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4期 | 童瑩:大紅裙(節(jié)選)
童瑩,1994年出生于浙江慈溪,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碩士,現(xiàn)于牛津大學讀博,學業(yè)之余從事創(chuàng)作,曾任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社長,獲第十二屆《上海文學》獎。
有夏時制的緣故,這天凌晨,兩點鐘一下子跳到了三點。夜什么都沒變,還像一塊硬挺的黑麻布,每過百步就被燈柱子支出一塊幽黃的三角斗篷,只在迪廳門口露出一塊彩色光區(qū)。迪廳前一點都不顯鬧,來跳舞的人都知道,棗糕攤要在四點鐘揉面泡紅棗,理發(fā)鋪五點一刻磨推刀,這些攤主都還在歇息。更驚動不得的是那些睡墻根的,他們連一扇家門都沒有,多半要在白天撿空瓶、尋人,有些是大老遠從外地來的。有的人第一次進首都,走了大半天還沒分清東城和西城,天色一發(fā)暗就壓著包裹睡著了。
羊,脂,球!去年這時候,大衛(wèi)搭著雅惠的肩膀,在迪廳門口喊俄俄。周圍的人轉頭看俄俄,都覺得她和艾麗薩貝特相像。俄俄恨大衛(wèi),尤其是為了羊脂球故事里那猥瑣的成分。到了今年,她的體形一點沒變,澡堂里的水柱澆著她,就像消防水槍對著滿架子的白發(fā)糕。到了暖和的時節(jié),她變得更容易起怨恨,詛咒一切擁有了好日子的人。倒春寒才過多久啊,這些人的好衣服就藏不住了,多的是各色各樣的的確良,連最新潮的派利斯也上了場,深的絞著淺的,處處搶風頭,這么奔放!赤裸的根本不是什么膝蓋腳踝,而是頻頻扎眼的新料子。
大衛(wèi)從風來的方向靠近她,從后貼緊她的腰背。
“四點才到,有本事你就別來。”俄俄說。
“我本來就沒想來?!贝笮l(wèi)在她的腰上掐出一把面團似的白肉。
“你做什么!”俄俄反手攥緊他的運動褲,兩個人擁緊了擠向迪廳。要說今年有什么變化,只能說她還操練了愛,這和迪斯科一樣,是時髦的東西,她學了一年,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和跳舞的人一樣快活,只不過她愈發(fā)清楚,在更多的情形下,愛和恨是同樣的一種激情。
到了卡座,她攤開一把手掌大的剪報,說:“南京的國際時裝展,真是大失敗,竟然有直接在絲綢裙背后加孔雀毛的,那難看點也就算了,你信嗎,設計師既想做開屏的效果,又想叫它實用,你猜下邊配了什么鞋,防水膠鞋!”她指著報紙上的圖嘰嘰地發(fā)笑,幾顆襯衫扣繃出里面的白肉,笑完,她說:“孔雀毛得統(tǒng)統(tǒng)去掉,絲綢全換成滌卡的才行——我肯定能叫它起死回生?!?/p>
“就這?改個衣服你向我要那么多錢?” 大衛(wèi)搓著眉毛上的刀疤,斜眼看著她說。
“你投資的錢我保證不亂花,三百送我去進修,一百買縫紉機,剩下的都用來進布料,做廣告,以后開公司的錢呢,另算!”她繼續(xù)翻著剪報,說,“做什么衣服我心里都有數(shù)!你看這裘衣,仿的是Laura Biagiotti來中國那會兒的樣式,原來那豹紋,我打賭沒一個中國人喜歡,兩道明黃夾一道黑,早就把人給嚇走了!照我看,那花紋得抽象點,模糊點?!?/p>
“別人的都不行,就你行?”大衛(wèi)朝著舞池問她,“那兒有入你眼的衣服嗎?”
俄俄往身后掃視了一遭,哈哈地笑起來,說:“一個都沒。你看最中央那人的黑方格,明顯是炮制了德國的騎士服。騎士服,說得真洋氣,說到底就是騎馬的時候穿的,嘖,多不合適,你在北京哪能找到什么馬啊,這兒是自行車的天下。”
“那裙怎么樣?”大衛(wèi)問。
有條紅裙在音響邊抖動,肩褶子上罩著一層黑色的網(wǎng)眼薄紗,遠看像落日下成片的松針。這是不久前雜志精選出的新款式,沒想到已經(jīng)有人照著樣子做了出來。
“乍一看還行,不過腰線給縫高了,沒顯出什么好身板?!彼龜?shù)落這裙丟了精髓,得意地說,“裁縫連腰都弄不好,就噼里啪啦地下手了,能有什么能耐?”她懂得一條裙的核心在那腰,確定了那地方,其他的都好說,她接著給大衛(wèi)列舉了一些上松下緊,上緊下松的好款式,說,“你不信?看我改的圖。”她搓開另一疊卡片,上面的設計圖都被她拿筆改過了。
“你要幾百?”大衛(wèi)靠到椅背上,眉眼上的刀疤顯得像條長蜈蚣。
“至少,”俄俄做出打槍的手勢,說,“八個一百?!?/p>
一口煙噴到俄俄臉上。
她咳完,煙散了,大衛(wèi)也消失了。俄俄在舞池里逛了三支曲子,也沒找到他的身影。地板上的男鞋女鞋都帶點跟,上百只腳在一起踢踢踏踏,讓她覺得自己根本是砧板上的肉塊。這時幾個黑影在舞池中心扭打起來,人群往四周紛紛散開??旎畎。矶頂D撞著他們的身子,她知道怎么趕雞鴨入棚,踢它們的尾巴,掰它們的頭頸,管它們倒不倒叫不叫,他們都是有好日子的人,受點碾軋算什么?
“還不快跑?”前面的人喊。有人踩上了她的腳背,推著她往門外擠,她也匆忙向外逃,不知道踩了多少在墻根睡覺的人的東西,她總算來到了街頭的電話亭,轉過身,一只禿頂小猴正盯著她。
“請給一毛錢。”耍猴小孩攤開手。
這是最無聊的一天,俄俄絕對是要復仇的。
終于摸黑回到了宿舍,她爬上床鋪,腿腳還隱隱發(fā)疼。沒過一會兒她就趴著睡著了,兩手護著枕頭里發(fā)鼓的東西。那是九本時裝雜志,七八疊卡片、剪報,上邊印著各種樣式的時裝:去年冬天南德流行的鄉(xiāng)村裝,北歐過圣誕的新穎打扮,比上個季度收斂的休閑帽,人造皮革的寬肩外套,真是什么都有。去年初夏,雜志社從三十八套襯衫里評選最佳款式,她投了票,又成了幸運讀者,收到兩本函授時裝教材。夜里她打著手電認設計圖,從人形、卵形,學到長筒丫狀,過了幾天,不管是印花刺繡,還是毛滌混紡,她都記得絲毫不差。照著雜志上的訊息,她還跑遍了北京城里的服裝展,漸漸地,她有了自己的眼光,要是碰到看不上的設計圖,她就重新選料子畫花紋。別人的破綻和失敗讓她提神,也唆使她日夜幻想:這個行業(yè)才剛起步,她總算逮到了一塊開墾得不像樣的土地。除了時裝展,她逛過工藝美院、紡織大學的畢業(yè)展,數(shù)落他們硬著頭皮想形式。就拿鑲邊來說,他們只會照著歐美圖紙拼拼湊湊,又不敢照抄花紋,搞得東一朵月季,西一處牡丹,稍微高級的,要么錯綜一點條紋,要么在腰帶上綁出蝴蝶結中國結,沒其他的了,那不是黔驢技窮是什么?到了春天這個關口,外面的新料子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她愈發(fā)感到時不我待的危機:“大衛(wèi),你出錢,我進修,就等表姐獲頭獎了!到時候她給我們當門面,我們的公司肯定能在國內一枝獨秀!”
睡到中午,有人掀開她的蚊帳,沙啞室友湊近了叫道:“別睡死了,樓下有你電話?!?/p>
表姐在電話里說:“我不參賽了,阿妹,我怕自己賠鈔票?!?/p>
“你不去誰去?”俄俄說,“我都借好大衛(wèi)的相機了,等照片洗出來,寄了去,他們肯定挑你進決賽?!?/p>
“去廣州的車費也要不少?!?/p>
“別操心,大衛(wèi)要是看到你的照片,肯定也會賭你贏,還能不給我們錢?”
“原來他還沒給錢?”
“昨晚他噴了我一臉煙,就失蹤了,也不知道迪廳打架的是不是他?!?/p>
“我聽胡嫂嫂說,你們學校這幾天不怎么太平,出什么事了?”
“常有的事,有學生胡鬧。”
“動靜大嗎?”
“就那么點事兒,反正最后都會平息的?!?/p>
“你怎么知道?”
“去年也是這樣?!?/p>
“阿妹,你可別湊熱鬧?!?/p>
“我干嗎去?而且也沒人押著我去,他們都知道我天天不想上課?!?/p>
“你每天到處跑,真是什么都不怕?!?/p>
“怕什么?我就是什么都不怕。”如果社會亂套了,她想輟學的選擇就不顯得荒謬??忌峡萍即髮W沒讓她振奮,一到城里,她總覺得被嗆了一口氣,憋得她總往外面跑,挑布料買雜志,軋公園走胡同,隔著湖面看人練氣功。一年多下來,學業(yè)上的空白已經(jīng)補不回來,根本沒辦法留在城里,但回家就更讓她驚惶:“表姐你知道的,我們那兒只出尼姑、婊子、癡卵、活菩薩,我們不可能回去的!”
“那你晚點再來,現(xiàn)在我還在干活。你來的時候,幫我從你們食堂多打一些豬肉雞蛋?”
“行,我把報名表也拿來了,你反悔不了?!?/p>
還沒騎到表姐住的胡同,俄俄先拐進了岔路口的烙餅篷,下車買了好幾塊蛤蜊烙餅,好像怎么也喂不飽。表姐在理發(fā)鋪邊上喊俄俄,她的頭上包著小汗巾,簡直是老家七月半踩高蹺唱女吊的戲子。
表姐人高肌肉少,在健美隊練了大半年,還是沒上臺表演的機會。做這個之前,她干的是時裝表演模特。十八歲那年她在村里賣米酒,每次起身鏟酒,褲管都會縮到小腿。但她向來不在意,眼睛不朝腳下也不瞥向買酒的,顧自拗起長臂鉤竹筒,手肘嘎吱提過腦門。柄鉤上下顛倒,酒汩汩地灌進漏斗,沒一滴浪費的。這副樣子被市里的領隊看中,說她是最好的模特苗子,省里現(xiàn)在正缺這個?!八鶍專^不會學壞,我們就在一個組織里生活,從不去舞廳賓館,也不私自接業(yè)務,連到外地演出都不能和雜人碰面。我們的模特,絕對文雅,有身價?!痹陉犂锎蕉鍤q,新的苗子不斷涌進去,表姐等在臺后的時間多得過分。有人建議說:“來北京做健美模特吧,健美隊要成熟的身體!”俄俄在火車站接到她,在七八個皮箱子中央,表姐穿的是圓領白襯衫,軍綠滌卡褲,唯一的裝飾是腰間那條亮紫色的軟皮帶,把整個人扎成一把尖頭長柄傘。她在原地找俄俄,脖子帶動雙肩再帶動腰身,終于瞥到俄俄,但什么聲音也喊不出,光是往半空翻手心。俄俄掐住她的手腕,問她怎么不參加模特大賽:“先不說那些外國名模,彭莉呢,你一點不輸她。小頭,寬肩,長頸,起行轉停,你哪里比不上?她能獲獎,你怎么不行?”
“要是比輸了,我還怎么做人呢?鄰居都得斜眼看我?!?/p>
“別這么看不起自己,他們不都把模特照貼墻上?等你出名了,誰敢說你?”
“好吧,我把表演過的衣服掛在柜子里了,你給挑挑。”
表姐的隔間在一個三合院的西北角,上次院里擺滿了煤球,現(xiàn)在天氣稍微轉暖,就堆成了內銷用的沙發(fā)。表姐跨進門檻,往邊上退了幾步,給運沙發(fā)的平板車讓路,屁股在長T恤里畫出隱隱的橢圓。等到車子搖晃著出了大門,她跨到走廊上,屁股畫了個更圓的弧形。走廊兩邊立了幾株丁香,花瓣時而滾落到地上。表姐踮著腳繞過花瓣片,好像那些花瓣全是不同尺寸的洋釘,再小的她都能感覺到。終于來到了隔間,表姐一推門,一沓傳單蹭到她腳上,原來是教氣功的傳單,中間夾了幾頁整形廣告。表姐埋怨道:“真夠討厭的,他們總是在訓練室偷拍,又亂印我照片。今天又有人在換衣間攔我,叫我給春藥代言?!?/p>
“你真同意了?”俄俄問。
表姐沒回應,俄俄追問道:“你上午接了什么新活?”
“人體模特?!北斫憷《矶淼氖滞?,說,“你別多想,那是正規(guī)的美術學院,我就在那里坐上兩小時。教授和學生對我都很客氣,那個西斯廷畫報就是他們送的?!彼蜷_燈,門上多了兩幅西斯廷圣母像,幾個小天使趴在門楣,遠看像兩對伸開翅膀的蝙蝠。
“你都脫了?”俄俄問。
“別罵我?!?/p>
“哎呀,露點白肉算什么!”俄俄說,“我還擔心他們呢,就你這骨相,他們畫出來的不都只是一截截黃竹子?!彼€嫌編氣功冊的人沒眼光,偏偏看中表姐作封面,她耍啞鈴的胳膊快比鈴杠還細了。
“說真的,阿姐,你想露多久?一年,三年,十年?”俄俄打開從學校帶來的餐盒。
“我真是每步都走錯,”表姐說,“爹媽還以為我在北京出人頭地了,打電話問我有沒有裝冰箱,誰知道我住在這原本放煤爐煤球的雜物間?!?/p>
“有點出息吧,什么人不人,地不地的?現(xiàn)在和以前早不同了,做什么的都有。地上跑的,在天上飛的,下海的,暴富的,玩的,鬧的,怎么樣算好?你去問問我們學校的那幫人,我保證他們也答不出。你再看看大衛(wèi),他家多有錢啊,可成天不知道干嗎呢!”俄俄說,“我知道你腦子怎么長的,你最好永遠在組織里,照做照練照著表演,完全就不知道社會發(fā)生了什么?!?/p>
表姐用牙齒頂住筷子,對齊了筷尖,慢慢張口,扒了幾口榨菜,說:“說實話,我怕的就是這種不同。你不知道,后來模特隊新來的姑娘身材有多好,文化程度有多高,現(xiàn)在連學院都有了模特專業(yè)?!彼恋糇焐系挠退^續(xù)說:“而且她們學步子可真快,比我那時候快多了?!?/p>
“有變化還不好?要沒這種變化,你還在村里賣米酒呢,能在這想你的未來嗎?現(xiàn)在天下大變了,從前你出發(fā)去市里,舅媽給你什么,一盒針線兩卷麻布!多怕衣服露肩,一定叫你補上一塊才能演,現(xiàn)在這院里開卡車的姑娘都穿上吊帶了?!?/p>
“這變化叫我害怕?!北斫阏f。
“怕什么?”俄俄掛上相機,說,“我只是替你覺得憋屈,這么多年你連滾帶爬摸出的經(jīng)驗,在新人那兒卻都成了走臺的常識,哎,咱就這么獲個大獎,把屬于你的搶回來?!彼蜷_衣柜打量了一會兒,問:“阿姐,你干了這么多年,才這些衣服?。 ?/p>
表姐停下筷子,抿了抿嘴唇,直到全部下咽了才抬頭換氣,說:“我們是為服裝服務,衣服又不歸我們。這左邊是展銷會上穿的,那時候我們每人都別著一個號碼牌,下面的人看到喜歡的,就直接登記號碼買了走。反正有同樣的好幾件,我就問領隊,領隊問售貨員,能不能給我一件,沒想到人家真同意了。哎,我最喜歡這套松石綠的裙子,怎么樣?”
“啊呀,松石綠怎么和粉紅衣領配?這領子換成薄荷綠的還差不多。”
“可是我最愛這套,”表姐說,“這是我第一次表演的服裝,領隊告誡我們,我們的任務比鼎還重,是為了指導全國人民美化生活,指導消費者怎么穿著?!?/p>
“就這還指導全國人民?果然是剛起步的時候,這裙擺能看嗎,和我們家的雞尾巴一樣!”
“設計師說這是珊瑚擺,適合人們在海邊散步穿?!?/p>
“呆頭鵝,”俄俄問道:“你在這放眼外面,到底哪里是海?”
表姐問:“那右邊的呢?都是仿照國外的潮流設計的時裝,我表演過的不下兩百套了,但那些都不屬于我。不過也有些設計師,喜歡給我穿,私下里送了我?guī)滋住!?/p>
不出俄俄所料,連里邊最超前的蝴蝶裙,也就知道照抄一些表面的東西,就算能看,也不適合穿出去。她看過慕尼黑時裝周的衣服,也知道 Pret-a-Porter女裝的情況,那些能看又能穿。同樣是蝴蝶裝,森英惠設計的真絕了,有件全身就一個大蝴蝶花,模特走路的時候,褲腿都紛紛往兩邊飄,整個人就和條紋黑蝴蝶一模一樣。眼前這些,要么縮小了尺寸弄刺繡,要么放得太大,跟大蛾趴在人身上一樣,呆板,嚇人。俄俄說:“阿姐,這都低于我的審美門檻。幸虧初賽只看你正臉側臉的照片,不看衣服,不然我們現(xiàn)在就要上街買。”
表姐指著一套炭黑皮夾克,問:“遮住里面的花紋是不是好點?”
“這夾克里邊配直筒裙才好看?!倍矶硗褡由钐幟嗣瑝虻揭粭l天鵝絨的布料,拉出來一看,是一條大紅裙,這裙徹底把整個隔間照亮了,它比那天在迪廳看到的好看不少,仿照了企諾意的風格,從酒紅到橘紅,所有的紅用在上面。她把裙子拎過頭頂,扯到表姐胸前比對,那裙子好像也充滿了力道,撲撲地往表姐身上撞。
“就穿這個!”俄俄說。
表姐拿中指碰碰嘴角,確定兩邊都沒沾上油,才套上了紅裙。她對著小圓鏡,往臉頰沾上一點雪花膏,兩三粒粉底膏,拿手指把臉抹得晶瑩剔透,接著,她往腦后捋順額頭上碎發(fā),這手法顯得她生在富貴人家,誰知道她原來是個村里賣米酒的。修飾完那顆寬額頭,她拿起海綿撲子摁遍了脖子,又用白粉罐往手背手臂噼噼啪啪拍了上百回。
“去吧,到全身鏡前去。”俄俄說。
表姐單手扶住鏡面,前前后后挪動了幾步,說:“這裙太大了,我渾身不舒服?!?/p>
“你又瘦了!”俄俄給她披上夾克,環(huán)顧了一會兒,嫌這屋子都是煤餅味,又嫌它沒窗、燈又暗,說:“去外頭吧。”俄俄打開門,一條黃狗躥到腳邊,牽狗的胡嫂嫂朝她們打量了一遭,像看到什么似的掉頭就走,只從門后面露出一個腦袋。俄俄沒理會她,叫表姐站到丁香樹下,風刮起來,花瓣打到表姐肩上,就跟粉白彈珠那樣在傘骨上不停彈跳。膠卷很快就用完了,胡嫂嫂還是盯著她們看,一邊拿縫衣針在頭頂簌簌地撓癢。
俄俄跑到照相館,把膠卷交了出去。路過電話亭,她又看到那個耍猴的小孩,他和小猴在亭子里一起抓著烙餅吃。俄俄的心情變得暗淡,不知道怎么的,從頭到腳,她都覺得表姐像只套著黑斗篷的禿頂瘦猴。她的心里很不暢快,拼命踩著踏板騎回了學校。路過食堂的時候,一群人圍在檔案室門口,幾個人站在屋頂給這樓掛上喇叭,遠遠看過去,那串喇叭就跟檐子下的那排龍頭似的。龍頭早褪色了,往各個方向傾斜著破牙,有時候麻雀停在龍頭的眉眼上,比爪子下的龍顏還威風。俄俄覺得無聊,就跑到大衛(wèi)宿舍去了,樓里安靜極了,偶爾走過幾個捧著募捐箱的,進了大衛(wèi)寢室,里邊也沒人,只有電視閃著光斑。
一連幾天,俄俄都沒找到大衛(wèi),夜里也睡不好,總是做夢。有一個夢很怪,那個紅裙把整個夜空都照得通紅,她伸手把它取了下來,比對在表姐身上,沒想到表姐見著它就往后閃,躲到了墻角,眼睛和嘴都張得滾圓,像只被火鉗逼到死胡同的老鼠。不知道怎么的,表姐鉆進了墻角,這條裙子就套到了她自己身上,背后好像有兩管火鉗夾住了她的腰,她整個人都動彈不了,漸漸地,腰邊的布料都裂了,露出一圈蓬松的白肉。她捏了捏兩個大腿,肉都融化了,變成羊脂的油水。
俄俄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真的。她摸到枕邊的手電筒,讀起新買的雜志。
“丑,是枯死的,需要被喚醒的美?!?/p>
這是什么話?怎么說得這么好。
名模西爾維說,丑,是枯死的,需要被喚醒的美,它會降臨在某個不幸的人或動物身上,對此人們不應加以嘲笑。
俄俄哭出了聲,她要告訴大衛(wèi),她接受了美的教育。
“哎,俄俄,你真能從雅惠手上搶大衛(wèi)?”睡在對角的室友小南問。
俄俄啐道:“他算什么?刀疤蝦一只?!?/p>
小南在蚊帳里疊完被子,探出腦袋問:“他倆馬上出國了,你怎么辦?”
“關你什么事?”俄俄看到小南把衣服都扔到了地上的行李箱,問,“你要去哪?”
“回老家了?!毙∧险f。
從蘇州來的室友打完熱水回來,問:“小南,你不等你對象一起上火車?”
小南回答道:“他正氣頭上呢,絕對不會和我一起回老家的。從這件事上,我得出個結論,他太幼稚。哦,如果他待會兒來找我,你就直接說,我走了,咱們倆真不合適。叫他找有豹子膽的姑娘去,像她這樣的?!?/p>
“說我什么呢!逃兵。”沙啞室友突然扯住小南的辮子。
“就你膽子大!”小南說完,把麻花辮攬到肩膀后邊。
“你真沒同情心,”沙啞室友說,“我查了整個化學樓,這種時候竟然還有人在里邊做實驗呢?!?/p>
“我也可憐那人,才二十一歲,你們看到了嗎,憔悴得和四十多一樣了。我想,他這陣子肯定有‘窮途之哭’吧。”她捧著搪瓷杯晃了一圈,加了兩顆姜糖。
小南說:“他這叫沒耐心……”
“因為這事沒發(fā)生在你自個兒身上,你當然能等了,”沙啞室友說,“擱在我身上,我一天也受不了。”她抓住小南的長辮子,開玩笑似的恫嚇她說:“逃兵!”說完輕輕推了小南一把,小南拖著行李離開了。沙啞室友轉身看俄俄,說:“我可不堵你,我知道你天天不想上課?!?/p>
這時從外面跑進來幾個女生,問能不能搬進她們寢室,晚上也熱鬧一些。其中有一個叫阿七,和俄俄的蘇州室友最要好,叫她“蘇州娘娘”。俄俄最討厭她,明明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偏要學著蘇州室友講究的做派,頭繩要買金銀花絲的,洗了衣服后得疊上一刻鐘,還要用白繩子捆出四方形的小包。阿七看到俄俄正要出門,就問:“俄俄,我聽說大衛(wèi)和雅惠要出國了啊,未來你可怎么辦?”
“我沒未來?!倍矶砘貞?,她往腳脯扣上鞋帶,說,“別議論我,我沒未來?!?/p>
“你真沒想過未來?”她們問個沒完。
“她出門找未來去了。”阿七在后面笑。
說起未來的出路,俄俄總是發(fā)恨。每次被室友問到從哪里來,畢業(yè)后到哪里去,她都不耐煩,覺得她們明知故問的做法真該打。在這個方面,大衛(wèi)偏偏覺得低她一等。他知道她家是種地的,她在家養(yǎng)雞養(yǎng)鴨甩飼料,有一天他問她怎么種土豆,他也想嘗試。結果七八塊土豆種下去,只收獲了一個指甲蓋大的。俄俄笑話說:“橘生淮南淮北還真不同啊?!笔聦嵣希矶碇桓嬖V了他一半的情況。她家是養(yǎng)雞養(yǎng)鴨割稻谷,但自從表姐去省里做模特以后,爸媽就不再叫她干農活,一定要她把書往上讀,不然就會和表姐一樣,“做那種事情去了”。
“哎,大院的人?!倍矶斫写笮l(wèi)。
大衛(wèi)躺在寢室的床板上,兩張《參考消息》遮著他的臉。她掀開報紙,叫道:“啊呀,要死了,化膿了,這幾天打架過火了吧?”大衛(wèi)沒理她,她把一顆大紅棗塞到他嘴里,說:“竟然有人敢打你?。 ?/p>
“別提這些人了,一個個嫌我作風奢靡呢?!?/p>
“真滑稽,你還奢靡?。磕闶裁磿r候買過雪花膏,什么時候有過回力鞋?家里的錢堆成山,你連個好拖鞋都不穿。再說了,他們不都托你的福在這看電視嗎?”
“對,都是一幫孫子?!贝笮l(wèi)吐出棗子核。
俄俄在他眼前旋開一疊相片,說:“看這照片!”
大衛(wèi)瞥了一眼相片,說:“去,給我看賈元春干什么呢?”
看那集電視時俄俄就坐在大衛(wèi)腿上,他不停地捏她肚子上的白肉。
“這我表姐呀!哪是什么賈元春?”俄俄湊近照片看了一會兒,覺得表姐和元春那演員確實相像,兩個人都是寬額頭,有富貴相,看上去多堂皇,眉頭上卻打了個死結,嘴也不敢多開合。那時候她取笑元春說,那樣子真擰巴,要我,憋著的話有什么不能說的!
“對,表姐和她還真是一個德行——你看,都賈元春了,她能不進決賽嗎?我早把幾張最好的相片寄給組委會了,也報名了進修班,就差你給錢了?!?/p>
大衛(wèi)在褲袋掏出一張五十塊的紙鈔,一個機械章從口袋里掉了出來。俄俄撿起小章,說:“這什么東西?”大衛(wèi)說這是他爸從山西帶回來的,能撥日期,壓下去的印子好幾年都不褪色。
俄俄撥準了日期,拿著小章往照片后面敲了一記,顯示日期的數(shù)字紅得發(fā)黑。她敲了半疊表姐的相片,慢慢地后面就出現(xiàn)了雅惠。散步的雅惠,念詩的雅惠,在銀杏下靜坐的雅惠。俄俄問大衛(wèi),記不記得每次是什么時候拍的,他竟然都記得?!拔医心愣加浀?!” 俄俄在大衛(wèi)腿上蓋得都是數(shù)字,這時門口有個小個子咳了一聲,叫大衛(wèi)捐錢。他披著一身比人還長的軍大衣,踩的是軍綠球鞋,看大衛(wèi)根本不理他,就朝著他呸了一聲,說他少爺習性。大衛(wèi)跳下床板沖過去,踩牢他的腳背,在他耳邊喊:“你懂個屁!”接著跟捏葡萄皮那樣,把他從軍大衣里剝了出去。
小個子摔倒地上,嗚嗚地說:“用得著真打嗎,我可是為了……為了更好的明天?!?/p>
俄俄蹲到他面前問:“這錢干嗎用的?”
“翻修檔案室啊,雇人整理資料啊,誰出錢啊,當然咱們搞定這個事了?!?/p>
“要多少錢?”俄俄問他。
“起碼,起碼五百塊吧!”他瞪了大衛(wèi)一眼。
俄俄說:“放你的心吧,下次他會捐的?!毙€子走遠了,她對大衛(wèi)說:“就是你欺負人,你不出錢也不出力,怪不得他們找你碴兒?!彼龘炱鹉莻€小個子掉下的鞋墊,說:“那可憐蟲一看就是那小地方來的,和我一樣,日子哪有你們好過?”說完在大衛(wèi)面前拗了會兒鞋墊,說:“再說了,這里只有你家有這個錢,你不繼續(xù)跟你爸要錢,說得過去嗎?”
“屁,他們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我還不清楚?大爺我從小就知道!”
“嫌他們嫩嘛!我就知道,你就會取笑嫩的?!倍矶碚f。
大衛(wèi)總說,他小時候就看了全國都看不到的書和電影,摸過大家都摸不到的鋼筆刀槍。俄俄說,那有什么用?你會修鞋裝吊扇嗎?會挑絨線看面料嗎?她最喜歡看大衛(wèi)和別人暗暗較勁,要是在往常,看棋的人總堵在他們寢室,他從不在里圈和人下棋,他自以為聰明,總混在外圍看,做最不動聲色的參謀。俄俄知道,他手腳上沒什么動作,心里的陰晴比誰都復雜。一下棋場,他就和俄俄說,里面的人都鈍到家了,沒一個是他的對手!哪里失了手,哪里讓錯了步,他都會說上半天。他最看不慣那些喜愛汪國真的人,不愿意跟著彈吉他的同學喊唱。在他眼里,這些人都沒什么見識。他說現(xiàn)在的電影都人聲靡靡,俄俄數(shù)落他品不出電影的好壞,比如那個《原野》,大家都夸劉曉慶把花金子演活了,他說也就那樣,哪比開槍的瑪柳特卡!
俄俄說:“對啊,你要看這些干嗎,馬上就要和雅惠出國了?!?/p>
“真俗?!?/p>
“她是這么說的吧?別湊熱鬧,不然你爸會逮著你?!?/p>
“她懂什么?”大衛(wèi)重新躺到床板上。
“嗬,我看她沒說錯什么,你到外面去留學,前途一片光明啊?!?/p>
“俗到家了!” 大衛(wèi)把報紙重新蓋到臉上,悶悶地哼了一聲。
俄俄說:“哈哈,不說笑了,我知道你怎么想。我從來就不信青梅竹馬這鬼東西。我就知道,不到這種時機,你們才不會各走各的路,嗬,小南和她對象也掰了,現(xiàn)在,我給你出了另一條路,開服裝公司,你到底走不走?”
“別煩我,”大衛(wèi)說,“你不煩我,我就考慮考慮?!?/p>
“好嘞,”俄俄收了相片,湊近他耳邊問,“哎,看片嗎?”
“你把門關了。”大衛(wèi)回答道。
俄俄鎖了門,拉了窗簾,挑了一張臺灣的片子。她赤腳爬到大衛(wèi)床板上,坐到他胸前,解開了領子上的扣子,三顆痣清晰地扎在她粉白的脖子上。他們緊緊挨著看了兩個鐘頭的錄像,又昏睡了一會兒,就到了半夜。俄俄回了寢室,看到阿七的東西也都搬了進來,但房間里一個人都沒有。估計都去檔案室那邊了,俄俄想,正好給她個清凈的時候數(shù)錢。她把錢包和褲袋都搜了個遍,一共找到七塊三毛錢,過兩天學校發(fā)下個月的補貼,這樣就有二十八塊了。她把從大衛(wèi)那要來的五十塊塞進內襯的衣袋,腦中做著無窮盡的加加減減。
過了一禮拜,俄俄穿上這件沉甸甸的襯衫,摸了幾次內袋里的紙鈔后,就把車蹬到大商場去了。她在商場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四輪小推車都挨著賣玉蘭月季,麻花黃金糕,背后是一圈鍍金欄桿。她要了二兩澆糖汁的脆皮麻花,嘎吱嘎吱地嚼了起來。正月十五,大衛(wèi)帶她來這兒玩,她第一次在冬天吃到冰激凌。于是她也拿好吃的答謝他,帶他去了一家浙菜館,兩個人就點了一個長帶魚,她在他面前用小舌頭剔魚刺,數(shù)落說:“你真沒用!連這都不會!”俄俄越想越覺得大衛(wèi)呆、笨、討人喜歡,她一股腦地跑到了三樓的服裝區(qū)。各色布料都出現(xiàn)了,自然的、人造的、懸垂感不一樣的,一層翻一層地擺著掛著,大多數(shù)不過是和色彩相關的算數(shù)游戲,俄俄心想,各種花紋做著加減乘除,沒一點美感,要說是奇異的舶來品也不那么準確,總之,既不是外來的藝術,也不是中國的好東西,更不適合穿出去。比方說,她就絕不會挑一條印滿了碎葉條紋的健美褲到公園玩,但這么穿出門的人多得是。她看著那么多人圍著新鮮的衣服又摸又看,總算知道這些人怎么想的,好像有誰敲響了鑼鼓:可以開始打扮了!真沒見過世面。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