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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一川:一位26年出13部書的“退休”學者——敬悼程正民先生
來源: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微信公眾號) | 王一川  2024年02月27日08:27

2月20日,新學期第一周周二早八點剛過,我正在書桌前整理明天上課用的材料時,突接同事來電說,程正民先生剛剛?cè)ナ懒恕N艺娌桓蚁嘈抛约旱亩洌馔饬?!他不是前不久還好好的嗎?

筆耕不輟的人

春節(jié)期間的一個下午,欲雪未雪的天氣,我去到位于北師大校園麗澤11樓的他家拜望。一進門,他熱情地把我引進書房兼會客室,書架上滿滿的書,連寫字臺和茶幾邊上也都是,其中有他這幾年以幾乎一年一部的驚人速度寫出的新書。程老身形瘦削,一直保持得好,精神健旺、健談,語調(diào)不高但語速快,想必思維更快。剛說幾句,就立即轉(zhuǎn)向他正在做的幾件學術(shù)事:先是捧出一疊正校對的《文藝心理學教程》修訂版校樣,說里面也有我寫的部分;還說到與幾位弟子合作的多卷本重大項目成果已獲國家出版基金資助,即將出書;再有就是拿出另外一疊手稿,正寫的新書,談起其中的部分構(gòu)思,說計劃今年完稿;還說到完稿后想寫新題目。正說間,文學院院辦一位年輕老師來敲門,專程送來程老同商務印書館簽署的出版合同的蓋章文本,是他去年已交稿和今年將出的新書的。談話中還回憶起當年他執(zhí)掌中文系的一幕,包括其中一人而身兼系主任和總支書記的時光,我由衷贊嘆他為全系發(fā)展做的貢獻,他則像往常那樣連聲謙遜地說,只做了應該做的事,不負組織的托付和大家的信任而已。

眼前這如此勤勞和豐碩的一幕,讓我深深感嘆,87歲高齡的程老,還如此不知疲倦地工作、高效地創(chuàng)造,真是我們北師大文藝學研究中心和文藝學學科的幸事,也真令我輩敬佩和汗顏!程老聽我說了這樣的意思后,馬上寬慰我,你年輕,要處理的事不少,而我整天呆在家里,也沒什么事,所以有時間想和寫,好在已經(jīng)積累這么些年了。我勸他不必太累,注意休息,他淡淡地笑笑說,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挺充實的。出了程老家門,我在心里不住感慨:一名學人要是能像程老這樣,既長壽而又高產(chǎn),長壽得不僅生活有質(zhì)量而且還有學術(shù)創(chuàng)造力,那該多好!

有情味的春雪

誰能想到,他就這樣突然間走了,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想寫的書還沒寫完!再次趕到他家時,他已經(jīng)靜靜地躺在床上了,好像正安詳?shù)厥焖?,我以為并且盼望他能夠再醒過來?。∵@一幕,讓我想到9年前那個天高云淡的夏天傍晚,突然得知童慶炳先生去世的噩耗,我第一時間趕到火箭軍醫(yī)院,經(jīng)打聽太平間的位置,就不管不顧地直奔地下層,只見童老遺體剛被運回,醫(yī)護人員還沒來得及作必要的整理,而聞訊趕來的校內(nèi)外大批探視者都還在上面等待,短時間里小房間就只剩下我和童老兩人,我如此近距離地直接靠近和凝視他,想著他會突然間醒過來、坐起來,對我述說他登臨金山嶺長城的體驗?,F(xiàn)在程老也是這樣離開我們了,離得那么近而又那么遠,好在他的神態(tài)安詳、從容。在同程老家人以及文學院相關領導商量或電話商量安排訃告、生平簡介和遺體告別儀式等相關事務后,我下得樓來,心緒低落,郁悶難解,不經(jīng)意間覺著臉頰上觸碰到一丁點雪花,一點兩點的,漸漸多了起來,抬頭一看,校園四周也都零零星星地飄落著小雪花,原來是細微而潔白的雪花降臨了!我猜想,這剛剛飄來的春雪,莫不是上天派來的使者,殷切接引程老到屬于他的圣潔地方去,同老友童老久別重逢,暢敘這些年來的離情別意?

開拓務實的系主任

活到老學到老,潛心治學,應該是程老這輩子最樂意的事。程老是在1993年從剛解散的“蘇文所”(全稱是“蘇聯(lián)文學研究所”)調(diào)回我們文藝理論教研室的。第一次見他的時間應該比這更早,那時他已經(jīng)參加童老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心理美學”研究了,他和我都有一本書在叢書中。瘦削,干練,謙遜,和藹,是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后來至今一直銘刻在我心里的穩(wěn)定不變的印象。程老一回來,就在俄蘇文論研究領域接二連三地結(jié)出新成果,一年后即晉升正教授,再幾個月后就做了中文系系主任。在系主任任期三年里,他工作作風嚴謹而勤勉,開拓又務實,給全系帶來明顯改變。我的記憶中至少有這三點政績難以忘懷:一是兩位“國寶級”老先生鐘敬文先生和啟功先生在全系、全校和全國的學術(shù)影響力更大;二是想方設法為教師發(fā)展謀劃,有一年全系一下子提拔12名講師晉升為副教授,人數(shù)應在全校各系中創(chuàng)紀錄,使得教師發(fā)展壓力大為緩解;三是系里敢發(fā)津貼了,全系老師明顯感到收入增加,更有奔頭了。正當大家期待他繼續(xù)帶頭干下去時,三年任期屆滿,他在1997年年底卸任,緊接著1998年年初就辦了退休手續(xù),去享受潛心治學的樂趣了。

視基地為第二生命

他一生都在為學術(shù)忙碌,特別是在辦理退休手續(xù)后,更退而不休地全身心投入學術(shù)研究。2000年,適逢教育部開始建設部屬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學校確定聘任童老為新成立的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創(chuàng)始主任,隨后該中心獲批成為全國文藝學學科重點研究基地。從那時起,程老就做了基地專職研究員,在這里無償指導博士生、上講座課、出專著和出席學術(shù)會議,把自己一生的豐厚學術(shù)積累和創(chuàng)造都凝聚到基地發(fā)展和年輕人才培養(yǎng)中,在其中烙下個人的深刻印記。他是真正把這個基地視為自己第二生命的人!

童程的珠聯(lián)璧合

在我們眾多晚輩的印象中,程老一直都是童老的老同窗、絕佳搭檔和好幫手,但各有特點而又神奇地互補。童老天縱英明,德才兼?zhèn)?,以雄才大略名重學林,令人肅然起敬。而程老則是和藹長者,謙謙君子,以循循善誘而讓人如沐春風。每遇基地和學科內(nèi)外事務,童老謀定大局,剛?cè)嵯酀魍⒅?,程老則旁敲側(cè)擊,柔中有剛,二老攜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時童老果斷處事,程老跟進安撫和善后,一唱一和,可謂珠聯(lián)璧合,在校內(nèi)和全國學界同行中傳為佳話。

寬厚和藹的長者

程老有一種極難得的仁慈而寬厚、豁達而自謙的品格。對待晚輩和同行,總以仁愛之心相待,寬容、厚道、提攜、激勵。他雖然沒教過我,但自從認識并做了同事后,時常跟我談心,詢問我和家人情況,后來我兼任行政以及工作調(diào)動時,他都總關心、理解和勉勵。在我做“修辭論美學”“中國現(xiàn)代性體驗”“藝術(shù)公賞力”等學術(shù)課題時,他多次跟我討論,不僅寬厚地鼓勵和支持,而且建議我盡量做實做細,自成一家。他常出席我?guī)У牟┦可恼撐拈_題會和答辯會,對博士生們熱情關心和指點,其中一些人后來在學術(shù)上有進步時,他都熱情地贊揚和鼓勵,還無私地向童老舉薦,可引進中心和學科點工作。對我前幾年調(diào)回北師大及文藝學研究中心工作,他滿腔熱情地支持、指點和幫助,特別是勉勵我大膽工作,需他做什么時盡管提出,而他確實給予我許多無私而又感人的幫助。去年10月在中心與中國文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的本學科創(chuàng)始人、中國現(xiàn)當代著名文藝理論家和作家黃藥眠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大會上,他還專程出席并發(fā)表演講。而對待自己,他總是忘我付出,不計個人得失,也不居功炫示,更不給組織和他人添負擔。記得他剛從系主任任上退下來,就趕上年滿60,立即辦了退休手續(xù)。如果換了一些人,則可能不僅想不通,還會四處找人,但他沒有二話,主動辦理。他帶出的博士生們直到這次他去世,才知自己當年的博士學業(yè),是仰賴程老以退休后無償勞動的方式予以奉獻和玉成的。

十年磨一劍

在做基地專職研究員的歲月里,他在馬克思主義文論史研究和俄蘇文論史研究兩大領域里的勤奮耕耘和高效產(chǎn)出,尤其讓人敬佩。我知道,這樣的大型集體項目的完成,既需要個人耐得住寂寞,更需要總體協(xié)調(diào)下的相互配合和步調(diào)一致,假如有一人掉隊或拖后腿都不能圓滿(我自己就曾有此遭遇)。但程老卻接連完成兩大學術(shù)工程:一是2012年他和童老聯(lián)合主編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成果《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國別研究》七卷本叢書,以十年磨一劍的功力集中出版,被學界譽為從國別角度全面展現(xiàn)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發(fā)展史風貌的重要嘗試;二是2019年他又再接再厲地帶領幾位年輕學者出版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成果《20世紀俄羅斯詩學流派研究》六卷本叢書,運用多元對話方法探索形式和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和歷史、內(nèi)部和外部等相結(jié)合的文論研究道路,為文藝學學科發(fā)展路徑提供了寶貴的參照。

活躍高效的跨文化學者

同時,就我所知,學院同事、鐘敬文先生的弟子董曉萍教授創(chuàng)辦由中外學者共同參與的跨文化研究院,探索和實踐跨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以及建設跨文化學科,在其中最活躍和最高效的學者,非程老莫屬!他近幾年來接連不斷地在該院組編的跨文化學書系里奉獻出多達6部書了,這還不包括已交商務印書館待出的新著《小說詩性世界——跨文化中俄小說研究》在內(nèi)。

26年出13部書的學術(shù)奇跡

簡要地盤點,從1998年到去年為止,也就是他“退休”后至今的26年里,所出個人學術(shù)專著已真正達到“著作等身”的規(guī)模:除以前的《俄國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研究》(1990)、《俄蘇文學批評史》(合著,1992)和《列寧文藝思想與當代》(1997)不計入外,就有《巴赫金的文化詩學》(2001)、《創(chuàng)作心理與文化詩學》(2001)、《中國現(xiàn)代文學理論知識體系的建構(gòu)——文學理論教材與教學的歷史沿革》(合著,2005)、《盧那察爾斯基文藝理論批評的現(xiàn)代闡釋》(合著,2006)、《程正民自選集》(2006)、《藝術(shù)家的個性心理和發(fā)展》(2012)、《20世紀俄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合著,2012)、《從普希金到巴赫金——俄羅斯文論和文學研究》(2015)、《跨文化研究與巴赫金詩學》(2016)、《俄羅斯文學批評史研究》(2017)、《巴赫金的文化詩學研究》(2017)、《跨文化詩學——以俄羅斯詩學為例》(2022)、《俄羅斯文學新視角》(2022)。

從這份不完全的著作清單看,單說退休至今26年里,他已出著作就多達13部,而且還沒包括擔任首席專家或主編出版的多卷本叢書在內(nèi),大約平均每兩年出一部。程老就是這樣,以自己的學術(shù)生命活力,創(chuàng)造了“退休”后26年出13部書的學術(shù)奇跡!令人感佩而又惋惜的是,假以天年,他本來還可以出更多的。關鍵還不在于他著作的數(shù)量,而更在于其質(zhì)量:他一輩子心無旁騖地耕耘俄蘇文學和文論,精耕細作,厚積薄發(fā),直到晚年碩果累累,樹立起中國杰出的俄蘇文學研究專家的獨特學術(shù)個性。

一座學者的紀念碑

程正民先生走了,假如可以給他制作一座紀念碑的話,那上面或許可以鐫刻下這些簡明扼要的文字:程正民教授,為學卓然一家、為政開拓務實、為師謙遜和藹的當代中國文藝理論家。

(2024年2月22日寫成于程正民先生遺體告別儀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