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花》
《不知有花》 張曉風 著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6月出版 ISBN:978-7-5596-1892-4 定價:48元
初心
“初,裁衣之始也?!蔽淖謱W的書上如此解釋。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織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
因為書是新的,我翻開來的時候也就特別慎重。書本上的第一頁第一行是這樣的:“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p>
那一年,我十七歲,望著《爾雅》這部書的第一句話而愕然,這書真奇怪?。“选俺酢焙鸵欢选俺醯耐x詞”并列卷首,仿佛立意要用這一長串“起始”之類的字來作整本書的起始。
也是整個中國文化的起始和基調吧?我有點敬畏起來了。
想起另一部書,《圣經(jīng)》,也是這樣開頭的:
“起初,上帝創(chuàng)造天地?!?/p>
真是簡明又壯闊的大筆,無一語修飾形容,卻是元氣淋漓,如洪鐘之聲,震耳貫心,令人讀著讀著竟有坐不住的感覺,所謂壯志陡生,有天下之志,就是這種心情吧!寥寥數(shù)字,天工已竟,令人想見日之初升,海之初浪,高山始突,峽谷乍降及大地寂然等待小草涌騰出土的剎那!
而那一年,我十七,剛入中文系,剛買了這本古代第一部字典《爾雅》,立刻就被第一頁第一行迷住了,我有點喜歡起文字學來了,真好,中國人最初的一本字典(想來也是世人的第一本字典),它的第一個字就是“初”。
“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學的書上如此解釋。
我又大為驚動,我當時已略有訓練,知道每一個中國文字背后都有一幅圖畫,但這“初”字背后不止一幅畫,而是長長的一幅卷軸。想來當年造字之人初造“初”字的時候,也是煞費苦心之余的神來之筆?!俺酢边@件事無形可繪,無狀可求,如何才能追蹤描摹?
他想起了某個女子動作,也許是母親,也許是妻子,那樣慎重地先從紡織機上把布取下來,整整齊齊的一匹布,她手握剪刀,當窗而立,她屏息凝神,考慮從哪里下刀,陽光把她微微毛亂的鬢發(fā)渲染成一輪光圈。她用神秘而多變的眼光打量著那整匹布,仿佛在主持一項典禮,其實她努力要決定的只不過是究竟該先做一件孩子的小衫好呢,還是先裁自己的一幅裙子?一匹布,一如漸漸沉黑的黃昏,有一整夜的美可以預期——當然,也有可能是噩夢,但因為有可能成為噩夢,美夢就更值得去渴望——而在她思來想去的當際,窗外陸陸續(xù)續(xù)流溢而過的是初春的陽光,是一批一批的風,是雛鳥拿捏不穩(wěn)的初鳴,是天空上一匹復一匹不知從哪一架紡織機里卷出的浮云……
那女子終于下定決心,一刀剪下去,臉上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然。
“初”字,就是這樣來的。
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織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
整個宇宙的成滅,也可視為一次女子的裁衣啊!我愛上“初”這個字,并且提醒自己每個清晨都該恢復為一個“初人”,每一刻,都要維護住那一片初心。
初發(fā)芙蓉
《顏延之傳》里這樣說:
“顏延之間鮑照,已與謝靈運優(yōu)劣,照曰:‘謝五言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雕績滿眼?!?/p>
六朝人說的芙蓉便是荷花,鮑照用“初發(fā)芙蓉”比謝靈運,實在令人羨慕,其實“像荷花”不足為奇,能像“初發(fā)水芙蓉”才令人神思飛馳。靈運一生獨此四字,也就夠了。
后來的文學批評也愛沿用這字歸,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論晚唐韋莊的詞便說: “端己詞清艷絕倫,初日芙蓉春日柳,使人想見風度?!?/p>
中國人沒有什么“詩之批評”或“詞之批評”,只有“詩話”“詞話”,而詞話好到如此,其本身已凝聚飽實,全華麗如一則小令。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世說新語》里有一則故事,說到王恭和王忱原是好友,以后卻因政治上的芥蒂而分手。只是每次遇見良辰美景,王恭總會想到王忱。面對山石流泉,王忱便恢復為王忱,是一個精彩的人,是一個可以共享無限清機的老友。
有一次,春日絕早,王恭獨自漫步到幽極勝極之外,書上記裁說:“于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p>
那被人愛悅,被人譽為“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忽然悵悵然冒出一句:“王大故自濯濯?!闭Z氣里半是生氣半是愛惜,翻成白話就是:“唉,王大那家伙真沒話說——實在是出眾!”
不知道為什么,作者在描寫這段微妙的人際關系時,把周圍環(huán)境也一起寫進去了。而使我讀來怦然心動的也正是那段“于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附帶描述。也許不是什么驚心動魄的大景觀,只是一個序幕初啟的清晨,只是清晨初初映著陽光閃爍的露水,只是露水妝點下的桐樹初初抽了芽,遂使得人也變得純潔靈明起來,甚至強烈地懷想那個有過嫌隙的朋友。
李清照大約也被這光景迷住了,所以她的《念奴嬌》里竟把“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句子全搬過去了。一顆露珠,從六朝閃到北宋,一葉新桐,在安靜的扉頁里晶薄透亮。
我愿我的朋友也在生命中最美好的片刻想起我來,在一切天清地廓之時,在葉嫩花初之際,在霜之始凝,夜之始靜,果之初熟,茶之方馨。在船之啟碇,鳥之回翼,在嬰兒第一次微笑的剎那,想及我。
如果想及我的那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如果我有敵人的話),那也好——不,也許更好,嫌隙雖深,對方卻仍會想及我,必然因為我極為精彩的緣故。當然,也因為一片初生的桐葉是那么好,好得足以讓人有氣度去欣賞仇敵。
當下
“當下”這個詞,不知可不可以被視為人間最美麗的字眼?
她年輕、美麗、被愛,然而,她死了。
她不甘心,這一點,天使也看得出來。于是,天使特別恩準她遁回人世,并且她可以在一生近萬個日子里任挑一天,去回味一下。
她挑了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
十二歲,艱難的步履還沒有開始,復雜的人生算式才初透玄機,應該是個值得重溫的黃金時段。
然而,她失望了。十二歲生日的那天清晨,母親仍然忙得像一只團團轉的母雞,沒有人有閑暇可以多看她半眼,穿越時光回奔而來的女孩,驚愕萬分地看著家人,不禁哀嘆:
這些人活得如此匆忙,如此漫不經(jīng)心,仿佛他們能活一百萬年似的。他們糟蹋了每一個“當下”。
以上是美國劇作家懷爾德的作品《我們的小鎮(zhèn)》里的一段。
是啊,如果我們可以活一千年,我們大可以像一株山巔的紅檜,掃云拭霧,臥月眠霜。
如果我們可以活一萬年,那么我們亦得效悠悠磐石,冷眼看哈雷彗星以七十六年為一周期,旋生旋滅。并且翻覽秦時明月、漢代邊關,如翻閱手邊的零散手札。
如果可以活十萬年呢?那么就做冷冷的玄武巖巖岬吧,縱容潮汐的乍起乍落,浪花的忽開忽謝,巖岬只一徑兀然枯立。
果真可以活一百萬年,你盡管學大漠沙礫,任日升月沉,你只管寂然靜闃。
然而,我們只擁有百年光陰。其短促倏忽——照圣經(jīng)形容——只如一聲喟然嘆息。
即使百年,元代曲家也曾給它做過一番質量分析,那首曲子翻成白話便如下文:
號稱人生百歲,其實能活到七十也就算古稀了,其余三十年是個虛數(shù)啦。
更何況這期間有十歲是童年,糊里糊涂,不能算數(shù)。后十載呢?又不免老年癡呆,嚴格來說,中間五十年才是真正的實數(shù)。
而這五十年,又被黑夜占掉了一半。
剩下的二十五年,有時刮風,有時下雨,種種不如意。
至于好時光,則飛逝如奔兔,如迅鳥,轉眼成空。
仔細想想,都不如抓住此刻,快快活活過日子劃得來。元曲的話說得真是白,真是直,真是痛快淋漓。
萬古乾坤,百年身世。且不問美人如何一笑傾國,也不問將軍如何引箭穿石。帝王將相雖然各自有他們精彩的腳步,犀利的臺詞,我們卻只能站在此時此刻的舞臺上,在燈光所打出的表演區(qū)內(nèi),移動我們自己的臺步,演好我們的角色,扣緊劇情,一分不差。人生是現(xiàn)場演出的舞臺劇,容不得NG再來一次,你必須演好當下。
生有時,死有時
栽種有時,拔毀有時
……
哭有時,笑有時
哀慟有時,歡躍有時
拋有時,聚有時
尋獲有時,散落有時
得有時,舍有時
……
愛有時,恨有時
戰(zhàn)有時,和有時
以上的詩,是號稱智慧國王所羅門的歌。那歌的結論,其實也只是在說明,人在周圍種種事件中行過,在每一記“當下”中完成其生平歷練。
“當下”,應該有理由被視為人間最美麗的字眼吧?
描容
一
有一次,和朋友約好了搭早晨七點的車去太魯閣公園管理處,不料鬧鐘失靈,醒來時已經(jīng)七點了。
我跳起來,改去搭飛機,及時趕到。管理處派人來接,但來人并不認識我,于是先到的朋友便七嘴八舌地把我形容一番:
“她信基督教?!?/p>
“她是寫散文的?!?/p>
“她看起來好像不緊張,其實,才緊張呢!”
形容完了,幾個朋友自己也相顧失笑,這么一堆抽象的說辭,叫那年輕人如何在人堆里把要接的人辨認出來?
事后,他們說給我聽,我也笑了,一面佯怒,說:
“哼,朋友一場,你們竟連我是什么樣子也說不出來,太可惡了?!?/p>
轉念一想,卻也有幾分惆悵——其實,不怪他們,叫我自己來形容我自己,我也一樣不知從何說起。
二
有一年,帶著稚齡的小兒小女全家去日本,天氣正由盛夏轉秋,人到富士山腰,租了匹漂亮的栗色大馬去行山徑。低枝拂額,山鳥上下,“隨身聽”里播著新買來的“三弦”古樂。抿一口山村自釀的葡萄酒,淡淡的紅,淡淡的芬芳……蹄聲嘚嘚,旅途比預期的還要完美……
然而,我在一座山寺前停了下來,那里貼著一張大大的告示,由不得人不看。告示上有一幅男子的照片,奇怪的是那日文告示,我竟大致看明白了。它的內(nèi)容是說,兩個月前有個六十歲的男子登山失蹤了,他身上靠腹部地方因為動過手術,有條十五厘米長的疤口,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這位男子,請通知警方。
叫人用腹部的疤來辨認失蹤的人,當然是假定他已是尸體了。否則憑名字相認不就可以了嗎?
寺前癡立,我忽覺大慟,這座外形安詳?shù)母皇可接谖沂情e來的行腳處,于這男子卻是殘酷的埋骨之地??!時乎,命乎,叫人怎么說呢?
而真正令我悲傷的是,人生至此,在特征欄里竟只剩下那么簡單赤裸的幾個字:“腹上有十五厘米長的疤痕”!原來人一旦撒手了,所有人間的形容詞都頓然失敗,所有的學歷、經(jīng)驗、頭銜、土地、股票持份或功勛偉績?nèi)坎幌喔闪耍嬲龑儆诖松淼奶攸c竟可能只是一記疤痕或半枚蛀牙。
山上的陽光淡寂,火山地帶特有的黑土踏上去松軟柔和,而我意識到山的險峻。每一轉折都自成禍福,每一岔路皆隱含殺機。如我一旦失足,則尋人告示上對我的形容詞便沒有一句會和我平生努力以博得的成就有關了。
我站在寺前,站在我從不認識的山難者的尋人告示前,黯然落淚。
三
所有的“我”,其實不都是一個名詞嗎?可是我們是復雜而又嚕蘇的人類,我們發(fā)明了形容詞——只是我們在形容自己的時候卻又忽然辭窮。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豈是能用三言兩語胡亂描繪的?
對我而言,做小人物并沒什么不甘,卻有一項悲哀,就是要不斷地填表格,不斷把自己納入一張奇怪的方方正正的小紙片。你必須不厭其煩地告訴人家你是哪年生的,生在哪里,生日是哪一天(奇怪,我為什么要告訴他我的生日呢?他又不送我生日禮物),家在哪里,學歷是什么,身份證號碼幾號,護照號碼幾號,幾月幾日簽發(fā)的,公保證號碼幾號。好在我頗有先見之明,從第一天起就把身份證和護照號碼等一概背得爛熟,以便有人要我填表時可以不經(jīng)思索熟極而流。
然而,我一面填表,一面不免想“我”在哪里啊?我怎會在那張小小的表格里呢?我填的全是些不相干的資料??!資料加起來的總和并不是我?。?/p>
尤其離奇的是那些大張的表格,它居然要求你寫自己的特長,寫自己的語文能力,自己的缺點……奇怪,這種表格有什么用呢?你把它發(fā)給梁實秋,搞不好,他謙虛起來,硬是只肯承認自己“粗通”英文,你又如何?你把它發(fā)給甲級流氓,難道他就承認自己的缺點是“愛殺人”嗎?
我填這些形容自己的資料也總覺不放心。記得有一次填完“缺點”以后,我干脆又慎重地加上一段:“我填的這些缺點其實只是我自己知道的缺點,但既然是知道的缺點,其實就不算是嚴重的缺點。我真正的缺點一定是我不知道或不肯承認的。所以,嚴格地說,我其實并沒有能力寫出我的缺點來?!?/p>
對我來說,最美麗的理想社會大概就是不必填表的社會吧!那樣的社會,你一個人在街上走,對面來了一位路人,他攔住你,說:“咦?你不是王家老三嗎?你前天才過完三十九生日,是吧?我當然記得你生日,那是元宵節(jié)前一天嘛!你爸爸還好嗎?他小時頑皮,跌過一次腿,后來接好了,現(xiàn)在陰天犯不犯痛?不疼?啊,那就好。你妹妹嫁得好吧?她那丈夫從小就不愛說話,你妹妹嘰嘰呱呱的,配他也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她耳朵上那個耳洞沒什么吧?她生出來才一個月,有一天哭個不停,你嫌煩,找了根針就去給她扎耳洞,大人發(fā)現(xiàn)了,嚇死了,要打你,你說因為聽說女人扎了耳洞掛了耳環(huán)就可以出嫁了,她哭得人煩,你想把她快快扎了耳洞嫁掉算了!你說我怎么知道這些事,怎么不知道?這村子上誰家的事我不知道?。俊?/p>
那樣的社會,人人都知道別家墻角有幾株海棠,人人都熟悉對方院子里有幾只母雞,表格里的那一堆資料要它何用?
其實小人物填表固然可悲,大人物恐怕也不免此悲吧?一個劉徹,他的一生寫上十部奇情小說也綽綽有余。但人一死,依照謚法,也只落一個漢武帝的“武”字,聽起來,像是這人只會打仗似的。謚法用字歷代雖不太同,但都是好字眼,像那個會說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死后也混到個“惠帝”的謚號。反正只要做了皇帝,便非“仁”即“圣”,非“文”即“武”,非“?!奔础吧瘛薄龌实圩龅竭@樣,又有什么意思呢?長長的一生,死后只剩下一個字,冥冥中仿佛有一排小小的資料夾,把漢武帝跟梁武帝放在一個夾子里,把唐高宗和清高宗做成編類相同的資料卡。
悲傷啊,所有的“我”本來都是“我”,而別人卻急著把你編號歸類——就算是皇帝,也無非放進鏤金刻玉的資料夾里去歸類吧!
相較之下,那惹人訾義的武則天女皇就佻達多了,她臨死之時囑人留下“無字碑”。以她當時身為母后的身份而言,還會沒有當朝文人來諛墓嗎?但她放棄了。年輕時,她用過一個名字來形容自己,那是“曌”(讀作“照”),是太陽、月亮和晴空。但年老時,她不再需要任何名詞,更不需要形容詞。她只要簡簡單單地死去,像秋來喑啞萎落的一只夏蟬,不需要半句贅詞來送終,她贏了,因為不在乎。
四
而茫茫大荒,漠漠今古,眾生平凡的面目里,誰是我,我又復誰呢?我們卻是在乎的。
明傳奇《牡丹亭》時有個杜麗娘,在她自知不久于人世之際,一意掙扎而起,對著鏡子把自己描繪下來,這才安心去死。死不足懼,只要能留下一副真容,也就扳回一點勝利。故事演到后面,她復活了,從畫里也從墳墓里走了出來,作者似乎相信,真切地自我描容,是令逝者能永存的唯一手法。
米開朗基羅走了,但我們從圣母垂眉的悲憫中重見五百年前大師的哀傷。而整套完整的儒家思想,若不是以仲尼在大川上的那一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長嘆作底調,就顯得太平板僵直,如道德教條了。一聲輕輕的嘆息,使我們驚識圣者的華顏。那企圖把人間萬事都說得頭頭是道的仲尼,一旦面對巨大而模糊的“時間”對手,也有他不知所措的悸動!那聲嘆息于我有如兩千五百年前的錄音帶,至今音紋清晰,聲聲入耳。
藝術和文學,從某一個角度看,也正是一個人對自己的描容吧,而描容者是既喜悅又悲傷的,他像一個孩子,有點“人來瘋”,他急著說:
“你看,你看,這就是我,萬古宇宙,就只有這么一個我??!”
然而詩人常是寂寞的——因為人世太忙,誰會停下來聽你說“我”呢?
馬來西亞有個古舊的小城馬六甲,我在那城里轉來轉去,為五百年來中國人走過的腳步驚喜嘆服。正午的時候,我來到一座小廟。
然而我不見神明。
“這里供奉什么神?”
“你自己看。”帶我去的人笑而不答。
小巧明亮的正堂里,四面都是明鏡,我瞻顧,卻只見我自己。
“這廟不設神明——你想來找神,你只能找到自身?!?/p>
只有一個自身,只有一個一空依傍的自我,沒有蓮花座,沒有祥云,只有一雙踏遍紅塵的鞋子,載著一個長途役役的旅人走來,繼續(xù)向大地叩問人間的路徑。
好的文學藝術也恰如這古城小廟吧?香客在環(huán)顧時,赫然于鏡鑒中發(fā)現(xiàn)自己,見到自己的青青眉峰,盈盈水眸,見到如周天運行生生不已的小宇宙——那個“我”。
某甲在畫肆中購得一幅大大的彌天蓋地的“潑墨山水”,某乙則買到一張小小的意態(tài)自足的“梅竹雙清”,問者問某甲說:“你買了一幅山水嗎?”某甲說:“不是,我買的是我胸中的丘壑?!眴栒咿D問某乙:“你買了一幅梅竹嗎?”某乙回答說:“不然,我買的是我胸中的逸氣?!泵枞菡呖梢悦枘∽晕业拿寄?,肯買貨的人卻只因看見自家的容顏。
母親的羽衣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jīng)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紅紅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得發(fā)疼:“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道:“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zhí)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云捉月,她們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于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癡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jīng)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們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秘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只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么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么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秘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識的有翅的什么。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暴曬。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曬些什么?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個混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呵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菜,和紅艷欲滴的小楊花蘿卜,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贊嘆的東西,母親一邊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就送給你?!?/p>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后來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那么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guī)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于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里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錢(當然也因為有錢),總是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是告訴我當年的肴肉和湯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訂的冰糖豆?jié){(母親總是強調“冰糖”豆?jié){,因為那是比“砂糖”豆?jié){更為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
我每聽她說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lián)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干凈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而母親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東西,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嘆,只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并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里。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著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并一頁頁細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抑或是在我?guī)麄冏哌^年年的春光,不由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住父親的勛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里的干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地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么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為什么那小女孩會問道:“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于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么時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的,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shù)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么神秘的直覺,竟然會問我:“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是的,媽媽曾經(jīng)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xiàn)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p>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動著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著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云間去睡了。
風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他們的睡容。
遇見(世間一切,皆是遇見)
一個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歲的小女兒忽然尖叫起來。
“媽媽!媽媽!快點來呀!”
我從床上跳起,直奔她的臥室,她已坐起身來,一語不發(fā)地望著我,臉上浮起一層神秘詭異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說話。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只肥勻的有著小肉窩的小手,指著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沒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個字:“天!”
我順著她的手望過去,果真看到那片藍過千古而仍然年輕的藍天,一塵不染令人驚呼的藍天,一個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認識卻在此刻仍然不覺嚇了一跳的藍天,我也一時愣住了。
于是,我安靜地坐在她的旁邊,兩個人一起看那神跡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個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像被震懾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誠的沉默。透過驚訝和幾乎不能置信的喜悅,她遇見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發(fā),響亮的天藍從那一端出發(fā),在那個美麗的五月清晨,它們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著她的小手,感覺到她不再只是從筆畫結構上去認識“天”,她正在驚訝贊嘆中體認了那份寬闊、那份坦蕩、那份深邃——她面對面地遇見了藍天,她長大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長得不能再長的下午,在印第安納州的一個湖邊,我起先是不經(jīng)意地坐著看書,忽然發(fā)現(xiàn)湖邊有幾棵樹正在飄散一些白色的纖維,大團大團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飄到草地上,有些飄入湖水里,我當時沒有十分注意,只當偶然風起所帶來的。
可是,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情況簡直令人暗驚,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那些樹仍舊渾然不覺地,在飄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無限的云庫似的。整個下午,整個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種東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樣,我感到詫異和震撼。
其實,小學的時候就知道有一類種子是靠風力靠纖維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條測驗題的答案而已。那幾天真的看到了,滿心所感到的是一種折服,一種無以名之的敬畏,我?guī)缀跏堑谝淮斡鲆娚m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狀的種子在我心底強烈地碰撞上什么東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華的、奢侈的,不計成本的投資所感動。也許在不分晝夜地飄散之余,只有一顆種子足以成樹,但造物者樂于做這樣驚心動魄的壯舉。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際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種子中有哪一顆種子成了小樹?至少,我知道有一顆已經(jīng)成長,那顆種子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個過客的心之峽谷里,蔚然成蔭,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