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金嗩吶》:一場酣暢淋漓的民間音樂盛宴
我與宏猷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幾十年前,我們相見,縱歌,暢快淋漓;幾十年間,談詩論文從未斷絕,每每相遇,總要秉燭聊至深夜,縱情歡笑。這樣溫情而熱烈的歲月,就像暗夜里的燭火,照耀著絲絲沁涼的寫字臺,溫暖著寫字臺前握著筆桿子的我。可是往后,這樣的燭火,不是少有,而是徹底沒有了。痛哉,宏猷離開了他熱愛的人世,與親愛的家人、朋友以及為之寫作的少年兒童永別了……
——題 記
《金嗩吶》是宏猷的遺作,也是他最后一部長篇小說?!督饐顓取返奈母鍞[在案臺已經(jīng)許久,但我又遲遲不愿動筆,也許是害怕逗引出太多美麗的回憶。真正動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曾有過遲疑,仿佛不去觸碰,就不用與之告別。這本書的封面印著一個搖頭晃腦吹嗩吶的小主人公,總是吸引著我的注意,讓我不由得想起,熱愛音樂的宏猷也曾這樣搖頭晃腦地吹著心愛的口琴,我們輕輕打著拍子應(yīng)和著。于是,我又將這本書一頁頁翻開,一字字品味。
《金嗩吶》講的是向姓一家祖祖輩輩供養(yǎng)著的“金嗩吶”如何傳承下去的故事,穿插了孫子向大海的尋親故事、父親向大山熱愛嗩吶又放棄嗩吶的曲折經(jīng)歷,還有爺爺向土地與湖南人稱龍王爺?shù)膬晌弧皢顓韧酢钡睦夼_比武……音樂的節(jié)律、泥土的氣息、少數(shù)民族的風情以及各色人物的喜怒哀樂清晰飽滿,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宏猷寫作向來嚴肅認真,為寫這部作品,他一定去了很多地方采風。我仿佛看到了宏猷如何在田間地頭采擷音樂和勞動的浪花,如何觀察、體驗恩施地區(qū)豐富多彩的生活,又如何伏在案頭將這些體驗與觀察變?yōu)槲淖?,落在紙上?/p>
這是一部暢快歡騰的音樂小說。《金嗩吶》就像響器班子演奏的一場酣暢淋漓的民間音樂會。書中還原了鄉(xiāng)間熱鬧的宴席場面。高亢嘹亮的嗩吶和長號、鑼鼓一起,奏響在鄉(xiāng)間做壽、滿月、結(jié)婚、喪禮等的酒席上??蛠砹?,有客調(diào);菜上了,有菜調(diào);興致高了,《小桃紅》《年年壽》各種單曲、套曲輪番上演,有的歡快熱烈,有的生動活潑,有的委婉柔和,有的悲哀凄涼,博得滿堂喝彩,讓我們在鬧哄哄的民間而非廟堂,感受到獨屬于嗩吶的魅力,聆聽嗩吶奏出生命的“元氣”。除了嗩吶,我們還能從書中看到《回娘家》《龍船調(diào)》《黃四姐》等民歌,看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音樂的結(jié)合——電吉他演奏《龍船調(diào)》,體會土家族特有的音樂文化——哭嫁歌、薅草鑼鼓、“撒葉兒嗬”,以及諸多山歌。音樂讓人們的精神與情緒得以發(fā)揚和表達,比如女孩出嫁前唱響哭嫁歌,老人去世后齊跳“撒葉兒嗬”,老人做壽時吹響嗩吶曲《年年壽》。在熱鬧中,一個個新的生命、一段段新的人生開始又落幕,彰顯著樸拙灑脫、順其自然、知足常樂的生命意識。
這是一部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的文化小說?!督饐顓取啡珪灤┲粋€文化命題:嗩吶吹奏藝術(shù)還能傳承下去嗎?又應(yīng)該怎么傳承?嗩吶是我國民間樂器,自明代以來廣泛流傳。隨著現(xiàn)代西方樂器的引進,傳統(tǒng)的民間樂器以及音樂文化似乎在逐漸式微。正是帶著這樣的思索和擔憂,《金嗩吶》一開篇就寫到了嗩吶與現(xiàn)代樂器薩克斯的“對弈”,繼而寫到小主人公向大海被吉他曲《媽媽的吻》感動,要學吉他而非嗩吶的情節(jié)??墒牵瑔顓鹊葌鹘y(tǒng)樂器生于民間長于民間,它早已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于是,我們在《金嗩吶》中看到,薩克斯響起時,人們會駐足欣賞,然而嗩吶響起時,人們就情不自禁地轉(zhuǎn)身回頭,拍手叫好,“笑著鬧著跟著旋律唱了起來”;向大海縱然會被吉他曲《媽媽的吻》打動,也會下意識地拿起嗩吶吹響。
在一定意義上,向大海吹響的嗩吶不僅代表著鄂西山區(qū)獨具特色和魅力的土家族文化,更指向了民族的集體潛意識,以及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因此,《金嗩吶》還是一部借傳統(tǒng)民間樂器探索傳統(tǒng)文化之源的有深度的文化小說。探索的“渠道”,就是從民間豐富的音樂文化入手,從人們婚喪嫁娶、播種收獲等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著手,從大量親土、愛土、敬土的細節(jié)入手,發(fā)掘集體潛意識與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化與土地間的親密關(guān)系,最終指向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根。
這是一部講述時代變遷的成長小說?!督饐顓取肪劢瓜虼蠛5木癯砷L經(jīng)歷,從土家族村寨中幾代人的生活變化,透視社會歷史的大變革。從向土地到向大山,再到向大海,從這三代人的名字和人生軌跡上,即可看出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由閉塞到開放、由貧窮到小康的今昔變化,看到整個大時代的文化變遷——由安土重遷到下海冒險,由農(nóng)耕文明到商業(yè)文明,從保守走向開放。
但變遷絕不意味著斷流,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以農(nóng)耕文明為基,一直向前奔流著。于是,我們看到,向大山離開大山后又回到了大山,唱起了山歌,跳起了傳統(tǒng)舞蹈;向大海則揮去了西方樂器的影響,重視自己的內(nèi)心,認認真真跟爺爺學習吹嗩吶。一曲《龍鳳呈祥》響起,向大海也真正成長了,他知道,此生將與嗩吶為伴,還將和嗩吶一起登上更大的舞臺。
曾聽戲言,嗩吶能從人來到世上,吹到人離開世上。如今,這一部《金嗩吶》,亦如一曲婉轉(zhuǎn)低回的挽歌,讓我們對宏猷的思念,永遠縈繞在心間。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兒童文學委員會原主任,兒童文學作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