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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10期|朱山坡:索馬里駱駝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10期 | 朱山坡  2021年10月19日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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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被懇請前往柏培拉的電話。此人自稱是我的父親。語氣虛弱,甚至有些哀傷。他說:我快死了,但愿父子見上最后一面。

那一瞬間,仿佛是有人告訴我,在遙不可及的地球背面有一只似曾相識的螞蟻生命垂危。我沒有答應(yīng)他,不管電話那一頭仍在苦苦哀求,我果斷地掛了電話。

實際上,我斷然拒絕了。我堅信我的絕情和冷漠是遺傳自給我打電話的人,他咎由自取。但放下電話之后,我很快產(chǎn)生了些悔意。因為我想起了駱駝。那是父親留給我的僅有的溫暖、動人的記憶。

盡管很短暫。

我沒見過幾回父親,對他非常陌生。他離我也很遠,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曾經(jīng)是援非醫(yī)生,上世紀80年代初在索馬里待了三年。回國后不久,他從省醫(yī)院里辭職回家,然后一個人離開了中國。當時,我出生才六個月,還在母親的襁褓里,完全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據(jù)母親后來的描述,父親離開那天,我哭喊得特別厲害,好像從此再也見不到父親那樣,哀嚎得撕心裂肺,最后爬著從床上滾下來,往門外追趕父親,被高高的門檻擋住了去路。我想,母親的描述有些夸張了,六個月大的孩子懂什么生離死別?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追問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父親究竟去了哪里。母親的答案模棱兩可,經(jīng)常指著非洲地圖,手指滑到哪里,父親就在哪里。一會兒說在尼日爾,一會兒說在贊比亞,她也沒有弄清楚。

后來有一些事情我弄清楚了。父親援非期間,母親鬧了是非,確切地說是緋聞。匿名信在她的單位滿天飛,說她夜里經(jīng)常用頭巾遮掩著臉閃進電影制片廠一個陸姓導演的宿舍,一個小時后匆匆出來,消失在樟樹成排的院子通道上。省城并不大,圈子更小,父親一回國便被母親的流言蜚語包圍,像掉進了糞坑里。母親替自己辯護,說那是競爭對手造謠,她根本就沒進過電影制片廠的大門,跟陸姓導演也只是在攝影棚上見過一次,她應(yīng)邀前去給女演員們指導印度舞。然而謠言里的細節(jié)如此逼真,偷情者的舉動神態(tài)纖毫畢現(xiàn),父親不相信只是空穴來風。母親有口難辯,一頭撞到了省文工團排練場的玻璃鏡墻上,頭破血流,并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事情反而鬧得更大。父親死愛面子,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出門見任何人,從早到晚用針扎假人,有時候還扎自己,身上扎滿了針,像一頭箭豬,直到一年多后離開中國,遠走高飛。

我唯一弄不清楚的事情是我到底是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母親是堅信不疑的,但好像父親并不那么堅決,因為我看不出他對我有任何父子之情,他連信都沒有給我和母親寫過。只是有一次他給他的弟弟寫過一封信,讓他的弟弟轉(zhuǎn)告我們:他在索馬里靠近亞丁灣的柏培拉市。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

我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在世界上我仍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父親。

有時候,有可能,還有另一個同樣似是而非的父親。我見過陸姓導演。六歲那年春天,在電影制片廠門口,母親推著自行車帶著我,我坐在后座,雙手拉著她的衣服。我們不進去,只在門衛(wèi)室外往里面張望,與電影制片廠就差一個鐵柵欄。進進出出電影制片廠的人川流不息。母親戴著頭巾,阻擋住風,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們。大約半個小時后,一個高個子、戴白色羊毛圍巾的男人從電影制片廠里低著頭走出來,眼鏡是茶色的,文質(zhì)彬彬,他旁若無人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母親用自行車攔住了他的去路。

猶如一只鹿無意中撞上一頭獅子,他驚慌的表情生動地印在我的腦海,至今仍然清晰。

母親只和他說了一句話:“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別在電影里扯上我!”

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母親已經(jīng)掉頭,背對著他,拂袖而去。

我問母親:“這個人是誰?”

“什么也不是!”母親對著我低吼了一聲,然后推著自行車急匆匆地把自己淹沒在行人里。我回頭看那個人。他耷拉著肩立在電影制片廠門口,遠遠看去,他的背竟然有點駝,背部靠肩處明顯隆起,像一頭電影里的單峰駱駝。

我估計那個人就是陸姓導演。兩年后,我在晚報娛樂版的一篇電影報道中一眼認出他來。照片上的人跟我見過的他一模一樣,連圍巾和眼鏡都一樣。但報道上說,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西安電影制片廠了,最新導演的愛情電影很快就要跟觀眾見面了。女主角是一名舞蹈家。

在我九歲那年冬天,已經(jīng)是寒假,蕭瑟之景象隨處可見。我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家,在一塊種滿番茄和法國豆的稻田里,正在跟外婆挖土豆。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騎著一匹銀灰色的駱駝,似乎一下子便認出我來,對我格外親熱,從駱駝背上的布袋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引誘我。但我沒有迎上去,哪怕他給我最期盼的手槍,我也不會伸手,因為我不認識他。而且,我被駱駝?wù)痼@了。這里從沒有駱駝出現(xiàn)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真的駱駝。很高大,腿很長,龐然大物。像是天外來客,或者是電影里走出來的巨怪。有兩個駝峰,高高的,父親坐在后一座駝峰前。它的脖子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長。它把嘴巴伸向我,先是嗅了嗅,然后露出潔白的牙齒,好像要吃了我。我驚叫著呼喊外婆。外婆的耳朵早就不好使了,感受不到我的惶恐。我使勁搖她的肩膀。她把頭從還算茂盛的土豆苗里拔出來,借著夕陽的余暉看清了眼前這個男人。

“他是你爸?!蓖馄艑ξ艺f。

父親從駱駝上跳下來,走向我,說要帶我離開這里,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我不知所措。外婆沒有反對,或者她因為慌亂而忘記了反對,更可能的情況是她還沒有搞清楚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外婆老糊涂了,經(jīng)常是今天才對昨天或幾天前發(fā)生的事情恍然大悟,然后懊悔不迭、捶胸頓足??諘绲奶镆爸皇O挛液屯馄?,現(xiàn)在又加上一個叫爸的陌生人。他長得也很高大,身材瘦長,仿佛有駱駝那么高。著藍色的運動秋裝,白色回力運動鞋,銀邊眼鏡掛在他的臉上小得明顯不匹配,顯得鼻子很長。當然,他的臉也長,還有點黝黑,但看上去很俊朗。我感覺他跟其他人的父親都不一樣,但我也說不清是好,還是不好。地上一堆土豆孤零零地躺著,遠處有幾尊新扎的稻草人。番茄熟了,青里透著紅。二舅給我制作的手推車安靜地站在父親的腳邊,在一匹駱駝面前顯得特別幼稚、弱小,我擔心駱駝蔑視它,一腳將它踩碎。

父親將我抱到駱駝背上,讓我坐在前座。這匹駱駝剛好兩個座位,剛好夠兩個人坐。那是我第一次騎駱駝。我很害怕。好高啊,像坐在懸崖上,外婆頓時顯得很矮小。不知道因為什么,外婆的眼淚像土豆一樣從她深陷的眼窩里攀爬出來,在臉上滾動。

父親在前面牽著駱駝,到了漉水河,他才上了駱駝。當他要快馬加鞭跑起來時,母親突然出現(xiàn),從側(cè)面包抄過來,雙手張開,披頭散發(fā),像一只母雞攔住了雄獅的去路。

駱駝停了下來。仿佛才忽然發(fā)現(xiàn)一切都如此陌生和兇險,瞬間明白誤入了世界,它有點驚惶,也有點迷茫。母親嚎叫著讓我從駱駝上“給我滾下來”。如果是在平時,我不會有半點兒猶豫,立馬聽從母親的命令,但當我騎上駱駝的那一刻,就感覺高高在上,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嶄新的遙遠的世界,很短的時間里便迷戀上駱駝雄厚堅實的背脊。我希望母親的怒吼變得越來越弱,到最后變成默認。但情況正好相反,她聲嘶力竭的叫喊震顫了我。我快坐不穩(wěn)了,回頭看看父親。他露出了陌生而無力的笑容。母親拖著我的左腿,將我從高高的駱駝上拉了下來。我重重摔在地上。

駱駝仰起高高的頭顱,發(fā)出一聲嘶鳴。幾只昏鴉受到了驚嚇,在空中突然折返而去。

此時的母親是省文工團早已經(jīng)過氣了的舞蹈演員。因為頸椎病越來越嚴重,遍訪名醫(yī)卻無濟于事。母親很早便處于休養(yǎng)狀態(tài)。她經(jīng)常攜我回到鄉(xiāng)下,回避那些飛短流長。地里的那些土豆就是她種的,雖然種得并不好,草盛豆苗稀,挖出來的土豆偏小、偏瘦、偏扁、疙瘩多,估計連駱駝也嫌棄。

與九年前相比,母親的容顏衰老了一些,衣著也老土了,還不修邊幅,泥污遮蔽臉容也不管,甚至看不出她曾經(jīng)是省文工團的王牌舞蹈演員。但凡見過她跳印度舞的人沒有誰不說她跳得真好。事實上她的印度舞是省文工團的一絕,連訪華的印度舞女都自嘆弗如。當然,她也漂亮,是真的漂亮。聽說父親就是在看她表演印度舞的晚會上對她一見鐘情的。那時候父親的條件也不差,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畢業(yè),是省里最好的針灸醫(yī)生,他的成名作是幾針一下去竟然讓一個癱瘓多年的老將軍重新站了起來。母親崇拜他,也很需要他,因為練舞多年,年紀輕輕的她頸椎病卻相當嚴重了,如果這樣下去,她再也無法表演印度舞。有一天,她冒昧登門懇請父親給她治療。父親自然十分驚喜。但他沒有幾針解決問題,而是用了半年時間才將她的頸椎病極大地緩解。母親感激涕零,但父親告訴她,病根無法根除,針炙理療將是一輩子的事情,也就是明確告訴了母親:你這輩子離不開我了。他們相愛了。結(jié)婚后,在父親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母親的頸椎病基本上治愈了。但感情卻出現(xiàn)了問題。是母親不顧父親的勸告,固執(zhí)而狂熱地繼續(xù)跳她至愛的印度舞。她要取悅觀眾,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確實也是那樣,她也得到了無數(shù)的贊美和榮譽。父親一再警告她,印度舞會徹底毀了她的頸椎,最后可能導致癱瘓而且不可逆轉(zhuǎn)。母親不聽勸告,因為相信父親精湛的醫(yī)術(shù)會呵護她的頸椎。然而,父親不是神醫(yī),母親的頸椎還是不堪重負,頸椎病又復(fù)發(fā)了。有一次,因為頸椎的原因,她暈倒在舞臺上,讓她顏面盡失。母親責怪父親故意留一手,沒有徹底治愈她的頸椎病,是因為他企圖控制她一輩子,小人之心,自私狹隘。父親不厭其煩地向她普及醫(yī)學常識,從中醫(yī)到西醫(yī),甚至印度、南美的巫醫(yī),都跟她解釋過無數(shù)遍,大部分疾病是無法根治的,哪怕習以為常的感冒、胃病、白癲風、高血壓,而且治療效果因人而異,頸椎病也一樣。他們開始了曠日持久的爭吵。

父親似乎厭倦了一切。那一年,他申請援非,一走了之。父親回來后,她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但父親離開的步伐更堅決,走得更徹底。父親出門時說的那句“我再也不回來了”對母親是一個重大打擊。從此她的生活和工作都亂了方寸,日子過得動蕩不安,只有回到鄉(xiāng)下才稍為寧靜安穩(wěn)一些。于是,我們經(jīng)?;赝馄偶叶惚軌m世的喧囂。但鄉(xiāng)下的日子每一天都寂寞、無聊,漫長得沒有盡頭,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長滿野菊和狗尾巴草的山坡上發(fā)呆,半天不動,我擔心她變成狗尾巴草,我和外婆都辨不出她來。

我跟母親說,我想回省城上學。

母親說,省城有什么好?省城會毀了你。

母親每隔一段時間便回省城,像一尾魚,每隔一陣子必須回到水里。她回省城只為做一件事,就是像偵探一樣,把隱藏在背后造謠的人揪了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不是為了她自己,也不是為了我父親,而是為了我。母親是何等聰明機智的人,她果然成功了。造謠的人竟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同事,也是舞伴,她們一起訓練,一起成長,一起演出,經(jīng)常住在一起。但正是她,一邊跟母親情同姐妹,一邊嫉妒母親的美貌和舞技,以為是母親壓制了她,使得她默默無聞。于是她以匿名信的方式向組織舉報母親私生活混亂,跟一個陸姓導演關(guān)系不正常,并將匿名信寄給了所有的同事。母親一開始萬萬想不到是她。因為在母親受緋聞傷害最深、心情最郁悶的時候,是她噓寒問暖,給予了母親最好的安慰和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讓母親深受感動。然而,有一次,在談到陸姓導演的時候她一剎那間慌亂的眼神引起了母親的警覺和懷疑,在母親的追問下那女人咚一聲跪在母親的面前。母親傷心欲絕。那女人向母親認錯賠罪。結(jié)果兩人在咖啡廳里抱頭痛哭。母親說,只要她第二天在文工團政治學習會上說明真相,承認錯誤、公開道歉、消除影響,她們還是好舞伴、好姐妹。那女人答應(yīng)了。母親回到家里,高興地對我說,從明天開始,我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了,一切丟失的東西會重新回來。我問母親,是什么事情呀?母親笑而不答。她說話的時候正在用洗面奶使勁搓洗臉上的淚痕,折騰了好半天,還是對自己的臉不滿意,換了另一種洗面奶繼續(xù)搓洗,發(fā)狠地搓,仿佛要將臉皮換掉。第二天一早,母親剛要出門,便接到一個電話。掛了電話后她蔫倒在客廳里,那樣子就應(yīng)該是傳說中的魂飛魄散。

電話中的人告訴母親,那女人,竟然在昨夜投河自殺了,沒有留下遺書。她帶走了兒子的布駱駝。人打撈上來了,布駱駝還在像沙漠一樣寬大平靜的湖面上漂泊、跋涉。

那天母親在客廳的地板上坐了一個上午,披頭散發(fā),目光呆滯。我躲在房間里,偶爾穿過門縫瞧她,很擔心,很害怕她弄死自己。那時候,我多么希望父親突然出現(xiàn),哪怕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安撫一下她也好??墒牵翘焐衔缥葑永镏挥形覀兡缸佣?。我心里開始恨父親,甚至詛咒他。

那女人三年前離了婚,也有一個七歲的孩子跟她一起生活。我跟她的孩子一起玩過,我不喜歡他,因為他不愛說話,也不理會我,只顧著玩一只銀灰色的布駱駝,時刻提防著被我搶走。母親悄悄告訴過我,他患有自閉癥。后來我再也不跟他一起玩,但我記得他的駱駝玩具似乎會說話,因為他把我晾在一邊,跟它交談,跟它笑。

為了保住那女人的聲譽,母親沒有將她誣告的事情說出去,默默承受流言蜚語的圍攻。但母親將此事告訴了外婆。

“天誅地滅啊,這樣歹毒的女人不得好死——你為什么要放過她???”一向善良、慈悲的外婆也生氣了。

母親淡淡地說:“她不歹毒。她死了?!?/p>

外婆迅速沉默了,從口袋里掏出她的佛珠用雙手不斷地捻著。她的嘴唇是顫抖的,仿佛牙齒也在蠕動,把嘴巴里本來要說的話嚼碎吞下肚去。

從此以后,母親也不再理會那些流言蜚語。只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經(jīng)常無緣無故、不知所謂地從嘴里蹦出句“清者自清”,清晰可辨。我吃驚,她也吃驚,彼時她的神情是有點恍惚,瞧人的眼睛直挺挺的,有點呆滯。

父親不相信母親是清白的。他在信里就是那樣寫的:你比發(fā)情期的母駱駝還騷,隔著千山萬水我也能聞到你的騷味。

有一天,母親問我:你見過駱駝嗎?我說沒有。母親平靜地對自己說,我也沒有見過。我經(jīng)常偷偷聞母親身上的氣息,實話實說,果然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騷味,也許那就是母駱駝發(fā)情期的氣味。

四年前父親來信說要跟母親辦離婚手續(xù)。母親用怒火將并不長的信箋燒成灰燼,并扔下一句狠話:等我死了再說吧。母親把這個憤怒寫進了回信中,我想,這封信里的怒火足以將非洲大草原點燃。母親說父親在非洲有了新女人。是一個女黑人。我說,有外婆那么黑嗎?母親說,差不多吧。你見過嗎?我問母親。母親又是模棱兩可地回答說,別人說的,不一定是真的,也不一定是假的。

父親從駱駝上下來。母親把我推到道路的這一邊,讓我跟父親保持安全距離。然后父親跟她爭吵。主要是母親在吵,父親很少回話。母親將九年來要對他說的話一下子噴了出來,開始是暴怒,怒火傷及了駱駝。它識趣地退到道路的另一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前方是黑色的山巒和茂密的樹木。

父親堅決要帶走我,母親攔住他,不讓他靠近我。父親用力推開她。母親的力氣遠比不上父親,眼看就要被突破,敗局將至,母親雙手松開父親,閃到一邊,惡狠狠地說:“對,他不是你的兒子!”

父親愣住了。這么多年,仿佛終于聽到了一句真話,他一下子蔫了,露出了絕望的冷笑。但當他和我目光相對時,臉色迅速溫暖起來,轉(zhuǎn)身對母親說:“你又說謊了。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阻止我?guī)x開了?”

母親也許意識到了什么,雙手插頭拉扯頭發(fā),讓內(nèi)心的怒火迅速平息下來,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不那么整潔的衣裳,不敢正眼看我。

外婆站在遠處,仿佛她聽明白了他們爭吵什么,然后向我招手,讓我回到她的身邊。暮色四合,原野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母親和父親對峙著,誰也無法打敗對方。我的命運將取決于他們爭吵的結(jié)果。

結(jié)果是我留了下來。父親也留了下來。

父親把繩子交到我的手上。我內(nèi)心有些興奮,小心翼翼地牽著駱駝,穿過幽暗的竹林?;氐酵馄偶遥野疡橊勱P(guān)進竹柵欄圍成的牛棚,然后靜靜地看它啃著新鮮的草料和蔬菜。它不時抬頭看我。我伸手去摸它的頭,想跟它說說話。

“它來自非洲,聽不懂你說的話?!备赣H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笑得比剛才燦爛自然了些,但像是跟我開玩笑。他撫摸著我的頭說:“只要肚子里有足夠的水,它能走遍全世界?!?/p>

從外面到外婆家的路并沒有通車,道路崎嶇,彎曲,馬匹是主要交通工具。駱駝對這里來說是讓人驚詫的異物,應(yīng)該在遙遠的西北部才有。村里的人對駱駝充滿了好奇,不一會兒,他們便將牛欄轉(zhuǎn)得水泄不通。

“非洲的駱駝,健壯,耐跑。”父親對他們說,“隨便你們騎。它能走多遠,你們便能走多遠?!?/p>

“你真的是騎著駱駝從非洲回來的?”村人問。

父親沉吟了一下,迅速覷了一眼母親。母親站在人群之外遠遠地眺望著駱駝,一副俯視眾生、冷眼旁觀不予置評的樣子。我驚訝的是,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她竟然已經(jīng)換了新衣裳,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光彩照人,終于在一群村婦中脫穎而出。仿佛是從母親那里得到了準許的勇氣,父親堅定地回答說:“是的?!?/p>

一頭駱駝從非洲到這里得走多長的路啊。他們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一下子爭論開去。

父親說,如果有足夠長的梯子,駱駝靠四條腿能一直走到月亮上去。他們面面相覷又頻頻點頭,把父親看成一個見多廣的智者——騎著駱駝來的人多么了不起啊。但我不相信父親的話,即使是事實,也只有通過母親說出來才是真的。我等待母親走到中間來,對他們的爭論一錘定音。但此時夜幕啪一聲掉到地上,濃霧散發(fā)開來,誰也看不見誰,只有駱駝仍在黑暗里閃閃發(fā)亮。他們一哄而散。

當天夜晚,我和外婆躺在床上無法入睡,即便在黑暗里我們也互相看著對方。我想告訴外婆的是,當我第一眼看見父親的時候,不需要佐證我就認定他是我的父親,因為盡管我們長相并無相近之處,甚至是不同的人類,但我希望我成為像他那樣的人,騎著駱駝行走在無垠的大地上。父親和母親在隔壁房間,我整夜擔心他們爭吵起來。但那一夜,比任何時候都寂靜,月色也甜美,窗外的蟲鳴犬吠讓我想到了非洲大草原,還有沙漠里孤獨的旅人和駝影,心里希望母親第二天便改變主意,允許父親帶我走,騎著駱駝,一路到非洲去,從此我便在遼闊的世界上行走。

然而,第二天的結(jié)果是,天剛亮,我便看到父親正在鼓勵母親騎到駱駝上去。母親穿的白色碎花襯衣,束進了藍色西褲,屁股豐腴,腰并不粗壯,長腿顯得更長。頭發(fā)像是剛洗剪過,不長不短,剛好及肩。時隔多年之后,那對銀色的大耳環(huán)重新回到了她的耳垂。臉色紅潤,臉膛上仿佛跳動著火光。我從沒見識過如此美麗的母親,而且,晚風徐來,隔著三丈地,我也能聞到她身上散出來的氣味。對,是母駱駝的騷味。

母親既害羞,又害怕。駝峰讓她覺得高不可攀,躍躍欲試卻不敢輕舉妄動。父親喝令駱駝蹲下身來,但駱駝公然違抗命令,目視遠方,似乎對這里的一切充滿了蔑視。父親很無奈:平時不是這樣的,估計是它不肯向女人下跪。母親寬容地說,它遲早會學會的。在父親的再三催促下,母親半推半就地將一條腿踏上了鞍踏,雙手笨拙地抓住駝峰,試了幾下,終于被父親托著屁股推爬到了駱駝的背上。像好不容易登頂一座高峰,在駝背上,她興奮而慌張,四顧無助,滿頭汗珠。父親迅速跟著上了駝背,左手摟著母親,右手牽著韁繩,然后,從我面前旁若無人地走過。在父母眼里,那一刻我是隱形的,連駱駝都看不下去,它用最低的善意瞧了我一眼,仿佛是向我告別,又仿佛是提醒我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推翻了內(nèi)心的疑慮:不會那樣的,不會,怎么會呢?

駱駝越行越遠。等我明白過來時,他們已經(jīng)消失在遙遠的山坳。我哭喊著要追趕母親,但外婆像老鷹一樣緊緊地抓住我不放。

這是黑暗的一天。到了傍晚,我才掙脫外婆,爬上高高的山眺望蜿蜒外伸的路。路上空無一人。我抬頭看天,遙遠的西北角有一塊云朵,像駱駝的形狀。我死了心,再也追不上他們了。

此后的十多年,父母音訊全無。在他們離開之后第二年,外婆在種土豆的過程中突然倒地去世了,我隨二舅到了省城,后來輾轉(zhuǎn)多個地方。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對父母的恨意漸漸減弱,但他們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慢慢褪色直到模糊。夜深人靜之時,有時候我也會想念他們,嘴里叨念著他們的名字,因為我擔心有一天連他們的名字也將從我的記憶里消失。

十七歲那年,我在省第四中學念書。有一天,我竟然收到了一封國際航空信,來自索馬里柏培拉,是父親寫給我的信。但信封里除了一頁信箋,還有一張照片,照片背面寫著“送給兒子留念”,句子的右下角簽了母親的名字和日期。信上父親質(zhì)疑我說,他和母親給我寫過不少信,我為什么不回復(fù)。此事我無法解釋,因為我也不知道那些信為什么沒有到達我的手上。這都不重要。我有了自己的生活,這才是最重要的。母親的照片引起了我的一些興趣。母親騎在一頭銀灰色的駱駝走在蒼茫的平原上,道路很長,看不到盡頭。背景有些暗淡,但拍照的人給她來了個清晰的特寫。她的臉黝黑了許多,但身材依然苗條挺拔,秀發(fā)披肩,穿著黑色皮靴,緊身襯衣,跟陽光相比,笑容雖然不夠燦爛,但已經(jīng)是多年未見的甜美了。令我驚喜的是那頭駱駝,我認得出來,是到過外婆家的那一頭,除了衰老了一些,樣子并沒有多大的改變。甚至可以這樣說,因為那頭駱駝,我才敢肯定駝背上的女人是我的母親。這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的一張照片。

父親沒有告訴我,那時候,母親剛剛死難。

我沒有給父親回信。甚至,我也沒有去信詢問母親的情況。我對他們沒有恨,只是冷漠和排斥。但是,我的電腦屏幕背景就是一頭駱駝行走在無垠的荒涼的草原上,孤獨,冷漠,堅決。

母親是在三年前春天去世的。父親在給我舅舅的信中說她死于颶風,后來舅舅也跟我說了。母親騎著駱駝從鄉(xiāng)下放電影回柏培拉的途中遇到了颶風,駱駝受到了驚嚇。她為了救駱駝竟被風卷走,扔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摔死了。這是父親的說法。還有一種說法,是我無意中從一冊舊《地理》雜志上看到的,說她死于流產(chǎn)。曠野無人,血盡而亡。

母親的固執(zhí)是有目共睹的,無需父親強調(diào)。但父親對母親的死難并沒有多少悲傷,也沒有絲毫的自責,而且聽說很快娶了一個喪偶的印度女人,讓我十分失望。那時候,他在柏培拉開了一家診所,雖然局勢動蕩不堪,但他的生意并不受到多少影響,因為每一個索馬里人都需要醫(yī)生和藥物。而且,他跟當?shù)氐母鞣N勢力關(guān)系密切,游刃有余,是一個低調(diào)務(wù)實、不顯山露水的厲害角色。

現(xiàn)在他說他快死了。我不知道原因。也許是疾病,也許是出了意外,總之快死了??墒?,這個消息只是像一個屁,迅速消散在空氣里。

這種漫長的等待猶如絕望的煎熬,我的感受要比他深刻,而且比他早。他直至死亡那一刻也許也等不到他的兒子跟他相見。

但他的話里仿佛提到了駱駝。母親騎過的那頭駱駝依然在柏培拉,只是已經(jīng)瘦得像一匹馬那么大小了。夜深人靜時,我突然動了惻隱之心,對駱駝,也對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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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張建中總要在躺椅上小憩一會兒。這個時間段他是不看病的,最好沒人打擾他。金燦英站在華光中醫(yī)診所的門口看大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她本意是阻止有人進來打擾張建中,但她身穿旗袍倚門而立的樣子像是招攬客人。炎熱使得每個人都無精打采,即使突然發(fā)生槍戰(zhàn),估計也造成不多大的驚慌,甚至他們都習以為常,懶得躲避。時間在這里過得很慢,把一天消耗掉并不容易。每當張建中從午覺中醒過來,正好是印度電影院開門營業(yè)的時間到了。金燦英回到屋子里,簡單收拾一下衣服和頭發(fā),從柜子里選一頂小帽子,戴上太陽鏡,跟張建中說一聲,便朝鉆石大街北走,拐過一個街角,到印度電影院看電影,日落時分便回來。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哪怕電影院不營業(yè),她也要去那里溜達溜達,看看有什么新鮮事發(fā)生,除非遇到混亂、危險的突發(fā)情況,比如政府軍警全市搜捕海盜,雙方發(fā)生混戰(zhàn),這個時候是要躲避的,最好待在診所。金燦英竟然也習慣甚至喜歡上了這種生活,清心寡欲,內(nèi)心寧靜,沒有流言蜚語,明爭暗斗,躲在世界的角落里與世無爭,地球另一邊的人和事不再與自己有關(guān),這樣很好。唯一的遺憾是讓人變得慵懶、孤獨、健忘,不思進取,甚至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華光診所在這里存在十多年了吧。柏培拉的市民都知道它,也都認識醫(yī)生張建中。診所一直都這樣,規(guī)模、裝飾和擺設(shè)都沒怎么變過。一間典型的中醫(yī)藥鋪,有高高的藥柜,長長的木椅,彌漫著五味雜陳的草藥氣息。在收銀臺的右側(cè),有一套簡易音響,機子上面壓著幾張港臺金曲的碟子,灰塵壓著碟子,碟子下面壓著好幾封寄往中國卻被退回來的信函,白色的航空信封都發(fā)黃了。張建中醫(yī)術(shù)不錯,人緣也好,關(guān)鍵是每一個索馬里人都需要醫(yī)生和藥物。因此除了三年前被戰(zhàn)火燒過一回,診所很少遇到大的挫折。當然,負責抓藥的藥師倒是更換了幾次,現(xiàn)在的藥師是從浙江過來的小伙子。有時候,是張建中親自抓藥。小伙子經(jīng)常跑碼頭或機場,去接從國內(nèi)運過來的中藥材。金燦英也略懂藥,但她不愿意干這活,她不想讓自己沾滿了中藥的味道。在這里的生活枯燥乏味,甚至無聊到讓她窒息。她跟開便利店的鄰居學過一段時間索馬里語,還跟鄰居學過非洲舞蹈,但很快便讓她厭倦。幸好,印度電影院讓她的生活有了亮光。

印度電影院是由印度人開的。聽說原先是一家皮革廠,前幾年才由印度人改作電影院。電影院在街角處,兩層的小樓房,外墻很破舊了,粉刷過的油漆早已經(jīng)褪盡顏色,甚至有零星散布著新舊程度不一樣的彈孔。一樓是影院,小銀幕永遠耷拉著,中間塌陷下來。觀眾席倒有上百張連體椅子,但斷手斷腳的,幾乎找不到一張完好的椅子,還比不上國內(nèi)的鄉(xiāng)鎮(zhèn)電影院。然而,這是柏培拉唯一的一家電影院。經(jīng)營電影院的印度人是一名中年女性,就像印度電影里的中年婦女那樣,身材肥胖,服飾華麗,似乎并不全靠電影院謀生,因為她不經(jīng)常開門營業(yè),也不太在乎觀眾的多寡。更讓人無奈的是,她只放印度電影。金燦英喜歡看印度電影,因為那些舞蹈讓她著迷。在看電影的過程中,她有時候情不自禁地跟著翩翩起舞。因為片源不暢通,電影院放的電影幾乎每隔幾天便重復(fù),有些電影不知道重復(fù)了多少遍,還是有不少觀眾,其中金燦英是最忠誠的一個。

在觀看電影的過程中,金燦英認識了不少當?shù)厝?。或者換一個說法也行,不少當?shù)厝苏J識了金燦英。因為她的獨特和漂亮,穿旗袍,跳印度舞,身材曼妙,東方美人的氣質(zhì)鶴立雞群。而且,她是中國醫(yī)生張建中的夫人,一個神秘的女人。金燦英還和電影院的老板印度女人成了朋友??催^電影后,她們經(jīng)常到電影院二樓的客廳喝茶。經(jīng)常不止她們二人,還有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主要是觀眾,還主要是女人。印度女人喜歡喝索馬里奶茶。這里的奶茶經(jīng)過印度人改良后,是另一番風味。但金燦英不喜歡索馬里奶茶,也不喜歡印度口味的索馬里奶茶。她還是固執(zhí)地堅持喝中國茶,最好是碧螺春,其次是大紅袍。是她自帶的茶葉,小坤包里隨時都有,但不多,很少跟別人分享,就像不跟別人分享她的旗袍。印度女人的索馬里語和英語都比金燦英說得好,又是主人,通常都是她在滔滔不絕地說話,談笑風生,海闊天空,氣場很大。除了談?wù)撊找娌竦暮1I,便主要是說印度的事情了。在印度人的眼里,印度是全世界最有趣最神奇的地方,怎么說也說不完。她當然也會跳印度舞,經(jīng)常是,一時興起便站起來跳一會,大家給她打拍子。有時候,她會邀請金燦英一起跳。金燦英也不謙讓。但她的頸椎病給她的表演帶來了很大的制約,舒展不開,盡管引來了陣陣掌聲,她還是對自己不滿意,跳完后不斷地向印度女人和贊美她的旁人表達歉意。印度女人很喜歡金燦英,有時候還邀她一邊喝茶一起聽印度音樂。這種雅興時刻伴著危險,如果對生命的體悟不到豁達之地步,請不要出門,尤其不要到電影院來。有一次,她們在二樓喝茶聽音樂的時候,突然有人往她們射擊。子彈穿過玻璃窗直奔金燦英而去……印度女人下意識地按下金燦英的頭,子彈掠過金燦英的頭,打中身后木柜上燒茶的鐵壺,發(fā)出一聲咣當響。鐵壺沒有被擊穿,子彈嵌了進去。大家驚魂未定,印度女人已經(jīng)站起來跳舞。金燦英嚇出了一身冷汗,但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面帶微笑給印度女人伴起舞來。氣氛很快恢復(fù)到了流彈進來前的樣子。

索馬里部族混戰(zhàn)已經(jīng)不止一兩年了,長期如此,政府對局勢幾乎已經(jīng)失控。在柏培拉,人們對打家劫舍的事情習以為常了,不值得大驚小怪。流彈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說不定什么時候穿過你正在端起的飯碗。尤其是近年來亞丁灣海盜頻繁出沒,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高度關(guān)注,經(jīng)常有美國、英國、法國大兵來到柏培拉,他們是從亞丁灣上岸的,不一定是為了搜捕海盜,很可能是為了喝酒,或喝碗奶茶。有時候,金燦英也能見到中國士兵,她很興奮地跟他們打招呼。中國士兵比較害羞,不愿意跟她多聊。他們喜歡到中國餐館把自己藏起來。還有時候,大批印度士兵涌進印度電影院。那是印度電影院的節(jié)日。印度女人很興奮,得意,免費給他們喝羊奶或奶茶,有時候她邀請金燦英一起給印度士兵跳舞助興。印度士兵很喜歡中國女人跳的印度舞蹈。金燦英的虛榮心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有請必到,直到看到了印度士兵臉上無法隱藏的委瑣和輕佻才拒絕了印度女人的邀請。理由是頸椎病發(fā)作了。然而,印度女人懂得一些醫(yī)術(shù),用印度的古老手法替金燦英治療頸椎,竟然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張建中警告金燦英,印度的醫(yī)術(shù)不是醫(yī)術(shù),是巫術(shù),不可靠,只是表面上暫時舒緩了你的病情,像是打封閉針,而且會加重病情,更可怕的是,長期接受印度醫(yī)術(shù)的治療后對中醫(yī)會排斥……金燦英不相信張建中的話,但她也不經(jīng)常讓印度女人替她治療,因為她發(fā)現(xiàn)印度女人并非她想象中那么善良和正直。有時候印度女人會利用印度巫術(shù)給當?shù)厝舜呙撸屗麄冏鲆恍┢婀值膲?,并自愿把褲兜里的錢全部掏出來給她。當然,事后她會把錢還回去。錢失而復(fù)得,索馬里人對她感恩戴德,經(jīng)常送她一些小物件,比如本地的香料、瑪瑙、銀頭飾、亞丁灣的貝殼、甚至小塊象牙。有時候,她不準索馬里的孩子免費進電影院,哪怕他們符合身高1.2米以下免費的條件。理由是電影院坐不下那么多人。她也不愿意更多的索馬里人進去,因為索馬里人經(jīng)常在電影院里鬧事,打架,販賣毒品,策劃打家劫舍。有些道貌岸然的觀眾實際上是無惡不作的海盜。不說嗅覺靈敏的印度女人,連金燦英也能聞到他們身上的海腥味和血腥味。但印度女人不愿關(guān)閉電影院。金燦英隱隱約約覺得印度女人背后在做一些危險的事情。

有一天,印度電影院又迎來了一批印度人,包括一些印度士兵。金燦英坐在電影院,夾在他們中間。這是一部印度的老電影,黑白電影。不是歌舞片,也不是神話片,而是一部戰(zhàn)爭片,中印邊境沖突。印度軍隊同仇敵愾,士氣高昂,作戰(zhàn)英勇。而中國士兵委瑣殘暴,膽怯狡詐,在印軍面前不堪一擊,被打得滿地找牙,狼狽逃竄。印度人看得哈哈大笑,發(fā)出陣陣叫好聲。金燦英如坐針氈,電影還沒結(jié)束便離場,跑到后臺質(zhì)問印度女人為什么放這種電影。印度女人說,他們喜歡看,愿意掏錢買票。印度女人勸慰金燦英不要太較真,電影只是電影。但金燦英不高興,要求印度女人中止放這個影片,今后也不要放,凡有損中國人形象的電影都不要放。印度女人斷然拒絕了她的要求:這是印度電影院,不是中國電影院!放什么電影由我說了算。兩人不歡而散。

自從來到柏培拉,那么多年了,金燦英從不向張建中提過要求。這次,她從印度電影院氣急敗壞地回來,一進門便懇求張建中:我們盤下印度電影院吧。

張建中不置可否,端坐在診所一角假寐。電影院有什么好呀,局勢亂哄哄的,沒幾個人真正看電影,賺不了錢,況且,印度女人怎么可能把電影院拱手相讓呢?金燦英心里明白,張建中怎么可能同意她的懇求呢?她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早有人告訴她,在她來到柏培拉之前,印度女人曾經(jīng)和張建中暗中過往親密,經(jīng)常到診所上來,名義上跟張建中學習針炙,實際上不應(yīng)該那么簡單。那人還說,傍晚時分,透過診所半虛掩的門能看到印度女人在張建中面前表演印度舞。更讓人吃驚的是,印度電影院是張建中資助印度女人開辦的。金燦英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印度女人對她的熱情,看她的眼神,稱她為“妹妹”,口里對她的贊美,還有張建中對她去印度電影院的贊許態(tài)度……柏培拉不大,但蘊藏著無數(shù)的謎。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凈土,每一顆塵埃都有可能背叛。她沒有跟張建中求證他跟印度女人的關(guān)系,因為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準確的答案。似乎,她也不需要答案。因為張建中也放棄了對她的追問,她懂得了投桃報李,跟往事和解。似乎是,他們遺忘了世界,也被世界遺忘。金燦英跟印度女人過往如此密切,不是為了監(jiān)視她,警醒她,阻隔她與張建中的來往,而是因為金燦英需要電影。如果沒有了電影,她甚至會將自己遺忘。

還有一件讓金燦英不驚也不喜的事情是,她懷孕了。她甚至記不起上一次過性生活是什么時候,張建中很少跟她睡在一起,都是各睡各的房間,像兩個國家互相尊重互不侵犯。她準備生下這個孩子。

大概到了秋天。有一天,印度電影院突然被軍警接管了,印度女人被抓了起來,聽說是因為電影院里私藏海盜,印度女人與海盜勾結(jié),替海盜銷贓。金燦英很害怕,生怕牽扯到自己。雖然她沒有為印度女人做過壞事。但張建中告訴她,清者自清,不必害怕、擔心?!扒逭咦郧濉笔墙馉N英喜歡用的詞,特別是跟張建中為往事、為真相爭吵的時候,而這個詞能從張建中口里說出來讓金燦英感到十分意外,但是也可能是在為他自己辯護。

印度電影院被查封,柏培拉沒有了電影。金燦英覺得有些可惜,也很失落,內(nèi)心里一下子空了許多,日子與日子之間仿佛隔著撒哈拉沙漠。

張建中看得出來,金燦英快成為行尸走肉了。但他也看出來了,金燦英的肚子開始鼓起來。他心里暗喜,只是不露聲色。他的臉色永遠是陰冷的,沉靜得像一只蝙蝠。

大約過了一個月吧,印度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診所門口。金燦英驚訝地說,放出來了???

印度女人回答說,前幾天出來了,我是來感謝張醫(yī)生的,是他把自由還給了我。

張建中坐在診所里,正在給病人做針灸。印度女人看不見他,越過金燦英往診所里前進了兩三步。張建中在里面說了一聲:不用謝,我忙。

印度女人猶豫了一下,退了出去,突然又轉(zhuǎn)身對張建中說,我丈夫委托我轉(zhuǎn)達他對你的謝意。

等不到張建中的回答,印度女人匆匆離開了。金燦英一時弄不清楚是什么狀況。生活雖然平淡,卻處處充滿了謎團。

第二天,張建中把幾把鑰匙交到金燦英的手里。

“這是電影院的鑰匙。從此以后,印度電影院是你的了?!睆埥ㄖ械卣f。

金燦英半信半疑。然而,鑰匙果然能打開電影院的大門,而且電影院已經(jīng)重新裝修了一番,換了新的椅子,連銀幕都換了新的。兩名索馬里員工和一名男印度人熱情地稱她為老板娘。兩名索馬里員工負責票務(wù)和電影院維護,印度男人是放映員,是印度電影院的老員工。

金燦英驚喜交加,決心好好經(jīng)營電影院。

電影院被金燦英更名為中國電影院。她搜羅了一批中國電影,不管有沒有觀眾,她都堅持上映中國電影。先是香港的武打片、賭博片,后來是內(nèi)地的經(jīng)典電影,除了吸引一些華人觀眾外,當?shù)厝艘猜矚g上中國電影。金燦英終于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事情,整天泡在電影院里,比印度女人還勤奮,她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中國茶取代索馬里奶茶成為電影院的新寵。關(guān)鍵是,她在電影院里感覺跟在國內(nèi)一樣,她是電影院最忠實的觀眾。哪怕沒有一個人買票進來,她也讓放映員放電影給她看。一個人也看得津津有味。然而,電影院的經(jīng)營依然沒有超越印度女人,依然是入不敷出。金燦英跟著印度放映員學習、琢磨怎么操作和維修放映機,然后把印度放映員解雇了,她自己放電影,省發(fā)一個人的工資。這樣電影院能勉強維持下去。

電影院并非風平浪靜。雖然金燦英在電影院門外張貼了多次告示,不歡迎犯罪分子,不歡迎在電影院鬧事的人,不準在電影院從事非法活動……張建中還經(jīng)常請警察巡邏電影院,甚至請警察局長親自到電影院里坐坐,盡管這個警察頭子根本不喜歡看電影。電影院的治安環(huán)境很快有了改善,但海盜還是經(jīng)常到電影院來借看電影之機碰頭議事。金燦英有時候分不清他們是不是海盜,但兩名索馬里員工一眼便看得出來。而且海盜越來越猖獗。有一天午后,售票的索馬里員工不愿意賣票給海盜,竟然被海盜開槍打了一槍褲襠。海盜在眾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警察局長對海盜也沒有辦法。警察查不到他們,也不打算抓他們。金燦英害怕海盜,憎恨海盜。張建中告訴她,在這里,海盜像你的頸椎病一樣根治不了。

金燦英放下身段,走過三條大街,登門求教印度女人。這是她第一次登門拜訪印度女人,盡管印度女人邀請過她很多次。印度女人住在一間皮貨公司的樓上,奇怪的是,她有一個丈夫,只是金燦英從沒見過。印度女人的丈夫是一個老實的印度人,看上去年齡比較大,身材高而瘦,衣著還算得體。印度女人告訴金燦英,電影院一直是海盜聚集的地方,我們都改變不了。

“我是來尋找解決辦法的?!苯馉N英說。實際上,不單單如此,她還想看看印度女人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要么放棄電影院,要么學會與他們和平共處?!庇《扰苏f。

金燦英覺得這是最好的答案,但她不打算往深處談。她只想像過去那樣,跟印度女人聊聊電影。然而,印度女人并不打算跟她聊電影,似乎她對電影一下子沒有了興趣。

“我告訴你吧,電影也不全是好的,有些人本來是好人,是看了電影后才去當海盜、干壞事的?!庇《扰苏f。

金燦英不同意印度女人的說法,跟她爭辯起來。印度女人堅持自己的觀點。金燦英心里有氣,頸椎病突然犯了,無名火瞬間被點燃,對著印度女人怒吼:“那是因為看了你們印度電影,中國電影是勸人向善的?!?/p>

印度女人善意地哈哈大笑,無意再跟金燦英爭論下去。她的丈夫卻對金燦英流露出鄙夷和惡意的神情。

“是張建中奪走了印度電影院,還讓我們對他感恩戴德。你們中國人果然像電影中那樣,最擅長陰謀詭計!”印度男人語氣中帶著憤恨。

關(guān)于電影院易手的事情,金燦英心里有疑問,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印度男人的話,她信。

“他應(yīng)該給了你們美鈔和金子?!苯馉N英說。

印度男人的語氣突然軟弱下來,說:“金錢算得了什么,我們要電影。印度人要看印度電影。”

“中國人也要看中國電影?!苯馉N英說。

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金燦英要起身離開的時候,印度男人問金燦英:“你愛張建中嗎?”

金燦英由于過于驚詫,身子又落到了座位上。印度女人的丈夫盯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尋求答案。金燦英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心里想,這個問題如果必須追問,也應(yīng)該是由印度女人來問呀。印度女人若無其事地搬弄著桌子上雜亂的東西,桌底下原來還有一只肥胖而慵懶的波斯貓。

“很愛。”金燦英堅定地說。

“他也愛你嗎?”印度男人不懷好意地問。

金燦英直了直腰回答:“當然?!?/p>

印度男人嘆息一聲。印度女人對金燦英露出滿是歉意的臉色。此時金燦英發(fā)現(xiàn),印度女人其實并不難看,印度女人胸脯的豐滿程度讓金燦英自愧弗如,而且完全沒有了電影院老板的躊躇滿志和飛揚神采,反倒顯得溫柔、謙卑而賢惠。

“有空請回電影院喝茶……”金燦英真誠地對印度女人說。

印度女人說好。

令金燦英意外的是,第二天,印度男人在前往碼頭的途中被人亂槍打死。他是要回印度的,劫匪在光天化日之下?lián)寠Z他身上的美鈔和金子,他反抗了。這在柏培拉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人們只是一聲嘆息。

金燦英要跟張建中討論印度男人遇難的事情,張建中沒有興趣,但他提醒金燦英:不要在電影院反復(fù)放陸姓導演的電影。金燦英說,他的電影充滿善意,有真正的愛情,適合他們觀看。張建中不再說話,只是把砸藥的銅錘狠狠地砸在銅盅上。銅盅發(fā)出的咣當聲像受到了驚嚇,奪門而出,遠遁而去。

他們心里的芥蒂像沙漠里的昆蟲,把各自搞得癢癢的。然而,或許這也是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紐帶。

有一天,一個陌生的索馬里人騎著一頭駱駝來到電影院前,要見金燦英。

索馬里員工進去悄悄地告訴金燦英,外頭騎駱駝的男人不是柏培拉人,是從鄉(xiāng)下來的,是一個海盜頭目,我們認識他,他殺過人,脾氣不好,你得小心點。

金燦英見到了騎著銀灰色駱駝的男人。一個年輕的黑壯漢子,臉是僵的,胡子拉茬,明顯的特征是少了半邊左耳??枭蠏熘鴺?。就他一個人。

柏培拉見不到駱駝。金燦英到索馬里三四年了,從沒見過駱駝。駱駝的出現(xiàn)讓她想起了張建中騎著駱駝在家鄉(xiāng)出現(xiàn)的情景,讓她驚喜,讓她感動,心里一下子原諒了他。

黑壯男人從駱駝上跳下來,走過去對金燦英說:我們談一筆交易吧。

金燦英雙手叉著腰,逆著陽光看著黑壯男。

黑壯男說:你到我們的部落里放一場電影,我送你一頭駱駝……你不能拒絕我!

金燦英瞧了瞧駱駝,眼前一亮,這不是張建中騎到鄉(xiāng)下接她離開的那頭駱駝嗎?十分親切,很是喜歡。它似乎認出她來,對她伸出了鼻子,親熱地嗅她的手。

“我們部落里的人一輩子從沒看過電影。他們也應(yīng)該看看電影了?!焙趬涯姓f。

金燦英還在猶豫,因為她從沒有離開過電影院到鄉(xiāng)下去放電影。但對她來說,放一場露天電影在技術(shù)上沒有任何難度。

黑壯男擔心金燦英不答應(yīng),指著駱駝?wù)f:“這是我們部落最健壯的一頭駱駝,平時只有酋長才能騎它?!?/p>

兩個索馬里員工用眼色示意金燦英不要答應(yīng)這筆交易。太危險了。

但金燦英答應(yīng)了。

黑壯男興奮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對金燦英豎起大拇指,并留下了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騎上駱駝走了幾步后回頭叮囑金燦英:必須是中國電影。

看著駱駝遠去,金燦英對索馬里員工說,我們要用電影改變他們,讓他們變成好人。

張建中知道此事后,發(fā)出一陣冷笑。

“就為了一頭駱駝?”

“不,是為了善?!苯馉N英說。

張建中警告金燦英,出了柏培拉,他無法保證她的安全,誰也保證不了。金燦英說她會安全回來。張建中還是想阻止金燦英的瘋狂舉動,但金燦英很固執(zhí):

“你的阻止沒有意義?!?/p>

第二天,金燦英租了一輛小型卡車,帶著兩個索馬里人,前往180公里外的山區(qū)部落。卡車上有放映機,發(fā)電機,有中國電影。金燦英跟兩個索馬里人坐在拖卡上,用頭巾蒙住了臉和頭。風很大,車揚起的塵土將柏培拉遮住了,前面是人煙稀少的荒原,看不到亞丁灣。

第三天,柏培拉的黃昏,一個穿著紅色裙子、長發(fā)及肩、戴著碩大無比的銀耳環(huán)、腆著肚皮的中國女人騎著一頭高大健壯的駱駝孤獨行走在寂靜遼闊的荒原小路上。一個叫羅伯特的比利時攝影師剛好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多角度給她拍下了十多張照片。其中的一張,半年后登在《地理》雜志上。這是一張多么漂亮迷人的照片啊。但是,照片下面那行文字令人傷感:2000年10月,這個騎著駱駝給索馬里三十七個部落放映過電影的中國女人三個月后在從鄉(xiāng)下回家的路上死于流產(chǎn),那天她懷孕剛好滿七個月。

還有一張照片,寄回了中國。

我的父親名叫張建中,母親叫金燦英。

篇 外

我和舅舅來到了柏培拉。此時,那個自稱是我父親的人已經(jīng)去世了。這讓我們十分意外。四天前父親已經(jīng)換了一個地方等我們。他躺在柏培拉醫(yī)院的冰柜里。我們相見了,只是彼此沒有說話。但那一刻,我覺得他并不陌生,反而顯得很親切,就像當年他騎著駱駝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一樣,他不知道我內(nèi)心多么驚喜、興奮?,F(xiàn)在,我們告別了,他應(yīng)該騎著駱駝離開這個世界,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然而他死得很平庸,也注定以平庸的方式離開。但我會懷念他的。

我首先找到了那頭駱駝。它就跪在診所門外的一棵柏樹下。仿佛它認出我來了,艱難地站了起來。它真的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毛很長,肚子癟得像泄完了氣的球,駝峰都蔫了下來,眼睛沒有一點神采,上百成千只的蒼蠅正在蠶食著它。

它主動向我伸出鼻子。鼻子是干涸的。我撫摸了一下它的頭。它的眼睛竟然流淚了。

診所旁邊的鋪主是索馬里人,他對我說,自從女主人死后,它就病了,不肯吃東西,一心要隨女主人去天堂,連張醫(yī)生也沒辦法。

舅舅是一名獸醫(yī),一眼看出駱駝患了什么病。他從診所的藥柜里抓了一副藥,讓我趕緊煎給它喝下去。

街坊對駱駝愿意服藥十分吃驚。

“張醫(yī)生給它喂藥,它絕不肯開口。它寧愿死?!?/p>

我給它喂飼料,它聞了一下竟大口大口地啃食起來。我請了幾個工人首先把電影院后院修繕,把駱駝安置到它原來居住的地方。是一個有天井的露天房子,重新搭蓋了遮陽的草棚。

父親的后事辦完,駱駝的病竟然好了,眼神有了光彩。街坊教會我如何照顧駱駝。

“它是非洲駱駝,不是中國駱駝?!彼麄兲嵝盐遥安灰獙λ淠?。要像你媽媽那樣愛它。”

當然,我喜歡它。他們告訴我母親是怎么愛它、照顧它的。

“本來颶風是要駱駝的命的,但是你母親拼命保護駱駝,激怒了颶風,她才被卷走的?!彼麄冋f。

駱駝似乎也認同了這個說法,所以它見到我之后一直很傷心和內(nèi)疚。我對它的照顧無微不至。一個月后,它恢復(fù)了健壯的身軀,跟我也親密無間。在這里,我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母親的故事,她的故事要比父親的更多。而且,這里的人更愿意談?wù)撃赣H,贊美母親。他們在我面前每贊美一次母親,我的心里的懊悔和悲傷就溢滿一次,證明我以前對她的恨是不存在的。

電影院也重新修繕好了。我跟舅舅商量好了,我留下來經(jīng)營電影院,他負責經(jīng)營診所,把診所改為獸醫(yī)館。

我繼承了母親的事業(yè),騎著駱駝走進那些偏僻的部落,放中國電影,從索馬里人純樸的笑聲和眼淚中我得到了快樂。走在無垠的荒野上,我體會到了母親的孤獨。據(jù)兩名索馬里員工說,為了阻止母親離開柏培拉,父親跟她吵了很多架,有一次甚至舉起槍要對駱駝開槍,母親用身體堵住了他的槍口。父親無力阻止母親,經(jīng)常為此擔心和懊惱。母親經(jīng)常騎著駱駝走上三天三夜,把電影送到了遙遠的部落。因為她的美貌和美德,使她在部落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但途中經(jīng)常險象橫生,強盜、劫匪,還有疾病、饑渴,好幾次差點命喪荒野。有一次,遇到了一伙劫匪,搶走了我們的食物,還要搶走我們的駱駝,甚至要殺了我們。但當看到我們的電影膠片,他們竟然放過了我們,把食物和水還給了我們。母親像駱駝一樣勇敢和倔強,索馬里員工稱她為母駱駝。

“在索馬里,這是對一個女人最高的贊美?!彼麄冋f。

母親殉難后幾年,海盜越來越少。亞丁灣恢復(fù)了和平,柏培拉的治安也逐步好轉(zhuǎn)。中國電影院每天都坐滿了觀眾,再也沒有發(fā)生過混亂。我相信這是電影的力量,是母親的功勞。

我雇請印度女人回到電影院工作,讓她當經(jīng)理。在電影院,除了只放中國電影的規(guī)矩不許違反之外,她擁有其他所有權(quán)力。她老了。她對電影院忠心耿耿,兢兢業(yè)業(yè)。她喜歡上了中國茶,還經(jīng)常在我的面前真誠地贊美我的母親。是的,因為電影,母親在索馬里的知名度很高。印度女人把那些有母親消息的舊報紙翻給我看,我注意到了,她的自豪感和對母親的愛戴之情在她的臉上互相擠壓,似乎擔心我不相信。

我在柏培拉找到了愛情。我和印度女人的外侄女相愛了。她是一個婦科醫(yī)生,曾經(jīng)是聯(lián)合國援非醫(yī)療隊的成員。我們一起騎著駱駝走在無垠的荒野,去往未知的部落,將電影送到人間深處。同時,順便給當?shù)厝贬t(yī)少藥的婦人看病,他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我母親的影子,也稱她為母駱駝。

我們的婚禮是在一個偏遠的部落里舉辦的。部落很窮,但他們從其他部落借來了上百頭駱駝,披紅掛彩,浩浩蕩蕩,為我們慶祝。在健壯俊美的駱駝中間,隱隱約約中我看到了母親。她盛裝而來,還是那么時尚,那么漂亮。是妻子最先發(fā)現(xiàn)了她。她們長時間默默對視。

妻子只是好奇,她似乎沒有認出母親來,直到我驚喜地叫了一聲:媽!

【朱山坡,1973年生,廣西北流人,小說家、詩人。著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yù)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靈魂課》《十三個父親》《蛋鎮(zhèn)電影院》等,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等多個獎項,現(xiàn)供職廣西民族大學文學影視創(chuàng)作中心?!?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