻開網(wǎng)胃，網(wǎng)胃里是蜂巢樣突起，蘇木蓮村人叫它花肚，那些一圈一圈的花環(huán)里有些沙子，還有些小石子，他一遍一遍沖掉上面殘?jiān)?/p>
如果說網(wǎng)胃像花朵，像六角形的蜂巢，重瓣胃就像是布店，一層一層堆積起來的迷宮，翻開一層還有一層，蘇木蓮人又給它起了個好聽名字，千層肚。牛靠這一層一層的肚片吸收著營養(yǎng)，不合適的東西通過蠕動再過濾回草肚里。
每片千層肚外面包著一層黑黑的膜，這時叫黑毛肚。如用開水燙去上面黑膜，就變成了白毛肚，鮮嫩可口，是火鍋美味。
最難洗的是草肚和千層肚，大廚記得那天很多的時間在空中堆積，在他指縫間慢慢纏繞再纏繞。他就把這些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用進(jìn)村主任的牛肚，一層一層地翻開，一遍一遍地洗，一指頭一指頭地捋，一寸一寸地過水，老伴在旁邊倒水，倒在外面，被他提醒了好幾次。
洗完草肚和千層肚，余下工作就好做了，光滑的皺胃是牛吸收精華的部位，水一過就能沖去污物。講究一點(diǎn)的人家，就爆炒這個，但量太少，人們就把草肚千層肚幾種肚子混在一起做，爆炒肚片、肚絲湯、涼拌肚絲等等。
大廚小心地割下腸子，慢慢提起來，捏緊腸子開口，捋去腸里的糞，糞在手指擠壓下在腸子中慢慢前行，最后突然在另一個開口處猛然噴射，濺到他和老伴身上。老伴往腸里灌清水，半天找不準(zhǔn)腸口。
大廚說：“其實(shí)也沒啥意思，就像把壺嘴對準(zhǔn)腸子灌水，一擠糞一樣！”
老伴更找不著腸子口了，大廚就耐心地等著。
大廚想站起身來，卻直不起來，看看太陽他才發(fā)現(xiàn)牛肚收拾了整整一下午。
牛肚拉到村主任家后他去了一趟外村村醫(yī)家，說他積食，消化不好，想買點(diǎn)巴豆消消食，村醫(yī)抓了一點(diǎn)給他，并囑咐他說這不能多用，會中毒。
那次村主任的客人們都說爆炒肚片和肚絲湯最好吃，大廚沒吃，他聞見牛肚的味道嫌惡地轉(zhuǎn)過頭，但村里人都認(rèn)為大廚做的肚絲湯最好。
那次村主任可能喝多了肚絲湯，拉了幾天肚子，睡了幾天炕，村主任的哨子也消停了幾天。
大廚老伴再沒要過金戒指。
6
準(zhǔn)確地說大廚沉浸在往事中，是被惡臭熏醒的，兒子在旁邊望著他，說：“頭沒暈吧？”
大廚說：“沒事！”把圓環(huán)狀的東西放在泉水中沖。
還是金戒指！
大廚從口袋里摸出當(dāng)年村主任牛肚里的金戒指，兩個放一塊，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像個雙胞胎，在他手中微微顫抖，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能確定的是確實(shí)發(fā)生了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兒子在遠(yuǎn)處喊他，他連忙裝進(jìn)口袋往回走。
他急切地在那堆惡臭中翻找起來。牛肚是個雜貨鋪，什么都有，一看到塑料狀東西大廚就會哆嗦，最后大廚還是看到了一堆軟塌塌用過的避孕套。
大廚頭大了十幾倍，時間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和老伴洗牛肚的那個下午，有一雙手不停地拉他從現(xiàn)在穿到過去，又從過去拉回現(xiàn)在，在他眼前不停地重復(fù)再重復(fù)。
他越想越奇怪，這牛是祁連山下的牧場里的，離周圍村落好幾十里，干凈的牧場又怎么會找到避孕套呢？和老伴的金戒指一模一樣又怎么解釋呢？怎么解釋都解釋不通。
他不想比對口袋中存了二十多年的避孕套，用過的避孕套都一個樣，像牛打了結(jié)的腸子，存一點(diǎn)可憐巴巴的清水而已。
大廚把剛發(fā)現(xiàn)的避孕套隨手扔進(jìn)那堆糞堆，還踢了兩腳，把套踢進(jìn)糞堆深處，他鞋面沾了黃乎乎的一層牛糞。在泉水里沖干凈，大半個鞋面濕了。
二十年前的那個避孕套膽怯地蜷縮在口袋里。
這個下午，大廚洗得也很慢，肚子臭味小了，兒子不耐煩起來，口氣沖得就像吃了炮仗，說話帶著火星，濺到周圍東西上隨時會燃起熊熊大火，好在最終把凈牛肚送到村主任家。
走進(jìn)村主任家里，大廚就感覺到一張慘白的臉從北房窗戶里看他，他沒去看那張臉，他知道是村主任。他給村主任兒子簡單交代了幾句匆匆離開。
這一夜，大廚沒瞌睡，老伴也沒睡。兩人中間是沉默的空氣，貓?jiān)诖巴饽笾ぷ咏?。大廚覺得手心里有點(diǎn)痛燒烘烘的，他才想起手心里的刺，想著第二天一定要把它拔掉。
第二天，大廚用帶柄的水壺從手洗到腳，帶了一塊干凈抹布朝村主任家走去，他口袋里裝著兩只金戒指和那存了二十年發(fā)黃的避孕套。
大廚不知道今天將遇到什么，一切似乎都很反常，一切又反常得很正常。
一到村主任家大廚忙起來，廚房高一點(diǎn)，從窗子里能看到整個院子，客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進(jìn)院子，都朝村主任的北房走。
蘇木蓮村的這個習(xí)慣好，人快到臨終，有孝心的子女總會安排一個懺悔儀式，請親戚朋友，請村里人，請有過節(jié)的人，宰?；蛟籽?，病人和親戚朋友們互相說個祝福語，要個諒解。見過最后一面，病人就安心等待那莊嚴(yán)一刻的到來。一般人都會滿足臨終病人的要求，但也有例外，病人會抱憾郁郁而終。
讓大廚想不到的是老會計(jì)和地主娃竟然也來了。
大廚非常敬佩老會計(jì)的為人，他是那種搟面杖型嘴通大腸口的人，給村里打了一輩子算盤，他的底線就是算盤不虧人、賬本不虧人、稱量不虧人。村里集體勞動時，老會計(jì)是村里唯一能打算盤、能劃拉字的人。村主任下來他最權(quán)威。全村人一年的工分統(tǒng)計(jì)歸他管，春天借糧食歸他管，秋收分糧食也歸他管。
老會計(jì)很正直，說一就是一，做人也是滿十進(jìn)位撥算盤。有時村主任會讓他做曲里拐彎的事，比如說給老相好多給點(diǎn)工分、多分點(diǎn)糧食的事，老會計(jì)都會說不符合規(guī)定擋回去。村主任對老會計(jì)既生氣又沒辦法，直到村里另一個讀書人的出現(xiàn)。
這個新人選出現(xiàn)后，村主任開始查會計(jì)的賬本，但沒發(fā)現(xiàn)什么，讓村里人揭發(fā)老會計(jì)罪狀，一個積極分子跳出來，說某年某月某日老會計(jì)從大隊(duì)糧倉里拿了小半袋麥子給了地主婆，這個積極分子正是地主婆的侄子。
村主任非常高興，組織大家批老會計(jì)，老會計(jì)回到家里躺了三天三夜。
后來老會計(jì)和其他人一樣下地干活，他仍然看不慣村主任做法，一遇事，他就當(dāng)面指出不是，讓村主任下不了臺。老會計(jì)的活一天比一天重，勞動地點(diǎn)一天比一天遠(yuǎn)，老會計(jì)這個毛病依然不改，直到村主任落選后，老會計(jì)再沒提過老村主任的不是，但兩人從此不再說話。
地主娃被蘇木蓮人叫軟面餅餅，軟面餅餅是用開水燙面做出來的，軟塌塌的不硬氣。集體勞動時，地主娃因?yàn)槌錾?，自然與其他人區(qū)別對待，高強(qiáng)度的勞動，漫長的時間，但拿最少的工分，一年下來算算工分，口糧都不夠，直到地主娃娶了媳婦。
從此地主娃每次都被派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一走十幾天。
有一次地主娃提前回了家。鄰居一看到他回來，勸他先到家喝茶，但他不聽直接進(jìn)了家門，一會兒鄰居看見他抹著眼淚走了出來。地主娃走遠(yuǎn)后，村主任從他家慢慢走出來。
此后村主任也不避旁人，大白天也去地主娃家，地主娃的媳婦開始干最輕的活，也給地主娃派輕活，但地主娃死活不換，還是去最遠(yuǎn)最苦的地方。
老會計(jì)和地主娃進(jìn)了村主任的屋，大廚想著他們過去的事，輕聲說：“沒鋼水！”話一出來，想想自己，他不也一樣嗎？不想給村主任做肚絲湯，還不是來了嗎？想起二十多年前牛肚里的金戒指和避孕套，大廚從心底里討厭起自己，甚至想撂下抹布一走了之?？墒橇棠ú驾p松，孫子的事就黃了。
大廚想，人生怎么就這么難，說是人生哭三回笑三回，可還是哭多笑少。
大廚心情復(fù)雜地望望村主任的屋子，村主任也在朝廚房望。大廚不想進(jìn)村主任屋，每當(dāng)村主任的眼神掃過來時，大廚低頭找活干，活還真不少。
除了準(zhǔn)備平常的老八盤，處理肚子是麻煩中的麻煩，寧洗個腸子不翻個肚子。盡管大廚提前在泉水中洗了又洗，牛肚畢竟是裝糞便的，還是有臭腥味，大廚得先消味。
大廚燒了一鍋開水，抓了一大把堿面，泡牛肚，牛糞味裹在水汽中一股一股沖進(jìn)鼻子，讓大廚胃里翻江倒海。煮了一陣，撈出來，過一遍清水，煮熟煮透，這味才慢慢淡下去。
大廚實(shí)在想不通人們?yōu)槭裁磹鄢匝b糞便的袋子，牛肚、腸子、頭、蹄子之類統(tǒng)稱下水，過去條件好的人家一般不吃這個，吃不起牛肉的人家就買這些下水和豆子一塊煮，能解饞。
大廚想想那些糞在牛肚中上下翻滾，就覺得惡心到家，更別說吃了。骯臟的東西就是骯臟的，再怎么收拾都改變不了它從骯臟中來的事實(shí)。骯臟永遠(yuǎn)洗不干凈，就像煤，拉到貴德清澈的黃河邊，洗一輩子它都是黑的。
想到這里大廚覺得裝金戒指口袋那地方悶悶的，他不由得想象起二十年前村主任家牛槽里發(fā)生的事情，牛應(yīng)該最清楚。大廚不愿再想下去，他強(qiáng)迫自己不能想下去。
手心里的痛又開始了，大廚又忘了挑刺的事，刺周圍有紅塊，刺中間卻是白點(diǎn)，看樣子有炎癥了。他轉(zhuǎn)身把手放到?jīng)鏊旅妫届o下來。
牛肚終于洗干凈了，他打算今天用牛肚做兩樣菜，爆炒肚片，肚絲湯。
他數(shù)了下客人，差不多四桌。這四桌人都能來，也算給村主任面子。他切下一大半草肚和花肚，還少切了點(diǎn)毛肚，他沒燙毛肚上面的那層黑膜，切成塊狀。
熱油，放牛肚，撒生姜蔥，撮樂都辣子。
響聲慢慢從鍋蓋縫中溢出來，牛肚特有的香味沖出了廚房，從惡臭到香味沖鼻，這讓大廚都覺得神奇。
爆炒肚片出鍋了，白肚片和黑毛肚一黑一白，看著黑白分明的肚片，大廚不禁抿嘴笑了，他想村主任快要入土了應(yīng)該比他更清楚。
爆炒肚片端上去后，村主任兒子進(jìn)了幾次廚房，想說點(diǎn)什么，但看到大廚沉默做菜的樣子，悄悄出去了。
大廚知道村主任兒子來干什么，他不想見村主任，也不想和村主任虛偽地要個口喚原諒。表面上看大家說給口喚給原諒，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內(nèi)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調(diào)好湯后，大廚開始做肚絲湯，沒放肚絲之前嘗了嘗湯，隨手又加了點(diǎn)鹽，多抓了幾塊生姜，加了一小勺胡椒，放了幾根冬蟲夏草，還有幾片鹿茸，村主任兒子交代的，據(jù)說抗癌。
大廚在慢火中看黃燦燦的生姜橫在湯中，頂著個大犄角的蟲草在鍋里上下翻滾，不經(jīng)意地瞟了一眼北屋，村主任那張慘白的臉印在玻璃上。
肚絲輕輕放到了鍋里，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大廚對自己的刀工很自信，草肚、花肚切成細(xì)條，四方四正，能看到上面細(xì)細(xì)的肉絨也排得四方四正。
千層肚不禁燙，切成大片，最后放進(jìn)去，一落水就縮了很多。
慢火焐也是個費(fèi)工夫的活，時間不夠有腥臭，時間過長變老變硬，影響口感。
陽光從案板爬上了鍋蓋，把鍋蓋縫里冒出的水汽染得金黃，大廚覺得時間到了，他的心開始狂跳。他拿出了那只存了二十多年發(fā)黃的避孕套，黃不啦嘰的依然很惡心。
大廚望望窗外，用火鉗夾著避孕套放到大鍋上方，鍋里的熱氣蒸騰上升，撲到他手上，凝結(jié)成形，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二十年前他老伴臉上的表情，二十年！
此時陽光大塊大塊地倒進(jìn)鍋里 ，那些肚絲在陽光中上了最奇妙的色，是金黃中的金黃。
一種神圣從鍋中升起，金黃讓大廚想起母親拾起他掉地上的饃饃渣，慢慢放進(jìn)嘴里的樣子，想起老人們說的寧踩個經(jīng)也不踏個饃饃的話。
他把避孕套從鍋口慢慢移開，選一個藍(lán)邊白底碗，從鍋里撈了幾根冬蟲夏草、三片鮮嫩的肚片放進(jìn)碗里，舀勺湯澆進(jìn)去，又搛了一塊生姜。碗里冬蟲夏草的土黃、肚片的嫩白、生姜的金黃、枸杞的鮮紅再配上藍(lán)邊白底碗，像一整塊雕工精致的昆侖玉。他把避孕套又夾起來，放在碗口上。
一股奇異的香味從鍋底飄起，在陽光下飛舞，他能看見味道在陽光里扭動著身體。甩了幾十年的抹布，炒了幾十年的菜，他的鐵鏟快刮爛了好幾個鍋，但他從沒有聞到過這種香味，也沒見過香味凝聚成形的樣子。
他拿起一只碗，舀了一點(diǎn)，慢慢呡了一口，奇異的香味從他舌尖直撲咽喉，在咽喉處一沖而下，在食道里跌落，慢慢聚在胃里。他甚至能感覺到這股香味滑入腸子，鉆入腸血管，竄到心臟，泵到全身。
一剎那大廚感到一種舒服感從胃部向四處噴涌，吹大了他的身體，他氫氣球樣在廚房里飄了起來，鍋里的水汽輕輕卷著他，沖刷著他。
他能看到一切的一切，平時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此刻全部莊嚴(yán)起來，那些和食物有關(guān)的東西肅穆如昆侖山頂?shù)陌籽?，自帶著豐滿的光芒。
那只垃圾桶里還閃著幾點(diǎn)碎銀子樣的亮光，他慢慢飄過去看進(jìn)去，發(fā)著碎銀光芒的正是他從牛肚里沖洗挑出的牛糞，而平時閃亮干凈的不銹鋼的切刀、勺、鍋鏟反倒像蒙了一層塑料布，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冒著熱氣的肚絲湯在鍋里金光閃閃，他在金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過往，他跟老伴翻牛肚洗腸子，他給別人做宴席甩抹布，他也清楚地看到了他手心里的刺，刺周圍像紅碧桃花，中間是白膿，快要潰爛了。
他在金光里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村里老人們常說一次呼吸用了千年，只有遇到這樣呼吸的人才會懂。巨大的響聲讓大廚從空中掉下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廚房地上，和他跌落的還有那只舀了肚絲湯的勺子。
他慢慢爬起來，鍋里的肚絲正慢慢地浮上來又沉下去，色澤剛剛好，那碗村主任的湯還冒著熱氣，手里全是汗水，沾在避孕套上濕不拉嘰的。
他拉開爐門，扔避孕套，卻扔到爐門的把手上，在把手上的熱量中滋滋作響，他又用火鉗夾進(jìn)火里，關(guān)上爐門。
試試湯，剛剛好。
他對著虛空說，你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拿起另一只碗，夾了兩筷子肚絲，舀了兩口湯，端起碗，把湯慢慢倒進(jìn)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