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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淅水無言
來源:光明日報 | 劉先琴  2024年12月20日09:05

八百里丹江水,奔涌至河南淅川境內,在一座大壩前緩緩回轉,被連綿的伏牛山攬入懷中,形成南水北調渠首水庫。那一泓與蒼穹坦然相望的清水,在日月星辰的照耀下碧透深邃,似乎凝成一塊悄無聲息的巨大寶玉,令人想起“靜水深流”4個字。

然而,在河南省南水北調渠首生態(tài)環(huán)境監(jiān)測應急中心年輕的監(jiān)測員眼中,這泓碧水時時刻刻在跳動著脈搏。當小舟駛向水庫深處一個個監(jiān)測點位,他們站在船頭,用深水采樣器采集水質樣品,溫度、pH、溶解氧、電導率、濁度……閃爍跳躍的數(shù)字定格在每一項指標欄內。幾乎在同一個時段,遍布在1000多平方公里水面上的20多個站點,分別用人工采集、水質自動監(jiān)測站自動監(jiān)測等不同方式,更有來自不同監(jiān)測項目的水質樣品,集中到兀立在九重嶺下的監(jiān)測實驗大樓內,在108間實驗室里,40多位有著研究生或本科學歷的專業(yè)人員通過儀器反復測定,于是,那泓無言的碧玉,成為繁星般閃亮的數(shù)字,閃爍在監(jiān)測實驗大樓大廳里那方電子屏幕上。

每一天每一年,他們用精準證明著每一滴水的純度;每一年每一天,他們以忠誠丈量著庫區(qū)的每一塊土地……

一個人壘砌的“長城”

依托伏牛山天然屏障蓄水、為京津華北供水的南水北調工程中線干渠全長達1432公里。要保證一渠清水北上,必須防止水土流失。淅川縣地處秦嶺余脈,集山區(qū)、庫區(qū)于一體,生態(tài)環(huán)境脆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境內石漠化面積達125.8萬畝,其中,重度石漠化面積52.3萬畝、潛在石漠化面積73.5萬畝。石漠化面積占全縣國土總面積的30%、林地面積的65%。而如今,乘船在碧波蕩漾的湖面遨游,但見沿岸濃綠鋪蓋,滿山蒼翠,綠樹攜碧水與藍天相接。

“太子山深入庫區(qū),地形最復雜,蓄水工程開始的1975年,我們就成立了一個青年綠化隊,專門負責這片山林。”同行的林場負責人陳人范介紹說,“那個最難到達的山頭,就是以一個隊員名字命名的,叫秋娃嶺。”

一個普通人的名字與大山同在,值得探訪。

翻山,越嶺,在沒有路的地方問路,終于,在將幾道陡坡甩在身后時,我看到了秋娃的存在。

時值深秋,水畔的山頂上,雜樹開始落葉,被野藤秋草纏繞、已經(jīng)分辨不出道路的小徑盡頭,一座石屋坍塌在枯枝敗葉之中。依稀可見的門框遺跡,幫助我們辨認出這堵墻后面是住房,那邊矮一點的是廚房,旁邊更低矮的一堆石頭,顯示主人可能用它圈養(yǎng)過家禽……

“那時綠化隊條件老差,秋娃看管的這片林子地形最復雜,回隊部得走兩天。這座山上原來有座石頭房,他干脆一人住這兒,吃的用的全靠半個月來一次的給養(yǎng)船運過來?!眻鲩L介紹說。

“這是院墻嗎,咋這么長?”亂石舊房前,一段清晰可見的石頭圍墻,蜿蜒伸向遠處。

“這是秋娃為了防止牲畜毀樹,三年里壘成的石頭墻,好幾公里呢!”

一人,三年,幾公里。瞬間,天際線下的這些石頭似乎有了靈性,還原了鐫刻在它們身上的場景——

還是那群灰雀,每天早上,它們都會在第一道霞光里,準時叫醒秋娃。

起身,捧一把昨天背上山的涼水洗漱,到門口的灶火間點燃柴草,下意識向那孔權當窗戶的石墻開口處往外眺望,見江上風平浪靜,秋娃就多抓了一把玉米糝兒撒進鍋里。今天該來的給養(yǎng)船不會耽擱,那堵墻拐彎處需要的大石頭,得有力氣托起來壘上去,吃稠點吧。

位于丹江口水庫出水口的太子山,是丹江水流入南水北調中線干渠的最后一道屏障。三萬多畝山地由五道嶺組成,宛若一只手掌伸進水中,地形復雜,交通不便。秋娃他們第一代護林人到來時,這里巖石裸露,不知磨禿敲斷了多少把鐵鎬,才在石頭上鑿出一排排坑窩。他們還從山下背土運水,種下一棵棵樹苗。風大,會把根未扎穩(wěn)的樹苗吹走;天旱,會把剛剛冒出的嫩芽變成枯葉;山洪,更是卷走一切生機……護林員發(fā)明了“底肥栽苗”:在石坑里先鋪上腐熟的落葉雜草,用泥土封實,在上面栽苗培土,這樣栽種,樹苗扎根牢固,容易成活。為了保護好這些來之不易的幼苗,40多名護林員分成片區(qū),每人把守一段山嶺。秋娃守護的這段嶺與鄰省交界,經(jīng)常有不知誰家的羊群牛群跑上山頭,啃食樹葉,咬斷樹干。秋娃準備了長長的樹枝,背上一大袋石子,揮桿擲石,滿山驅趕。日出日落,陰晴雨雪,只有秋娃一人守護著千畝山林,一眼沒看見,嫩生生的樹苗就葉損枝斷。秋娃心疼啊,一跺腳甩掉石頭袋子,下決心壘一道石頭屏障,將這些脆弱的小生命保護好。

山上最多的是石頭,用不完的就是自己身上的力氣。秋娃先從牲畜出沒最多的那道溝口開始,螞蟻搬家似的把一塊塊石頭從周遭搬到一起,排成長隊。起初,垛上兩層石頭就開始不穩(wěn),久了,秋娃學會挑選大塊、比較平的放最下面,圓的放中間,間隙用多棱小石塊支穩(wěn)塞滿……一道石頭長城,在一個人手下,順著山勢蜿蜒開來。

撥開野蔓荒草,我們找到那道半人多高的石頭長城。這道“長城”內外,當年的小苗已經(jīng)長大,一棵棵枝干粗壯直插云端,林海中,不仔細查找已經(jīng)看不到石墻的存在,猶如一群長大成人的孩子,不再需要母親的護佑。

多想知道,那些籮筐般大小作為墻基的石頭,秋娃抱起時會不會失手砸傷手腳?江上風云變幻,給養(yǎng)船會不會被風浪阻擋?沒有口糧的日子用什么果腹?人皆血肉之軀,一旦頭疼腦熱,秋娃怎樣醫(yī)好自己?

場長似乎猜出了我的疑問,告訴我:秋娃大名叫張好秋,現(xiàn)在沒啥人知道他的事兒了,他家窮,娶不起媳婦,一直單身住在山上,是本家侄子為他料理的后事。又說,秋娃常年守山得了風濕病,走的時候十個手指都變形了……

淚目,抬頭,赫然驚見石屋上空挺立的,是一株株筆直的苦楝,秋風從掛果的枝間吹過,送來陣陣苦澀的香氣。

專業(yè)書籍中有記載:苦楝,耐寒耐堿耐瘠薄,花朵細小奇香,根系易入土……

凝固的述說

清晨,臨河依山的淅川縣上集鎮(zhèn)籠罩在淡淡的霧靄之中。在南陽市13個縣區(qū)里,這兒距離市區(qū)最遠。打破這個偏遠小縣城寂靜的,是每天早上縣化肥廠上班的人流。但見工廠敞開的大門前,一撥撥人流從各個路口涌來,那時不多見的自行車,一輛接一輛的進入廠區(qū)?!@是幾十年前的情形。

“我們廠效益那時叫個好啊,業(yè)務員現(xiàn)場帶著現(xiàn)金,排隊等著買我們的化肥?!睆S長王運斌說起當年的場景,眼睛都亮了起來。

1974年建廠的淅川化肥廠,投產后很快從年產量三千噸發(fā)展到上萬噸,供應周邊3個省市8個縣100多個鄉(xiāng)鎮(zhèn)。廠里有1500多名職工,是縣里的納稅大戶。

南水北調工程開始蓄水后,工廠就千方百計降低污染,成為全省率先達到工業(yè)無污染標準的企業(yè)。后來,供水標準逐漸嚴苛,由原來每噸水含氨80毫克降到30毫克,縣里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規(guī)定每噸水含氨15毫克。不久,化肥廠接到了關停的通知。

“那是2003年8月16日,文件號是‘2003豫環(huán)37號’,8月20日,我們關停了全廠所有設備?!蓖踹\斌幾乎不假思索,開口就說出了20年前的這個日子。

看著全廠熱騰騰的機器慢慢冷卻下來,守在各個崗位的工人久久不愿離開?!暗诙?,我一大早來到廠里,看到傳達室的師傅一邊慢慢關上廠門,一邊無奈地說,老了記性不好了,以后沒有人來上班了……”在王運斌的話語停頓里,我看見那位守了幾十年廠門的師傅,每一道皺紋里都寫著落寞。

“就是那一刻,我打定主意,一定要保住這片老廠的建筑?!?/p>

到了,這里像一幅20世紀工業(yè)景象的巨型繪畫:高塔、管道、煙筒,整齊劃一的車間,斑斑銹跡是油畫厚重的色塊,小徑上的荒草散發(fā)著久遠的氣息。

可在王運斌眼里,這里面蘊藏著說不完的故事:這排管道,是脫硫車間,別看現(xiàn)在銹成鐵疙瘩,當年可是經(jīng)過四五次改造設計,光省里的獎項都得了好幾次呢;當年負責管理造氣崗位這個大鐵柜子的,是個回鄉(xiāng)知青,后來成了省里的勞動模范……這是合成塔,看見中間那個修理臺了嗎,肥料就是在這里合成的,里面壓力超過每平方米400公斤,溫度最高時可達300度,最低時零下80度。那年為減排達標上了新工藝,合成塔內部瞬息萬變,分分秒秒眼睛不能離開儀表,我在上面蹲守了16個小時,連下雨也沒有下來。試驗成功,產量提高好幾倍,污染降了兩個百分點。

“這是篩煤車間,我剛進廠就是從這個崗位干起的,戴上防塵帽還要用毛巾捂住口鼻,下班出來吐口唾沫都是黑的。但是心里高興啊,當時工廠到宋崗大壩突擊隊選拔工人,在幾百個小伙子里挑上了我,頭天還在工地搬石頭,第二天穿上工作服領工資,咋能不好好干呢!”

若干年后,當王運斌成長為技術員、總調度、副廠長時,他才明白,蹲守塔頂舍命成功減排,保護的是自己在突擊隊拉石頭砌成大壩里的那一庫清水。而且,從那時至今的所有歲月,都與此緊密相關。

化肥廠停產后,安排職工到減震器廠上班。為新廠盡快投入使用,王運斌把自家的房子抵押給銀行填補資金缺口?;蕪S原廠址是縣城的黃金地段,一撥撥地產商找上門,說把這些破銅爛鐵拆了吧,空出來的地可是“金價”啊,王運斌根本不接這個茬,一次次向上面申報工業(yè)文化遺產。

拿到批準證書的王運斌,如今信心滿滿,尋思要用幾大色彩營造氛圍、突出功能、保護遺址——煤處理車間要用黑色,蒸汽爐用紅色,水是綠的,大水罐子要用這個顏色,成品車間用氨氣原本的黃色……講解員就用咱老職工。

也許,正因為有這片鋼鐵地標的屹立,那一庫清水,年年月月,才會無悔無怨地流向北方。

夢里的麥秸垛

“俺媽說她來相親時,到村口心里就有數(shù)了,那時候村里的麥秸垛一座挨著一座。”

淅川香花鎮(zhèn)“小偉飯店”整潔的餐桌前,張小偉說起體現(xiàn)村里貧富的麥秸垛時,用了“那時候”這個詞。

小偉說的那時候,是南水北調工程通水之前。他家祖輩就生活在丹江岸邊。那時江邊有大片的灘涂,隨水位漲落時有時無,被稱為“水落地”,不在交售公糧之列。浪濤卷上來的土肥沃細膩,撒上種子啥都不用管,到季節(jié)收割就是了,家家糧囤冒尖。

蓄水后,水落地沒有了,村民靠水吃水,開始經(jīng)營網(wǎng)箱養(yǎng)魚。丹江水好,魚兒不生病長得快。小偉家里貸款經(jīng)營100多個網(wǎng)箱,媽媽是湖北人,熟悉南方人的養(yǎng)殖經(jīng)驗,用繩子把鮮魚拴了,一條條養(yǎng)在碼頭客船淺水處,提上來活蹦亂跳??腿苏f,淅川這家賣魚像賣牛,牽出來一條比一條肥實!俺家賣魚出名了,幾年下來,房子翻修了,還買了條船,捕撈時還可以帶客人看風景吃鮮魚。

但是,隨著南水北調通水臨近,網(wǎng)箱養(yǎng)殖也被取締?!鞍硟煽谑刂W(wǎng)箱里搖頭擺尾的種魚蹲了一夜,天明了,一箱箱解開網(wǎng)鏈,一群群活魚隨著我們噗噗噠噠的眼淚游走了?!?/p>

“誰都知道舍小家顧大家,但是,徹底明事理是這兩年。”

小偉說的“事理”,是通水后嚴苛的環(huán)保治理,讓淅川掛上了“國家生態(tài)文明建設示范區(qū)”的綠色標牌。當年舍棄的水落地成了各種水生植物和鳥類的天堂,稀有保護動物白鸛、朱鹮成群結隊在藍天下飛翔,在清水上遨游,青頭鴨更是以濕地為家,安心筑巢生蛋繁衍子孫。各路游客尋蹤而來,小偉從事水產業(yè)時練就的烹飪技術派上了用場,住宿餐飲一體的民宿成了網(wǎng)紅。他展示著手機上的攝影群:“大家聽我的,啥鳥該來了,啥樹開花了,住下來就十天半月,瞧,立秋來看水母的那一幫朋友把我家客房提前預訂完了……”

與張小偉相比,淅川老城鎮(zhèn)險峰村后靠的移民就多了一份艱辛。

眾所周知,為跨世紀工程蓄水離開故鄉(xiāng)的淅川人有數(shù)十萬之多,少為人知的,是未離故土的一部分百姓。隨著水位上升,他們的村子后移了好幾公里。在新村道路飲水公共設施尚未完善的過渡期里,他們經(jīng)歷了莊稼佬變果農的人生轉型。

“過去誰家門口沒有幾棵瓜果梨棗樹,不用管照樣吃果子,咋成片當成事種植,就那么難伺候!”險峰村黨支部書記李紅超一邊拿出碩大的石榴請我們品嘗,一邊道出這些果子的來之不易。

丹江口水庫蓄水淹沒不少平原后,留下的大多是山坡丘陵地段。對于遍地溝坎的山地來說,種植果樹能夠在保護水源同時提高村民收入。讓果樹早扎根、早結果、結好果并非易事,僅為果樹拉枝,就需要一年四季4個步驟,“春拉促枝,夏拉成花,秋拉開張,冬拉成形”,李紅超如今熟練說出的基本技術,當年可是一件令人作難的事情。

“開始,大家都想不通啊,種個莊稼咋就能污染水庫呢,種個果樹咋就要費恁大事兒呢,澆點水往天上長就是了?!崩罴t超說,“政府派來的技術員老崔不急不惱,拿出圖片給我們看,送手冊讓我們學,還從外面帶回來果子給我們嘗。別說,咱淅川還沒有見過這么好看好吃的水果呢。大夏天的,老崔往園子里一蹲就是半天,一分錢不要教技術,咋能虧了人家一片心?!?/p>

“犁耙鋤頭換成鏟子剪子,咱得從頭學,用斧頭劈楔子、插樹下拴繩拉枝,不小心扎住手心是常事。剪不結果的樹枝,半天下來指頭磨出血泡。不過這樹苗和莊稼一樣的,就是你對它用心,它就對你好,頭年扎根,第二年開花,第三年收購果子的大汽車就開到地頭,一畝地賺萬把塊錢沒問題?!?/p>

目前,淅川全縣已經(jīng)發(fā)展杏李、柑橘、軟籽石榴等生態(tài)林果23萬余畝,其中標準化產業(yè)園達8萬畝,全縣林果業(yè)產值達6億元,生態(tài)林果產業(yè)帶動庫區(qū)10萬群眾致富增收。水庫周邊森林覆蓋率已達61.7%,地表水斷面水質達標率100%。

“我特別想對已經(jīng)用上丹江水的北京朋友們說一句話,請珍惜和節(jié)約水!”這是作家周大新在南水北調工程通水全過程介紹座談會上,有感而發(fā)、一字一句說出的,就像他同時流下的眼淚一樣晶瑩、真切。

淅水無言,淅水之光日月可鑒。

(作者:劉先琴,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