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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18年第6期|季棟梁:豹子頭
來源:《北京文學》2018年第6期 | 季棟梁  2018年05月24日16:19

作者簡介:季棟梁,男,1963年出生于甘肅張家川。出版有長篇小說《上莊記》《錦繡記》《野麥垛的春好》《海原書》《奔命》《蒼聲》及《黑夜長于白天》《我與世界的距離》《先人種樹》《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等作品集。 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北京文學》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曾先后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中國好書、《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首屆《朔方》文學獎等獎,入圍第三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好看小說 / 中篇

紅旗是個“破地方”,這地方“騍馬不是馬,女人不是人”,這地方,大家都有綽號,“蔫錘”“斜眼”“乍耳子”“尿壺”“八嘎”“水嘴”“松井”“豬頭萬”……誰的綽號不是齷齪不堪?“豹子頭”的綽號本來叫“篩子頭”,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頭”。他為什么會被暗算?他為什么不能讀書不能當兵?他為什么扒火車也要去北京?他去北京做什么?

我拉著三只羊出門。從三年級開始,每到假期,拉著三只羊去山野放牧便是我的活計。當然我還要拿鐮刀和繩子給羊和豬割回夜草。按以前的日子,我家該有一群羊,七八十只、上百只。我們這里山大溝深,十年九旱,“種地吃肚子,養(yǎng)羊過日子”,過日子指望養(yǎng)羊。這兩年割資本主義尾巴,一人一羊,因此我家只有九只羊。其中六只是母羊,隨著羊群,主要是賣羊羔子。我拉著的是三只羯羊——公羊騸后就叫羯羊——喂壯后去集上賣給吃肉的人,來了工作隊就賣給大隊。三只羯羊是奶奶的藥——奶奶老成藥罐子了,賣下的錢給奶奶買藥吃。奶奶說給我點老鼠爺(藥)曲(吃)比啥爺都強。奶奶牙掉光了,嘴也癟了,說話摟不住氣,“藥”說出來成了“爺”,“吃”說出來就成了“曲”。早上九點我拉羊出門——出去早了,草上有露水,羊吃露水草會肚脹拉稀——晌午回來,下午三點拉羊出門,黃昏回來。其實割草回來喂也行,可羊本就是走著吃東西,割草回來喂,它就不好好長了。暑假正是夏莊稼熟稔秋莊稼抽穗的時節(jié),羊見到莊稼地就像娃娃見到貨郎擔子,三只羊壯得像小牛犢,拽得我跟頭流星的。羊到了莊稼地隊里要扣工分,還要批評教育,我家成分中農,動不動會在批斗會上挨批斗。因此我得用一根繩子將它們串起來。今天我還要去柳王莊國慶家“借”藥罐,奶奶要從大姑家回來了。大姑父是個草郎中,奶奶從大姑家回來總會帶些草藥。藥罐不是家家都有,一個莊子也就兩三個,誰家用了,就架在誰家墻頭上,有人生病要熬藥再去取,取不叫取,叫借。藥罐是不能送還的,送藥罐等于是給人家送病。誰家不小心打了藥罐,就會去集上買一個,買的時候不叫買,也叫借,“藥罐多少錢,借一個?!?/p>

我拉著羊剛上崖背,唐壯花的叫罵聲就像挾裹著狂風暴雨的雷電卷過村巷,豹子頭遭人暗算的消息,隨著她的叫罵傳遍了我們紅旗。我把羊拴在老榆樹上,上了樹,騎在樹杈上,整個紅旗就盡收眼底了。

豹子頭是在馬皮梁遭人暗算的。事情發(fā)生在昨天下午。上午我們放了暑假,回家的路上,豹子頭跟我說,艾秀雖然不說,可從她眼里看出她家又斷頓兒了。正是青黃不接的月份,收麥還得二十多天,有幾戶不斷頓兒的呢,一個月前就有人借糧了。吃過晌午飯,社員下地,豹子頭裝了三升麥子五碗黃米,又想著艾秀家肯定也沒了扁豆,就又裝了兩碗扁豆——這時節(jié)韭菜拌扁豆芽就是好菜了——背著出門,像特務探頭探腦一番,便往艾秀家去了。

我們紅旗由落雁坪和柳王莊兩個莊子組成,柳王莊坐落在馬皮梁的陽坡,從落雁坪去要翻馬皮梁。馬皮梁陡,坡上深溝淺壑的不說,山水沖刷出來的胡洞和瞎瞎洞隱埋地下,被草覆蓋,看不出痕跡,不小心閃腿崴腳脖子,牲口撒歡崴折腿的事時有發(fā)生,有的胡洞踏開了牛驢都掉得進去。落雁坪去柳王莊有條大路,從馬皮崾峴穿過,繞不了多遠的路,人們去柳王莊很少翻馬皮梁。按說豹子頭不該在馬皮梁出事,因為艾秀家在柳王莊,他常翻馬皮梁去艾秀家,坡上啥狀況他都熟悉,那條像貼著草皮穿行的長蟲般的小路就是他一個人踩出來的。然而,正是在他踏出的這條小路上,有人給他挖了陷阱。

看著豹子頭進了艾秀家,我很失落,一個人拉著三只羊在山野實在孤荒得很。不去艾秀家,豹子頭就會跟我在一起,兩個人的山野可就有意思了。豹子頭去了艾秀家,就會讓活死人糾纏住,一個下午都會跟活死人在一起?;钏廊艘郧笆莻€獵人,打獵為生,后來被一只白狐誘惑,跌下懸崖摔折了腰癱在炕上,人都說是害得命多了的報應。都說活死人活不了幾年了,可他頑強地活著,一家人早被他拖得疲憊不堪。一個人整日睡在炕上,心里該有多孤荒,聽著個人聲就稀欠得要叫進去說話,“來誰了,艾秀叫進來坐。”艾秀會說:“沒來誰,是風。”活死人說:“我聽有人說話哩?!卑阏f:“是風在說話哩。”活死人說:“你就哄老子,哪天雷把你頭抓了?!卑阏f:“雷把我頭抓了,我把孽脫了?!眮韨€討吃的,活死人都往窯里叫,“讓進來喝碗水歇歇再上路噻。”娃娃去了都稀欠,叫進去和他折牛腿,講古今(故事),因此我們很小就會折牛腿,許多古今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我們煩他,也怕他,他陰得寡白寡白,鬼氣森森。豹子頭卻不煩不怕,跟活死人能待半天一天,連艾秀都不明白,“你不煩么?”豹子頭說:“不煩,打獵的事有意思哩,還有神神怪怪的事多哩,以后你嫁過來……”艾秀說:“誰要嫁給你?!蔽夷芾斫獗宇^,他和活死人一待半天一天,一是陪活死人他就能和艾秀待在一起,艾秀還不夠掙工分的年齡,還念書,家里有活,就回家做活;二是他也孤獨,因為我們都有活要干,他卻不用干活;三是活死人腦子里確實裝著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后來我知道多數(shù)是他自己胡編亂造的;四是他要娶艾秀,當然得陪好活死人。

我從國慶家“借”來了藥罐,在龍頭溝割夠了一捆草,坐在馬頭峰上。豹子頭從艾秀家出來,已是太陽西下,大地金黃,谷壑升起灰藍色薄靄,站在馬皮梁上頂,模仿《毛主席揮手我前進》里毛主席揮手的情形,一只手叉在腰間,一只手一揮,一揮來回走,“啊噢——啊噢——”地嘯叫。今年以來豹子頭一直這樣叫著,他想早日蒼聲,然后當兵。我也沖他“啊嗷——啊嗷——”地叫。我們這樣對叫了一陣,他一甩頭像一匹脫韁的馬駒,撒著歡子從坡下飛奔而下,那樣狂野、恣意,衫子飛揚起來,像鳥兒舒展的翅膀。綠茫茫的草坡上鳥雀飛越,小獸奔躍,小獸的奔逃又驚動了狐貍、黃羊一類的獸,草坡一片生動。在半坡上,忽然一股土塵像煙冒起,豹子頭不見了。

我驚得大叫豹子頭,沒有應答。我想他是踹開了胡洞掉進去了。我背上草捆拉扯著羊忙往那邊趕,豹子頭忽又冒了出來。他一瘸一拐轉圈,腿顯然受了傷,我想不會崴折腿了吧。他沖我揚了兩把土。因為山大溝深,又多風,加上溝谷吸音,離得太遠或遇頂風,你喊得掙死人也聽不見,人們就發(fā)明了揚土喊人,一揚土離得再遠風再大都瞭得見。

豹子頭不是踹開了胡洞,而是掉進了陷阱。陷阱借地勢挖成,偽裝得巧妙,上面用抽絲扯蔓的苦籽蔓、芝兒條、地爬草、狗尾巴蓬得與茂盛的草地無二。陷阱里布置得更為陰險,底子和四面鋪掛了八角、狗牙刺和刺蒿,這時節(jié)刺尖已經(jīng)暗紫,針尖一般銳利。豹子頭穿著的確良背心和短褲,極薄,全身扎滿密密麻麻的八角、狗牙刺、母豬刺和刺蒿,他憤怒地拋落。刺的汁液有毒,刺尖折在肉里,稍時腫起嫣紅嫣紅的水豆兒,奇癢無比。他的胳膊和腿上蹭掉了幾塊皮,血里糊拉的,他抓一把土搓細,敷在傷口上揉揉,坐下揉腳脖子。他的腳脖子已經(jīng)紅腫起來,我說:“腳脖子沒事吧?”豹子頭說:“沒折?!蔽铱纯聪葳逭f:“幸虧挖得闊大,挖得窄點,飛奔而下腿和胳膊會窩折的?!北宇^說:“就那些狗日的,他們能有你這樣的腦子?”我想他們不是沒想到,他們還沒有弄折豹子頭的胳膊或腿一樣子的膽量。挖了陷阱的土他們運到遠處被踏開的胡洞里,是費了功夫的。我說:“狗日的啥時挖的,挖這么大的陷阱咋硬是沒發(fā)現(xiàn)呢?”豹子頭說:“下了夜功干的,狗日的預計到我今天給艾秀家送糧?!北宇^說得有道理,但凡要給艾秀送東西,豹子頭都是背著東西像一只小獸順著羊頭溝一直潛行,到溝腦頭子上溝,便上了馬皮梁頂。不送東西時,他沿著自己踩出的小路走,上坡當然慢,陷阱就會被他發(fā)現(xiàn),也就吃不了這么大的虧。

不用辨認分析那些亂七八糟的腳印,我們知道是誰干的。豹子頭吼著說:“饒不了你們這些狗日的,《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看多了,把陷阱挖到老子腳下了,可惡的階級敵人?!北宇^是吼給老公雞兄弟聽的,這陣他們肯定潛伏在某處偷窺竊笑。

豹子頭掏出兩根煙一并點了,遞給我一根說:“這是公開向我宣戰(zhàn),我早等著這一天哩!”他雙手叉腰一瘸一拐來回走動,顯得激動而興奮,“我要讓狗日的他們付出代價!”我說:“你想跟他們咋弄?”豹子頭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身上被刺扎過的地方已經(jīng)冒出一片片嫣紅嫣紅的小豆,像出了水痘起了麻疹,有些地方滲出血豆兒。這些小豆還會往大長,奇癢難忍,直到熟膿,排出毒氣,結痂。

太陽跌進馬皮崾峴,米黃色陽光鋪過來,被雜草割得七零八落,炊煙升起來,大人喚娃娃回家吃飯的聲音和牛羊歸圈的叫聲起伏纏繞,三只羊瘋了一樣扯著韁繩,我說:“回吧?!薄澳阆然?,我待會兒再回,這陣回去我娘看見了連夜都不過,整個紅旗的人就都知道了。”豹子頭攥緊拳頭揮著,“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解決?!蔽易叱鲆唤亓?,他又說:“我娘肯定會用糖衣炮彈攻擊你盤問你,你可別告訴她!”我說:“放你的心,我意志堅定著哩?!被丶衣飞希蚁胨撊绾螆蟪鹉??這仇可不好報哩。

一直等到大龍山的影子像巨大的鐵塊沉壓下來苫蓋了整個紅旗,紅旗沉入了無盡的黑夜,豹子頭才像《敵后武工隊》里武工隊員貓著腰翻墻頭溜墻根潛進村,翻墻入院。韭菜炒肉片的香味還未散盡,但他強忍著火燒火燎的饑餓沒進伙窯,他知道他娘盯著伙窯候著他,他溜進自己的窯洞,閂門上炕。他知道他娘會來窯里尋他,會把飯菜端過來,他就開門接了飯菜,把門閂上吃喝。只要在外面帶了傷回家,他常這樣干,幾天十幾天不和他娘謀面。對他娘動不動罵大街,他越來越深惡痛絕,“你說我咋遇上這么個娘,把我的人都丟光了?!?/p>

然而第二天,他娘就發(fā)現(xiàn)他被人暗算了。這天他娘沒出工,她要碾米。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來借糧的人多,她得把米碾下。誰來借糧她都會借給一點,一是為了為人,男人雖是大隊支書,可在紅旗終歸姓寒戶獨,她又金貴得只生了一個兒,單膀獨力的,不為下人不好活;二是誰這時節(jié)借了糧到秋上都會多還一點。我娘就說過,別看她罵起街來就像個二百五,腦子會算計哩。她拉來驢,裝好糜子,簸箕、笸籃放在兒子睡的窯里,兒子的門還閂著,她貼著門縫聽,兒子的小呼嚕打得像個大人蠻有勁道的,她很幸福地笑笑。她沒叫門,兒子脾氣越來越大,叫醒了肯定是一番埋怨,也不想打擾兒子的瞌睡,兒子正是睡著比醒著長得快的年齡,現(xiàn)在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子快快長大,長得頂天立地。干了一會兒家務,兒子還沒醒來,碾米得一個上午,不能再等了,她卸下鐮刃從門縫插進去撥開了門閂。這她很拿手,她經(jīng)常這么干。她把兒子拱到地上的枕頭拾起來放在炕上,趴在炕沿上端詳兒子,她喜歡這樣端詳兒子。她發(fā)現(xiàn)了兒子身上嫣紅的水痘和片片紅癍,有些摳爛結了痂。她吃了一嚇,以為是出水痘子,可查看兒子的前胸后背——那是出水痘子的重點區(qū)域——沒發(fā)現(xiàn)大片的水痘紅癍,卻看到了青一坨紫一塊的傷痕,她捧起兒子頭問咋了,誰把你咋了?豹子頭被娘夸張的叫喊驚醒,看到一張恐怖的臉正俯視著他,嚇得往炕旮旯里縮,但他很快清醒過來,指頭指著娘說:“我警告你,少管,這是我自個兒的事?!北宇^套上衣裳跳下炕走到門口說:“你別插手,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要親自解決?!彼M伙窯拿了一塊饃啃著往外走,他娘說:“是誰干的?我的兒啊,你給娘說呀。”豹子頭說:“我再說一遍,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要親自解決,你總是把事弄得很丟人!”他娘追了兩步說:“鍋里給你打了荷包蛋!”不一會兒,他娘的吼罵聲便在街巷響起來。

為了豹子頭,唐壯花沒少罵過街。別人罵街是有的放矢,她罵街卻無的放矢。在外面吃了多大虧,豹子頭都不會像許多娃娃哭著喊著回家告狀,扯著大人去爭狠出氣,而是裝得跟沒事人一樣,他娘逼著都問不出來。豹子頭不說,更沒人給她長舌,她常常是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看誰都是階級敵人,只能采取在街巷扯鋸一樣含沙射影地咒罵,逼人現(xiàn)身。男人當大隊長以前,她一吼罵就有人跳出來接茬,后來男人當了民兵營長,罵得掙死也沒人出來接茬了。沒有明確的對象,她只能假想一個,惡毒地咒罵,喝水嗆死、走路跌死、一個噴嚏打死、生兒沒屁眼、斷子絕孫、雷打電劈——就像她帶著雷公電母尋仇,罵街像是給人念咒。沒人站出來接罵,她就把罵街變成了一種宣泄,一種示威。爹羅霈穎這么罵街的意義,娘倒能理解,說兒子被人欺負了連個屁都不放,人家就會螞蚱吃露水跟稈稈上,娃娃做事掂不來輕重,以后還不知道會做出啥事來,她就一個兒,可是她的命哩。

唐壯花已不指望有人跳出來接罵了,只企望在街巷里碰上人,陪著她罵就行了。往日拉鋸一樣在街巷里來來去去罵一兩個來回,總會有人出來搭腔勸說,可今日她罵了四個來回沒見一個人影,整個村莊就像一座空城。村里有不下地干活的人,只是他們都不閃面。是啊,誰愿意在唐壯花罵街時讓她黏住呢?我娘就和幾個嬸娘說,雖然她咒罵沒有指名道姓,可誰挨罵誰心知肚明,不出來對罵,心里肯定在對罵,讓她黏住陪她罵街,少不了要應和著罵幾句,人家心里能舒服,人家還覺得你是在挑唆呢,會把仇記在你身上,總會有天在你身上把仇報回去,不應和著她罵幾句,她能高興,讓她記了仇,非找個茬口哪天在街巷來來去去的咒罵你。

碰不上人她只能像風一樣在街巷刮去刮來,五黃六月的太陽火辣辣地炙著,吼罵是很辛苦的,她不停地抹著汗,聲音已經(jīng)沙啞了,這樣罵街最沒勁了。罵街就像唱大戲,得有人幫襯,不時附和著罵幾句,才能罵下去,才會罵出精彩,罵出氣勢,罵完了渾身透爽舒暢,精神百倍。沒有人幫襯的咒罵空洞而乏味,也缺乏激情,缺乏激情就罵不出氣勢來,罵不出氣勢來就失了威,失了威就解不了恨,解不了恨那就是失敗了??吹贸鏊苌鷼猓埠軣o奈、沮喪,她把一只在路上覓食的雞踢得咯咯亂叫。她四下環(huán)顧,罵幾句結語,掉頭往家里去了。我知道她不會這么偃旗息鼓,草草了事,她會吃飽喝足,蓄足氣力,等到正午散工,在人們捧著碗蹴在街巷里時繼續(xù)咒罵。反正陶世寬去縣里開會了,沒人攪打,她會好好罵一場。

我溜下樹,從樹上解開繩子,拉著羊要走,發(fā)現(xiàn)她又掉頭向東來了。她是個利索的人,走路腳后跟帶得起土。我知道她是想起了顧月梅。顧月梅是她干姊妹——我們紅旗男人處得好了結拜干弟兄,女人處得好了結拜干姊妹——顧月梅男人是生產(chǎn)隊羊把式,她就喂羊羔,不下地干活,她罵街顧月梅陪罵得最多。她該失望了,我看見顧月梅翻過了長蟲溝,該是去娘家了。沒見上顧月梅,她又掉頭回來了。這時我看到耿紫花從家里出來,邊走邊解褲帶,急乎乎地走向后圈——我們紅旗人把廁所叫后圈,在大門外場沿下——她們將在村巷相遇,唐壯花的罵聲又將響起,因為有耿紫花陪罵了。

耿紫花家半月前就開始借糧了。今天她請了一上午假,她把笆簍底子清出來拾掇了,又把陰干的野菜凈了灰塵,捶了,伙在一起上了磨。唐壯花罵街,她當然聽見了,本來她坐在院里凈野菜里的灰塵,立馬挪進窯里去了,被唐壯花黏住就得耗一個上午。她尿憋了好一陣了,分明聽到唐壯花罵了結語回家了,才匆忙去后圈,哪里想到一出大門就與唐壯花迎個滿懷,心里大叫倒霉,卻不能不扯著唐壯花的手說:“好姊妹哩,罵罵也就算咧,你看把你掙得,口角的沫子都淌成河了,你說把你連氣帶掙掙出個病來,不更隨了小人的意?”唐壯花說:“他嬸子,人沒掙死的,只有氣死的,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兒子哩,你說惡毒不惡毒?”耿紫花說:“他嬸子,你先罵著,我尿個尿,快憋炸了?!彼w奔后圈,尿完出來,陪著唐壯花,不時地應和上一句兩句的。

“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兒子,在我兒子身上耍陰謀詭計,別忘了我們是啥成分,這是謀害革命小將哩,讓我找出來,我讓他狗日的斷子絕孫哩?!薄瓣幹\詭計”“革命小將”一類詞語廣播上、開批斗會、政治學習時常聽到,我們紅旗的女人也都懂了意思,會用了。耿紫花說:“我進去拿鞋底出來?!彼沂谌耍退团畠簝蓚€做針線,手里時刻不離針線,上工的路上都拿著鞋底邊納邊走,從來不白白浪費光陰。唐壯花一繃眼睛說:“少做一陣針線日子就把你撂了?”耿紫花說:“不拿了,不拿了,你罵,你罵,我聽著。”唐壯花說:“你是個死人,要干死我呀,給我端碗水喝噻,口干舌燥,嗓子都要冒煙了。”耿紫花進去端一馬勺水出來,借機拿出鞋底,唐壯花一氣灌完,咒罵聲復又嘹亮起來。

有耿紫花陪著,唐壯花激情高漲,噴著沫子罵得起勁了。這時豹子頭出現(xiàn)在街巷,我喊了兩聲,他抬頭看看,沒有應聲,大步流星走到他娘跟前一把扯住他娘說:“回去,回去,叫你別插手,你要我說多少遍?我的話都是站在戧風崗上說的,一風吹了?你把丟人當喝涼水?。∥业娜硕甲屇銇G光了!”他娘說:“我的兒啊,咱可不能讓那些狗日的暗算了連個屁都不放,這么下去還了得!”豹子頭扯著他娘進了院子,他娘說:“日你娘去,老娘給你狗日的出氣爭狠哩,你當老娘愛跑著罵人啊,你當罵人不掙啊?給老娘端水拿饃,早晨到現(xiàn)在老娘還水米沒打牙哩。”豹子頭端了碗水出來說:“你要是為了你兒好,就再不要動不動前莊后莊地叫罵了,我丟不起那樣的人,我自己的事我能解決?!弊叩介T口他說,“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要自己解決!我會解決得比你漂亮,你只把事越弄越丟人?!彼锪R了句“我日你娘去”,嘎嘎嘎地笑了。她一點都不生兒子的氣,她覺得兒子正在長大。吃了一個饃,她思謀了一會兒,給耿紫花送去了五碗黃米。耿紫花激動地說:“好、好、好我的姊妹哩,你、你家現(xiàn)在啥氣象,這樣罵哪能把人逼出來?你得思謀,調查?!北M管我們紅旗的女人口頭上有了許多官話,她能說出“調查”這個詞,我還是有些驚訝。

唐壯花回到家,顧月梅來了,拍著大腿說:“好姊妹哩,我看了個清清白白,我給羊羔砍草哩,篩子頭從馬皮坡上一個歡子撒下來,撲通一聲就不見了?!碧茐鸦ê捌饋恚骸安灰娏??撲通一聲不見了?”顧月梅說:“掉進去了噻?!碧茐鸦ㄕf:“掉進去了?胡洞?”顧月梅說:“哪能是胡洞,是陷阱,掉陷阱里去了。”唐壯花說:“掉、掉、掉,掉陷阱里去了?我的天神呀,誰挖的?”顧月梅說:“好姊妹哩,我又不是個神仙,哪知道誰挖的?!碧茐鸦ê纫宦暎骸澳悄阕蛉照Σ唤o我說?”“我想篩子頭給你說了,篩子頭沒給你說?”顧月梅一把扯起唐壯花的手說,“走走走,我領你去看。”唐壯花陰著臉對顧月梅說:“姊妹,你咋不長記性!”顧月梅說:“我咋了,你明說噻。”唐壯花說:“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你一提豹子頭還叫篩子頭?”顧月梅吐吐舌頭說:“姊妹,對不住,叫滑嘴了,我這嘴呀,一定改?!彼攘俗约簝蓚€嘴巴說,“我再叫娃篩子頭你拿鞋底扇我?!?/p>

豹子頭小名叫軍軍。三歲上得了一場病,起了滿頭的瘡,瘡好了頭發(fā)卻一坨一坨地掉,腦袋看上去就像蒙著一塊篩子底或者豹子皮,按說該叫“豹子頭”,可誰會叫他“豹子頭”?大家都有綽號,“蔫錘”“斜眼”“乍耳子”“尿壺”“八嘎”“水嘴”“松井”“豬頭萬”……誰的綽號不是齷齪不堪,“豹子頭”多硬氣,從老戲里我們都知道豹子頭林沖,山野里有金錢豹,勇猛矯捷,誰會把“豹子頭”這樣威風凜凜的綽號叫給他呢,就叫他“篩子頭”。先是娃娃叫,后來大人也叫。為蓋住“篩子頭”這個外號,他爹他娘叫他“豹子頭”,可是那時候他爹連民兵營長都不是,誰理會他們一家的想法。他娘把他的頭剃成光頭,聽著誰叫了兒子篩子頭,撲上去罵,甚至動手,硬沒改過來。綽號就是這樣,一旦叫上了就長在了身上,就像黡子、瘊子和胎記,會跟隨你一輩子,想洗都洗不掉。后來豹子頭的頭發(fā)像蘆草又密又硬,一點看不出一坨一坨的跡象,照樣苫蓋不住“篩子頭”這個綽號。上學時陶世寬請勞動改造的右派起了大名陶志鵬,人們照樣叫篩子頭。陶世寬當了民兵營長,大人不叫了,娃娃照樣叫,面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陶世寬能有啥辦法呢。

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頭”。我和豹子頭怎么說呢,該說同病相憐吧。我三歲了還不會說話,老輩人說巧兒(麻雀)嘴巧,娃滿月時都會打巧兒剪舌頭讓吃,一家人打巧兒剪舌頭給我吃。這使得我那幾個哥哥一跟我淘氣鬧仗,常說我那些巧兒舌頭喂了狗了。過了四歲還不說話,人們便以為我這輩子命定是個啞巴,我就有了“啞巴”的綽號。五歲多了,我開口說話了,可“啞巴”這個綽號長到我身上,更可惡的是后來演變成了“蔫錘”。盡管會說話了還是少言語,又離群索居,獨往獨來,看別人冷漠,他們認為我是蔫,而我們紅旗有四大蔫的說法:炸了油餅的油,卸了地的牛,輸了錢的光棍,X了屄的[求]。“[求]”我們紅旗人又叫錘子。“蔫錘”比“篩子頭”更羞辱人。我曾經(jīng)為解決“蔫錘”這個綽號,與人打架生事,到現(xiàn)在還沒徹底解決。豹子頭一頭黃瘡,流膿結痂,臟兮兮的,惹人厭嫌,更怕傳染,也是離群索居,獨往獨來,我們就成了形影不離的難兄難弟。我娘也是不讓我跟豹子頭混攪,怕他把瘡傳染給我,也不愿落他娘的話把,可見我只有和豹子頭在一起才有話說,擔心死硬管住,再把我憋成個啞巴,只能由我。

試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