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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叢刊》2019年4月/上旬|艾超南:再見,我的烏桕樹
來源:《長江叢刊》2019年4月/上旬 | 艾超南  2019年04月18日09:08

我最初聽說“烏桕”之名,源于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桕樹……”而我的童年真有一棵烏桕樹相伴,只是彼時我不知其名。

記憶中,童年時代的故鄉(xiāng)是被樹木環(huán)繞的秘密花園,饋贈我許多溫暖而甜美的回憶:高大的馬尾松針上刮下的松糖——小圓球狀、白里透著亮,丟進(jìn)嘴里,一股清新的松香味頓時遍布味蕾;旁枝橫逸的刺槐樹上沉甸甸地駝滿粉白的槐花,支一個竹簸箕于樹底下,長竹竿綁上鐮刀,往枝頭一拉,掉下好幾大朵槐花,撿起來,抖一抖,掐幾朵花瓣,輕輕一嚼,從嘴里甜到心里。

農(nóng)村里種樹,首要目的是“有用”:要么能結(jié)果實賣錢;要么可以下木料;最不濟(jì)也能當(dāng)柴燒。偏在我家門前的“袋塘”(池塘因形似一個大口袋而得名)堤壩上,長著一棵百無一用的歪脖子樹。它孤零零地歪在“袋塘”的土堤上,只有低矮的茅草和雜亂的馬鞭草與它為伴。村民都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只管用方言喚做“谷枷子”樹,(直到我念高中,才知它叫“烏桕”,用途也十分廣泛,是一種著名的景觀樹,只是淳樸的鄉(xiāng)民不知其用而已。)也無人知曉它是何時就長在那兒的。據(jù)村里年齡最大的“壬戌”太爺說,他兒時這棵樹就長在那兒,似乎就有現(xiàn)在這么高大。它的樹干歪斜,好幾個丑且粗的瘤突兀地橫亙上面,樹干中部可見一個大約兩米長的樹洞,活像樹心臟上的一道口子,它也結(jié)果子,卻不能吃,連鳥雀也不吃它的果子,因此,似乎從來沒有人想要砍掉它。它只是每年自開自落。但它卻是孩子們的樂園,因為它彎曲且有樹瘤,極易攀爬,我們常爬到它身上玩?!蹲今氲南s、摘它的果子當(dāng)彈弓的子彈。秋季,橢圓形的樹葉都會變紅,煞是好看。我總會撿來一些紅樹葉夾在各種課本里邊,或把它們一片片地用粗紗線穿起來,做成長長的樹葉鏈子,掛在母親的嫁妝——一個老式的榆木雕花大床的床楣上。

這棵老樹也曾一度成為我們村的標(biāo)志。距本村約三里路有一“峨眉寺”。小時候,外祖母帶著我在那兒看過幾回皮影戲,歲月不居,我印象較深的只有“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和“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其余皆模糊不清?!岸朊妓隆痹谖液⑻犭A段尚還香火鼎盛,來往燒香拜菩薩的人們需經(jīng)過我家門前的石子馬路,故而常有香客進(jìn)門來討一口水喝。廚房的門常年不關(guān),有時碰著外祖母不在家,香客們會徑直用木瓢從瓦缸子里舀水喝,偶爾也會有人留下一個雞蛋或者供奉菩薩的水果在深褐色的木制缸子蓋兒上邊以示感謝。我的外祖母曾長期信佛,土泥房子的墻上常年插著線香,有時討水喝的香客們會和外祖母攀談一陣,講他們的奇聞趣見:

“‘老木根’屋里的兒媳婦難產(chǎn),冒得(即沒有)氣都幾個鐘頭哩,棺材都辦好噠,結(jié)果‘嘎嘣’一哈(下)又活過來哩,還添了個大胖孫子……”

“我看這還是多虧菩薩保佑哩”

“是啊,是啊,哪個講不是啰”

“抓蛇的‘天?!俗樱ū緛聿货耍┍欢旧咭Я艘豢冢沉税霔l腿,當(dāng)真變成了一個跛子哩……”

“惡事做多哩總會遭報應(yīng)吶”

“就是講啰,菩薩總是看著哩”

……

香客們和外祖母講的見聞故事最終總會歸到因果報應(yīng)上去。這棵寂寞的樹,默默地立在池塘邊上,和我一樣,聽過不少這樣的故事,不,它比我聽的更多、更久遠(yuǎn)吧。

這棵滄桑的樹曾有兩回差點就一命嗚呼了。放羊的單身漢秋生曾計劃拿斧頭、鋸子砍掉它做柴燒,我得知后心里很為它擔(dān)心,并因此厭惡了秋生很久,且偷偷把他拴在袋塘堤壩上吃草的羊放跑了好幾次。幸好由于它太老、質(zhì)地太硬、皮太粗糙,一般的家用鋸子根本拉不動,反而把鋸齒給磨卷了,秋生心疼鋸子,老樹得以免過一劫。然而,新的擔(dān)心又來了,有一年大旱,幾乎所有的莊稼都枯萎;池塘早已見底,干枯的泥巴裂開了一道道縫,皴裂的泥縫里夾著許多干死的田螺和蚌,發(fā)出難聞的惡臭;村里種的漫山遍野的牡丹,葉子都枯得打著卷,要從井里挑水去淋。這棵不被重視的樹也奄奄一息,樹枝全部干枯,似乎一點就著。我擔(dān)心它不能抵抗住這樣的天災(zāi),可又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偶爾偷偷從水缸里舀一瓢水去澆它,還懼怕被大人看見。在那種年歲,人們喝的水都得一瓢瓢從唯一的井里舀,大人們誰還會有心思關(guān)心一棵又老又丑的樹的死活,這棵老樹,正如它的生長一樣,它的死亡注定也是孤獨的。可是沒想到第二年春天,它不動聲色地冒出滿樹的葉子,它沒有死,幼小的我高興了好一陣子。

我和兒時的小伙伴們曾爬上這棵樹看過好幾場在漏完水后的袋塘里舉行的舞獅子表演,里三層外三層都圍著村民。舞獅隊的成員大多是村里的青壯年小伙子,搖頭、擺尾、轉(zhuǎn)圈、打滾、鐃鈸齊鳴……最精彩的是獅子爬上六個疊加的八仙桌,然后騰躍而下,這時候歡呼聲和掌聲照例最為熱烈。無論人們的悲喜、哀樂怎樣變幻、流轉(zhuǎn),這棵樹總是不動聲色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它默默地看著我的父輩長大,又默默地看著我這一輩人長大。喧鬧的人們怎能理解沉默的力量,這棵老樹大約的確也曾為舞獅子的表演歡呼過吧。

前段時間打電話回家,聽老家人說,村干部想把袋塘填平,建一個“村民文化活動廣場”,反正如今在家種田、種藥材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池塘和水渠也早就喪失了儲水、過水的功能。這樣,村民們能像城里的老頭老太太們一樣時髦——一邊播放“鳳凰傳奇”的歌曲,一邊跳廣場舞。據(jù)說,這回要喊挖土機(jī)來挖掉這棵礙事的樹。我的心不禁悲涼起來,能抵擋鋸子和斧頭的老樹這回恐怕真的在劫難逃,因為它要抗?fàn)幍氖峭谕翙C(jī)這種人類文明的先進(jìn)工具。然而,轉(zhuǎn)念一想,我又覺得自己的擔(dān)心和失落既多余又可笑。畢竟,如今早已“田園荒蕪無人歸”,況且沒有人再需要爬到樹上看舞獅子的表演,麻將、字牌、各種注水電視劇早已占據(jù)了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空巢老人們的休閑生活……

再見了,我的烏桕樹。

艾超南,女,1985年生,文藝學(xué)碩士,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中心文藝評論編輯。曾在《中國文藝評論》《團(tuán)結(jié)報》等刊物發(fā)表文章,參與撰寫《2017中國藝術(shù)發(fā)展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