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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學(xué)選刊》2020年第8期|大頭馬:白鯨
來源:《中華文學(xué)選刊》2020年第8期 | 大頭馬  2020年09月03日07:09

“要想完美地演繹一個角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真正成為那個角色?!?/span>

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說這句話,是五年前的夏天。當(dāng)時我和老孔在城東鴨林沖那片城中村踩點已經(jīng)兩個月,西瓜的價格從兩塊跌到兩毛。我和老孔一組,蔡屹和楊舒明一組,再加上胡大和一個從內(nèi)勤借調(diào)過來的女警,三組人馬輪流蹲守在鴨林沖,不分晝夜地摸排,看見形跡可疑、身高在170厘米左右的男性,便從西瓜攤前走開,從賣瓜人的角色進入刑警的角色中——老孔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吃了一驚,足足有幾秒鐘懷疑那是否和你有關(guān)。有可能是九年前他也從你的口中聽到過這句話,也有可能他像我一樣翻閱過你家書架上那本《社會工程學(xué)》,并在其中發(fā)現(xiàn)你在書中這句話下面畫了兩條波浪線。黑色水筆。那本書夾雜在一些成功學(xué)書籍、語文教輔書、暢銷小說之間,不算顯眼。正是確定不會有別的人對那本書感興趣,我才從書架上取了下來。那本書現(xiàn)在仍然在我的書架上,我猜是這樣。老孔說完這句話,遞了塊手帕過來:“烈?!蔽也乓庾R到自己流了鼻血,然后第N次看到那女孩踩著高跟鞋從我們面前走過。那天她又換了身連衣裙,我記得和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穿的是同一件。她有五六條不同的裙子,周而復(fù)始地輪換,鞋子卻總是那一雙。大家都揣度過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后來才搞清楚那姑娘在醫(yī)院做護士,總上夜班,名字叫吳晶晶。

正是老孔的這句話,促使我跟報社遞交了辭職信,花了半年的時間準(zhǔn)備公務(wù)員考試——《行測》《申論》《公安基礎(chǔ)知識》都不難,唯獨體能測試差了一點,面試官之一正是老孔。出考場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還以為你流鼻血是為了配合我們,原來真的身體差。這樣干現(xiàn)場不照啊。”后來我就進了技偵,主要坐辦公室,配合偵查需要提供技術(shù)支持,監(jiān)視、竊聽、跟蹤啥的。沒人對我放棄原先報社的工作改進體制內(nèi)感到奇怪,因為之后報社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迅速垮成了一條皮囊,拴著二十多年前建立它的那些富有冒險和開拓精神的人,彼此見證著對方的死亡。不久前我去參加副主編的葬禮,他得的是胰腺癌,走得很快。我見識過這種癌癥的力量,我父親也死于這種癌,死反而是一種解脫。葬禮上見到以前的老同事和老領(lǐng)導(dǎo),他們說幸虧我走得早,不然現(xiàn)在也是等死。我不知道他們說這話是在哪種意義上,這幾年我參加了好幾場報社領(lǐng)導(dǎo)的葬禮,以前跑新聞跑得最猛的幾位記者都老了,輪番在每一場葬禮后寫文章,回憶1998年創(chuàng)刊之后的黃金十年,寫來寫去也就是那幾件事。我原先的編輯最得意的事情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任常委的原某副省長,曾寄來一篇看不清署名的散文,他只好擅自為對方安了個形似的筆名發(fā)表,后來才知道那文章的作者是誰,還得到了作者對筆名的佳贊,對方又寄來數(shù)篇以該筆名投稿的文章,以示對該筆名的肯定。這事我在報社實習(xí)時就聽他說過,離開數(shù)年后又看到他寫,恍如隔世。

這些其實都與你無關(guān)。

現(xiàn)在是四月,你知道四月的合肥天氣什么樣——總是陰天,經(jīng)常下雨。蹲在局里的廁所抽煙的時候,風(fēng)就從廁所窗戶縫隙里止不住地吹進來,像是在拉低音提琴。我在九樓,二樓是刑警大隊,有時去二樓開會,在二樓廁所蹲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風(fēng)聲略有不同。但九樓的光線要好些,因此二樓的同事總說要搬到九樓來,九樓的同事也總嫌技偵的工作無聊要下一線,彼此都知道這些話只是隨便說說。再過五個月,我進局里就滿五年了。剛來的時候我蹲在廁所聽到這樣的風(fēng)聲,就總想起你家里的那把低音提琴。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那是低音提琴,錯認(rèn)成大提琴,你妻子李老師糾正了我,我才知道那把琴是她的。李老師教了我們班兩年英語,我們誰也不知道原來她還會拉提琴,懂音樂,是一個文雅的人,也不知道她還有另一個稟賦:堅強。抓到你的時候,是我和蔡屹去通知她的,她等在當(dāng)時分局所在的那棟樓下面,穿著一條花裙子,頭發(fā)整齊地梳成一個發(fā)髻盤在后面,竟還打著一把遮陽傘?!叭俗サ搅??!蔽艺f。她也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fā)地聽我給她簡要地描述抓捕的經(jīng)過?!艾F(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我問?!爱?dāng)然是砸鍋賣鐵也要救他。”她說完這話兩行眼淚才掉了下來,接著說打算請全市最有名的律師王某某。我和蔡屹對視了一眼,我知道他當(dāng)時想說什么,你和她都不清楚,王某某只是徒有其名。蔡屹那年剛進分局,年紀(jì)比我還小一點,難免同情心泛濫,是我出聲打斷了他開口的念頭。他也奇怪,我一個跑新聞的實習(xí)生怎么對什么事都這么了解。我說,萬老師這個案子受害人有兩點你得注意,一是受害人患有甲亢,二是他有呼吸障礙,每晚睡覺都得戴個呼吸機??赡苁俏义e判了你妻子當(dāng)時的平靜,也可能是我其實知道加上這兩點對判決也起不到什么關(guān)鍵作用。一審時我去聽了,律師果然沒有用上這兩點信息,最終的結(jié)果我們都知道。不過請律師花了二十來萬,我知道她確實是傾家蕩產(chǎn)了。后來我跟蔡屹說,你當(dāng)時如果提醒她是涉嫌越權(quán)妨礙司法公正,等他回過神來,我才又補充說,李老師曾經(jīng)教過我兩年英語,我了解她的性格,說什么也沒用的。他沒意識到,一個班有五十多個學(xué)生,一個老師通常要帶兩三個班,除了了解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區(qū)別,我能了解什么啊。

現(xiàn)在我連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區(qū)別也都忘了,就記得你妻子念英語的口音不正,帶桐城口音,總?cè)堑萌鄬W(xué)生哄堂大笑。她也不生氣,繼續(xù)那么念著,渾不在意似的。

過了四年再碰到蔡屹,他成熟了不少,也學(xué)會對新來的小年輕發(fā)脾氣了。干一線的人脾氣都不好,再過幾年就又好了,因為最破的破事兒都挨個兒碰完了,都學(xué)會跟老孔一樣的口頭禪:“好大事?!碑?dāng)時蔡屹跑到五樓沖著搞勘查的那個新來的刑警發(fā)脾氣,老孔就是這么勸的。這事我沒親眼看見,是老孔跟我搭檔踩點時說的。發(fā)脾氣也應(yīng)該,五年前那個案子,一開始誰都沒想到會是那么大一個案子,連老孔都沒重視。失蹤者的兒子來報案的時候,我們只找到了失蹤者失蹤那天在銀行和路控的兩段錄像,當(dāng)時街上布控的攝像頭還沒那么多,質(zhì)量也不好,路控的錄像顯示失蹤者被一個踩自行車的男人從鴨林沖附近的公交站接走。搞勘查的小年輕信誓旦旦地保證那男的身高在170厘米左右,大家也就信了他,在鴨林沖蹲點兩個月,都按170厘米這個信息摸人。嫌犯沒抓到,倒是抓了幾個偷竊內(nèi)衣內(nèi)褲的、偷竊花瓶的、撬人車鎖的小賊,還有賣淫的、嫖娼的、打架的,甚至處理了幾起家庭糾紛。那時候老孔話比較多,不像現(xiàn)在,只會講三個字:“照”“烈”“搞”。胡大則不管開口講什么都是以“哄媽×”和“愣你媽”開頭。楊舒明是最有技術(shù)經(jīng)驗的刑警,在一線干了很多年,人長得帥,棱角分明,說話前總要沉思良久,吐幾輪煙,等到煙霧退散干凈,再來一句“這個點位恐怕我們找得不對”。后來他升了副局長,開專案會議的時候,也是這個派頭,整個會場數(shù)他最像警察,跟電影中的差不多。干了刑警你就會發(fā)現(xiàn),乍看上去,根本分不清誰是警察誰是嫌犯,有的時候,嫌犯看著甚至比警察還要干凈點。最近我跟的案子嫌犯就是這樣,審訊的時候蔡屹連珠炮似的吼了半天,主犯才說:“我是一個斯文人,你能否不這樣跟我講話?”主犯叫沈見云,名字倒是挺斯文,干的買賣是套路貸,好聽點叫小額貸款,其實就是以各種恐嚇手段把貸款人的抵押房產(chǎn)滾雪球般弄到手,專挑老弱病殘下手。心黑得很,不過倒也談不上涉黑。他挺倒霉,正巧撞上中央督導(dǎo)組下沉到我們市?!澳闶窒露家呀?jīng)交代了,知不知道犯這個事兒至少得判二十年?”蔡屹這么問,他才稍微放下了點斯文人的架子,說:“我知道?!?/p>

還是說說跟你有關(guān)的事情吧。

抓捕你的那次行動我沒跟著,一是要跨省,也不知道去了得跟多久;二是我當(dāng)時還太嫩,不過是個實習(xí)記者;三是你的案子動靜太大,公安對媒體不放心,封鎖一切消息。全市跑社會新聞口的記者都在守這個案子,就像一群禿鷲守著一具奄奄一息的身體。我的編輯給我介紹了老孔對接,他當(dāng)然沒搭理我。當(dāng)時他和胡大是負(fù)責(zé)這起案子的主要探員,爭分奪秒地忙著四處找線索,找和你有關(guān)的人,偵查、研判、開會,發(fā)布懸賞通告。發(fā)布懸賞通告通常是最后一步,萬般無奈。十年前想要找一個人出來,不比二十年前簡單多少?,F(xiàn)在想找一個人,就簡單多了。連我們技偵都用不上。最近不是因為這場浩大的行動,本來也用不著把我從技偵抽調(diào)到一線,人手實在不夠。主要人馬在搞另一個案子,殘疾人團伙開的流動賭場,那案子比我和蔡屹跟的套路貸要大不少,真正意義上接近涉黑。嫌犯倒不難抓,懸賞通告一發(fā),嫌犯紛紛自首,難的是找受害人。去賭場賭錢的,要么怕打擊報復(fù),要么自己身上也背著案子,干脆一躲了事。用蔡屹的話說,“都是一幫爛人”。那案子的主犯叫劉杰,五十來歲,腿腳不大方便,最早是蹬三輪的,后來結(jié)識了一幫蹬三輪的殘疾人兄弟,一合計就開起了賭場。抓過,出來繼續(xù)開。汲取失敗教訓(xùn),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經(jīng)驗越來越足,場子越開越大,哪里都有他的兄弟,后來不光是殘疾人,身體健全的也參與進來,招商引資,明面兒上是開洗浴中心、娛樂會所的,賭場和實業(yè)分開,流動性質(zhì),隨賭隨開,場子隨賭隨定。賭場管理模式極其復(fù)雜,大股東、小股東、內(nèi)場團隊、外場團隊、經(jīng)營團隊、賭客團隊,還有望風(fēng)的、護場的、管交通的。每個賭場四個大股東,大股東下設(shè)四五個小股東,抽水獲利,其他人工資日結(jié),兩百到六百不等。每晚開布控會議,我和蔡屹也得參與,整個分局的人都調(diào)動起來了,還有從下面派出所抽調(diào)過來的人,也根本抓不過來,整個組織架構(gòu)一頁投影都顯示不完。“他們賭場分團隊,我們也分團隊?!睏钍婷髡f——現(xiàn)在得叫他楊局,“兩個大組,一個內(nèi)勤組,再加一個機動部隊。”我和蔡屹屬于機動部隊。劉杰其實早就被我們抓了,在看守所蹲了一個月,零口供。自首的都是小股東和工資日結(jié)的人?!艾F(xiàn)在你們第一個任務(wù)是抓大股東,第二個任務(wù)是對衍生犯罪進行查證,一經(jīng)查證,馬上立案?!睏罹终f。小型抓捕行動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兩個月,現(xiàn)在不比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一個警察出警能抓十個人,喊一聲“不許動”,人就真的一動不敢動。現(xiàn)在出去十個人,才能抓到一個人,還得偷偷摸摸的,一旦暴露,人全跑了。楊局部署完,就問上一次抓捕行動結(jié)果怎樣,會場沒人回話,過半天一個人答:“結(jié)果怎樣我不知道,反正受傷的是我。”全場哈哈大笑。胡大給那人拋了根煙,罵道:“愣你媽這些人對警察可還有一點敬畏心?”楊局沉默半晌,吐了口煙,一拍桌子,說:“那點位不就來了嗎?誰打的你?幾個人動的手?開完會立刻做材料,先給他定個襲警,妨礙公務(wù)罪,關(guān)到看守所再說?!?/p>

我和蔡屹白天去看守所審沈見云,晚上睡局里宿舍,隨時待命。沈見云也不好審,見完律師,更斯文了。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一口上??谝舻钠胀ㄔ?,人是肥西農(nóng)村的??傊褪侨汤@場。我們只好一天天地審,每天問的都是一樣的話,直到把他搞崩潰為止。審訊主要由蔡屹來,我只是個陪襯。因為按規(guī)定審訊必須有兩人在場,還得全程錄音錄像。唯一的好處是看守所的伙食比局里食堂好些,所以大家都把去提審視為改善伙食,算是不錯的差事。看守所的審訊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半,下午一點半到四點半,超過時間獄警就滿場趕人,犯人四點半吃飯,五點才輪到其他人。中午時候我們就在看守所食堂里面的沙發(fā)上躺一會兒,蔡屹也不睡覺,總是拿著個手機打“吃雞”游戲。

審了幾天,蔡屹問我:“現(xiàn)在你知道干現(xiàn)場多累了吧?”

“我知道?!?/p>

“還是你們九樓舒服?!?/p>

“也不舒服?!?/p>

“怎么不舒服了?”

“心里不舒服?!?/p>

“跟這些爛人打交道心里就舒服了?”

“至少感覺真實一點?!蔽矣终f,“還能跟人說說話,不像我們,什么事都得憋著。”

“也是?!辈桃儆终f,“還是以前好,哪來這么多規(guī)矩,審個人費這么大勁,干什么都要做材料,留檔案,文山會海。對了,你以前不是記者嗎?寫材料你應(yīng)該拿手吧?”

“兩碼事?!?/p>

“也是?!辈桃俾耦^繼續(xù)打游戲,突然又抬起頭,“你可記得孫建才那個案子?”

“記得。”

“你知道當(dāng)時他怎么招供的嗎?”

“不是逮著就招了嗎?”

“不是,我說他后來那個案子?!?/p>

“哦。怎么招的?”

蔡屹嘿嘿一笑,說:“老孔沒跟你說吧。畢竟當(dāng)時你還不是自己人,這種事不好跟你講?!?/p>

“怎么招的?”

“當(dāng)時他不肯招,老孔審?fù)昴昧松硪路o他換上,準(zhǔn)備押看守所了嘛,結(jié)果他不清楚狀況,畢竟牢坐久了,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就問老孔這是要干嗎。老孔靈機一動,騙他說準(zhǔn)備送去槍斃。他以為還跟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一樣呢,隨便抓個人,頭兒定個罪,就直接送去槍斃,一下了,就全都招了。”

“哦。還有這事?”

“所以說還是以前好。不招就直接一板腳。哪里像現(xiàn)在。上次開會市局來了個領(lǐng)導(dǎo),說你們開槍的時候別往致命部位打。這不是搞笑嗎?別往致命部位打,你讓射擊冠軍來打打看可有那個槍法?”說完又猛地怪叫一聲“好險”。他在說游戲。

我沒接話。

“愣媽,卡了?!?/p>

“???”

“我其實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說,“這破手機?!?/p>

“局里不是要發(fā)新的了?華為mate20吧?”

“我這就是?!?/p>

“你自己買的???”

“之前發(fā)的壞了。硬是啟動不了。反正這批名單也沒我,還得等一年。”

“正好,發(fā)了給你女朋友?!?/p>

“分了。”他說,手指又開始飛快地操作。

“分了?”

“分半年了?!?/p>

“為啥分?”

“你覺得哪個人愿意跟警察處對象?老孔到現(xiàn)在不還單著,他都四十多了吧。張旭、大翔都在鬧離婚。生了孩子的更慘,想離都離不了?!彼麚溥晷α恕?/p>

蔡屹說的張旭就是之前辦鴨林沖那案子時剛來的搞勘查的,談了個女朋友是學(xué)醫(yī)的,第一次接觸命案,后來去挖掘現(xiàn)場,女朋友非要跟著,因為好幾天見不到他人,領(lǐng)導(dǎo)也準(zhǔn)了,到了現(xiàn)場女朋友沒啥反應(yīng),他自己先吐了。后來說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吃肉,有次聞到樓上鄰居在燉排骨湯也吐得稀里嘩啦。

“再跟你說一件好笑的事,現(xiàn)在緝毒大隊那個小馬你知道吧,前幾年剛進來的時候,有次出警聽說對方可能有槍,他還穿了防彈衣,搞得跟‘真三’似的,到了一看,就他一人穿防彈衣,幾十斤重,跑都跑不起來,后來你知道他怎么把對方制伏的?”

“怎么制伏的?”

“他上前就把對方抱住壓倒,他一個一百六十多斤的人,再加上幾十斤防彈衣,對方活活給壓得動彈不得?!闭f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見我沒啥反應(yīng),適時地停止了笑,又叫,“這幫×!”說的還是游戲。我靠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只能看到幾個小人在里面亂走,眼花繚亂的。

打了一會兒,他又說:“唉,跟你說這些也沒意思,以前的事你也不曉得?!?/p>

“我比你還大一歲呢。”

“我也納悶,游戲你也不打,說話你也不樂。想跟你開黑吃個雞都吃不了。我看你還是跟老孔搭檔比較合拍。他也是個悶豆子?!庇终f,“不對,他話少,但不悶?!?/p>

我盯著手機屏幕看了會兒視頻,說:“游戲我也打過?!?/p>

“什么游戲?”

“《仙劍奇?zhèn)b傳》?!?/p>

“幾啊?”

“幾?”

“《仙劍》幾?”

“我就打過一個,好多年以前了,我還在上初中?!?/p>

“你上初中,那是什么時候?哪年?”又想了一會兒,他說,“那是《仙劍2》了?!?/p>

“主角是李逍遙。”

“不是,2講的是李逍遙后人李憶如的故事。那你打的就是1。好老了,1995年出的。”

“那我打的就是1,講李逍遙趙靈兒的?!?/p>

“你那會兒才打?”

“我初二家里才有電腦?!?/p>

“你家里條件也算不錯了。我到上大學(xué)才有的電腦,還是自己打工賺錢攢的臺機?!?/p>

“那年我爸去世了,給我留了筆錢,我用那錢買的電腦?!?/p>

蔡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轉(zhuǎn)回去,眼睛盯在手機屏幕上,手指還在動著,但心思好像已經(jīng)游離到了其他地方,沒多久屏幕上就出現(xiàn)了游戲結(jié)束的畫面。

“不過都好多年前的事了?!?/p>

“哦?!彼謫?,“你是哪個初中的?”

“四十四中?!?/p>

“高中呢?”

“六中?!?/p>

“好學(xué)校?!?/p>

“你呢?”

“我不是合肥的,我宣城的,你忘啦?”

“哦,對。可能是你合肥話講得太地道了,我老以為你是合肥的?!?/p>

“畢竟也待了十來年?!彼终f,“你好像不大講合肥話?!?/p>

“我講的不是合肥話?”

“有口音,但不夠土?!?/p>

“哦,可能是因為我們學(xué)校都講普通話吧。上學(xué)的時候講合肥話要給人笑?!?/p>

“你父母不講合肥話?”

“我媽不是合肥的,我爸很早就死了?!?/p>

“哦對?!毕袷前没谠俅温牭竭@件事,蔡屹退出游戲,看了眼時間,說:“還有一刻鐘?!?/p>

我還靠著沙發(fā),說:“我就打過那一個游戲。游戲盤是我初中同桌給我的,說特別感人,非要我打。說她打完哭死了。”

“是挺虐的。不過也就那樣吧?!?/p>

“嗯,也就那樣?!?/p>

蔡屹坐了起來,提上包,說:“走吧?!?/p>

我也坐起來,看了眼手機屏幕,還沒播完,于是沒鎖屏,拿在手里,讓視頻繼續(xù)無聲播放。

我們從食堂走出去,向看守所的方向走。他突然開口,說:“我剛想了一下,認(rèn)識你也快十年了吧?”

“九年?!?/p>

“對,九年?!鳖D了頓又說,“但我感覺好像完全不認(rèn)識你似的?!?/p>

“怎么才算認(rèn)識?”

“我就說,我感覺不太了解你。”

“兩個男的之間有什么好了解的?!?/p>

“怎講呢,我總覺得你不太像警察。”

“那像什么?”

蔡屹停下來,故意嚴(yán)肅地看著我,說:“更像一個臥底。”說完自己又笑了。

我沒停,走了兩步,來到看守所大門,掏出警官證跟門口守衛(wèi)的武警比畫:“提審。”

武警看了眼證件,給我們開了門,我拉開門走進去,蔡屹跟在后面。我走到大廳,填好申請,從窗口遞進去,蔡屹站在旁邊,掏出煙盒,遞給我,我沒接。獄警說:“7號?!?/p>

我們往審訊室的方向走,得先路過長長一排律師接見室,讓蔡屹有工夫抽完一支煙。路過廁所的時候他讓我等一下,進去撒了泡尿,出來的時候,煙還沒抽完。我說:“你這話我也聽別人說過?!?/p>

“什么話?”

“臥底那個?!?/p>

“哦,還有誰?”

“楊局?!?/p>

“哈,他怎么說的?”

“還是孫建才那個案子的時候,我還在做記者。那陣子我早晚都跟著你們,人手不夠還叫我去跟著出把力?!?/p>

“這話說得,那是看在你跟咱們熟的分兒上讓你體驗一下現(xiàn)場?!?/p>

“對。體驗現(xiàn)場。當(dāng)時我家住得遠(yuǎn),經(jīng)開區(qū)那邊,就楊局跟我一個方向,有時回去我就搭他車。楊局你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跟他講什么。有次在車上,他突然問了我半天寫東西的事,說你們握筆桿子的是不都得經(jīng)常體驗生活,我說算是吧。他說哦,那你來我們這兒就是來臥底的?!?/p>

蔡屹樂了,笑了半天,說:“像他說的,你怎么回的?”

“我沒說話?!?/p>

“要我就說是。他肯定就沒話了?!?/p>

7號審訊室門開著,沈見云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蔡屹在門口抽最后一口煙,我等著他。

……

全文見《中華文學(xué)選刊》2020年8期

選自《十月》2020年第4期

大頭馬,1989年生。著有小說集《謀殺電視機》《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長篇小說《潛能者們》。《謀殺電視機》被改編為同名話劇。曾獲第二屆豆瓣征文大賽虛構(gòu)組首獎、《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年度青年佳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