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尼日利亞:阿迪奇?!独@頸之物》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gòu)世界文學(xué)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六周 第五天
尼日利亞 阿迪奇埃 《繞頸之物》
今天是“六月黑人節(jié)/Juneteenth”,節(jié)日網(wǎng)站上貼出了關(guān)于才華橫溢的尼日利亞裔美國作家奇瑪曼達·恩戈齊·阿迪奇埃(Chimamanda Ngozi Adichie)的特寫文章,在時間和主題上,這是絕佳吻合。阿迪奇埃出生在尼日利亞東南部的埃努古(Enugu),距離欽努阿·阿契貝(Chinua Achebe)的出生地不遠。她到美國上大學(xué),從那時起,她的生活軌跡就一直游走在尼日利亞和美國兩點之間。阿迪奇埃深受阿契貝的影響(這么說也許有點吊詭),但作為一位作家,生活在一個完全全球化的時代,她從女性的視角探討了一些具有可比性的主題——這些主題可以溯源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索因卡和恩格爾的作品。2009年她出版了短篇小說集《繞頸之物》(The Thing Around Your Neck )時,她才三十二歲,而那之前,她出版的兩部關(guān)于尼日利亞內(nèi)戰(zhàn)的長篇小說——《紫木槿》(Purple Hibiscus, 2003)和《半個黃色太陽》(Half of a Yellow Sun, 2006)——已被譯成了三十種語言。
阿迪奇埃最廣為人知的應(yīng)該是2010年《繞頸之物》出版不久后她的TED演講(TED talk)。她的講題是“一種故事的危險”(The Danger of a Single Story),目前已有超過兩千兩百萬次的瀏覽量。
TED演講時的阿迪奇埃(https://www.ted.com/talks/chimamanda_ngozi_adichie_the_danger_of_a_single_story#t-5732)
演講中她強調(diào)了多種創(chuàng)作體裁中小說的重要性:小說能給我們多重的視角。因為父母是教授和大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她很小就開始閱讀:
我讀了一些英國和美國的少兒讀物。我也很小就開始寫作。大約七歲時,我開始用鉛筆寫小故事,用彩筆畫插圖,我寫的故事基本上就是我讀過的故事那種類型——只是可憐了我的母親,是我寫的呀!她必須得讀——我故事中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白皮膚藍眼睛,他們在雪地里玩耍,他們一起吃蘋果:而我呢,一直生活在尼日利亞,沒有離開它半步,我的生活中不可能下雪,我們吃的只是芒果。
然而她接觸了非洲小說后(她在演講中提到了阿契貝和用法語寫作的卡瑪娜·萊耶[Camara Laye]),她覺得她可以寫一些別的東西了?!皬拇?,我對文學(xué)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她說,“我得寫自己熟悉的一切!因此,對非洲小說的發(fā)現(xiàn)使我明白,不能只讀一種書和這種書所講述的一種故事。”后來她創(chuàng)作的故事都有多重視角,這些故事可能發(fā)生在美國,也可能發(fā)生在尼日利亞,而每個故事在視角上都有根本的轉(zhuǎn)換。
阿迪奇埃的創(chuàng)作揭露現(xiàn)實,但又保持一定的克制。在《繞頸之物》的開篇故事《一號牢房》里,敘述者的哥哥沒有講兇殘的獄警在監(jiān)獄里對他的折磨,這個角色因此才不同尋常:“我的風(fēng)度翩翩的哥哥納瑪比亞(Nnamabia)竟然沒有講他在一號牢房的遭遇。他本可以講述一個大家都期待的吸睛的故事,然而,他沒有。”《繞頸之物》里的故事探討了做出,或不做出某種決定的道德和心理后果,譬如女人如何去處理失意的婚姻,又譬如一名丈夫是否或者應(yīng)該如何哀悼過世了的妻子,因為妻子的鬼魂會在晚上出現(xiàn)并安慰他。又如蒙面警察闖入一位女士的家,搜捕其丈夫,卻誤殺了她年輕的兒子;她丈夫?qū)懥艘恍┡u政府的文章,已經(jīng)逃去國外;這位喪子的女士正在美國大使館,希望能得到一份簽證去和丈夫團聚;但故事的結(jié)局是這位女士雖然清楚,如果在那位并不太信任她的使館簽證官面前大打悲情喪子牌,她就可以博得信任并獲得赴美簽證,但她選擇不那樣做:她決定留在尼日利亞,看護兒子的墳?zāi)埂?/p>
無論從國家政治還是性別政治看,阿迪奇埃的小說都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正如她在2005年的一次采訪中所說:“在一個資源原本稀缺的國度,因各種人為因素,個體能獲得的資源愈更稀少,生活與政治的關(guān)聯(lián)無處不在。只要你去寫它,不可避免地你就有了自己的政治立場?!钡幌胱x者僅僅從政治角度解讀其創(chuàng)作。幾年后她曾這么說:
無論我寫什么,總有評論者能找到所謂的理由,說我實實在在是寫非洲的政治壓迫。也常有人問我:“你是想用這個比喻來影射貴國的政治嗎?”但想知道我的真實想法嗎?“不,不是的,它就只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故事。它不是一個關(guān)乎血腥的政治壓迫的故事!”
《跳猴山》非常尖銳地描述了所謂的白人世界對非洲作家的預(yù)設(shè)期待。小說中,女主角烏金恩娃(Ujunwa)正在南非一個豪華莊園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作家集思營。集思營的主持人是白人男子愛德華(Edward)。愛德華可以說是小老頭了,但這并不妨礙他對營中那些長得漂亮的非洲作家的各種挑逗。集思營期間,每位參與的非洲作家都要求寫一個故事,并在各自的小組朗讀。當一位津巴布韋的女作家在朗讀時,愛德華又拿出了他的那套說辭,說她的故事如何不“真實”,因為它不夠政治化:“你的敘事稱得上宏大,但故事缺乏深度,故事本身可能都要問你‘那又怎樣’?考慮到津巴布韋在極權(quán)的穆加貝恐怖統(tǒng)治下發(fā)生的一切,你這么寫故事是不是太無新意了?!彼诳诼暵曊f自己并非居高臨下,并不是“以一位在牛津受訓(xùn)的非洲學(xué)者的身份來評判;他只是一位關(guān)注真實非洲的人,他沒想把西方意識形態(tài)凌駕于非洲大地”,但實際上,他無時無刻不在彰顯其白人和歐洲優(yōu)越感。當烏金恩娃分享她的故事,讀到一個銀行家性誘兩個想和他做生意的女人時,愛德華認為這是“難以置信的”,他宣稱:“這是一種套路式的寫作,不是一個真實的人的故事?!睘踅鸲魍薹瘩g說,她的故事直接取材于她生活中的人和事。她淚流滿面地回到她營地的宿舍,而她的小說也是如此結(jié)束:“當她走回小屋時,她想知道,在一個故事中,這樣的結(jié)局是否會被認為是可信的?!?/p>
阿契貝為《半個黃日》寫了熱情洋溢的薦語,稱阿迪奇埃是“一位承續(xù)有古代說書人天賦的新作家”。投桃報李,2010阿迪奇埃也為阿契貝的《非洲三部曲》的簡裝版寫了導(dǎo)言。那時候阿迪奇埃的寫作已和阿契貝有鮮明的差異。在《跳猴山》中,阿迪奇埃就安排了兩位作家圍繞阿契貝的作品進行了爭論:“津巴布韋的那位作家說阿契貝的創(chuàng)作有點無聊,缺乏風(fēng)格;肯尼亞作家認為津巴布韋作家如此評論阿契貝是對其作品的褻瀆,還搶走了津巴布韋作家的酒杯,直至她笑著改口說,阿契貝當然是崇高的。”
《繞頸之物》最后一篇是《倔強的歷史學(xué)家》(The Headstrong Historian),它巧妙而決絕地改寫了阿契貝的《瓦解》。不同于其他故事的當代背景,《倔強的歷史學(xué)家》以主人公恩瓦姆巴(Nwamgba)記憶中的十九世紀末伊博村的生活開篇。過了一些年,她又開始回憶已故的丈夫奧比爾卡(Obierka)——奧比爾卡是阿契貝小說中奧貢喀沃(Okonkwo)的密友的名字。乍看僅是巧合,但隨著故事的推進,讀者就能明白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因自己不能生孩子,恩瓦姆巴決定給丈夫找第二位妻子。她最好的朋友“立即建言,奧比爾卡的第二任妻子,非那位奧貢喀沃家族的年輕女孩莫屬;那女孩臀肥且美,聰慧有禮,全然不同于如今的年輕女孩——她們滿腦無知”。
不久,恩瓦姆巴有了一個兒子,阿迪奇埃重返了《瓦解》的一些重大主題,包括兒子皈依基督教,并與家人變得疏遠。但不同于奧貢喀沃的超級男性化的世界,阿迪奇埃小說里的村莊有一個強大的婦女委員會,該委員會禁止恩瓦姆巴的堂兄試圖在她丈夫死后奪走她的土地。到最后,她的兒子結(jié)婚了,有了一個女兒,恩瓦姆巴認為是奧比爾卡復(fù)活了;她給孫女取名為阿法梅夫娜(Afamefuna)——意思是“我的名字不會消失”。
又過了些年,阿法梅夫納(洗禮后已改名為格蕾絲了)去看望垂危將逝的恩瓦姆巴。格蕾絲帶去了一本英國的教科書,其中有一章是“尼日利亞南部原始部落的和平化進程”,這應(yīng)該是對阿契貝《瓦解》的極致重寫。阿契貝的“下尼日爾”(“Lower Niger”)在民族解放運動中變?yōu)榱税⒌掀姘P≌f中的“南部尼日利亞”,除此之外,原有的男權(quán)話語依然沒變。然后時間突然翻頁,我們得知格蕾絲將是一位獲獎的歷史教授。她將前往倫敦和巴黎的檔案館,“翻閱檔案館里發(fā)霉的資料,想象并重構(gòu)她祖母所處年代的生活氣息,完成她的著作《武力下的和解:南部尼日利亞演進史》”。一位尼日利亞女性學(xué)者的歷史著作取代了新殖民主義教科書,正如阿迪奇埃的《繞頸之物》重寫了阿契貝的《瓦解》。
到了《繞頸之物》的最后,回憶被擱在一邊,時間又回到當下。孫女格蕾絲正守候在她奄奄一息的祖母身邊:“但是那一晚,格蕾絲坐在祖母的身邊,夜色晦暗,她絲毫沒有想什么未來。她只是握著祖母的手,那只因長年制陶而布滿老繭的祖母的手?!边@正是我們能期待的最完美的阿迪奇埃的文學(xué)技巧:既有人性的交流,又有女性的日常生活中的藝術(shù)技能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