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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獨家 | 杜拉斯誕辰110周年:“我越寫,我就越不存在”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杜 佳  2024年05月09日07:23

電影《情人》劇照

電影《情人》劇照

不復《情人》中青春少女的輪廓與容顏,取而代之以略顯佝僂的身形和爬滿皺紋的皮膚,鏡頭前的杜拉斯仍然自信地穿著標志性的及膝短裙和踝靴,松弛地斜倚在王座般的座椅上,以她特有的語速節(jié)奏侃侃而談,手指與腕間佩戴的珠寶隨著手勢變化流轉熠熠光輝,時光仿佛被阻擋在窗外,外界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作家講述的語氣呈現(xiàn)冷靜而堅毅的質地,她說:“就像掉進一個洞里,在洞的底部,那是一種幾乎絕對的孤獨,只有發(fā)現(xiàn)孤獨,才能夠寫作?!?/p>

如果事先不知道這部影片的拍攝時間,觀眾恐怕很難意識到,眼前這位風采卓然的講述者即將不久于人世。

對談現(xiàn)場(杜佳 攝)

對談現(xiàn)場(杜佳 攝)

近日,紀錄電影《寫作》放映結束后,文學圓桌對談“聚焦瑪格麗特·杜拉斯:從文字到影像”在北京法國文化中心舉行。作為紀念作家誕辰110周年的活動之一,杜拉斯研究者、譯者黃葒,作家、影評人毛尖等學者到場,與讀者分享了她們眼中的這位傳奇作家。

由“孤獨之所”進入作家花園

與另一部于1976年首播的電視紀錄片《杜拉斯的處所》遙相呼應,《寫作》中,作家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電影版稅買來的位于諾夫勒堡的寓所里談起關于寫作的回憶與思考。在段落式的談話間隙,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了這一作家傾注了無限情感的處所。鏡頭拂過古典舒適的家具、門前的大樹、透過植物光影的窗子,長久地落在作家身上……

紀錄片《寫作》劇照

紀錄片《寫作》劇照

《寫作》拍攝于1993年,也就是杜拉斯去世前不久。當時,作家的身體每況愈下,幾乎已經(jīng)無法再獨自完成寫作,只得由她最后的情人揚·安德烈亞記錄她的口述,或是收集她寫在紙片上的簡短句子,再整理成文。眾所周知,杜拉斯童年和成長時期在東方度過的歲月幾乎占據(jù)了她寫作的源頭,以致畢生創(chuàng)作總在不斷地回溯這生命的也是寫作的緣起。盡管總包蘊著同一的、重復的內(nèi)核,但一次又一次突破完整性、古典式的敘述仍然足夠讓每一次閱讀如同初見般新奇。杜拉斯非常喜歡校對自己的文字,而這種有意的重復,也與她的思考與寫作一脈相承。重復幾乎是杜拉斯式的強調(diào)。于是,我們看到她在鏡頭前反復談到“孤獨”一詞。這棟房子是孤獨的,“夜晚,當從房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心里甚至生發(fā)出恐懼”,夜晚的寫作也是孤獨的,但孤獨對作家來說至關重要,甚至成為必須。

縱觀杜拉斯的一生,她主要生活的三個地方,一個是印度支那;一個位于左岸文化的圣地——在巴黎圣伯努瓦街的5號公寓——從這里步行到花神咖啡館僅僅需要幾分鐘;再有就是諾夫勒堡的這棟房子,《寫作》唯一的拍攝地。這里對杜拉斯意義重大,在黃葒看來,它讓這位在某種意義上“沒有故鄉(xiāng)的人”,終于擁有了完全屬于自我的容身之所。

用電影“殺死”電影

攝影機后的杜拉斯

攝影機后的杜拉斯

杜拉斯的書寫是“復數(shù)”的。寫作之外,音樂、戲劇、電影也是她涉足的書寫形式。在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電影領域,作家表現(xiàn)得對所謂的商業(yè)電影不屑一顧,她不滿于將作品假手他人,轉而親自執(zhí)掌導筒,創(chuàng)作了那些具有相當作者性和實驗性的電影。黃葒在杜拉斯傳記《寫作的暗房》中,將專門介紹杜拉斯電影的一章命名為“用電影殺死電影”。如此“狠絕”的標題讓了解杜拉斯的讀者心領神會、莞爾一笑,是的,她幾乎是在“寫電影”。正因認為商業(yè)電影無法提供任何養(yǎng)分,作家才用自己的拍法“取而代之”,與電影的舊秩序分道揚鑣之后,她提出了一種全新的邏輯和審美。譬如在《印度之歌》中,相比一般的電影,觀眾能看到的畫面少之又少,很多時候,電影的“行進”通過畫外音來串聯(lián),因此黃葒認為,“拋棄了對視覺沖擊的依賴,她的電影營造的是一種氛圍,這時,用閱讀去理解那些很少移動、甚至幾乎靜止的電影畫面似乎更恰當,電影在某種程度上是她寫作的一個延伸?!?/p>

電影《印度之歌》劇照

電影《印度之歌》劇照

“一部《印度之歌》那么長的電影,總共卻只有70個鏡頭,當然,在她所處的年代,這么做是先進的”,盡管早年也曾為杜拉斯“音畫分離”的電影理念折服,但如今,毛尖更多地反思了這一理念,“她的嘗試已經(jīng)不能用簡單的音畫分離理論解釋,年輕時代談論起杜拉斯的電影實驗,我們常常贊美她把音畫分離做得多么極致,甚至使之成為一種電影風格,然而客觀地講,音畫分離本身仍然需要建構在音畫尚能產(chǎn)生張力的基礎上,而反觀杜拉斯的嘗試顯然已經(jīng)超過了界限。電影做到這個地步,甚至不需要觀眾,這無異于殺死了電影,是反電影的”。與此同時,毛尖也并不贊同“杜拉斯電影是反商業(yè)的”,“在買不起鉆石的年代,她用小說讓我們戴上了‘文本的鉆石’,以至于在青春時代,我們那么愛她,情愿被她席卷而去。小說也好電影也好,她的文本中從來不缺少鉆石的光芒,因此與其說她的電影是反商業(yè)的,不如說她試圖用一種孤絕的方式從人群中拔地而起,事實上,這種愿望、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量貫穿她的一生,而這也正是我們那么喜愛她的原因之一?!?/p>

文學與電影,“相愛相殺”的重奏

從20世紀50年代末開始,杜拉斯的小說《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琴聲如訴》《夏夜十點半鐘》等先后被改編成電影,并頻頻獲獎。而作家本人參與劇本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不在少數(shù),《廣島之戀》《長別離》等至今為影迷津津樂道。

電影《廣島之戀》劇照

電影《廣島之戀》劇照

電影《長別離》劇照

電影《長別離》劇照

“我之所以產(chǎn)生了拍電影的念頭,是因為那些根據(jù)我的小說拍成的電影,簡直讓我無法忍受。所有的電影,真的,都背叛了我寫的小說。”杜拉斯在《外面的世界Ⅱ》中這樣闡述自己拍電影的緣由。作家開始通過團隊的工作方式拍電影,并且試圖營造“人人平等”的氛圍,甚至“樂于親自為團隊烹煮越南湯羹”。一方面,親自執(zhí)導固然與杜拉斯的個性分不開,“假手他人不如讓創(chuàng)作忠實于自己的意志”,另一方面,黃葒從“作家所處時代背景”的角度解釋了原因,“那是存在主義和新小說的時代,更是新戲劇和新浪潮的時代,實驗和先鋒是潮流的口號,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用作家電影對抗商業(yè)電影的桀驁姿態(tài)讓杜拉斯對電影書寫這一形式心動不已。因此,與其說電影是杜拉斯創(chuàng)作形式的一種轉向,不如說它仍是杜拉斯寫作的延續(xù)?!?/p>

“留名影史的是寫作者杜拉斯,而不是電影導演杜拉斯。”盡管對杜拉斯電影持保留態(tài)度,但毛尖同樣認可“因為一直緊跟新浪潮,反對商業(yè)操縱,非常注重作者性,以及堅持小制作也能拍出藝術作品的理念,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她給予了電影自主性,而這一點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建設性”。 此外,毛尖還觀察到,正因為杜拉斯個性十足,因此即便某些舉動在外人看來“不計代價,不可理喻”,依舊被堅決地貫徹在她的電影中。我們之所以觀影之后更激起去閱讀小說的欲望,似乎與“滿足的延遲”不無關系,“杜拉斯是一位喜歡呈現(xiàn)生命中的暗部的作家,而如何有效地將文本的語言轉化為電影的語言,她似乎還沒準備好……我們在她的電影中常??吹教笃暮冢軟Q絕的黑,反而更希望回到文本里去尋找一些光亮?!?/p>

在黑暗中,讓故事慢慢顯形

杜拉斯在晚年隨筆集《寫作》中寫到,“一旦書在那里呼喊著要求結尾,你就必須寫下去,你必須與它具有同等的地位。在一本書沒有完全結束以前,也就是說在它獨立地擺脫你這位作者之前,你不可能永遠丟棄它,(因為)那就像罪行一樣難以忍受。”一旦開始,就一定要寫到底,諾夫勒堡空寂的寓所無形中又放大了促使作家不斷寫下去的孤獨,于是,我們看到她在影片《寫作》中語調(diào)低沉地訴說,不是在能看到花草樹木、聽到鳥鳴、嬉鬧聲的院子里,只有在房子里,她的寫作之所,才真正理解了寫作的深刻意味。在那種絕對的孤獨中,唯一能夠拯救她、把她打撈起來的,就是寫作。

對于大多數(shù)寫作者來說,拿起筆通常需要一個觸發(fā)和動機,而杜拉斯顯然是個例外,寫作對她而言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毛尖用“詩人不幸詩家幸”來解釋這種幾乎發(fā)自天然的寫作:父親早亡、單親、年少成長之地的曲折,以及對金錢的渴望,都注定杜拉斯是“身上帶著寶石的寫作者”。對于她而言,似乎沒有“什么時候開始寫作,什么時候完成寫作”這樣的命題,這個為寫作而生的人,只要活著就寫作,死后因作品的流傳也依然“在寫”。

波伏瓦可以在咖啡館里寫作,但杜拉斯情緒型的寫作方式?jīng)Q定她不能受到任何干擾,而只能在孤獨中踽踽獨行?!澳撤N程度上,她這一輩子做的事就是把生活中的杜拉斯變成紙上的杜拉斯”,在黃葒看來,作家之所以斷言“我越寫就越不存在”,原因是內(nèi)心清楚地意識到,是寫作使她與眾不同,也是寫作使她擺脫個體生命的局限而存在于書里。

在《杜拉斯的處所》中,作家坦承,無法想象寫作從一個“已經(jīng)完成的故事”開始,也不明白人們怎么能去寫一個“已經(jīng)被勘察過、盤點過、清查過的故事”,因為那在她看來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平凡”。黃葒認為,杜拉斯的寫作是“在黑暗中,讓故事慢慢顯形”,對于這個感覺型而非計劃型的寫作者,她抗拒“有計劃的寫作”而傾向“正在發(fā)生”,“正在發(fā)生”的過程才是杜拉斯眼中真正的寫作。

毛尖則用戀愛的感覺來比喻杜拉斯的寫作,“盡管我們知道男女主人公之間會發(fā)生點什么,但仍然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寫作)席卷而去,這樣的體驗有點像戀愛。我們讀她的小說,常常好像又一次走進青春期,即便膽大妄為也被允許,不得不說,這是杜拉斯的魅力?!?/p>

“脫胎換骨”般的專欄寫作

1980年的夏天,對杜拉斯來說是特別的。她作出了兩個重要的決定,一是給那個已經(jīng)寫信給她五年之久的年輕人、后來陪伴她直至生命終點的情人揚·安德烈亞回信,二是答應《解放報》,成為一位“夏日限定”的專欄作家。

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專欄寫作,杜拉斯延續(xù)了1957年開始為《新法蘭西觀察家》《巴黎早報》等報刊寫稿的風格,她冷靜地觀察,她“像說話那樣寫作,像思考那樣說話,她每時每刻都在思考,一切都能引起她的思考。”(勞拉·阿德萊爾《杜拉斯傳》,袁筱一譯)這次與讀者共度一夏的專欄寫作幾乎包羅萬象,同時呈現(xiàn)出與小說迥然的質地。在毛尖看來,杜拉斯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是“極度縱容的”,她允許一切決絕、極致的事情發(fā)生,但當進入專欄寫作,作家就仿佛“換了一個人”,將目光轉向孩童、乞丐,甚至囚犯,所有弱勢的人都可能進入她的視野,寫作建立的紐帶將他們的困境、他們的歌哭與她緊緊相連。毛尖對杜拉斯在專欄寫作中表現(xiàn)出的“預見性”十分欽佩,“她預言未來將被數(shù)據(jù)統(tǒng)治已經(jīng)成為眼前的現(xiàn)實”,由此她認為這種專欄寫作的知識分子性和政治感是十分必要的,這使得作家回到小說寫作時,“打開了一幅更遼闊的政治地圖”,而這無疑擴寬了杜拉斯小說的疆界。

黃葒則選擇回到人生經(jīng)歷的原點理解杜拉斯的專欄寫作,“殖民地生活幾乎刻在骨子里,已經(jīng)成為她生命的底色,這些由原點埋下的種子意味著終有一日的‘復仇’,而她‘復仇’的方式就是寫作,這使她不可能對那些被損害和被遺忘的群體視而不見?!?/p>

愈加豐盈,拼湊杜拉斯的“另一種版圖”

從上世紀80年代進入中國讀者視野伊始,隨著譯介文本的豐富,小說之外,戲劇、電影等逐漸拼湊起關于杜拉斯的、越來越豐盈的創(chuàng)作版圖。

“與普魯斯特等法國經(jīng)典作家比較,杜拉斯的語言具有明顯的東方質感,這恰恰是中國譯者善于捕捉和把握的?!弊鳛槎爬乖谥袊闹匾g介者之一,黃葒對作家的寫作特質再熟悉不過——“簡潔、抽象,語言浸染了東方的音樂性”。

與對杜拉斯電影的判斷一致,毛尖認為作家是“優(yōu)質法文的破壞者”,而正是她的離經(jīng)叛道,使她的語言變得簡潔,“閱讀杜拉斯,仿佛我們能夠跟這位經(jīng)典作家直接對話,這無疑是讓人感到欣快的”。

1996年3月3日,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圣伯努瓦街5號公寓去世,墓碑上只寫著“M.D.”——她作為作家的簽名。如今,盡管已離去多時,杜拉斯還在以各種各樣的面貌繼續(xù)著“寫作”,作家將自我轉移到書上,放任書的占據(jù)與替代,而這必是她所樂見——正如她在《文學雜志》的訪談標題所闡明的——“我越寫,我就越不存在”。(文 | 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 杜佳)

(本文劇照均來源于法國文化中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