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與他者的多重辯證——關(guān)于《收獲》2024“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在《收獲》2024年第四期的“青年作家小說專輯”中,共有8位青年作家的作品被刊載。盡管8篇小說講述了8個截然不同的故事,所關(guān)切的問題也不盡相同,但是我們?nèi)阅軓闹邪l(fā)現(xiàn)一些共通之處。例如,其中有4篇小說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了主體性與異化的主題。分別是倪晨翡的《七傷拳》、張粲依的《工作狂博物館》、傅懸的《吃黃昏》和丁顏的《夾竹桃有毒》。
對于許多青年寫作者而言,家庭生活是一切生活的凝聚體,是其寫作的起點。以倪晨翡的《七傷拳》和傅懸的《吃黃昏》為例,兩篇小說都講述了一個主體被磨損乃至吞噬的故事,并且這兩個故事都發(fā)生在家庭之中。
“七傷拳”的典故出自金庸的《倚天屠龍記》,是小說中金毛獅王謝遜所練的功夫?!捌邆敝缘妹邆?,是因為此拳法害人害己,一練七傷。而在小說《七傷拳》中,則以此為隱喻講述了一個重組家庭的故事。主人公“我”由于缺乏母愛,特別渴望繼母能視“我”如親子,于是一直壓抑自己、規(guī)訓自己成為好學生、好兒子,而繼母的親兒子胡先煦則始終叛逆乖覺,養(yǎng)成了許多惡習。繼母始終拿“我”和胡先煦做比較,“我”自己也按照繼母的目光把自己規(guī)訓成了一個看似規(guī)范的成長樣板。于是,“抵抗誘惑、抵抗荷爾蒙、抵抗一個與我異父異母的兄弟,成了我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p>
實際上,在“我”與繼弟胡先煦的身上存在著一種鏡像關(guān)系,“我”一直試圖成為胡先煦的參照系,卻在不知不覺中使真正的自我被吞噬。在長期以來卑微地祈求甚至妄圖竊取母愛的過程中,“我”也成為了一個小偷。
一直以來,文學通常以鏡像關(guān)系書寫女性之間的姐妹情誼,而少以此來寫兄弟情誼。倪晨翡則擺脫了傳統(tǒng)男性中心主義對于兄弟關(guān)系和兄弟情誼的想象,將鏡像結(jié)構(gòu)植入兄弟關(guān)系之中,這是一種別開生面的書寫,某種程度上也是踐行了伍爾夫雌雄同體的寫作理想。
但也許是女性在現(xiàn)實中的邊緣處境讓她們在主體壓抑問題上有著更加痛切的領(lǐng)悟,在這一主題的表現(xiàn)上,相較于青年男作家,女作家們則給予了更多的關(guān)注。
傅懸的小說《吃黃昏》關(guān)注了中產(chǎn)移民家庭的全職主婦在異國文化環(huán)境下所遭遇的多重身份困境。主人公美琪雖受到了高等教育,可是為了配合丈夫的移民夢,卻做了關(guān)在家里的全職太太。在她三十四歲這年的結(jié)婚紀念日,她預(yù)備告訴丈夫自己懷孕的喜訊??墒钦煞騾s臨時通知她要帶朋友來家里做客。為了使丈夫不丟面子,美琪不得不在倉促間準備好一切的同時,將自己收拾得干凈體面。然而一切還是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了。無數(shù)個巧合的因素重疊在一起,使這頓飯竟成了一場致命的晚宴,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孩子。這是一個類似于雪崩的故事。無數(shù)片輕飄飄無辜的雪花落在一起,造就了一場天翻地覆。這場天翻地覆看似偶然,卻是基于一個必然的前提——雪花從一開始就是落在傾斜的山坡上。
《吃黃昏》中的美琪和《七傷拳》中的“我”一樣,從小就是好學生?!昂脤W生”是有模版的、千篇一律的,因此,必須放棄掉那個有棱有角的真正的自我,裁剪自己的心愿和欲望,才能把自己塞進那個標準化的模型里。而這則是后來一系列悲劇的根源。對于美琪來說,丈夫是她生活中的考官。她必須全力以赴,按照丈夫給她布下的規(guī)則來應(yīng)考。為了要符合丈夫的期許,她必須把真實的自己偽裝起來,假裝丈夫所安排的一切都是恰到好處地合她心意,并且在內(nèi)心里為自己接受這一切找一個很好的借口。每次偽裝都是一次主體的讓渡。她無條件地為維持這個中產(chǎn)之家表面上的和諧精致讓渡出她的喜怒哀樂,生活的天平早已傾斜,悲劇的伏筆早已埋下。
如果說《吃黃昏》和《七傷拳》中所描繪的是家庭生活中被壓抑的主體,那么《夾竹桃有毒》則是表現(xiàn)了復(fù)雜家庭關(guān)系中一個具有堅實主體性的女性的反抗。小說塑造了弗米這樣一位非典型反傳統(tǒng)的母親形象。她不親切溫柔、不委曲求全、不默默奉獻。年輕的時候,她敢不顧一切地與異族的愛人私奔。又因與婆家相處不來,在女兒阿敏很小的時候就與公婆分家了,女兒留給了公婆撫養(yǎng)。這就導(dǎo)致了成年以后的阿敏與母親之間有著難以跨越的隔閡。
小說盡管以阿敏的視角展開敘事,且從女兒的視角表達了對缺席的母親的埋怨。但是卻難以掩蓋弗米這一形象身上的飽滿的光澤。她是夾竹桃一樣的女人,行走于藏文化和回文化之間,把多元匯聚在她的身上,揉雜出一個獨一無二的自己。在外人眼里看來,她可能有些不倫不類,甚至有毒??墒前⒚裘靼?,弗米確實是夾竹桃,可是這卻是她自主選擇的結(jié)果,她“有意識地選擇了一種自己的方式”?!斑@是她生存的智慧,也是她自保的方式?!边@就是弗米的可愛之處,她并不溫柔地順從這個世界,不讓他者以某種既定的方式捏造自己,而是長出自己尖銳的鋒芒。當然,任何鋒芒都有傷害他人的可能。阿敏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就來自于此。但就像小說中重復(fù)回響的“割鋸割板”的歌謠那樣,因果輪回的鏈條似乎無法真正地追根溯源,唯有從自己這里打破,才有可能獲得新生。
如果人不能抵抗他者的凝視,則會被異化,走向自我的反面。正如在拉康那里,異化是他者的陰影對主體的淹沒。在家庭生活之外,張粲依的《工作狂博物館》用一個荒誕的寓言演繹了主體在他者目光中異化的故事。小說的主人公申公雀因生活中只有工作而被奉為人類楷模,住進了工作狂博物館的展柜,成為了一件文物。在展柜里向世人展示她無休止的工作成為了她全部的意義。這個故事可能會讓許多人聯(lián)想到卡夫卡著名的短篇《饑餓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以展示饑餓為至高無上的追求,被馬戲團和野獸一樣關(guān)在籠子里供人觀賞,而申公雀則因為無休無止的工作熱情而被當作文物展示。無論是在馬戲團的籠子里還是在博物館的展柜里,藝術(shù)家和申公雀都被剝奪了作為人的基本尊嚴與生活,但是他們卻無一例外對這種非人的生活展現(xiàn)出一種狂熱的殉道精神。小說的結(jié)尾是點睛之筆,它為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寓言設(shè)置了一個更為現(xiàn)實但卻又更為諷刺的可能。申公雀可能并沒有如她在展柜里所展現(xiàn)的那樣勤奮,一切只是一個“人設(shè)”,一個資本打造出來的幻象。博物館館長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造謠者必將受到法律嚴懲?!彼坪跻埠魬?yīng)著現(xiàn)實世界中熱搜里常常出現(xiàn)的一個個虛張聲勢的“辟謠聲明”。虛實相映之間,荒誕落回了地面,鑿開了些許現(xiàn)實的深度。
青年小說家們對于主體性問題不約而同的關(guān)注,使這一代青年人所共同面對的精神疑難得以浮現(xiàn)?;蛟S,在這個高度內(nèi)卷的時代,如何在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中堅守自我的主體性,處理好自我與他者的辯證法,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時代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