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5期|殷繼興:木鳶記(節(jié)選)
一
空氣動力學(xué)家唐納德游覽西安博物館時,目光被一只楠木檐角俘獲,他喜愛上面精巧的花紋,尤其是中間一片模糊線條,讓他想到畢加索的畫作,震驚于東西方藝術(shù)家的心有靈犀。然而講解員卻告訴他,那片線條并不是什么藝術(shù)手法,而是檐角自帶的磨痕,修復(fù)師保留了這段磨痕,表明這只檐角是從高處摔落。但唐納德和講解員,乃至考古學(xué)家,都不知道的是,這只檐角從長安望樓上落下時,一路像馬車丟失的轱轆,跳到了王大有腳邊。
王大有撿起這只檐角時,并沒有注意上面的花紋,也沒有注意到那印象畫派的磨痕,只顧著看它斷裂處露出的木紋,他從沒見過這么好的木材,光滑、輕巧、質(zhì)地緊實,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忍不住估算起木材的摩擦指數(shù)。這份專心致志讓他耳朵暫時失聰,直到旁邊小喜戳了戳他,他才聽見臺上劉監(jiān)工沖他大喊的聲音。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身畔圍繞著一圈白花花的屁股,像極了一朵朵盛開的蓮花。
大雨耽誤了工期,在場的人都要受罰。劉監(jiān)工揚起長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響聲,好像上工的銅鈴聲。底下的屁股接收到了命令,就像甲殼蟲一樣涌去,任由長鞭劃破皮膚,如同柳條劃破湖面,任由鮮血流過腳踝,仿佛落花流過溪澗。直到地上的血流像蚯蚓一樣,爬到劉監(jiān)工腳下,他才像遇見了骯臟的東西一樣,連忙向后跳開,停止了揮舞的長鞭。
挨完打的王大有抹掉屁股上的血,抱著這節(jié)楠木,來到平康坊孫婆婆的店門口。他脫下染血的鞋子,取出襪子里的銅幣,再把楠木遞到孫婆婆手中,告訴她自己要一段一模一樣的木材;然后背著楠木,像終南山的挑山工一樣,走到延福坊李婆婆的店門口,指著屁股上被陽光吸干的血跡,告訴她自己要一份金瘡藥。直到備齊兩樣物品,他才慢慢挪回到城郊小院。
當王大有走到小院旁邊的小河時,他看見丁香正在河里舞蹈,薄霧在她腰間流動,沙粒親吻她的足底,仿佛一只融化在夢境中的天鵝。當王大有將木材打磨光滑時,丁香已經(jīng)守候在他的身邊,輕輕搖著蒲扇,濕漉漉的頭發(fā)上閃著無數(shù)夕陽。丁香給他講煙雨樓的事情,講老鴇娘訓(xùn)斥害羞的姑娘,講趙家公子輕薄的調(diào)笑,講酒保順走客人的玉佩,被追著打斷了腿。
月亮升起來時,丁香照例講起了江南,講她采蓮時采到了萍實,剝開有百花的香味,她和父親躺在船尾,同用一只勺子分吃,看著蓮葉間隙漏下的陽光,兩人臉上樂開了花;講她在河邊浣衣時,看到一個俊秀的少年,于是踏著布滿青苔的石板街,輕悄悄地跟了一路,直到少年進了路盡頭的寬宅大院,直到聽到門口仆人叫他少爺。丁香說,父親去世以后,她一心想離開江南,但現(xiàn)在,她不想再在煙雨樓當一個撫琴的歌女,她厭倦了低眉抵抗四周戲謔的目光,她每天都想回到江南。
二
唐納德在西安時,青年考古學(xué)家陳淵找到了他,邀他看一個木制文物。文物在渼陂湖里發(fā)現(xiàn)的,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以及表面附著的漆料,有效地隔絕了蟲害,但文物形象仍是面目全非。文物主體是一根兩丈余長的長木材,腰部兩側(cè)各穿插了一根五尺余長的短木材,看起來像一個十字架。長木材中部有一個凹槽,頭尾腐蝕嚴重,像是劣質(zhì)的豬鬃筆;短木材右側(cè)雖然已經(jīng)斷裂,但能明顯看出,整體是呈扁平的扇形。
長木材中部的凹槽引起了唐納德的興趣,他曾經(jīng)在中國農(nóng)村見過這樣的木槽,是農(nóng)民用于喂豬的工具。但陳淵告訴他,這可不是豬食槽,很可能是一座駕駛艙。駕駛艙?唐納德感到疑惑。陳淵說,這個木制品極有可能是木鳶的殘骸。什么是木鳶?唐納德更加疑惑。陳淵解釋,木鳶是中國古代的飛行器,中國典籍里,《韓非子》中寫道:“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薄痘茨献印分袑懙溃骸棒敯?、墨子以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彪m然有史料記載,但從未有人見過真正的木鳶。
陳淵想問唐納德的是,從空氣動力學(xué)的角度,這只木鳶到底飛起來過嗎?唐納德沉吟一會兒,說要看怎么定義飛行,這只木鳶很可能是只無動力輸入的滑翔機,而不是有動力輸入的飛機,劃出了一道并不美麗的拋物線,然后自由落地,只受到重力和風力的影響。陳淵不認可他的說法,因為在木鳶的發(fā)現(xiàn)處,周圍的山包不具備足夠的高度和滑行條件。唐納德給陳淵介紹了一個叫滑翔比的概念,是滑翔機前進距離和高度下降之間的比值,現(xiàn)在的滑翔機的滑翔比普遍能到六十以上,每飛行六十米才下降一米。不過唐納德話鋒一轉(zhuǎn),告訴陳淵,據(jù)他觀察,這只木鳶并不具備足夠的滑翔比,又問陳淵,是否確定這只木鳶從未被人挪動過。陳淵說:“不確定?!?/p>
這條自由落體的拋物線確實曾出現(xiàn)在長安上空,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后,王大有上下三趟,終于把第一只木鳶的組塊搬到了驪山的山崖邊。拼裝好各個組塊之后,他擦著額頭上的汗珠,看著面前比自己更加高大的木鳶,像是第一次仰望承天門的樓閣。他在木鳶尾部系上長繩,再將長繩另一端系在松樹樹干上,用滑輪收縮長繩,一點點將木鳶拉上斜坡,這時樹上的松鼠都驚慌地藏進了森林,天上的雛鷹也都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王大有剪斷長繩,木鳶就從長坡上俯沖而下,尖銳的頭部帶起風聲,像是利箭刺破云霄。底部的滾輪卷起塵土,像是駿馬奔馳沙漠。按照他的預(yù)想,木鳶從這里滑行下去,可以獲得足夠的初始速度,然后會和紙鳶一樣,在空中平穩(wěn)滑翔。由于沒有繩索牽引,它甚至可能發(fā)生顛簸,就像木筏在海洋上遇見波浪一樣。不過他也為此做足了準備,有意將木鳶的兩翼做得又薄又寬,像通化坊里天竺人賣的飛餅,在他的想象中,這樣可以有效避免木鳶發(fā)生側(cè)翻。
木鳶頭重腳輕栽下山崖時,王大有連忙跑到山崖邊上,探頭尋找木鳶的蹤跡,但是白云就像深海,收藏了他的木鳶。他的傷感像海浪一樣涌起,一波接一波侵襲胸腔。他的周圍,天空清遠,密林幽深,鳥雀兀自歡笑,微風自在吹拂,沒有什么能給他安慰,只有山寺的古鐘傳來,和他彌漫的傷感發(fā)生微弱共振。
下山途中,王大有的難過像晨露一樣緩緩蒸發(fā),他知道自己又誤了一天工,該被打屁股了。他一路走到劉監(jiān)工面前,對著他齜牙咧嘴的表情,解開了腰帶,脫下了褲子,用屁股上還沒干透的汗?jié)n,映著他手中的長鞭。長鞭像一支帶刺的毛筆對著他的臀部揮毫,如果再多做一步,將王大有屁股上的血跡拓印下來,歷史可能會被改寫,后人會在這里找到世界上第一幅抽象畫。
當最后一筆提起時,王大有系上褲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屁股上帶著血,他沒有感覺到,劉監(jiān)工的鞭子超出了應(yīng)有的邊界,撕破了他的衣袍,他沒有在意。路過的大爺指著他流血的屁股,說他是個女人,他也沒有計較。因為在打屁股的時候,王大有的目光穿越自己的胯下,跳過劉監(jiān)工的襠部,看到一只大雁在空中翱翔,圓頭尖尾的翅膀上閃動著日光。他因此想到,木鳶的雙翼不應(yīng)該像天竺飛餅,而應(yīng)該像扇子的一頁,直到脫褲子時,疼痛像鉛水一樣灌注了全身,他才發(fā)現(xiàn),屁股的血跡已經(jīng)風干,和褲子粘在了一塊。
三
陳淵向唐納德坦白,作為青年考古學(xué)家,他很想做出一些成績。這只木鳶在眾多專家眼里,只是一個大型工藝品,或者古代的航空模型,代表著古人對藍天的向往。但有個想法一直敲擊著他的大腦,像水滴不斷墜落巖石,那就是這只木鳶不只是工藝品或者模型,它曾經(jīng)真正地飛起來過,甚至有人曾經(jīng)駕駛過它。他想從空氣動力學(xué)的角度闡釋木鳶的飛行,如果論證能夠自洽,這將是項了不起的工作。
陳淵深知這只木鳶千瘡百孔,有礙唐納德的研究,于是又展示了木鳶的3D模型。這個模型里,木鳶嚴絲合縫,結(jié)構(gòu)完善,神似第一代F-86戰(zhàn)斗機,但唐納德看了一眼模型,又看了一眼展柜里的文物,臉上沒有半點波瀾,說:“如果這架木鳶想要實現(xiàn)載人飛行,那氣流的升力需要抵消木鳶和人的重力,從這個3D模型來看,這一點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p>
陳淵并不灰心,他向唐納德講述飛行員艾倫的故事。1979年,這位飛行員駕駛飛機,穿越了英吉利海峽,而這架飛機的所有動力,僅僅來自他不斷蹬踏轉(zhuǎn)輪的雙腿。唐納德認真聽完陳淵的講述后,告訴他自己對這件事也很了解,并給出了更詳細的解釋。維持穩(wěn)定飛行,需要一定的輸出功率,這個功率,人力可以提供一部分,主要用于產(chǎn)生飛機前進的推力,而要降低人力以外的輸出功率,更多則依靠飛機的設(shè)計。一是飛機需要足夠輕巧,這樣才能減少重力帶來的下墜;二是機翼面積需要足夠?qū)挻?,這樣空氣才能提供足以支撐飛行的升力。唐納德最后下了定論:“從設(shè)計上看,這只木鳶并不滿足這兩個條件,同時也沒有人力轉(zhuǎn)換成推力的裝置,所以這只木鳶是不可能飛起來的?!?/p>
唐納德的結(jié)論無疑是正確的,這只木鳶確實沒有飛起來,但他的分析卻有一些瑕疵,因為王大有嘗試過為這只木鳶提供推力。
那天王大有照舊誤了工,照舊把光屁股對著劉監(jiān)工,照舊聽長鞭在屁股上濺起響聲。他回想起小時候放羊,他曾狠狠地抽過一頭小羊,小羊惶恐的眼神讓他感到愧疚。王大有提起褲子時,聽到一聲脆亮的喊叫,是小喜發(fā)出來的。這個十四歲的孩子,挨打時從來不發(fā)出聲音,此刻他卻像被鋸斷的木頭一樣,筆直地倒在地上,手搭著石墩,臉貼著泥土,眼睛仍像不肯熄滅的燭火,也不知看著什么東西。王大有告訴劉監(jiān)工,他打死了小喜。劉監(jiān)工強裝鎮(zhèn)定:“那又怎樣。”王大有又說了一遍:“你打死了小喜?!比缓笱劾锏幕鹱兊帽饶_下的血還紅,摩擦的牙齒比士兵的長矛還要鋒利,移動起來的腳步比石碑還要堅硬。
王大有躺在丁香身旁,講述這一刻時,他說那時他真的化作了一只木鳶,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飛起來時,空氣像湖水托著他的身體,陽光比在地面時更加灼熱,他巨大的身形吞并了劉監(jiān)工瘦小的倒影。王大有告訴丁香,他再也不用被打屁股了,因為工地不需要劉監(jiān)工了,也不需要他了。他也不需要金瘡藥了,同時也買不起木材了。丁香告訴王大有,她以后每天只打很薄的脂粉,多給趙家公子彈幾首曲子,省下的錢可以繼續(xù)幫他制作木鳶。王大有仍然感到難過,說:“我不應(yīng)該打劉監(jiān)工的?!?/p>
夏日的狗脊嶺格外喧鬧,劉監(jiān)工跪在行刑臺上,大聲喊著冤枉。每次發(fā)出喊聲時,由于嘴巴張得過大,他的眼睛和鼻子擠在了一起,眼淚和著鼻涕,一起落下一大片。劊子手摘下他脖子上的犯由牌時,他又大喊:“魯老爺救我,魯老爺救我……”喊聲在空中飄來飄去,找不著落腳點,最終隨著他腦袋掉落的響聲而停止。腦袋在臺上打滾,像一只失去蓋子的殘壺,倒出了一地的血,和他曾經(jīng)腳下的血一樣鮮亮。那腦袋上瞪大的眼睛背后的酒樓,一扇窗戶被吱的一聲推開,魯老爺家的孔管家探出頭,右肩上的禿鷲像利箭一樣飛來,叼走了劉監(jiān)工的腦袋,他倒垂的頭發(fā)像旗幟一樣飄揚。
回家的路上,明媚的陽光照在開明坊的竹海,照在頒政坊的寺觀,照在平康坊的青樓,照得整個長安城亮堂堂,王大有卻感到悲傷,心臟越來越緊,身體也越來越沉。他忽然明白了,劉監(jiān)工是他和長安城的維系,劉監(jiān)工死去之后,他和長安城的距離又遠了一些,落在屁股上的那些鞭子,并不是劉監(jiān)工的懲戒,而是他向長安城遞上的投名狀。悲傷像一張大網(wǎng)包裹了王大有的身體,他感到體內(nèi)仿佛彌漫著瘴氣,他斷定自己沾染了污穢,于是一個人走到了渭水邊。按照老家的慣例,他剝盡了身上的衣物,跳進河水里洗浴。
他把頭埋進水里,不斷地游,不斷地游,不斷地游,像要用身體拉出一道堤壩,也像要為渭水開辟新的流向。水流隨著他的雙手,在頭頂分裂,又在足底聚合,他再次感覺到,自己像一只木鳶,像一只在水里潛行的木鳶。潛行,人在水流里潛行,木鳶就是在空氣里潛行,想到這里,王大有認識到了自己理論的缺陷。在先前設(shè)想里,空氣是一條靜靜的河,木鳶就是浮在河面的船,但其實,空氣是一條靜靜的河,木鳶是潛在水底的魚,木鳶飛行需要機翼撥開氣流。
游到岸邊時,王大有已經(jīng)找不見來時的位置,趁著腦海里的木鳶還在飛行,他赤身裸體地走過了蘆葦叢,走過了石碑林,走上了長安城的大街。他走向行人時,行人被他黑乎乎的下體吸引;他走過行人時,行人又被他屁股上草書一樣的鞭痕吸引。整條大街千千萬萬的目光,為他一人所牽動。直到金吾衛(wèi)的高頭大馬迎面走來,馬蹄在他頭上揚起,馬鞭在他胸前落下,一只麻袋把他裹得嚴嚴實實,那些像線條一樣系在他身上的目光,才一根根斷落。
王大有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他的眼睛忘記了劉監(jiān)工的腦袋,他的下體忘記了行人的目光,他的屁股也忘記了衙門的板子,記憶里只剩下那只飛行的木鳶。他告訴丁香下一步的設(shè)計,這只木鳶的雙翼應(yīng)該是圓頭尖尾的,像他在胯下看到的那只大雁。另外這對雙翼不應(yīng)該是固定的,而應(yīng)該是靈活的,像水里擺動的魚。在王大有的想象中,他坐在駕駛艙里,搖動木鳶的雙翼,木鳶就像飛鳥振動翅膀,借助空氣的推力飛翔。
四
如果王大有認識唐納德,再用積攢的銅幣為他買一杯美式咖啡,那唐納德會坦誠地告訴他,他的理論是錯誤的。這個理論在學(xué)界叫作“漂石理論”,以牛頓第三定律為基礎(chǔ),認為飛機在飛行時,機翼不斷地向后推開空氣,空氣就會產(chǎn)生一個大小相等的反作用力,這個反作用力分解后向上的部分,就是飛機的升力,飛機依此得以在空中維持平衡。但是這個理論存在缺陷,它忽略了上翼面對升力的作用,以及空氣作為流體的連續(xù)性。
但是王大有不認識唐納德,只有懷里的丁香陪他徜徉于飛行幻想中。丁香眼睛里倒映著王大有的臉龐,像夜晚井水盛著月亮。她的手指劃著他背上的鞭痕,像在走曲折的巷道。她告訴王大有,如果他一定要駕駛木鳶,那么千萬別去驪山的懸崖,也別去城北的危樓,那些地方高不可攀,只有星星才爬得上去。她建議他去郊外的古城墻,古城墻矗立三百年,每年都會被突厥吹來的風沙打磨一層,現(xiàn)在的高度恰好適宜木鳶飛行。更重要的是,古城墻坐落在渼陂湖畔,如果木鳶不幸墜落湖心,湖心柔軟,可以免去性命之憂,當然她更希望木鳶能飛起來,希望木鳶能帶她回到江南。
江南藏在當晚的月影里,月影隨著丁香吐出的字句滑動,字句從舌尖一直落到腳尖。丁香說,最近經(jīng)常夢見父親,父親從節(jié)日里的小橋走來,手上芭蕉葉圓鼓鼓的,裝著她最愛吃的桂花糕,長安糯米不如江南,那種味道她再也沒遇見。丁香還說,她夢見傍晚時候,遠山朦朦朧朧,梯子搭在黑瓦白墻上,父親一步步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掛起紅燈籠,她就在河對岸看著,仿佛闖進了一幅水墨畫。丁香問王大有,她還能不能回到江南。王大有沒有回答,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他的眼前,木鳶正載著他和丁香,朝著南方飛去。
王大有駕駛著木鳶,從古城墻撞進渼陂湖時,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像串在線上的銅幣一樣,晃得叮叮咚咚地響。他看著湖面上漂著的木鳶,像一只落難的仙鶴,身畔圍繞著一圈好事的鴨子。他用手劃著水,想把木鳶送回岸邊,但是駕駛艙里卻滲進了水。他看著木鳶緩緩下沉,渾身染上淺藍色的湖水,進入揮手召喚著它的水草旁。他獨自浮在湖面上,感覺無比輕盈,好像遺失了身體的一部分。
晚上,王大有和丁香躺在床上,夜風鼓動著窗紙,在窗欞上印出一塊塊嬰兒肥。王大有說,他感覺他再也造不了木鳶了,也帶不了丁香回江南了。木鳶一寸寸沉進湖底,好像也一寸寸沉進他的心底,人的一生足夠漫長,未來某個月明星稀的夜里,他還會撥開心口塵埃,尋找這只沉沒的木鳶,但那會兒他可能已經(jīng)忘了木鳶飛行的模樣。丁香問:“人死后有沒有靈魂?”王大有沒回答,丁香自言自語,說:“如果有,我想回去看看,可能只有等我死后才能回去吧?!?/p>
丁香說,她為父親煎藥時,看著藥罐子里的水汽,沿著房梁,爬到屋檐,再藏進月光,那時候她會想,嫦娥聞到藥香,父親的病就會一點點好轉(zhuǎn)。但父親卻一天天衰老,老到看所有的人事都沒有光彩,老到連她也不認識。丁香說,父親離世以后,每逢下雨,她就會跑進烏篷船里,將船劃到湖心,看細雨織成煙靄,雨水敲打著荷葉,她等父親來喚她。但一直聽不見父親的聲音,她就會想,躲在樹梢背后的月亮,就是父親派來偷偷瞧她的使者。于是她又獨自把船劃回岸邊,獨自踩著一地的泥濘回家,有時斗笠上的雨珠掉到臉上,恰好可以沖掉她的淚滴。
王大有也和她講自己的故事,講母親坐在床邊為他織衣,透過搖曳的燈火,他看到母親鬢角銀發(fā)發(fā)亮,在日光下亮得像一叢瀑布,那一刻他想到了死亡。一個月后的一天,母親沒有起來敬灶神,一直睡到正午。他去看母親時,那撮銀發(fā)失去了光芒,母親已經(jīng)死了。從那以后,他總覺得母親的死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離開時平靜的模樣,在王大有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常常會在晚上夢見她。
王大有還講,他在山上采藥時,遠遠看到一個女子在山間的小溪里沐浴,背脊光滑得像一面鏡子,身體氤氳著裊裊輕煙。當他翻過山巒來到溪邊時,沐浴的女子已經(jīng)不在了。王大有在石頭上撿到了一面白紗,這種白紗,小廟村里從來沒有過,他曾以為那是他離仙女最近的一次了,直到上次看到丁香在河水中跳舞。
王大有重新回到懷遠坊工人匯集的伙房里,和來自五湖四海的工人一起蹲在墻角,等待著雇主挑選。這時孔管家找到了他,將他從黑壓壓的人群中帶出來,請他來到長安最高的酒樓上,說當初看見他奮不顧身地撲向劉監(jiān)工時,心里認定他是一個可塑之才。如果他愿意的話,可以來當魯家的家丁,又指著朱雀門下寬宅大院的魯府,告訴他魯家是長安最大的家族,任何一個外鄉(xiāng)人都會以能為魯家效力而感到榮耀。
王大有知道魯家家丁的任務(wù),聽見一聲哨響,就齊刷刷地抄起木棒,然后像穿堂的燕子一樣,順著孔管家手指的方向,將木棒招呼在敵人身上。那股狠勁仿佛要敲破一面冤鼓,最后每個人交回木棒,根據(jù)上面沾染的血跡多少論功行賞。王大有看著孔管家得意的神色,想到了狗脊嶺的行刑臺,想到了那只閃電一樣的禿鷲,想到了劉監(jiān)工滾動的頭顱,他感到深深的恐懼,但他又想到了丁香,想到了木鳶,想到了詩一樣的江南,于是點了點頭??坠芗蚁蛩⑿Γ醮笥袇s望向樓外,魯家的馬車正踢踏踢踏地跑在朱雀大街上,拉來了天邊的一片烏云。
五
嚴格地說,唐納德是見過王大有的。在確定那只木鳶未曾飛行后,陳淵還佇立在木鳶的殘骸前,唐納德已經(jīng)把目光投向了新出土的《長安勝景圖》。這幅畫卷的一個角落,兩隊人持著刀棍揮舞,表情兇狠暴戾。陳淵說:“這是這幅畫最有意思的地方,古代全景式的畫作一般都傾向于展現(xiàn)積極主題,比如春游熱鬧、集市繁榮,很少在這樣的畫作里看到打架斗毆的場景,而且這兩伙搏斗人的身后,各有一個騎在馬上、身著錦衣的人,說明這不是普通的市井打斗,而是有貴族背景的群體沖突,也算是直觀呈現(xiàn)了長安城的隱秘一隅。”
唐納德還注意到,在那劍拔弩張的畫面里,有一個家丁沒有在意前面殘暴的爭斗,而是高仰起頭顱,好像在接天上落下的東西。當唐納德用相隔千年的目光,照見這短暫的一瞬時,只是兩個不同時空生命的一次邂逅。畫面沒有交代空中的場景,唐納德也無從知曉,那天身處險境的王大有為什么要仰望天空。
王大有其實沒有看天空,他看到遠處有只紙鳶掛在了矮樹上,紙鳶有兩丈長,風一吹竟然像拉滿弦的弓,連根拔起了矮樹。王大有一直仰頭看著矮樹,于是有了《長安勝景圖》上的畫面,但當他將注意力重新移回戰(zhàn)場時,一根木棒已經(jīng)準確無誤地砸在了他的右臂上。王大有聽到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他想起了那只墜下山崖的木鳶。那天他將頭埋進層層白云里,依然沒能尋找到木鳶的身影,但在此刻,他仿佛聽到了那只木鳶最后的回響。
王大有從魯家出來時,他的胳膊被兩塊木板夾著,他的腰上纏著孔管家給他的安撫費,他見到殘陽如血,一溜一溜的云像是血滴。他這次沒有急著回城郊小院,也沒去孫婆婆的門店挑選木材,而是去了東市的酒坊打了半斤燒酒。他靠著一株垂柳獨飲,柳枝搔弄著他的頭發(fā),他微醺的眼睛卻照見了東市外正在封頂?shù)母邩牵鞘撬?jīng)工作過的地方,劉監(jiān)工死了,他也離開了,但沒有妨礙這幢高樓如期拔地而起。
那天晚上,丁香給王大有上藥,換洗衣物,然后躺進他的懷里,手臂垂在床沿,像一段羊脂玉。萬籟俱寂,月光如水,房間披上乳白,兩人像是睡在山谷里的雪地。微風吹過,窗外的竹影輕撫著丁香臉龐,王大有感覺她比平時憔悴,這種憔悴是一層一層的,碰碎了一層,里面一層就更加憔悴。他不敢輕易觸碰,他的指尖比月色更加溫柔。
王大有告訴丁香自己平時生活就像溺水,隨著波濤流浪,不知道是漂去瀛洲還是扶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靠岸。因為丁香的存在,他能從水里透出來吸一口氣,看看遠處的青草,聞聞自然的味道,聽聽春天來臨動物抒發(fā)感情的叫聲。她像王大有生命中的一股暖流,給了他的漂泊假象似的慰藉,她是他生活里的光明、美好,還有幸福。王大有也向丁香坦白,他做木鳶,并不只是想要帶丁香回到江南,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體會下在空中飄蕩的感覺,他覺得空中比地面更加自由。
丁香說,為父親熬藥時,她就想過,如果父親病能好,那她也就不會害這種病,她向月亮祈禱時,也是在為自己祈禱。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自私,心中常常懷有愧疚,這種愧疚像長在心口的刺,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隱隱扎她一下。丁香說,她撫不動琴了,也跳不了舞了,她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她能看到死亡的形狀,是山水畫上的留白、虛無、浩渺,走進去就像走進一片寂靜,這種寂靜不是廣闊無垠的,而是會慢慢將進去的人包圍,并且吞沒。當你看到一個和尚走進山林,或者一個漁翁駛向江湖,他們可能正是在走向死亡。
六
陳淵漸漸相信,這只木鳶真的不曾飛行過。不過他也很快從失落的情緒中走出,這只木鳶不過是他學(xué)術(shù)生涯的一個小小挫折,隨著時間流逝,會越來越微不足道,未來還有更多有趣的課題值得探索。為盡地主之誼,在唐納德臨行前一天,陳淵帶他來到了終南山上游玩。陳淵向唐納德介紹,古代很多想要做官的人,都會前來終南山隱居,因為這里離長安很近,山上看似超然世外的道觀其實暗藏野心。
唐納德對這些歷史典故并不感興趣,反而更喜歡沿途的自然風光,兩人在向太白峰進發(fā)的途中,找到一處空心的山洞歇腳,陳淵凝神望向遠方云海里的飛鳥。這時風從洞口吹過,撥散了唐納德的一頭卷發(fā),唐納德笑著說:“這倒是一個做風洞實驗的好地方?!标悳Y從地上拾起一段T形的斷木,說:“這也挺像風箱的把手,不過中國古代的風箱設(shè)計常用于灶臺生火,不然最早的風洞實驗也不會出現(xiàn)在英國了?!?/p>
王大有帶丁香來到這個山洞前,撥開一叢叢雜草,一只高大的木鳶赫然在目。他告訴丁香,做一只木鳶讓他精疲力竭,特別是在胳膊受傷以后,每次稍一用力,兩節(jié)斷骨就會相互摩擦,疼痛一直會鉆到他的牙根,他不敢輕易試飛木鳶,每損失一只木鳶,他就像剪斷了自己的一段生命,所以他把第三只木鳶藏在了這處空心的山洞中。王大有還告訴丁香,用風箱向山洞里鼓風,正好可以模擬木鳶在空中飛行的環(huán)境,他在這個山洞已經(jīng)住了一個月,這個月里的每個時辰,他都會到山頂上感受風向,然后回來給木鳶施以同樣的風力。經(jīng)過上百次調(diào)試,他現(xiàn)在可以確保,這只木鳶能在不同的風力下平穩(wěn)飛翔。
丁香看到木鳶在風箱的作用下一寸寸升起,好像一只振翅的大鵬,但她仍然不敢坐上去,她擔心木鳶承載不了他們兩人的重量。王大有向她介紹,自己不光改良了木鳶的雙翼,還在座椅下方安裝了踏板,他每踏上一圈,木鳶的翅膀就會揮舞一次,他可以為木鳶提供更加充足的動力。他將帶著丁香乘坐這只木鳶,踏著群山頂上的白云,向著江南航行,他們的身下,洶涌的黃河會變得靜謐,巍峨的華山會變得矮小,整個長安城都會被木鳶的影子蔭蔽。她會看到馬隊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南飛的候鳥在他們下方穿過,蘆葦間的白鶴向著天空仰頭,也會看到太湖里星星點點的小島,聽到寒山寺夜半的鐘聲,聞到荷葉和夏雨的味道。
七
木鳶俯沖過終南山東面的長坡時,天空澄澈,萬里無云,安靜得像一段留白。雨后的空氣格外甜潤,有一種奇特的香味,丁香說:“我吃到桂花糕了?!闭f出的話被耳畔的風聲偷走。王大有沒有聽清,側(cè)頭問:“什么?”丁香說:“我吃到桂花糕了?!钡穆曇舯壬暇涓游⑷?。王大有轉(zhuǎn)頭看過去,丁香閉著雙眼,安靜地躺在后座,仿佛這無邊無際的天河中,漂浮著一尾沉睡的魚。
天空中確實有一尾魚。唐納德離開西安那天,坐在候車室咖啡廳靠窗的位置,清楚地看到,藍天清澈似海,一朵魚一樣的白云空游無依。這時服務(wù)員端來兩碟桂花糕,唐納德用勺子切下一塊,嘗了一口,說:“這里的桂花糕不如我在江浙一帶吃過的好吃?!标悳Y表示贊同,說江南一帶的桂花糕更加美味,歷史上一直如此,也有典籍記載。
唐納德坐上動車,離開西安時,那一尾魚仍在空中,仿佛追隨著動車游動。此后多年的研究生涯里,唐納德時常想起那一尾魚,卻再沒想起過那只木鳶。由于那只木鳶被證實未曾飛行過,所以西安城的上空從未飛行過木鳶。
……
選自《百花洲》2024年第5期
【作者簡介:殷繼興,四川涼山人,現(xiàn)就職于華西醫(yī)院生物醫(yī)學(xué)大數(shù)據(jù)中心,已有短篇小說在《天涯》發(fā)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