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3期|馬林霄蘿:得高歌處且高歌
馬林霄蘿,九〇后北京人,復(fù)旦大學(xué)MFA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現(xiàn)為圖書編輯。寫書評、隨筆、小說。
得高歌處且高歌
馬林霄蘿
豐源浴室開業(yè)的具體時間,沒誰記得清。據(jù)說是宋再來的祖父瞅準了時機,從上家手里接過的經(jīng)營權(quán)。
豐源本來叫香水堂,算半個老字號,因過去冬天洗澡水金貴,才得了這么個名兒。同行里叫得響的,粗略算算也有十幾家:東升平、寶泉兒、裕華亭、桐園、華賓、一品香、清華園……香水堂在這里不是最有名的,可也是城隍廟的旗桿——獨一份兒,沒落之前,大半生仍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單說東升平三樓頭號包房,叫官房,進進出出非富即貴。退而求其次,清華園花個三毛錢,也能洗個溜干凈。甭管澡堂什么樣兒,什么沫子什么澡,脫了衣服亮出腚,誰誰都一樣。
早先的西四,澡客大多是附近賣腳力的。剃頭的殺豬的,裁縫皮匠,更夫郎中,三百六十行。一個世紀里,從白塔寺到兵馬司,拆的拆,修的修,香水堂里里外外翻修過很多次,可地方從來沒動過。招牌落灰了、掉漆了、舊了,卻也還是當年剪彩的那一塊。
想當年,宋老太爺在冬天得著個鴨梨,決不生吃,必得切了絲兒拿白菜絲兒拌著。要論正宗的白菜絲兒拌梨絲兒,總少不了榅桲湯兒。寒冬臘月,白菜易得,榅桲卻不好找,宋老太爺走街串巷,好不容易借來一口,回來一看,梨早就進了小孫女的肚子,“宋榅桲”的諢名就是這么來的。
這樣的宋榅桲,愣是用一尊南宋鈞窯玫瑰三足底盆換來了香水堂。宋家接手后,香水堂改了名,豐源浴室,黑底金字的招牌,蠶頭燕尾,一溜兒漂亮的曹全碑,出自宋榅桲之手。泡澡的街坊沒換,腳夫的孫子繡娘的兒,都是豐源浴室的熟客。宋再來曾是這里頭最小的一個。當其他小孩還撅著屁股,嘎雜子琉璃球兒,拔著根兒斗蛐蛐兒,宋再來用爺發(fā)黃發(fā)硬的舊毛巾裹著,進了澡堂子。蒸汽氤氳,宋爺咧著豁嘴的笑,假牙有點兒歪,每次洗完澡出來,必要到旁邊的冷飲店吃碗粉紅冰霜。轉(zhuǎn)天兒過年,逢三土地廟,逢四花市,逢五逢六白塔寺,宋爺把宋再來扛在肩上,紙糊的風(fēng)車啪啪響,手里的糖人兒粘了牙,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能勉強張開嘴。
豐源里里外外保留著舊時澡堂的樣子,用的是老竹籌,人們循著古話兒,管竹籌叫“歡喜”。五十年前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臘月初八的冷風(fēng)一吹,鼻涕能凍成泡。排隊時經(jīng)受了寒風(fēng),進了澡堂后,反而顯得格外溫暖,好像一塊餃子下進暖乎乎的大鍋。抖個激靈,鼻子不自覺地癢起來,噴嚏跟著鼻涕,把從腳底到指尖的寒氣逼出去。拿著歡喜往里走,方方正正一間大屋,搓澡的一邊,泡澡的另一邊,中間供人走。每天早上五點半開門,鍋爐開了,蒸汽白了,人泡紅了,骨頭泡酥了,鍋爐日夜不停地?zé)厮?。池子再大,每天也只加三次熱水:上午九點一次,中午十二點一次,下午三點一次,這些點來叫趕頭澡。
一進屋,又潮又熱的水汽直沖腦門兒,只想趕緊脫下身上這層皮,泡囊了,下灰了,再出門,仿佛來到個新世界。人皮膚里的肉味,混著熱氣和香煙,透著那么體己。尤其是一邊泡澡,一邊溜嗓子,甭提多愜意了。往屋里一坐,放松、爽快,熱汗從骨頭縫里往外冒,潮乎氣兒熱乎勁兒一上來,恨不得直接躺那兒先睡一覺。泡透了,出來蓋上雪白的浴巾在床上瞇瞪一會兒,再喝上一口“高末兒”,從骨頭到肉都覺得松快。
憋氣的本事,宋再來是在澡堂子學(xué)會的。那年,亮馬河還臭氣熏天,后海東頭還沒裝鐵欄桿,把守一汪碧水的只有花苞漢白玉柱。水里赭色的胳膊弄皺了水,垂柳上的蟬聲嘶力竭。當年,宋爺?shù)纳ぷ舆€能在豐源浴室亮個相,收獲一兩聲真心的贊嘆?!皻g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這句唱得最好,能趕上角兒。到了父親老宋,就剩下斗蛐蛐兒,或者下棋時和人斗氣,輸上一包煙,或是贏半斤雜拌兒糖。金鐘、油葫蘆、伏地、蝦頭青、青麻頭,自己逮來的棺材板兒、老米嘴兒,裝進秫秸的籠里,有圓有方,有八角。大寶塔掛在院前的葡萄架上,秋蟲叫得弱了,沒熬到立冬,葫蘆罐還擺著,外面有刻花,松鶴延年。
馬走日,象走田,紅須元帥咬死了振翅將軍。宋再來剛上小學(xué),宋爺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老宋帶著宋再來到墳上哭了一回,磕了三個頭。宋再來眼里沒淚,可到了冬天,覺得格外冷。三牲不見來,幾案上空空,宋爺走了三年,宋再來沒學(xué)會象棋,也沒愛上斗蛐蛐兒。棋盤上楚河漢界,葫蘆里金戈鐵馬,廚房里濃油赤醬,老澡客們眼看著宋再來長大,有文靠文,無文賣力,靠文為生的還是少數(shù),多半是賣氣力的。澡客里出過的幾位大學(xué)生,老少爺們兒能吹噓好一陣子。那年,宋再來的志愿寫了清華。澡客們撇開茶葉末子:好好考,考上了,你爺能吹,咱家這位可不是清華園,那是真清華的①!
宋再來也不說話,只是哧哧地笑。他后來并沒有考上清華。隆冬的時候路過清華高高的仿古老校門,古典優(yōu)雅的三個拱券門洞撐起氣概,轉(zhuǎn)頭進了旁邊的財貿(mào)職業(yè)學(xué)院,揮刀弄斬,學(xué)起了顛勺。小時候算命的預(yù)言,宋家事業(yè)和“水”有關(guān),宋再來更是水命,井泉水。寒泉清冽,取養(yǎng)不窮,八家鑿之以同飲。宋再來仍只是笑笑,命這種事,還不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學(xué)成畢業(yè),宋再來沒當上廚子,反倒是跟人去南方做起了皮鞋生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熱火朝天,湖南山西安徽的客商慕名而至,坐著渡輪,帶來成捆現(xiàn)金,帶走皮鞋球鞋旅游鞋,最火的時候,出租屋床上都堆滿了貨。溫州老板看上哪個新款,立刻打版改良上市,一季度賣了六萬雙,凈賺六十萬。好景不長,互聯(lián)網(wǎng)沖擊,銷量直線下滑,每個月就算做得好,也只能凈賺個兩三千。思來想去,宋再來換了一雙打版皮鞋回了家,替重病的老宋掌管豐源浴室的生意,預(yù)言這就成了真。
紅紅圓圓的公章拿在手,宋再來左看右看,最后還是鎖緊抽屜,每天凌晨四點準時起床,和員工一同燒水、打掃,消毒浴池和毛巾。忙活完準備工作,天已大亮,早上八點鐘,晨泡的街坊紛紛領(lǐng)歡喜。雜七雜八的事兒處理多了,宋再來的話頭也逐漸打開,老澡客都好跟宋老板聊兩句。吸煙室長椅上橫七豎八赤條條,吞云吐霧,一手紅塔山,一手菩提珠串,緬甸弄來的正經(jīng)老料,眼珠大,盤出油光亮汪汪,像玉。熟客捧著大茶缸子來了,下巴上有道縫兒,有點兒像周潤發(fā)。一陣嗞嗞聲從小腹升起,人問:馬爺,您這藏的蛐蛐兒啊?
大冬天哪兒來的蛐蛐兒,是管——子②!
我兒子,北京廣播電臺的③!首席記者!
你呀,別吹牛啦,早點兒死了算啦!
嗐,我怎么都得比你晚死!
嗐!泡扎實了,變色④了!胡一刀今兒上鐘沒?
豐源浴室六個常駐搓澡師傅,加起來三百歲,年紀最大的胡一刀,年初剛過七十四。七月十五吃月餅,七三八四是個坎兒,這個坎兒,他胡一刀算是邁過去了。鄭州、安陽、黃石的師傅,淡季都請假回老家了,冬至了再回來,只有胡一刀沒走。浴池里一年四季暖和,不用受涼,能落個煙酒錢就行,手藝做了幾十年,輕易割舍不下。切、轉(zhuǎn)、劈、挑、帶,切得準、轉(zhuǎn)得圓、劈得狠、挑得好、帶得凈,才能去病徹底。胡一刀治雞眼,在這片兒是出了名的。條刀一轉(zhuǎn),連根挖出,不加刀,不補刀,一刀就好,得名“一刀”,就因這個緣故。從現(xiàn)在起往回數(shù)上二百年,北京第一家澡堂子是修腳匠創(chuàng)始的。澡堂業(yè)祖師智公老祖,在后門橋西盛堂后院有廟,以前陰歷三月,該行人都到這兒拜祭。過去得了扁平疣雞眼甲溝炎,不用去醫(yī)院,只消進澡堂花上幾分鐘,就能不見血地處理好,老澡客都知道,一個好師傅趕得上半個大夫。更有手藝精湛心思活泛的,憑著修腳移了民。
下午三點整,鍋爐向池子里傾倒熱水,所有人被轟起來,呼啦啦起身,回到各自的躺箱上搓泥兒,懶著眼皮,手上卻一點兒不馬虎。池氣還沒落,躺箱上橫七豎八,五顏六色的屁股一團團,等著晾涼試水。鍋爐一合閘,剛剛還賴在躺箱上的澡客又都重新攏到池邊,圍成一個圈兒,好像一個被撐起來的皮筋,一松手,嘩的一下,又重新箍了起來。水溫還燙,沒人敢下水,圍在一旁說話。第一個吃螃蟹的,瞅著肉燙不熟了,徑直下水,人堆里發(fā)出一片贊嘆:厲害!了不起!不怕燙!可再不怕燙的屁股,泡澡也不能沒響兒,好菜下重鹽,喝酒就花生。趁著經(jīng)絡(luò)疏通,一股煙直沖腦門之際,一嗓子荒腔走板。澡堂子的混響讓現(xiàn)場變成劇場,眾人少不了叫好。家里的熱水器再香,都是一個人跟那兒淋著,哪兒有跟這兒泡著舒坦。
二十三跟二十四沒什么區(qū)別,一樣一樣的,糖瓜粘,新年到,還是蠶豆炒蒜苗、滾油熘豬膘,一碗大[米查]子粥。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頂新氈帽,老太太要件新棉襖。各色屁股泡熱水,誰生下來都打光腚,不能多出個瓣兒來,在水底下放個屁,也要咕咚。
在一個無聲的停頓之間,有人撩撥起水花,撲騰起的池水濺得墻上地上到處都是,呼了這邊正在吊嗓兒的馬爺一臉。一時間,仿佛賓主都沒盡興的筵席尾聲,鬧哄哄地亂。馬爺轉(zhuǎn)過身子來,端起指頭:就知道是你小子!
月盈了多少回,也就虧了多少回。宋再來從燒水小工變成宋老板,頭發(fā)少了,下雨不打傘,濕的是頭皮,不是頭發(fā)。好在剩下的,不大見白。澡票從他接手時的三塊漲到了二十塊。一臺十萬的環(huán)保鍋爐,用了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也就到頭了。算上水電燃料、人工物料,基本掙不了幾個錢。他沒動過大規(guī)模翻新的念頭,只有過幾次小型整修。
最后一次整修是在五年前。整修的包工頭是老澡客介紹的。工程結(jié)束,老澡客給他介紹了另一個人,在首鋼廠當會計,早上和中午兩個班,收入還算過得去。早晚兩次白面饅頭大鍋菜,閑了,還能去廠排球隊打打比賽。一米七的個子,鵝蛋臉,打球的時候,短發(fā)用七八個發(fā)卡別在腦后,抽球一絕,人送外號“首鋼小鹿純子”。后來,城八區(qū)內(nèi)的污染企業(yè)都搬走了,廠房關(guān)張了,排球不打了,首鋼園成了藝術(shù)園區(qū),成了“城西798”。倆人合計了一遍,談不上看對眼兒,但冬天的被窩里也該有個人了,于是沒大操辦,到中國照相館拍了張結(jié)婚照,閃光燈一閃,宋再來跟鄭芬芳就算是兩口子了。鄭芬芳大著肚子,別的不愛,就愛吃宋再來的打鹵面,精選三層五花,口感好,不油膩,木耳黃花泡發(fā),一個個摘掉硬根兒,油鍋內(nèi)下蒜片爆香,下黃花木耳,烹料酒老抽鹽糖,面提前煮好了,澆頭一拌,吃了足足九個月。新生兒生下來的時候死活不張嘴,急得護士沖屁股上使勁兒來了兩巴掌,哇的一聲,候在門口的宋再來知道,自己當?shù)恕Wo士抱了一團東西出來,不見眉眼,只是一團粉紅的肉。來來來!家屬看看,女孩兒。??!
當媽的已說不出話,看見宋萌萌皺巴巴的鼻子和藕段兒似的胳膊,便笑。丫頭叫啥?
宋萌萌從粉雕玉琢的小豆包,長到二八一枝花,塌鼻子瑞鳳眼,像爸,鵝蛋臉,像媽,不丑,也不漂亮。身高取父母的平均值,除下來,還剩一米六六,夠用了,不高,但也不矮。十年里,宋家一家三口也是這么個不爭不搶,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既不丑也不漂亮,既不高也不矮,從不拔尖兒,也絕不拖后腿。小升初,宋再來跑遍了城西所有的初中,恨不得把校運動會四乘一百米接力第一名都算上,想努進十三中或者長虹六中,結(jié)果硬是沒進去。長虹六中在那一年改成外交部直屬院校,進出的小孩滿嘴“英格麗仕”。背著名偵探柯南書包的宋萌萌,就有點兒格格不入了。沒辦法,退而求其次,去了五十五中,在初中學(xué)校的排名里,不算靠前,也不至于墊底兒,跟宋再來一家三口一樣。
五加五等于十,十全十美,挺好,挺好。宋再來拿到蓋著通紅大印兒的錄取通知書,不忘把油炸蝦腦殼扒拉進鑲邊瓷盤。那上面的大印兒,像個圓眼睛,瞪完宋再來,又瞪鄭芬芳。盤子里紅紅的一片,跟大印兒同色。
臘八的風(fēng)凍耳朵,冷風(fēng)拎著宋再來從東到西。幾年前,西四外街主干道的整體改造就已經(jīng)開始了,廣播里反復(fù)播著環(huán)保新規(guī)和拆遷政策,重點片區(qū)改造工程似乎繞不開這里。宋再來有種恍惚感,用不了多久,這片寸土寸金的風(fēng)水寶地就會變成一片富麗堂皇的洗浴中心,變成一模一樣林立的高樓。因為拆遷補償款的爭議問題,西四還有近百戶未搬離,胡一刀家是其中一家。今年還是他本命年,過年前,胡一刀特意買了頂紅帽子,大紅的衛(wèi)衣胸口印著金黃金黃的“恭喜發(fā)財”,還有兩個抱著元寶的卡通小豬。全套搭配紅襪子紅鞋,手腕上還套了根紅繩,這模樣,人能猜出腚上那塊布,指定也是紅彤彤的。宋再來見了這從頭到腳的“紅運”,先是笑,又感慨自己。年輕的時候誰也不重視儀式感,想來是歲數(shù)到了,自己本命年,也得買個紅圍巾系上。
灶王爺本姓張,一碗涼水三炷香。新開張的“曲水蘭亭”不叫浴室,也不叫洗浴中心,叫會所,叫SPA,是高奢享受、洗浴中的愛馬仕,是門面,是景點,是交情。跟當年的香水堂一樣,也選了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好日子張燈結(jié)彩。二十九,宜動土,宜開業(yè),宜婚嫁,天官賜福,百無禁忌。大門就有三米高,推門而入,室內(nèi)是黑色風(fēng)裝修,視覺上有意向希爾頓酒店大堂靠攏,迎面而來的是松香與荷香味兒,冷調(diào)香,感覺來到了另一方天地。門票一千零九十九元一位,搓澡二百九十九元五十分鐘,一套真絲睡衣六千九百九十元,全都跟九沾邊。
在曲水蘭亭,洗浴水療,自助海鮮餐全天無限量供應(yīng)。帝王蟹、波龍、小米遼參、戰(zhàn)斧牛排、日本網(wǎng)紋瓜,要是想吃,可以搬上一把椅子坐在這兒吃一個月。沐浴露、護膚品都是名牌,宋再來不懂,可宋萌萌清楚:香奈兒、紀梵希、雅詩蘭黛。此外,有酒吧、書吧、大頭貼、美甲、棋牌室、游戲廳,所有消費都要加收百分之十服務(wù)費。有附加消費時,美麗的迎賓女郎熱情如火,鮮紅的嘴唇掛著微笑飛過來,其他時候則冷若冰霜。
日子過得比從前快。明明不忙了,怎么時間還像變少了?空閑下來,宋再來玩起了抖音,網(wǎng)絡(luò)緣分一線牽,網(wǎng)絡(luò)的世界比任何時候的現(xiàn)實空間都大,利口的扒糕,缺不了蒜。有修馬蹄、洗地毯的,有煮豬食、搟面條子的,有玩COS、直播連麥唱歌的,有跳街舞的,有跑酷的,腦袋頂上戴個GoPro,共享視角,好像你也能跟著飛起來。視頻里粉色頭發(fā)的花臂少年從十米高的陽臺往下跳,差點兒撞到空中的鳥。視頻里尖尖的哥特式高塔像魚叉,少年是避開魚叉的劍魚,在距離海面兩米高的地方驚險地完成了三個后滾翻,又落回水里。抖音里也能聽戲,跟以前的收音機不同了,唱戲的姑娘小子半捏著花翎,身上卻穿著旗袍或西裝,也不帶戲妝,張嘴還是那句“歡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跟老宋有點兒像,又大不一樣。
宋萌萌作文里的話怎么說的來著,那叫“浩瀚的歷史長河”。對,歷史長河都這么浩瀚了,普通人就是基數(shù),快樂每一天,那么有名的詩人也不過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贏得青樓薄幸名”,咱就是每天切點兒豬頭肉,高低整兩杯,行了。胡一刀這么說著,抿嘴笑,唇上沾著酒香,顯得油潤,眼神里有點兒霧氣,看著朦朧。宋再來啞著嗓子笑了一下。這話說得挺好,灑脫,說得也沒錯??扇松穆罚咄暌辉獠琶靼?,比早早地明白而放棄走這一遭,更好。宋再來想起當年他穿回來的走了二十里路的皮鞋,現(xiàn)在塵封在床下的老式雕花箱子里。更何況很多時候,有天賦也做不好一些事,因為生不逢時。時勢才能造英雄。
智能手機是個好東西,有了手機,想到什么就能拍什么。街道房子,天氣剩飯,鴿子拉屎,交通燈綠了又紅,什么都好奇,什么也都不新鮮。蠶豆炒蒜苗、滾油熘豬膘,碗筷丟進不銹鋼盆,吃剩的黃豆雪里蕻用菜罩子罩好,下樓拿報。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雪,眼見著比昨天更陰了。剛出樓口,被冷風(fēng)激了一下,進樓道里的宋再來舒了一口氣,臘月,就是這么個味兒,跟二十年前一樣。宋再來惦記著回來還要給宋萌萌買天福號,再繞幾個路口,恐怕電動車的電量回不去,掛著一擋慢慢騎。旁邊兩個裹著羽絨背心的小年輕站起來蹬車,碳纖維的車身如燕,從雅迪左邊超過去。宋萌萌小時候,也愛這么蹬車。宋再來每次都要呵斥她慢點兒,坐下。她說站著蹬,省勁兒。原先他還追得上她,現(xiàn)在前面的小年輕已經(jīng)超他八個身位了。
二十年后?恐怕也這樣。掏出手機,宋再來習(xí)慣性地點開最近通話,這個冬天的來電數(shù)量是從前的好幾倍,老街坊們問的都一樣:澡堂真不開了?
真不開了,也干不動啦。您看能不能自己勉強在家洗?
二十年前,臘月的生意是最好的。從早上八點開始,鍋爐不斷火,毛巾就要洗上百條。最后的半個月,宋再來不打算賺錢了,不賠就是賺。幾個小年輕騎著共享單車過來,其中一個舉著一臺大疆,顯然在直播:這就是西四最后一家洗浴中心,已經(jīng)一百年啦!末了,從單車上下來,宋再來趕緊解釋:有老人在里頭泡著呢,怕氧氣不足,把窗戶開開了,里邊冷,你們緩倆小時再過來吧。小年輕聽了,坐在門口的老式沙發(fā)上,自顧自地打牌消磨時間。冬天的陽光不強烈,吹來漚白菜和曬臘肉的滋味?;睒渲︻^,喜鵲翹著尾巴叫喳喳,臘月近了,小年也就近了。要是早幾年生意紅火的時候也有人來做直播,說不定今天就成了網(wǎng)紅店,宋再來沒準兒也能跟粉頭發(fā)的花臂小伙一樣,當個網(wǎng)紅。再往前數(shù)三十年,要是鞋店還在,他也會直播賣鞋嗎?那肯定的,東邊浴室西邊鞋攤兒,弄成網(wǎng)紅一條街。
宋再來找了張矮凳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小年輕說著話。
每天背著我媽接游戲代打,掙一杯奶茶的錢,又黃了?!凹夹g(shù)代”吃口飯就這么難,賺錢的單子全讓那些陪聊的搶跑了。
我頂瞧不起陪聊,代打就好好打,一口一個哥哥的,誰玩兒得有我好?“陪聊代”也瞧不起“技術(shù)代”,游戲就是圖個樂兒,能讓東家把把MVP,嘴甜會說話,賺個奶茶錢分分鐘的事兒。
我見過他們高中生在《和平精英》里都開上瑪莎拉蒂Ghibli了。Ghibli在《和平精英》里只要六百塊錢,還是限定色,熒光芭比粉。真車得要掙一輩子吧?
他們說話像宋萌萌說的話,或許是宋萌萌說話像他們,宋再來很多都聽不懂了。
撂下了浴室的擔(dān)子,宋再來操心起閨女的婚事。鄭芬芳五年前車禍走得突然,肇事的是個醉駕司機,宋再來好長一段時間沒緩過來。閨女不能放養(yǎng),咬咬牙振作,一邊當?shù)贿叜攱?,熬大了閨女熬老了爺。畢業(yè)典禮那天,宋萌萌特意花了兩個小時化了個不怎么成功的妝,假睫毛膠因為眼皮的運動和蒸發(fā)的汗液變得松松垮垮。她說一畢業(yè)就要去參加選秀,向偶像虞書欣看齊。選秀的贊助商都是奶制品公司,把打榜的粉絲變成了小牛。打榜二維碼印在瓶蓋里,必須買下來,開蓋才能投票。宋萌萌有整整一間臥室用來放她的桑德森三姐妹、貓女跟哈利·波特,還有一個高一米八的索隆,是花大力氣從日本運回來的。她把自己第一次公演的造型都想好了,就跟韓國女團BLACKPINK里的女明星一樣,穿黑白水手服,留厚重的齊劉海,戴章魚腿一樣伸展開的假睫毛。
可不談戀愛沒對象,這事兒怎么弄呢?宋再來沒跟女兒聊過,也不敢問。小時候只希望閨女別長大,膝下承歡,如今長大了,又巴不得閨女趕緊嫁。可嫁了以后呢?是遂了愿還是了了心結(jié)?宋再來也不知道。他問了胡一刀、馬大爺,親戚朋友不是沒兒子,就是瞧不上宋萌萌的學(xué)歷。有一次介紹了個條件頂好的男的,還發(fā)來了照片。照片上景比人大,人比橫幅大。橫幅上寫:第五次成功攀登卡瓦格博雪山。橫幅上面,頭被帽子和頭發(fā)裹得嚴嚴實實,露出圓而黑的一顆腦袋,笑得卻好看,全因那一口皓齒。始祖鳥的沖鋒衣,北面的登山包,駱駝的登山鞋。登山杖夾在腋下,從背后躥出一截,像天牛須。媒人說,就是他!我上次跟你說他是什么工商管理的碩士,好嘛,人家在華爾街,老美的錢都得他管!
宋萌萌聽完不言聲兒,只管嚼著嘴里的天福號,吃得滿嘴流油。紅塔山還剩最后一口,眼看燒手了,宋再來甩開煙灰,煙蒂掉在大白菜旁邊的水泥地上,紅了一下,又滅了。好歹見個面?認識認識,就當交個朋友。宋萌萌冷笑,交朋友還用看八字?宋再來不說話,像煙頭,紅了一下,又滅了。宋萌萌低下頭,把碗里的半碗棒<E:\人民文學(xué)\2024年\3期\tp\楂.jpg>粥一飲而盡。
幾點,在哪兒?
大年初四,“卡瓦格博”約在了后海冰場附近。波司登藕荷色長款羽絨衣,內(nèi)搭一件薄薄的駝色羊絨半裙,鞋是一雙锃亮锃亮的黑色魚嘴漆皮細高跟鞋。奶茶店里熱氣不怎么足實,不停地有客人進進出出,一開門一陣冷氣,宋萌萌坐在門口,腿不自覺地哆嗦起來。芋泥波波奶茶是熱的,她攥著杯子,一邊刷著抖音,一邊嚼著芋泥波波里的芋泥粒。隔壁墻上釘著一塊合成木板,用五顏六色的大頭圖釘釘著客人的拍立得。隔壁桌一個穿著水手服的女孩跟她穿著蘿莉裝的朋友正在自拍,宋萌萌正看著她們手機殼上熒光黃色的海綿寶寶貼紙發(fā)呆。店門被推開了。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衛(wèi)衣,外面是一件米色的夾克。當他坐下的一瞬間,腳上露出為衛(wèi)衣搭配的一雙海軍藍的襪子。
倆人面對面坐著,男的開口說,我有對象了,我倆計劃明年年底去新西蘭結(jié)婚。喝完了就走吧,不送了,一會兒我對象來。
到家宋萌萌說,爸,我以后不相親了。宋再來嘆口氣,沒多問,只是點了根煙。太陽西落,氣溫隨之下降。天黑得早,路燈還沒亮,放眼周圍,一大片房屋只有零星燈光,更多的包裹在漆黑中。宋再來計劃幾天后自駕去游山玩水,順便拍拍抖音,把糟心事兒暫時拋諸腦后。豐源浴室的休息區(qū)變成了臨時倉庫,堆滿鍋碗瓢盆,還沒來得及清理的躺椅和置物柜散發(fā)著潮濕的氣味兒。陽光透過藍色玻璃灑進來,仿佛站在一條海洋隧道里。
那天晚上,宋再來做了個夢,夢到自己還是半大小子,趿拉著皮鞋又回到了澡堂。布簾子后頭有人唱:“歡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庇檬窒崎_,眼前霧氣彌漫,澡堂里會有股香皂混合熱水的香味兒,可無論他怎么使勁兒聞,卻什么也沒聞到。
注釋:
① 的念dā音。
②子念zā音,此處指尿管。
③的念dā音。
④色念shǎi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