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父親”散文小輯 《天涯》2025年第1期|楊姿:把我留在了你熱愛的人間
編者按
《天涯》2025年第1期“散文”欄目,“人間·父親”散文小輯中趙荔紅、高鳳華、楊姿分別講述自己父親的平生,三位父親的社會身份各異、選擇不同,各自經歷種種的變遷,他們的個人史也組成了一部小型時代編年史。
今天,我們首先全文推送楊姿《把我留在了你熱愛的人間》一文,以饗讀者。
把我留在了你熱愛的人間
楊姿
一
2022年初,臨近除夕的一個上午,父親打來電話說醫(yī)生告訴他確診了肺癌,他的語速平緩,聲調正常。在他退休之后,疾病就悄然尾隨,連續(xù)兩次腦溢血使他從對自己身體的極度自信中變得有所警惕,這次確診也是腦溢血的愈后復查發(fā)現(xiàn)的。關于他之前的任何一次生病,都不是父親第一個告訴我,總是醫(yī)治有方了,信息才被允許傳到我這里。我明白他不愿意使我陷入對疾病的恐慌和憂懼中,所以接到這個電話,我也沒有露怯,用跟他一樣的節(jié)奏和語氣說,涪陵的醫(yī)療條件我不是太放心,咱們到重慶檢查后再決定治療的方案。
接下來就是在各個醫(yī)院之間的奔波問診,我像所有的患者家屬一樣四處打聽相關資訊,再反復比對那些多方打聽來的結論,終于決定采用陸軍醫(yī)院的手術方案。正月初十,父親切除了左肺。主刀醫(yī)生說雖然切得干凈,仍舊建議我們送標本到基因公司做檢測,以便決定后續(xù)的治療方式。在等待結果的那段時間,父親引流管的傷口一直感染,我不愿加重他的痛苦,就隱瞞了送檢的事。檢測報告出來,父親的基因結果沒有突變項。我從醫(yī)生辦公室回來只得跟父親講實話,因為沒有突變項吃不了靶向藥,只好采取化療的辦法,而且最好是術后四十天左右開始化療,但現(xiàn)在他身上的傷口一直不愈合,化療會加劇感染,就只有等傷口恢復再說。父親說,他早已知道我送檢一事,病房里那么多患友,人家都檢測基因,怎么可能獨獨他不檢測?然后說,既然要做化療,躲不過就積極些,傷口怎樣處理快就盡力配合。
于是,按照醫(yī)生說的徹底處理好腐肉并加快清洗頻率,父親幾乎隔天都要承受剪掉腐壞組織后黃紗條攪動清洗的疼痛,他說,剪就是了,我不覺得痛,盡量讓它不再化膿。每一次,我都暗暗想,這是最后的疼痛了,后面一定不讓父親遭這些罪,其實哪里知道,這才只是抗癌之路的開始。
父親對疼痛的忍耐,讓他得以如期化療。醫(yī)生的計劃是第一輪四次,每二十一天一次,差不多就是身體被化學藥物攻擊之后勉強復原就繼續(xù)展開對癌細胞的殲滅。熬過了四次,我們就每三個月復查一次,到第二次復查的時候,父親的癌胚抗原(CEA)指標就升高了。剛剛升高的時候,醫(yī)生考慮到結束化療才半年時間,擔心馬上用藥父親身體吃不消,就說復查時間縮短為一個月一次,隨訪再看。第一個月查CEA數(shù)據(jù)升高了一倍,CT檢測一切正常;第二個月查CEA數(shù)據(jù)升高了兩倍,CT還是沒有異樣。不能接受束手就擒的等待,這個階段我又開始遍地尋醫(yī)訪藥,得到的反饋也都和醫(yī)院的說法接近,總是要我們自己做決定,激進一點就上化療藥物,保守一點就再觀察。后來總算是訪問到MRD(Minimal Residual Disease)的檢測手段,說是可以通過檢測血液中的ctDNA來判斷體內是否存在癌細胞。聯(lián)系了燃石生物科技公司,他們也說MRD可以比影像學更提前發(fā)現(xiàn)微小殘留病灶。費用很高,即便是辦一個終身套餐依然很高,可我只想做證明題,證明父親到底有沒有問題。一個禮拜以后,結果出來了,是陰性。我拿報告給父親的時候,他說得把大家叫上吃一頓飯,這段時間周圍的朋友很為他擔心。
MRD的報告拿到手里還不到一周,父親髖關節(jié)出現(xiàn)了疼痛,他認為前前后后攪得家里很不安寧,便安慰我說,這個疼痛不是大問題,關節(jié)痛有一二十年了??墒?,疼痛迅速加劇,我們再到醫(yī)院一拍PET-CT,全身多處轉移。醫(yī)生無力解釋原因,找我談話只是說打算在第一輪化療藥物的基礎上增加免疫治療,有國產和進口兩種選擇,關系到選醫(yī)保還是全自費,因此要詢問家屬意見。談話間一位父執(zhí)來到辦公室聽到后,就回病房去和父親講了用藥的事。我正準備簽署進口藥的使用同意書時,那位叔叔拍了我的肩頭,告訴我父親有話跟我講。我以為出了事,小跑到父親病床前,他用了一種不像病人的口吻跟我講:“雙兒,爸爸知道你要治爸爸的病,但是有些病治得好,有些病不一定治得好。我們這樣的家庭,經不起重病的拖累。爸爸更不能給你留下許多負擔?!睕]想到父親突然說這些話,我原本就不打算告訴他PET的結果,現(xiàn)在更不能講了。我心里急得想馬上給父親用上進口的藥,還是沉著冷靜答道:“不是不能治了,報告顯示只是骶髂關節(jié)有轉移,醫(yī)生說進口藥效果更好一些,我承擔這個費用也不會產生爸爸說的那個影響?!彼麤]有再堅持,后面聽那位叔叔講,父親想的是當天順著我,等到第二次使用他就去跟醫(yī)生要求換國產藥。他不知道我一下子簽了兩年的合同。進口的帕博利珠單抗在國內號稱慈善贈藥,它的治療周期也是每三周一次,前四次使用自費,之后的兩年內用藥免費。其實四次下來的費用已經是天價,但抗癌家屬的心情總是不惜一切代價,而且因為慈善的名義,就使得這個用藥極其復雜,手續(xù)磨人,基本上用一次藥,中間的三個禮拜都在為下一次領藥完善手續(xù),可我也不覺得麻煩。心里就是一個念頭,即便治不好也要緩一下,萬一能踩一腳剎車呢。
又是卡鉑加培美曲賽二鈉的四次化療,另外擔心癌細胞對股骨頭的侵噬太快,給父親打了一種保護骨皮質的地舒單抗針劑,每四個禮拜一次。父親說,這個治療是不是太多了,周期怎么這么復雜?我說現(xiàn)在是關鍵時期,咱們得咬牙打下這個硬仗,周期我記著的,你不用惦記??墒?,這個硬仗沒有隨著第二輪化療的結束而結束,一個月復查的時候,癌胚抗原又開始飆升,情急之下我背著他改了報告單,但瞞得了一時,卻躲不過病魔的不斷襲擊。他越來越邁不開腿,連站立都使不上勁,整個大轉子失靈了。父親說,生點病倒是沒什么,就是生活要能自理,但真的癱瘓了,那也是身體要受的考驗。這不只是對他的身體考驗,也是對我的考驗,小敏說我已經把做科研的精神用在了給父親治病的事上,一年多來我不止一次地想過,當初如果不是學中文而是學醫(yī),是不是會更好。雖然無法棄文從醫(yī),但我還是拼命學習各種醫(yī)學文獻,只想著和時間賽跑,能夠更早了解到癌癥下一步會怎樣摧毀一個人的身體,我就能夠為父親做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抵御。
在親友的極力推薦下,父親喝上了中藥。我從幾百公里外拖回一麻袋多的藥材,父親說喝就要信,信更要喝。我也說,一麻袋應該就有起色了。父親是帶著信念在喝藥,但喝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消化系統(tǒng)就開始出現(xiàn)問題,我也不能說是因為中藥副作用的緣故,定期檢查癌胚抗原的結果我還繼續(xù)做著手腳,希望讓他保有信心。父親說,管一點用也是管,藥還是得喝,有點不舒服免不了的,治病本來也不是為了舒服。就在我飽受煎熬,不確定是不是放棄中藥的時候,父親突然半邊身體制動,我擔心是腦卒中舊病復發(fā),連夜送到急診,折騰半晚上得知是腦轉移。原先本有準備,我知道轉移總歸是攔不住,但癌細胞怎么一下子隨機到大腦了,我的腦袋也轟的一聲??梢呀涢_始欺騙,只能繼續(xù)欺騙下去,我以治療腦卒中誘發(fā)腦水腫,并輔助控制股骨頭癌細胞的破壞為由,再次把父親送回腫瘤科。
這次醫(yī)生沒有制定新一輪的化療計劃,只是說我們先試,如果有療效就繼續(xù)。他們采用了中樞滲透性較好的替尼泊苷做化療,希望能建立起血腦屏障,再輔以貝伐珠單抗做抗血管生成的系統(tǒng)性治療,半個多月下來,繼發(fā)性腦部惡性腫瘤壓迫神經的問題得到了緩解。父親能夠抬起手臂,活動指頭,他不斷地給我演示,表示說腦卒中問題解決了。因為療效還好,醫(yī)生建議我們連續(xù)做三次完成一個療程,仍舊是二十一天一次。在兩次之間,父親開始脫發(fā),他說前面我就在想,沒有掉頭發(fā)說明藥效沒發(fā)揮,現(xiàn)在頭發(fā)掉了,藥效假不了。剃發(fā)后,他變成了標準的化療頭,父親摸著頭皮說,再長起來的時候,正好下一次就開始了。
沒有等到下一次,父親以誰也沒有料到的方式,突然就結束了我們準備打持久戰(zhàn)的抗癌馬拉松。我知道最終的結局,但是我也被死神提前終止這份生命契約弄得憤怒、沮喪、無力而無助。
二
聽父親講述他最早經歷的死亡,是關于他的打柴同伴。他說爺爺奶奶是反對他去打柴的,主要還不是因為十二歲的父親挑一擔柴幾乎和柴捆一樣高,更重要的是打柴的地方山高路陡往返六十多里很不安全,可父親還是和馬武場上年紀相仿的孩子約好,先把打柴的工具藏在外面,再若無其事離開家門,以此避開大人的管控。有一天下山路上忽然聽到身后嗾的一聲,等他回身去看的時候什么也沒看到,只聽見柴刀一直往深澗下落不停撞到山巖的聲音,聲音從清亮變得輕微,最后再也聽不見一丁點聲響。打柴摔死人的陰影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父親和小伙伴又上了山。我問他,砍的柴是自己家里用還是賣了換錢?他說大多數(shù)都自己燒,偶爾也賣點錢,很少,賣的錢攢起來最多的時候有一角,拿一角錢給家里面的感覺就比賣柴時賺一分一分的感覺好多了。
打柴的時間也沒有持續(xù)太久,父親找到了一份更像樣的工作,十四歲的時候進了道班。道班的工作就是養(yǎng)路,每天來回二三十里地,修補鋪平路面的凹坑,清理疏通路旁的排水渠。父親講到養(yǎng)路的時候,就像經驗豐富的老工人一樣,把細節(jié)說得活靈活現(xiàn),把石塊打碎成什么樣的形狀會鋪得比較緊實,揚沙土的時候怎樣用力會鋪得比較均勻。他說那時候不但材料簡單,整個道班連設備也沒有一部,都沒有聽說過任何的設備,有時候運氣好,他們剛平整好一個坑面,就遇上卡車經過,司機對準開過去便可以碾得實貼,但有時候運氣也不好,會重新軋出坑來。
其實父親小學畢業(yè)之后,就趕上了中國教育的停擺狀態(tài),間斷性地接受的中學教育遠遠不如他去打柴養(yǎng)路習得的本領,他能辨識出各式各樣的樹木,說得清楚哪一種木質的樹更能做好柴,也講得出路基的力學原理和挖溝的結構方法。沒有老師,他的那些知識從何而來?這個問題沒法探究,而且,沒有完整念完中學的父親也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去了鄰近的鄉(xiāng)里,在鄉(xiāng)里面還成了代課老師。
“你都教什么?”我出于好奇問過父親?!笆裁炊冀??!彼f不分學科,也不分年級?!澳窃趺唇贪??”我更加疑惑了?!耙贿厡W習,一邊教?!备赣H告訴我,不要用如今的教育理念去衡量那個時代的教學,也不要認為鄉(xiāng)下就是一片荒漠,他們有自己的教材,也有各種因緣留下來的書籍?!翱傆兄档脤W的,總有值得教的。”這讓我后來理解五零后那一代人在恢復高考之后成為空前絕后的一批大學生有了很多思索。父親在代課的學校由于受到約束和阻止沒法充分準備復習,只考上了離家不遠的涪陵師專。我也問過他:“有沒有想過不去讀,再考一個更好的學校呢?”父親笑了笑:“你這是現(xiàn)在的想法,是你們這一代人的想法,我們只是想讀點書?!?/p>
1981年父親在涪陵師專畢業(yè),隨即留校任教,分配到基礎寫作學教研室。在他的同事和學生的回憶中,父親的教學從一開始就不是靠理論驅動,無論他讀過多少艱深的論著,他的課堂永遠是鮮活的,他到各地采風的素材,他進行各種樣式的文體探索的經驗,被他渾然天成地組織進他的教學活動中。他尊重學科體系,但不為其所困,用自己的寫作試驗建立了一個新系統(tǒng),這使他的教學區(qū)別于一般的寫作教學,也讓自己不同于專業(yè)的寫作者。等到我也考進中文系后,一位父執(zhí)跟我講,1986年父親入選了“四川省青年作家十人”,四川人民出版社打算給這十個新人出一套叢書,最后由于一些歷史原因導致出版計劃流產。我聽了之后回家問父親:“你寫的什么?”“記不清了?!薄翱傆杏浀玫陌桑俊薄暗谝黄切≌f《斗草》,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在南方的雜志上發(fā)的就很多了?!薄澳窃趺床蛔尦霭婺??”父親解釋說,不是小說本身的問題,而是整個思想界的空氣緊縮,取消出版是個偶然事件?!澳莻α四愕奈膶W熱情嗎?”“你這個娃兒,動不動就用這么重的詞匯,理解事情不要這樣簡單。那些都是文學的一部分,人的一生哪里就那么多的傷害?”
年輕的我還是很想看見父親年輕時候的作品,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一兩本雜志,一無所蹤,我不死心,再去問他:“怎么也得把處女作存起來嘛?”父親停了片刻,不是因為這個問題難以回答,而是他想和我說一些更大的話題:“我曉得你現(xiàn)在喜歡這些看得見的東西,當然,看得見的東西有它的好處,但是,你要習慣更多的看不見的東西,有些看不見的東西才是真正屬于你的?!薄澳鞘鞘裁??”我被他一下子說蒙了?!澳阋约喝グl(fā)現(xiàn)?!蔽液懿粷M意他的答案:“你比如一下!”“人的思想就是。”他讓我一個人發(fā)愣,自己走了。
這次簡短的對話我體會了很多年,真正做到更不知道要多少年。后來有一位父親的朋友建議我為父親出一套文集,我自然不能跟他講述這番話,而且我也確實無法搜集那些被他隨手散落的文字,但我心里認定父親已經不需要文集了。他不但沒有活在任何一種有形的文集之中,連他的日常工作和生活,都被他過得極其散淡,一切的條條框框都化為無形。
就在他身邊的友人無比看好他的才華,期待他有更令人驚喜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父親一頭扎進了民間文藝的調研。一方面是1980年代中后期國家七五重大社科項目“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推進到基層,另一方面是對民間的田野考察符合也復活了父親早年在山鄉(xiāng)成長的情緒記憶。父親跑遍涪陵的各個區(qū)縣、鄉(xiāng)鎮(zhèn)和村落,樂此不疲地搜集采錄故事、歌謠和諺語。我最初翻看《涪陵民間文學集成》的時候,并無半點民俗學的知識積累,只是被民間語言的機智俏皮逗得哈哈大笑,同時又驚異于身邊這些習焉不察的語言竟會如此豐富活潑。
編完集成,父親沒有一口氣做下去,而是接了一個電視劇編劇的活兒,寫涪陵的榨菜,叫做《神奇的竹耳環(huán)》。我之所以還記得這個事,那是因為不到十歲的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攝像機,當時根本不清楚編劇是什么行當,父親帶我去大概是湊熱鬧。我長大后想起這個事,問他,怎么沒有看到播出呢?他說,導演沒拍完,拿錢跑了。我說,你怎么會跟這么不靠譜的人打交道?他說,為家鄉(xiāng)做一些宣傳,哪里顧及那么多。我又挺惋惜,說,劇本浪費了。他說,那怎么是浪費呢,已經開拍了?;仡^想來,“竹耳環(huán)”這個意象很好,既描繪出榨菜制作工藝中用竹篾絲穿菜頭以河風吹干的最初起源,也把父親民俗調查中關于配方記錄下來藏入耳環(huán)以傳承的故事勾連起來。只不過《神奇的竹耳環(huán)》沒有面世,就像很多事情,父親都不去問結果,埋頭做完就完了。
進入到1990年代,哪怕是涪陵這樣一個小城,也和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城市一樣,全方位的轉型讓知識分子和無數(shù)的機會迎面遇上。我在2000年參加高考,考試之前填志愿,家里完全讓我自己做主,爺爺不知怎么就講起了父親在九十年代的若干機遇,爺爺說,讓你爸去走穴賺錢他沒去,去從政當干部也沒去,還有些出風頭掙名聲的機會他都躲了,就當他的教書先生,不離開師專半步。當時我們文科班的熱門志愿是填報財經專業(yè),我也動了那個念頭,爺爺?shù)脑拝s隱約觸碰了我說不清楚的潛意識,它讓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羨慕的人生選擇。父親從不覺得我的選擇與他有多大關系,過去連我自己都沒有仔細想過這個聯(lián)系,以及這個聯(lián)系的深刻性。一定程度上說,父親回避把他作為我的依從對象,他認為父一代和子一代應該各自過好自己的人生。直到2018年退休,他都沒有挪過窩,不挪窩不是做誰的表率,不挪窩是他從心而已。
從心而作,使得父親的行事與絕大多數(shù)人不太一樣。就好像周圍的人認為他應該珍惜天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一腳踏進民俗學的園地;就好像周圍的人以為他整理完庫區(qū)文化和巴國文化,要做一番學問研究的時候,他又開始為地方經濟和旅游開發(fā)服務。有次在飯店吃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包間茶幾上有本叫《大武陵》的刊物,出于習慣翻了一頁,看見卷首語那里赫然寫著父親的名字,讀下去也是他的文風。本來父親做什么我都不該吃驚,還是不解怎么又做起了旅游手冊,見面的時候說起此事,父親說旅游手冊并不容易做,做好尤其難,得依靠文化的涵養(yǎng)。我說,我不是要了解武陵山的開發(fā)細節(jié),我是對你參與開發(fā)比較意外。他說:“雙兒,你還是有很多的分別心。我原本以為你讀了那么多書,有了長進。看來你還要努力?!边@無頭無尾的教育使我摸不著頭腦,見我不做聲,父親接著說:“創(chuàng)作也好,研究也好,的確是為全人類,但客觀上說,也是為自己。人不要眼里只裝著自己做的那點事情,一輩子也要做點在社會中能見著自己的事?!蔽蚁耄B當下的影視劇都不敢這么寫臺詞,父親能這樣說,真不是一點半點的底氣。
三
最后,父親就那么底氣十足的躺在殯儀館大廳那個用黃白菊花鋪就的花臺里面。他的學生幫我承擔了喪儀料理的瑣碎事務,我站在他的身旁除了鞠躬回禮,便可以默默望著他。他不再回答我的一切問題,讓我在無盡的思索之中去找尋答案。
如果不是主事的學生介紹,我基本不認識前來悼念的人,我也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的學生來送父親最后一程。他們的性別、年齡、職業(yè)、身份各不相同,但他們給我講的話都是相同的,父親與他們亦師亦友。父親沒有著作等身,也沒有權勢資源,更沒有學者的帽子光環(huán),只有一身粉筆灰,我無法想象,他怎樣成為學生一生都信賴的友人,并且不是一個學生,也不是一屆學生,而是遍布在父親幾十年教書生涯里處處都有的學生。想到如今我也在高校教書,這是填高考志愿后,我第二次產生了對父親的羨慕。他的學生告訴我,哪一次的同學會,都沒有這一次的人來得齊。我無從判斷人有多齊,但我看到了父親生前因為爭執(zhí)賭咒不見的兩位伯伯徹夜促膝長談。
大約是微信開始在父輩那里流行起,一些過去沒有顯形的分歧就逐漸在他們之間開始出現(xiàn),自媒體時代常見的標題黨新聞、情緒化審判、道德式站隊……一旦進入他們的朋友圈,就似乎成倍發(fā)酵他們的感情,讓他們的感情在經歷了歲月磨洗之后,突然變得敏感、纖細和脆弱。年過半百的叔叔伯伯們認真起來,是可以大打出手的,他們也不止一次把父親叫去做一些裁決。我都是事后聽說那些面紅耳赤大動干戈的故事,認為父親處置一定很為難?!耙膊浑y,就是讓雙方都去認真想對方的說法。其實大家都是只根據(jù)自己了解的那一部分信息,就開始捍衛(wèi)自以為牢不可破的真理?!备赣H說,他們那一代人都是從對立場、真理的過度簡化中走過來的,經過之后就應該對其有一種天然的戒備心。“但是,如今的媒體確實很有迷惑性,沒接觸過傳播學的人自然也容易跟著跑。最重要的還是我們知識結構都太單一了,如果不懂經濟,不了解軍事,不跟進科技,就急于表態(tài),也只能是表表態(tài)?!币幌伦幼屛蚁肫鸷芏嗄昵案赣H問我知不知道托馬斯·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多久可以買得到的事,而那時候我對托馬斯·皮凱蒂還一無所知。“當然,表態(tài)也沒有什么不可以,老百姓關心天下事自然就要表態(tài)。但是得問問自己,表態(tài)是出于公心,還是從個人利益出發(fā)的考慮。”
“他們最后聽不聽你的建議呢?”我問父親。
“是不是真的聽,自己內心才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覺察不到的思想禁區(qū),突破并不容易?!备赣H若有所思,“其實,硬碰硬去改變現(xiàn)成的觀念太難了,文學倒是可以有所作為?!?/p>
“文學能夠做什么?”我一時沒有聽懂。
“實話說,我們這代人經歷的社會變化是很復雜的,小到家庭,大到全世界,不說天翻地覆,但也確實看到了一個嶄新的社會。很多人自覺自愿用一些名詞來框定自己的人生,可是不是貼切呢,自己根本不去想。要說左與右,激進與保守,革命與改良,這些固定詞語和一個普通民眾是有距離的,我們擁有的是遠遠比這些詞語更難以界定的個人歷史。文學恰恰可以把那些思想家處理不好的概念重新表述出來?!?/p>
“怎么表述呢?”我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好奇心。父親說每個人的記憶都在不經意間塑造自己的行為,如果僅僅依靠他人的總結去對應自己的人生,就發(fā)現(xiàn)不了原本參與社會進程的初衷,而這個初衷就隱藏在被大多數(shù)人忽略的記憶里面?!拔膶W在把握記憶這方面是擅長的,或許解決你那些叔叔伯伯的問題也有可能。”關于記憶的研究我也讀過一些,能不能有父親講的那個大作用,我顯得有些遲疑。父親那天的興致很高,繼續(xù)跟我講他的體會,他說如今提到公社,或褒或貶都是大口號,但我們這代人最初聽到這個詞多是在兒童時期,既不是巴黎公社,也不是人民公社?!拔覇栁业溺郯?,公社是什么?你幺爺爺拿了一張紙,用鉛筆給我畫了一輛小汽車,然后指著畫說:‘公社今后的路上,跑的都是這種小轎車。’我第一次理解到的公社,其實是速度?!?/p>
1964年馬武修建完成第一個水電站,因此全鄉(xiāng)的人第一次用上電燈,這種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改變令人振奮,父親說還記得大家都唱《馬武公社開鮮花》,歌詞把電燈發(fā)出的雪白亮光比作鮮花綻放。那一年父親九歲,公社對他來說又意味著光明。無論公社后來如何發(fā)展,但速度與光明對一個兒童的影響實際超越了流行的宣傳以及對宣傳的種種解釋。“只不過也要注意記憶不是一個本質性的事物,處理起來要非常小心。”父親似乎有一個重新寫作的計劃,我表示對這個創(chuàng)作的發(fā)明很認同,催促說要趕緊寫出來,他說得等病好一點,站得起來,走回馬武去看一看,再組織材料。
自從骨轉移后,父親就沒有擺脫過癌細胞對骨皮層的噬損,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癌細胞正在蛀毀一個健康軀體,也毀壞著那個有關記憶的寫作計劃。父親沒有站起來,躺在床上的時間一天一天遞增,到后來在病床上更是連翻身都困難,他沒有露出過一絲對久躺的厭倦和煩悶,總是提著興致跟前來探訪的友人談天說地。他甚至不肯承認夜以繼日的疼痛影響了他的睡眠,醫(yī)生觸診后還是建議服用止痛藥和安眠藥,我試著問他是否愿意吃一點緩解疼痛的藥物,可以讓他躺著稍微好受些,他非常堅定地拒絕了,我只好把止痛的鹽酸羥考酮和安眠的右佐匹克隆分裝進維生素的藥瓶子,后面又悄悄加量。就在父親帶著戰(zhàn)勝疾病的頑強意志等待第三次替尼泊苷的輸注治療時,趕上了社會面的新冠肺炎流行,再加上左肺葉的切除造成了結構性自愈障礙,他的肺部出現(xiàn)了非常嚴重的感染,反復高燒二十來天都不退。前后做了兩次纖支鏡,檢測出他所感染的病原體確實比普通人多出幾倍,醫(yī)生給了聯(lián)合抗炎用藥,終于有了轉變。頭一天晚上,他對我講,只要退了燒就好了,就可以爭取正常化療,他還約了兒時的玩伴打算去馬武,我說感染控制了我們就出院,春節(jié)的時候就可以去,為了讓他更高興一點,我又補充說“記憶的工程就要上馬了”,他點了點頭。
第二天午后,父親一下子覺得呼吸困難,醫(yī)生診斷是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突如其來的急轉直下,實施床旁搶救仍舊無效,醫(yī)生征求家屬意見是否進ICU。我之前和父親討論過這個問題,要不要維持沒有實質意義的生命體征,他說要留給生命最大的尊重,我也親眼見過父親當年簽署爺爺放棄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的同意書,即便如此,生死之間的決斷放在自己手里還是不一樣,也許這是父親給我出的最后一道題。沒有進重癥監(jiān)護室,我們把父親送進靈車。我坐在他的身邊,眼淚決堤,不知道他是不是滿意我的答案,但父親終于可以不再承受肉身病痛的折磨,管它癌細胞下一輪從哪里轉移!靈車疾馳在重慶回涪陵的高速路上,駛入比黑夜還要黑的黑暗之中。
四
從小到大,父親對我?guī)缀鯖]有多少肯定的評價,我不在場的時候是否有過贊成和表揚不得而知,但面對面的時候,他開口一定是批評。中學階段,我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當他回家的時候,我比平時更謹慎,可他見到我的時候,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我的各種缺點。長大后我去外地念書,寒暑假回家,他也不會因為聚少離多而少加批評,批評的話不多可分量很足。再后來我參加工作,做了老師,自己也開始教學生,在他面前,還是很怕出錯。其實,父親并不會介入到我的人生重大決定中,他給我充分的自主權,也不干預我的各種選擇,讓我試錯并自己承擔后果。他信奉自力更生,給了我很大的闖蕩空間,可能是我自己性格使然,他的批評被我變成一種意識中的批評慣性,做一件事潛在地會想到他可能的批評,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以至于我總想做得更好,獲得他的認可。然而,在讀書升學就業(yè)的每一個大事件上,我都不曾得到他的贊許。
評上教授之后,我很激動地給他講自己是全票通過。他淡淡地說,三十四歲解決正高職稱,的確是好事,但文科教授的資本不是年輕?!澳慵热粵]有職稱的后顧之憂,就要想一想接下來應該做什么事能真正對人文領域有價值。多發(fā)一篇文章多做一個課題,不能證明文學研究的意義?!蹦翘煳业膱笙玻兂闪怂麑Ξ斚挛膶W批評的反思,“如果你要做當代文學的評論,要對你和你的同行現(xiàn)在的做法有清醒判斷,寫的評論是不是可以給同時代的文學提供新的東西?!备赣H從來不怕提出的目標過于高遠,他說出來的話就沒有一個最低和最高標準的區(qū)別,似乎這個標準本來就該是那個樣子,他是那么認為的,讓我也覺得,自己又出了問題。
可能是出于怕碰壁,也可能是自己并沒有多大的進步,我越來越不敢匯報任何與自己工作和治學相關的情況給父親。直到父親生病,有一天他突然轉了一條公眾號推送的我的文章給我,忐忑之間我還不知道怎樣回復,他竟然發(fā)來一個大拇指表情。那篇文章,我心里有數(shù),其實并沒有達到他的標準,他只是想告訴我,我并不是那么的不成器。在他生病期間,是一生中我們父女相處最長的時間,也是聊天最多的時間,他過去的那種嚴厲沒有了,有時候還會引導我說一些自己的想法,然后他就適時鼓勵一下。
精力許可的時候,他還會講一些過去不曾和我講到的做學問的細節(jié)。有次父親和我說起涪陵的白鶴梁,他說白鶴梁題刻在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錄之后名氣陡然增加,中外學者都去研究這個坐落在長江中央的石梁,但很多研究其實對于理解白鶴梁的意義幫助不大。比如一些學者去考證石梁上某一塊碑文的作者是誰,生平如何,與涪陵怎樣發(fā)生聯(lián)系,他說這些看上去很學術,但是,并不能回答白鶴梁上一千多年來石刻綿延不絕終而形成石刻傳承的原因。他認為必須從民間文化和本土文化的角度去發(fā)掘和闡釋,他告訴我,目前石梁上最早的時間記錄來自唐代的涪州(涪陵古名)太守,因為有一年冬季長江水位下落,露出了梁上的兩尾石魚,太守發(fā)現(xiàn)石魚眼睛模糊,于是找人重新鑿刻,遇上那一年風調雨順,農業(yè)大豐收,便勒石記載“石魚出水兆豐年”,這個說法就此在涪州百姓中間流傳開?!笆紫犬斎皇鞘~的水利價值,調查發(fā)現(xiàn)石魚眼睛的水位正好與黃海水平面零度線一致,這是古人掌握自然規(guī)律科學準確性的結果。但為什么恰恰是石魚眼睛而不是其他符號?”父親繼續(xù)解釋,石魚淹沒在水下,眼睛如要風化就離不開一次又一次露出水面的時間,所以石魚必然早于唐代而刻,從魚的鱗甲有三十六片來看,與巴人關于圖騰的記錄就吻合了。巴人最早有四支部落,分別以魚鷹蛇虎為圖騰,水邊的那支以魚為圖騰的部落不但農業(yè)發(fā)達還精通造船,《史記》上就有關于巴人參與都江堰修筑的記錄,這樣石魚和水的關系,水和農業(yè)的關系就聯(lián)系起來了?!斑€得思考這一百多段的石刻,沒有一個字是出自老百姓,沒有一塊是無名氏碑文,就靠達官顯貴的碑林能不能產生石梁那么深遠的傳承力量?”父親說假設某朝某代執(zhí)政者但凡加以倡議,這道石梁上早該是刻得密密麻麻的官樣文章了,歷史證明沒有哪一任做過這樣的事,石梁的影響顯然也不是直接來自官府。那么,讓石梁產生影響的只能來自老百姓,每逢水枯石魚現(xiàn),整個涪州城萬人空巷,老百姓傾城而動,登梁感恩天地、祈愿豐年,成為當?shù)刈钣刑栒倭Φ拿袼谆顒?。父親最后說:“什么樣的研究都有一定的價值,但對白鶴梁來說,不討論它的文化典型意義,不追究文化的慢生長性,無論怎樣考古都枉然。這么一塊光禿禿的石梁,聚集起號稱‘水下碑林’的石刻,并且代代延續(xù),最重要的原因就在與老百姓生活密切相關,文化與人民的生活聯(lián)系,才能生而不死?!卑凑战裉斓膶W術規(guī)范來講,父親有些不合規(guī)矩,可恰恰是這個不合規(guī)矩,才是他學術發(fā)現(xiàn)的生機與動力。
細細想來,父親一生并沒有在學術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教書育人各個方面做出過區(qū)分,或許還包括了他誠交友人、照護姊弟、敬孝父母也并無本質的不同,一切的人和事對他來說都是等而化之,他都用純真之心去最大程度地關切著每一樣,在他眼里,人間的每一樣都值得熱愛,現(xiàn)在,他把這個人間留給了我。
2024年1月31日
【作者簡介:楊姿,學者,現(xiàn)居重慶。主要著作有《20世紀中國鄉(xiāng)土的浪漫書寫》《“同路人”之上:魯迅后期思想、文學與托洛茨基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