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徐彤寫作:越過風雨橋
十二年前,一道命令把我調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坦率地說,當主任可以,當老師不行;寫書可以,教書不行。在我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這門手藝,師傅帶徒弟往往行之有效,可是在課堂上,面對基礎參差、稟賦各異的前高中生,要想把創(chuàng)作的那點經(jīng)驗和竅門灌輸下去,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到軍藝工作,正好趕上徐彤那一屆即將畢業(yè),十篇論文擺到面前,頭都大了。當時心想,我要是把學生的論文都看明白了,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是更會寫小說呢,還是不會寫小說了? 可是,看不懂還要看,還要打分,還要寫評語。想想,真是一件尷尬的事情。
后來徐彤考研成功,選擇我為導師,在簽署“雙向選擇協(xié)議”的時候,我跟她有言在先,我只負責指導創(chuàng)作,至于做學問、撰寫畢業(yè)論文,恐怕愛莫能助。她毫不含糊地表示,她只跟我學寫小說,其他學業(yè)方面的事情,由她自己搞定。于是,徐彤成了我名下的研究生,也是我教學生涯唯一的學術碩士。這回可以放開手腳教她寫小說了吧,可還是不行,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個學生不好帶,一是因為她讀書太多,你講什么她都知道;二是她太有主見,你講什么她都要琢磨琢磨。好在,在多次交鋒中,我也暗暗受益。教學相長,弟子不必不如師,的確是經(jīng)驗之談。
我對徐彤的認識,是從她的畢業(yè)論文《王昌齡邊塞詩新探》開始的,洋洋灑灑三萬余字,看得我頭昏腦漲。王昌齡的詩讀過,但是不系統(tǒng),也不深入,囫圇吞棗,一知半解,而尚在讀本科的徐彤卻像一個學究一樣,上至美學特征,下到形式體例,旁征博引,條分縷析,閱讀這樣的論文,簡直就是應考,哪里還顧得上吹毛求疵呢,只好大筆一揮:優(yōu)秀。
能在徐彤面前顯示一點師道尊嚴的,只能拿作品說話了。記得當時國家廣電總局有一個“青年編劇扶持項目”,指定幾所高校,每年評選十部電影劇本,入選者獲獎金兩萬元人民幣。我接手評審的第一屆,就有徐彤的《朱砂痣》,詳細情況記不得了,反正寫得很好——順便插一句,徐彤在軍藝讀書時期連續(xù)三年獲得這項榮譽,共獲獎金六萬元人民幣,也就是說,這個學生一邊讀書,還捎帶著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后來,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們不得不修訂政策,規(guī)定一個學生在讀期間,入選“青年編劇扶持計劃”,最多不得超過兩屆——這是后話了。
《朱砂痣》我不僅看懂了,還毫不客氣指出這個問題那個問題,讓她嚴格按照我的意見修改。她確實照辦了,而且改后的稿子超出我的預期,我不認為這是她屈服于我的“主評委”頭銜的結果,在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方面,她對我不得不服氣。
以后斷續(xù)知道了《朱砂痣》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些情況,好像有點神奇。據(jù)徐彤自己說,讀大二的某日夜晚,她在宿舍臺燈下翻看《古文觀止》時,恰翻到了王勃的《滕王閣序》。這是她一直喜愛的篇目,她注意到注釋里有這樣一行字:“上元三年(676年)八月,王勃自交趾探望父親返回時,渡海溺水,驚悸而死,年二十七歲?!辈豢伤甲h的是,她當晚就夢見一個面容模糊的男人,唯有眉心中央的一顆紅痣,赫然入目。半夢半醒間,她混沌的腦海中開始醞釀某些東西,此后幾年,夢中的人物一直在她眼前盤旋,而圍繞這個人物的種種奇遇也開始發(fā)生,小說《朱砂痣》于是應運而生。
我不能確定徐彤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能走多遠,我一直認為,興趣就是天才,興趣決定成功。顯然,徐彤對于創(chuàng)作有著極大的興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難得的境界,或許,正是因為日有所思和夜有所夢,才能做到筆下有情、紙上有美。
2014年,我們同《人民文學》雜志社一道,編輯“軍事文學專號”,幾十名作者當中,徐彤是惟一的在校學生,她寫了一個短篇小說《風雨橋》:軍校聯(lián)演聯(lián)訓,Y校女學員王琳同Z校男學員夏之恒同在一個聯(lián)訓小組,夏之恒其人自命不凡,與人相處傲慢冷漠,只因多讀了幾本戰(zhàn)史戰(zhàn)例,便常以坦克戰(zhàn)專家自居,動不動就拿經(jīng)典戰(zhàn)例同教員叫板,同學們背地里給他起了個綽號:趙二括,意指紙上談兵??傊?,名聲不算太好。一次,王琳目睹了夏之恒和教官爭論的全過程,從夏之恒的身上,王琳隱約感到一種超凡脫俗的人生追求。
我很喜歡這個小說,特別是作品營造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般雄渾的意境和在這宏大背景下小人物微妙的感情波動,扣人心弦。但是看了幾遍,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把徐彤叫著談了一次話,總算明白了,這個故事沒有生活根基,只是建立在瞬間感覺的基礎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好奇,并聽說這個人很不走運,于是多了一分關注,然而在這兩個人之間,直到聯(lián)訓結束、直到天各一方也沒有發(fā)生故事,小說沒有激活。后來我給她建議,把停滯不前的人物關系往前再走一小步,比愛情少一點,比友情多一點,設置一個可以把兩個人粘連在一起的場景,最好讓他們面臨同一個挫折、同一個難題、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總之,要讓他們“摩擦起電”。
徐彤悟性很高,很快就找到了修改方案,設計了一個情節(jié):在夏之恒同教員發(fā)生爭論的那個晚上,王琳發(fā)現(xiàn)筆記本不見了,到白天訓練用的坦克里尋找,意外地看見夏之恒潛伏在坦克里記錄數(shù)據(jù)——這個“一根筋”并沒有放下白天的爭論,仍然不遺余力地尋找顛覆教員理論的依據(jù)。二人剛說幾句話,外面?zhèn)鱽碚f話聲,原來是檢查裝備的人來了,頓時危機四伏,“在這個漆黑坦克的內臟里,此時此刻,只有我們兩個相識的陌生人被迫擠在一起,一個正常的人和一個不正常的人因為一個不正常的理由被圍困在一個鐵堡壘里,似乎正相依為命,好像要風雨同舟……”
黑燈瞎火,被教員和同學們發(fā)現(xiàn)一男一女擁擠在坦克里,未知的結局將會出現(xiàn)什么? 就在這幾乎讓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個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一聲巨響突然闖進我的思維空間,我看見眼前燈火通明,各種儀表像星星般閃爍著。夏之恒神情專注,表情亢奮,正在擺弄操縱桿……天吶,我和夏之恒的坦克正在隆重啟程,那一瞬間,我差點兒激動得叫出聲來,這太過癮了,太刺激了,外面是兩校領導、教官、同學……蕓蕓眾生,還有秩序、規(guī)則、紀律,還有畢業(yè)分配……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我和一個異校同學、一個瘋子,駕駛坦克私奔了,我們要到月球上去,再見,拜拜……”
當然,這只是王琳的幻覺,這個幻覺寫得巧妙,把一個軍校女學員內心深處的感情表達出來了,更妙的是,夏之恒隨即就把她的幻覺變成了現(xiàn)實,坦克在王琳驚恐的制止聲中、在一片尖叫聲中奪路而出,直到風雨橋頭才停下,夏之恒把王琳趕下車,“他從小圓門中露出個腦袋,得意洋洋地朝我揮手告別,居然還說:‘你在這里頭不怕說不清楚,我還怕說不清楚呢!’”“為了這句話,我差點兒又再爬上坦克,去踢他一腳?!?/p>
夏之恒此舉,是為了“掩護戰(zhàn)友”,后果是他因此被取消了評選優(yōu)秀學員的資格,卻也因禍得福,被分配到他一直夢想的邊疆,“沙漠之狐”的理想未必如愿以償,排兵布陣的天地當真更為廣闊?!耙贡硷L雨橋頭”一個情節(jié),使兩個本來沒有多少聯(lián)系的人內心深處有了聯(lián)系,有了牽掛,有了“暗號照舊,左手戴手套”的默契。這個沒有故事的故事,讓人感受到一種沒有愛情的愛情、比世俗愛情更能擊中人心的力量。
風雨橋不是一座普通的橋,而是訓練基地在人工河上架起的一座挫折之橋、失敗之橋,乃至死亡之橋,也是小說結構往前延伸的出發(fā)點。夏之恒同教員的矛盾在于,練為戰(zhàn)還是練為看,是嚴格按戰(zhàn)斗力標準檢驗實戰(zhàn)能力,義無反顧越過這座橋,還是為了安全應付考核四平八穩(wěn)地繞過這座橋。在和平環(huán)境里生活久了,人們難免有僥幸心理,多數(shù)學員和教官自然選擇避重就輕、避實就虛,心照不宣,皆大歡喜,只有夏之恒這樣不識時務的人才會堅持走風雨橋。
夏之恒是個理想人物,被世俗視為神經(jīng)不正常,這不是他的錯,在一個不正常的環(huán)境里,正常的往往只能被理解為不正常。作者選擇這么一個人物,正是因為她敏銳地感受到一種不正常的眼光,洞悉了時代的扭曲。這種不正常和扭曲縈繞在她心頭,讓她在迷茫中竭力遠望,捕捉理想之光,直到幾年后,寫下了《遠山,遠山》。
《遠山,遠山》似乎離人間煙火更遠了,邊關冷月,雪山長河,寒冷寂寥的軍營,塵土飛揚的沙場……邊塞詩中的意象時隱時現(xiàn),同現(xiàn)實語境契合得天衣無縫。夏之恒的生命之光在這雄渾遼闊的天地里旋轉沉浮,以一個坦克連長的身份續(xù)寫戍邊的壯烈。千里之外,當年的某些同學已經(jīng)獲得了安逸的生活,茶余飯后把他作為一個笑話。只有王琳,從內部資料上捕捉他的氣息,關注他的每一次成功和挫折,仰望星空眺望著他的身影,默默地成為他的遠方知音和知己——依然是沒有愛情,依然是遠距離牽掛,恰好是這一縷若即若離的絲線,傳遞著當代軍人之間特殊的情感,也表達了作者對于軍人職業(yè)的理解——只有越過風雨橋,才能到達遠山。
徐彤沒有在基層部隊工作過,當然也沒有帶過兵,她對于軍營生活的體驗,基本上都來自軍校,主要是參加聯(lián)訓聯(lián)演。令人感慨的是,就這么一點可憐的生活積累,她仍然把小說寫得有鼻子有眼,軍營一日生活秩序、軍事地形學、裝甲兵攻防戰(zhàn)術等等常識性的軍事元素,信手拈來,使得作品彌漫著獨特的軍事文化氣息。
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徐彤的作品被選入中華文學基金會“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巧合的是,二十八年前,我也曾經(jīng)得到該基金會的資助、出版了我的第一部小說集《彈道無痕》,評委會特意安排我這顆老星星為徐彤這顆小星星的作品作序。重讀徐彤的作品,除了“后生可畏”的喜悅,也有“百尺竿頭”的期待。在我看來,徐彤至少有三個方面的優(yōu)勢,一是相對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特別是對于唐宋邊塞詩情有獨鐘,心得頗新,為她的創(chuàng)作鋪墊了鐵馬冰河的底色;二是相對豐富的軍事歷史知識,為她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現(xiàn)實主義逼真的語境;三是敏銳的觀察力和獨特的視角,使得她的小說具有深層發(fā)現(xiàn)和深刻表達的品質,傳統(tǒng)的敘事表象內里隱含著現(xiàn)代性的美學追求。
生活閱歷的欠缺不是問題,時間會給她補上這一課。技巧也不是問題,寫多了就好了,寫多了就知道如何控制敘事節(jié)奏了,寫多了就知道讓人物牽引作品走而不是讓故事牽著人物的鼻子走了。我對徐彤的希望是,一如既往地堅持自己的文學理想,堅持從生活中來,從人物出發(fā),從尋常生活中捕捉不同尋常的細節(jié),從司空見慣的行為方式中捕捉微妙而隱秘的情感,寫出真實背后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