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滅亡》《新生》和《愛情的三部曲》:希望寄托于獻身革命的熱血青年
原標題:希望寄托于獻身革命的熱血青年——重讀 《滅亡》《新生》和 《愛情的三部曲》
在《滅亡》、《新生》和《愛情的三部曲》中,看不到無政府主義的說教,巴金致力的是對以杜大心、陳真和李佩珠等為代表的一群獻身革命的熱血青年的活動和心靈的揭示,在他們身上,寄托著作者對中國革命的希望。
巴金不止一次地表示他愛這群熱血青年,如對杜大心,他明確表示“我雖不是杜大心的信徒,但我愛他” (《〈滅亡〉作者底自白》)。對陳真,他也表示“我并不崇拜他,因為他并不是一個理想化的典型人物,但我愛他”(《〈愛情的三部曲〉總序》)。他還說:“沒有一個人能夠了解我是怎樣深切地愛著這些小說里的那些人物?!保ā丁磹矍榈娜壳悼傂颉罚鬯麄兊氖裁茨??愛他們“有良心,有熱情,想做出一點有利于大家的事情,為了這他們犧牲了他們個人的一切”,愛“他們的犧牲精神,他們的英雄氣概,他們的潔白的心” (《〈愛情的三部曲〉總序》)?!?愛情的三部曲》中的敏說:“只希望有一天得到一個機會把生命獻出去?!边@可以說是大家共同的心聲。
杜大心、張為群、德、明、敏、高志元、方亞丹等等,有的舍身去行刺反動軍閥,有的為保護戰(zhàn)友與敵人搏斗,有的被敵人嚴刑拷打堅貞不屈,有的被捕后英勇走向刑場……他們都無畏地獻出了寶貴生命,正如李佩珠所說的:“許多年輕人到我們里面來.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标愓骐m然死于車禍,但他抱病拼命工作,甘愿為目前的工作犧牲未來,同樣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盡管他們之中有的人如杜大心、敏等舍身行刺反動軍閥的做法并不可取,但他們的獻身精神無疑是值得贊頌的。這些年輕人的獻身當(dāng)然不是兒戲,而是有著崇高的目的,這就是為著摧毀黑暗,建立光明社會的信仰。
杜大心對“各地連年戰(zhàn)爭,軍閥魚肉人民.流氓與土匪橫行,外國人在中國土地上作威作福,以及革命黨人被屠殺等等”的黑暗現(xiàn)實,對壓迫者的無比憎恨是溢于言表的。但他同時又說:“對于那些吃菜根,吃樹皮,吃土塊,吃小孩,以至于吃自己,而終于免不掉死得像蛆一樣的人,我是不能愛的?!边@只能理解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因為他對人民的愛也是顯而易見的。他看見秘書長的車子壓死無辜平民,卻毫不在意揚長而去時,怒不可遏地罵“那秘書長,那該死的東西,那狗” ,卻對自己無力幫助受壓迫者改變這丑惡的現(xiàn)實而痛哭。
杜大心參加了一個社會主義的團體,拋棄了學(xué)業(yè).離開了學(xué)校,抱病全力以赴地投入了革命活動。他搞工會工作,印發(fā)傳單,編輯《工人旬刊》,寫作其中的大部分文稿。他甚至把家里寄給他的錢除了留下一點維持自己最低限度的生活外,其余的就一概充作團體費用。為了工作,他拼命抑制自己的愛情,不允許自己戀愛。為了啟發(fā)那些“被吃、快被吃的人不要像羊羔一般地送到敵人底口里”,而站起來奮斗,“像狼一樣奮斗而死”,他毫不顧惜自己短促的一生。難怪他的朋友李靜淑感到他“有著一個高尚的靈魂.一顆黃金似的心”。他后來為了替戰(zhàn)友張為群復(fù)仇,而去舍身行刺反動軍閥旅長,是毫不奇怪的。
《愛情的三部曲》里的那群熱血青年也組成了戰(zhàn)斗團體,開展革命活動。他們開展工會工作、發(fā)展婦女運動、辦雜志、印傳單,組織大規(guī)模的群眾集會,發(fā)表演說,帶領(lǐng)群眾高呼“打倒旅長”的口號,鼓動大家起來與反動軍閥斗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為此他們也付出了報社被封、工會被搗毀,犧牲了好幾位戰(zhàn)友的沉重代價。但他們并不氣餒畏縮,而是準備著進一步的斗爭。李佩珠在父親被捕的情況下,忍受著痛苦,堅持留下來繼續(xù)斗爭,她說:“我可以受一切的打擊,也許明天這個世界就會沉淪在黑暗里,然而我的信仰決不會動搖。”為了革命,他們犧牲了他們的一切。這種精神確實是可貴的。
當(dāng)然,這群熱血青年的弱點也是明顯的,正如人們早就指出的,他們?nèi)鄙僬_理論的指引,也沒有真正與工農(nóng)群眾結(jié)合,所以他們中有的人缺少與敵人作長期的“壕塹戰(zhàn)”的韌勁。他們中許多人都曾“恨不得把這世界一拳打碎”,想“費一天功夫把整個社會改變了面目”,或者相信那美滿的世界“在最近的將來,甚至一兩年內(nèi)就會到來”。所以他們在大夜彌天的現(xiàn)實中往往不能忍耐。當(dāng)他們遇到挫折時,個別人甚至?xí)适Ю碇堑刈邩O端,不必要地獻出生命。但是,在斗爭實踐中,他們也逐漸地成熟起來,他們中的領(lǐng)袖人物李佩珠、吳仁民已經(jīng)理解“羅馬的滅亡不是一天的事”,現(xiàn)在需要的長期的“能夠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人都是在革命的“大洪爐里鍛煉出來的” , “沒有理由輕易犧牲”。后來在與敵人的槍戰(zhàn)中壯烈犧牲的方亞丹也深刻地認識到“個人的恐怖沒有好處”,一時的痛快只會摧毀自己的一切。他們從挫折中看到了自己的弱點:“我們沒有嚴密的組織,又不好好準備,那么還會有更大的損失?!泵鎸橙说寞偪裢罋ⅲ麄儧Q定撤退到農(nóng)村去,另外換一批人來繼續(xù)斗爭??梢韵胍?,這批獻身革命的熱血青年,一定會在長期的斗爭實踐中真正地成熟,融人中國革命的偉大洪流中。所以巴金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雨》中那個在國外喝了洋墨水.回來發(fā)誓“要做個革命家起碼也應(yīng)該在外國圖書館里讀幾年書的”的“高論”的張小川,顯然是熱血青年的對立面,這是不言而喻的。值得注意的是,巴金也是把《霧》中的周如水的形象,作為那群獻身革命的熱血青年的對立面來塑造的。因為這個人物中思想基礎(chǔ)和性格特點上,都與后者格格不入。
周如水思想感情上深受封建的制約,他塞滿腦子的就是封建禮教的“孝”和違反人性的“義”。當(dāng)他的愛情幸福與“孝”和“義”沖突的時候,他的行動就完全被不要因為不聽長輩的話回家做官,而被人罵為“不孝的兒子”,和不要因為拋棄由父母做主娶的自己根本不愛的妻子,而被人罵為“不義的丈夫”的念頭所控制。他覺得假如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了,就會與家庭斷絕關(guān)系 , “這太殘忍了”,就是沒有“良心”,就“在道德上破了產(chǎn),會成為被社會唾棄的人” ,“這個打擊太大了,他實在不能忍受”。在個人的愛情追求與所謂的“良心”和陳腐的“社會輿論”之間,他始終屈服于后者。他最后忍受著痛苦拒絕張若蘭的愛情,是毫不奇怪的。他的“土還主義”的政治主張,和回到鄉(xiāng)村去“辦農(nóng)場,辦學(xué)校,辦合作社,辦民團”等等的“改良事業(yè)”的抱負,也被他父親的一封斥責(zé)的信擊得粉碎。他的思想基礎(chǔ)加上他似乎是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就使他永遠陷落在無窮無盡的矛盾和苦惱之中。怎能想象這樣的人也會義無反顧地獻身革命?巴金在塑造這個形象時,明確看到這“并不是一個獨特的例子,在中國具有這種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這是“一種典型”,這種典型與在他心里寄托著希望的那群熱血青年是相對立的。巴金把他作為小說的主人公,也是為了給這類人樹立一面鏡子。
巴金說過:“我們那一代人的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青年都或多或少地跟個人主義有關(guān)系”。(《談〈新生〉及其他》)從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成長為成熟的革命者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阻礙他們獻身革命的一個敵人,就是個人主義思想?!缎律返闹魅斯罾浜汀队辍返闹魅斯珔侨拭竦某砷L過程,就生動地體現(xiàn)了作者的這個觀念。
讀著《新生》,恐怕讀者們起先都會對李冷的冗長的心理揭示感到驚異。但是細想下來,這個人物在革命青年面前時的復(fù)雜心志又不難理解。出身于大官僚富裕家庭的李冷雖然也受到過新思潮的洗禮,但并沒有像杜大心們那樣建立起犧牲個人的一切,為打碎舊世界,為人民創(chuàng)造美好的明天而努力的信仰。
他承認自己“沒有信仰,沒有目的”,“心里沒有一件值得崇敬獻身的東西”,“無論如何我是不能夠奉那愚蠢的人民為上帝的”。他的個人主義的核心就是“我只知道我自己”,“我對于我是至高的存在”,在“我底世界中我當(dāng)然是中心。等我滅亡的時候,世界也就不復(fù)存在了?!彼钚兄@樣的信條,過慣了富裕平靜安逸的生活。
他恨杜大心,因為杜大心的思想感染了妹妹和情人,使她們走上了到工人中去進行革命活動的道路,擾亂了他的生活。他看到她們在貧民區(qū)的清苦生活,感到不能接受,認為她們是“故意找苦吃”,這樣故意受苦救不了人,救不了自己。而杜大心由于不正確的復(fù)仇方式送了性命,更從反面刺激了他否定革命活動。他不理解杜大心的信仰的崇高,只是看到杜大心“身子已經(jīng)腐爛,而他所憎恨的一切依然存在”,所以杜大心的道路是不可取的,“我要為自己而存在”。他就這樣在個人主義的泥潭里越陷越深。這就是李冷在思想上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很難轉(zhuǎn)彎的根本原因。雖然他后來終于認識到自己是個“自私的利己主義者”,雖然他在內(nèi)心中兩種思想的矛盾中痛苦得只想毀滅,在他的妹妹、情人和他的獻身于事業(yè)的朋友們的苦口婆心的啟發(fā)下,在他們的實際行動的感染下,在妹妹、情人被捕帶來的痛苦中,他最終還是認識到“如今需要的是信仰,就是堅定的信仰”。
李冷終于踏上了新生的道路,到A地投入了火熱的工會運動,最后英勇地獻出了生命??墒沁@個從個人主義者成長為革命戰(zhàn)士的過程何其漫長,經(jīng)過了多么艱難反復(fù)的思想斗爭??!小說《新生》的意義就在于生動地啟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要徹底拋棄個人主義,真正走上革命道路,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雨》中的吳仁民是另一種類型。他不能忍受“黑暗,專制,罪惡,一切仍舊繼續(xù)著狂歡”,又不能忍受地下工作的沉寂,埋怨工作太迂緩,說什么文字宣傳沒有用,“只是知識階級的手淫而已”,“即使你把書本堆成山,那也只有喂蠹蟲吃”。他向往“熱鬧、激動”,“把生命孤注一擲”,“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yè)”。這當(dāng)然是不切實際的。所以他感到孤獨、寂寞,感到“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大沙漠”,常常問道:“究竟還要忍耐多久呢?”為了擺脫這種孤寂.他竟然產(chǎn)生了“暫時在女性的溫暖的懷里”,“休養(yǎng)這疲倦的身體來預(yù)備新的斗爭”的荒唐念頭。
他失去了自制力,即使愛情是一個深淵,他也只好讓自己陷進去,“甘愿為了一剎那的心的溫暖就把自己毀掉”,于是他就沉醉在愛情的纏綿里。只有在戰(zhàn)友們默默的工作和苦斗面前,他才感覺到“別人為著信仰忙碌著,甚至受著壓迫的時候”,自己不應(yīng)該把精力完全浪費在愛情上面。他受到了義務(wù)觀念的“責(zé)備”,認識到應(yīng)該擔(dān)負起“打擊整個舊的組織,看著他破碎”的責(zé)任,應(yīng)該為此“犧牲個人的一切享受”。然而接著他又動搖了,想“先在女性的懷里休息一些時候,再以飽滿的新的精神來從事工作”,于是他仍舊在愛情里度日。他與李冷一樣,處在這種反反復(fù)復(fù)的矛盾心態(tài)中。
只有當(dāng)黑暗勢力奪去了他的先后兩個愛人的生命時,他才徹底醒悟過來,理解到“這個黑暗世界的確潛伏著一種如此巨大的力量”,他應(yīng)該做一個舞動鞭子打在整個舊的社會制度上面的人,應(yīng)該“甘愿犧牲一切個人的享受去追求那光明的將來”。他不再把精力浪費在愛情的悲喜劇上面了,他終于成熟了。在《電》,他到A地去投入了斗爭,并且成為了那群熱血青年的領(lǐng)袖人物。吳仁民的成熟過程,同樣顯示出巴金對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青年成長為成熟的革命戰(zhàn)士的復(fù)雜性的思考。
與創(chuàng)作《激流》三部曲一樣,巴金創(chuàng)作《滅亡》、《新生》和《愛情的三部曲》同樣有著堅實的生活基礎(chǔ)。他回顧開始寫《滅亡》時的情景時說,自己在巴黎的孤寂生活中,受到“過去回憶”的折磨,他想到“在上海的活動的生活”,“想到那些在苦斗中的朋友”,于是他便開始把“從生活中得到的一點東西寫下來”。小說里“許多事都是我見到過,聽說過的”。至于《愛情的三部曲》里的人物有生活原型的,就更多了。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作為一個尋求革命真理的年輕人的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所以巴金說:“橫貫全書的悲哀是我自己的悲哀?!毙≌f《新生》里李冷的日記“的確有作者自己的東西”,他常常叫嚷“孤寂、矛盾”,那是作者自己的痛苦的呼聲。巴金說,李冷就義前那個“把個體的生命聯(lián)系在群體的生命上”,“在人類的向上繁榮中找到個人的新生”的信念,“不僅是李冷的,它也是我的”。作品的堅實的生活基礎(chǔ)和對那群獻身革命的熱血青年的生動刻畫,使其在當(dāng)時能夠在青年讀者中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激勵他們投身革命。這是巴金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為中國革命作出的奉獻。
(原文選自《五四新文學(xué)精神的薪傳——巴金研究集刊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