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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尹:倫理的限度 ——《野草》2018年第1期刊評
來源:《野草》 | 山尹  2018年03月28日15:37

一.《恍惚》:她站在窗前

我惟一的野心就是觀看。

——巴爾扎克《驢皮記》

一位名校的文學博士,人到中年,幻想著房子倒塌造成“一個完美的事故”,想象中讓人窒息的灰塵并不讓她感到煩躁,“心里甚至有一種安逸的感覺”,顯然,她處在嚴重的精神危機中,像“大海里露出脊背的鯊魚在向一艘船靠近”的絕不僅僅是可見的挖土機,房屋倒塌當然也絕非挖土機作業(yè)的現(xiàn)實侵入她凌晨似睡非睡的意識。王咸讓她因拆遷而走上尋找避世隱居之所的道路——和丈夫一起驅(qū)車去郊區(qū)某村落看房子,途中,一位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的朋友發(fā)來一張月季花照片——“加百列大天使”——開啟了她回憶的閘門。

《恍惚》的女主人公具有清晰可辨的浪漫特質(zhì):美麗柔弱的外表,對奇異事物的關注與想象,沉靜、敏感、非功利的的性格,以及對強烈情感的渴望與逃避。我懷疑王咸是照著卡夫卡的某些特點塑造他的女主人公的,和卡夫卡一樣,她有著吸引異性的浪漫氣質(zhì),眷戀塵世卻無法進入情感事件,她甚至有卡夫卡式的習慣:她總是站在窗前,這房屋中的獨特部分即向外部世界敞開,又因玻璃而與外部世界隔離開來,這給了她必不可少的安全感,同時又給了她誘惑,致使她偶爾離開自己的處所。“撿球兄”(云之客)就這樣進入了她的生活,或者說,她就這樣進入了“撿球兄”的生活。“撿球兄”擅長運動,身體活躍、準確、有力,同時,他還能以一種近乎執(zhí)著的精神和略帶炫示的表演欲去驅(qū)動身體,以達到某種戲劇化的效果:在談及自己已經(jīng)畢業(yè)八年時,他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打開,還喜歡故作驚嚇狀身體后仰搖晃似乎要摔倒最終卻穩(wěn)住了身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為了說明人抱著“絕望”不放,是出于意志而非身體,把器官一個個地“摘下來”的生動表演。他這種隨意支配身體的天賦正是她所匱乏的,無疑也對她產(chǎn)生了一定的吸引力。

“撿球兄”是愛慕她的,這種愛慕體現(xiàn)在那一次次的喂球中,體現(xiàn)在夸張地駁美人一笑的各種表演中。但當他意欲把關系往實質(zhì)性層面上推進時,她卻慌亂地逃離了。事實上,他的活躍吸引了她,同時也讓她感到壓迫。《恍惚》的敘述簡練、有力,說到他時,敘述者寫道:“他看上去是個溫和的人”,但撲救不到位的球時“身形透著凌厲,臉上的表情甚至有點凜然”,在他以天賦的機體活力展示某個理念時,他那旺盛的精力以及執(zhí)著的性情,會讓人感覺那個理念是外在于他的,并沒有內(nèi)化成他的生命感受。他是積極的、外傾的、多少有點求全責備的人,正如他積極地撲救不到位的球一樣,他渴望把自身的能量作用于現(xiàn)實世界。她則有著敏銳的直覺,對生命有著深刻的體察,正如她的導師夸她的文章所說的,她“能直達作品的本質(zhì);不是通過邏輯推導作品的意圖,而是以自己甚至有點奇特的感受與作品達成共振,互相引發(fā)”。她是內(nèi)傾的,安寧、沉靜、有著良好的自控力,深知自己的界限,故而對他退避三舍。

然而事情遠非如此簡單明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是相似的,缺乏父母的成長經(jīng)歷和時代的風云變換給了他內(nèi)在的茫然,他行動,學習各種各樣的知識,乃至于在某個觀念的指導下生活,尋找某種值得獻身的東西,都是為了抵制時刻縈繞于心的茫然。她同樣處在一種虛無甚至絕望之中,這種虛無、絕望源自對自身缺點的清醒認識,和卡夫卡一樣,她對絕對精神有一種隱秘的激情,然而身體卻把她拖入了感官世界之中,王咸利用時間流逝、光線的細微變化等來描寫球場日暮的暖意、她在運動中逐漸放松的神經(jīng)、“撿球兄”肢體語言的戲劇化效果、她對“撿球兄”萌生的熟悉感以及蘇州河邊的模擬送別產(chǎn)生的強烈感受,以這些打動過她的東西的縹緲、虛幻來暗示她對身體感官的不信任。他們身上都存在著深層的、難以克服的靈肉沖突,他渴望找到那些生理器官里面最深層的“我”,正如她總是試圖打破一切幻覺,逼近生活的真實一樣。他的頭頂有一小撮白發(fā),暗示著他精神層面的焦慮,而她運動起來四肢僵硬,關節(jié)似乎都錯位了,暗示著她缺乏承受現(xiàn)實生活的能力。

王咸擅長從外部寫人物,他小說的不少人物都有某個標志性的動作、獨特的身體特征,暗示著人物的精神氣質(zhì),這種特征像標簽一樣貼在人物身上。以技巧而論,王咸是傳統(tǒng)的,而相信人物的精神面貌、狀態(tài)可以在人物的行動表現(xiàn)出來,可以找到某種客觀對應物、甚至在身體上找到一個標記,這種觀念同樣是傳統(tǒng)的。在我看來,王咸的寫作野心并未放在技巧或者觀念上,他關注的重心在實踐層面,即,作為一個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現(xiàn)代人,他是否能夠行動,其行動是否能夠獲得相應的果效并滋養(yǎng)人物的心靈,形成生命的意義。因此,他讓自己的人物行走在人間,落落寡合的身影,蒙上迷離的世俗煙火?!痘秀薄分械摹八笨覆蛔」陋毜暮?,渴望人間的溫暖,從宿舍的窗邊走到了球場,然而她又惶恐不安,擔心過于靠近威脅到自身的獨立性,故此倉皇逃離。同樣,她可以接受碩博連讀,最終卻拒絕留校任教、承擔光大師門的重任;她也可以辭職賦閑在家,但最終會選擇勉強可以維持自己生存的自由職業(yè),以避免依賴丈夫供養(yǎng)帶來的被動無權局面。事實上,她一直在逃避,逃避與他人建立親密的倫理關系。像卡夫卡一樣,她對精神獨立有著絕對的需要,但她卻沒有像卡夫卡找到文學那樣,找到某個通向絕對精神的方向,或許,這是她精神危機的真正根源。好在,和大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她永遠不乏倫理溫情的渴望,因此,那盒價值不菲的阿膠,寬容、寵愛她的丈夫都能讓她妥貼地落在實處。她也鬧點小別扭,但總體而言是溫和、被動的,她的內(nèi)部力量,絕大多數(shù)轉(zhuǎn)向了自戕。她是善良的,時刻警覺自己的自我中心,為自己不能達到他人的預期感到羞愧。善這種品質(zhì),因為引入了“他人”并給予了充分的尊重,其本質(zhì)乃是一種對自我的超越。因此,盡管她多少有點控制欲,她卻是討人喜歡的。

在去看房的路上,王咸以堪稱典范的拼接手法,把過去與當下連接了起來——這種拼接給人一種感覺,即,人的同一性、整體性是不言自明的,從這里,我們可以隱約窺見王咸的信徒面目,不管是從一個評論者還是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這一點都讓我感到幸福,這算是題外話——呈現(xiàn)了她與“撿球兄”交往的全過程,卻沒有交待她和丈夫從相識至結(jié)婚的過程。顯然,這是要暗示人物當下的精神困境在這段過往中已露端倪。從細節(jié)來看,丈夫是個熱鬧、世俗的人,有點大大咧咧,沒有“撿球兄”的純粹、細膩,她選擇他,很可能是因為丈夫并不能真正理解她,不會侵入她的精神世界,從這個角度看,她頗有些達洛維夫人的味道。

王咸沒有告訴我們她為什么需要這種精神獨立,敘述隱約地嘲諷了那種“你一定有過什么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的簡陋推論。不過,個中原因并非毫無線索可尋。小說中曾兩度提到她的理想是“做丈夫”,這個出自安徒生童話《貝脫、比脫和比爾》的小典故暗示她無能的原因(至少是部分原因):童話中的三兄弟,貝脫、比脫都是活躍、沖撞型的人,活得鮮活熱鬧,最小的比爾安靜、文雅、熱愛大自然,有旺盛的求知欲,年幼時曾說自己的理想是做爸爸,成年后卻因為懂得太多而失去了結(jié)婚的勇氣,“連接吻都不愿意……因為接吻可能是結(jié)婚的第一步”。作為文學博士的她和比爾有明顯的相似性,智性的發(fā)達與生活的無能是他們的共同特征。以“做丈夫”替換“做爸爸”更是把人物的倫理無能推進了一步:她已經(jīng)進入不了互相敞開、生發(fā)的男女關系了,更遑論養(yǎng)育下一代,成為“導師、父親”。

一般強調(diào)個體獨立性的作品,都有一個潛在的前提,即相信人是自由的,個人的任務,就是要抵制世界。但王咸的文本,卻和這種思路保持著距離。從窗前走到球場,乃至于最后走進婚姻的她,以行動否定、或者說修正了自身潛在的避世、自毀傾向。接近他人,就是質(zhì)疑“我”之自由,質(zhì)疑個體獨立的可能性。王咸無意把避世美化成反抗,那充溢著熱量、運動、與碰撞的世界對他的人物始終都是有吸引力的。她雖然身體虛弱,難忍酷熱與嘈雜,然而在玻璃窗內(nèi)觀察到的世界幻象顯然無法給她幸福,因此,在“撿球兄”“因果不虛”的引導下,她放棄了隱居,回到了人間,盡管世界遺留給她的,也不過是一幢釘子戶般的住所。

實在說來,這才是真正完好的人文精神:寬厚、堅韌、和平。

王咸是個學者型的寫作者,慣用互文手法構建文本,思慮隱秘幽深,《恍惚》對安徒生童話的借用,讓人想起他的另一個小說《去買一瓶消毒水》。《去買一瓶消毒水》借用的是美國作家辛格的《市場街的斯賓諾莎》,通過閱讀斯賓諾莎《倫理學》培育理性追求自由的碩士杜原,在去買消毒水的過程中,目睹了快餐店熱鬧的飯局以及隨后發(fā)生的兇殺案件,喧鬧、刺激的塵世生活讓他倍感孤獨,意識到“自己所有的美好感覺都是幻覺,他根本就不在生活中,一切都只是一個生活旁觀者的幻覺?!倍旁瓫]有《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中的內(nèi)厄姆·菲謝爾森博士那么幸運,因戰(zhàn)爭而獲得幸福與新生,《恍惚》中的她和杜原一樣,也沒有因為拆遷而獲得生活轉(zhuǎn)機,再加上做紙媒的丈夫在自媒體時代的失意、自由職業(yè)的國際人“撿球兄”的失落,她的室友曾經(jīng)的自殺,理想主義的、世俗的、孤清的,無一例外,都被拋到了世界之外,個人的品性、個性傾向性與自身的命運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

王咸呈現(xiàn)的是整整一代人文知識分子被拋出生活之外的歷史命運。

《恍惚》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特點,那就是高度密集的視覺場景和意象。如果根據(jù)人類的感官來對作品歸類的話,《恍惚》顯然是一部關于當代生活的視覺本質(zhì)及其反思的作品?!痘秀薄吩敿毜孛枋隽硕鄮掌瑪⑹稣叨假N心地告訴讀者拍攝這些照片的姿態(tài)、技術以及它引發(fā)的感受,再加上微信視頻以及女主人公露臺、窗前以及車內(nèi)的觀察圖景,王咸為讀者形象地解釋了居伊·德波所說的:“在現(xiàn)代生產(chǎn)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xiàn)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zhuǎn)化為一個表象……現(xiàn)實以其普遍的統(tǒng)一方式部分地展現(xiàn)為一個隔離的虛假世界,一個純粹的靜觀的對象?!?/p>

在小說的開篇,王咸詳細地描述了某天她在露臺上觀察到的、江南夏季雷雨前的景觀:

有一天傍晚,天本來還很明亮,突然間暗了下來。天上的白云一眨眼變成了烏云,一片一片接在一起,在西北方向接成一條濃煙似的云帶,并且慢慢地向著這邊翻滾著涌來。濃煙似的烏云滾過之處,天就像潑了墨似的暗,而這邊的天空竟然還透著藍,還有云朵呈現(xiàn)絳紅色,好像陽光從比烏云更高的地方折了一下照到這些云朵上的。

這情景仿佛某種異象,讓她內(nèi)心感到悚然。她拿著手機對著那慢慢碾壓過來的云帶拍,上下左右地移動著,調(diào)試著畫面。然后,那排小房子就出現(xiàn)了,準確地說是那排小房子里的光出現(xiàn)了,長方形的光是門,短方形的光是窗,如此鎮(zhèn)定地明亮著,好像不知道或者不理會天空中發(fā)生的事情。

她把這張照片發(fā)到微信的朋友圈里,一會兒功夫就有了好多點贊,還有人留言說:像外國的小鎮(zhèn)呢。還有人留言說:像童話里的房子。

她對神奇、瑰麗的天空景象感到“悚然”,但基于對自身所處空間的明確感受——露臺的安全以及絕佳的觀察視角——她用鏡頭截取了這奇異景象的局部,把那排渺小的簡易房屋及其中人物的活動——亮光——定格了下來。云上的太陽、強烈的色彩對比與云下卑微渺小的人類居所,表現(xiàn)了她對美、崇高的感受力以及人類有限性的洞察,而把亮光放入取景框,顯示了她對人類的重視,盡管只是一種鏡像般的呈現(xiàn)。

然而在熱衷觀察的她之上,還有一雙敘述者無處不在的眼睛,在描述了她有姿態(tài)的“看”之后,朋友圈的點贊與評論讓讀者感受到了視覺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力:每一位窺圖者都把自身的元素帶了進來,世界就這樣沐浴在了主觀性的光輝之中,現(xiàn)實為圖片的靜觀所侵蝕,真實只不過是虛假的一個方面。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撿球兄”發(fā)來一張加百列大天使(一種月季品種)照片,并指認它體現(xiàn)了她的精神氣質(zhì)。她戳破了他的浪漫想象,但同時也在反觀自身現(xiàn)實的情況下,感受到了他的隱喻想象所攜帶的倫理壓力。視覺是不透明的,觀察者的主體性就在那里,所有的現(xiàn)實都在成為產(chǎn)品,每個人都在淪為對象,而人人都在參與這種狂歡,世界就這樣表現(xiàn)為各種各樣盲目的力的運動。

有評論說王咸的筆“枯”,在我看來,王咸給出的實在是太多了,他的敘述者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同時表現(xiàn)出了一種異常的力量,他盯視著紛亂的人間,卻保持著可以辨識的平靜,因此,文本顯得清澈透明,絲毫沒有卡夫卡那種神秘的氣息,即便是結(jié)尾處那一片草原,也有充足的心理學、社會學依據(jù)。

小說能提出倫理命題嗎?現(xiàn)代世界對倫理的需要是否有前例可循?王咸曾說自己的寫作理想是寫“個人”,有完好的自我意識以及道德水平的個人:“當人不能向外實現(xiàn)自我的時候,至少要向內(nèi)有所約束;當人不能夠追求外在的自由,至少不做壞的事”。這看上去是一種消極的姿態(tài),實際上卻需要明晰的主體、穩(wěn)健而強大的力量。

王咸是個夢想家,他的文本,有一種鏡面折射般的清幽光芒。

二、《登山道》:夜、重復與象征

夜是白天的預感,它是白天的儲備和深處。

——莫里斯·布朗肖

程迎兵的《登山道》是一個從白天向夜晚過渡的故事。小說看上去是有情節(jié)的,中年男子丁小兵和妻子晚飯后一起出門鍛煉,因為回家拿毛巾就把人弄丟了:妻子李楠居然去了南京私會網(wǎng)友。兩天后李楠回到家,坦白了自己的“私奔”,丁小兵盡管抑郁,卻原諒了妻子,隨后的日子里,李楠精神恍惚抑郁,丁小兵安慰妻子說“誰心里不裝著個人”呢,竟然被妻子威逼著坦白了自己的“心里人”,夫妻之間大鬧一場,丁小兵在三登雨山時從半山滾了下來。但是,做情節(jié)梗概是徒勞的,這個看上去如此寫實的故事,骨子里卻有一種對抗現(xiàn)實的倔強,盡管為了增加小說的寫實效果,程迎兵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放在了這對夫妻的床頭,造成一種夫妻二人在飆戲的假象。

這是一個關于男性生命力衰退故事。

要明白這一點,需要把它和顧前的《你們說說啊,到底什么是愛情》做一個對比。顧前的小說中老卜和妻子李蓉各自有了婚外情,李蓉有了身孕,只能和丈夫坦白。喝了不少酒的老卜聽了妻子的懺悔后,很慷慨地原諒了妻子,然后出于莫測的動機,也向妻子坦白了自己的婚外情。誰知妻子大發(fā)雷霆,從此老卜在朋友聚會時就像祥林嫂那樣反復嘮叨:“人家那個為什么就是偉大愛情,我這個就是瞎胡搞?”顧前的小說主題是明顯的,世故人情與性別差異是他的全部關注點。《登山道》的核心情節(jié)和《你們說說啊,到底什么是愛情》幾乎一致,但是程迎兵征用象征與重復,把小說的重心引向了對生命本身的觀照。象征即“雨山”,程迎兵把“雨山”寫得既實又虛,它首先是一座死火山,被改造成了山體公園,上面有許多縱橫交錯的登山小徑,但是,丁小兵又把自己夢想中的“心里人”比喻為“清秀的雨山”,同時指認自己和妻子李楠為“死火山”,因此,丁小兵三次半途而廢的登雨山就成了一個隱喻:一個生命衰退的男子愛無能的隱喻。

《登山道》另一個顯著的特征是重復,除了丁小兵三登雨山而不得外,程迎兵在丁小兵和妻子李楠無中生有的事故中,插入了丁小兵和一位朋友的三次邂逅,這個沒有姓名的朋友其實就是丁小兵,程迎兵借助心理學的多重人格理論拆分出來的另一個丁小兵,他從研究心理學到熱衷星座再到成為“軍火商”(推銷玩具手槍)的趣味變化,正是一個人人生信仰變化的簡短概括:一個對人本身充滿了興趣的人,誰不是在青年時期以無神論者的狂妄興致勃勃地鉆研心理學,到了中年開始轉(zhuǎn)向神秘主義者呢?這種思想變化幾乎體現(xiàn)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槍是男性陽具的經(jīng)典象征,當程迎兵讓朋友說“我身上也發(fā)生過和你一模一樣的經(jīng)歷”,并建議用武力解決,然后呈上一把玩具手槍時,他顯然是在呈現(xiàn)一位中年男性性能力的衰退。小說以極富文采的語言描繪了丁小兵的一個“夢境”,和顧前小說中的老卜出軌找了個滿口臟話、喝酒劃拳充滿了生命氣息的情人不同,丁小兵夢中的女人是冷色系的,純潔、天真如兒童,沒有性吸引力,這個夢境正是中年男士丁小兵生命力衰退的象征。

文學作品的修辭形式和意義是密切相關的,重復與象征構成了《登山道》的內(nèi)在結(jié)構,程迎兵大概是要說明,個體生命就是一天天的重復中逐漸下行,而生命的重復、人與自然的廣泛相似性,終將導向生活的無意義。

丁小兵必然從雨山上滾下來,盡管他年青時曾經(jīng)登過頂,這真是一個憂傷的故事,小說略顯詼諧的語言,掩蓋不住這一抹淡淡的憂傷。

三、青春:鐘情及其它

……一捧無法觸摸的塵埃

還有紋絲不動,點燃的雙眸。

——伊麗莎白·畢肖普

文學呈現(xiàn)人。這是任何時候說出來都不會有風險的判斷,因此似乎也就不值得作為談論一個作品的起點。然而真的嗎?當我們讀到這樣的句子“他清楚地記得熾熱愛著阿迷的心的溫度,他第一次見到阿迷,就像見到一行款款呤的詩句,令他激動,令興奮,以至于熱淚盈眶”時,我們讀到的是什么呢?當我們讀到“掛了電話,我去洗澡。淋浴溫熱,讓人心情煩亂。我索性調(diào)成冷水,身體躲躲縮縮,心跳不覺加快了。它還健壯地活著。我摁著胸口,感覺血液流向各處末梢,皮膚透出隱隱的紅”,時,我們讀到的又是什么呢?對于前者,我們被告知“他”是個富有激情的人,但無法感同身受,因為我們不認識阿迷,對于后者,我們簡直就像和自己在一起:我們難道不也是心情煩躁時感覺什么都不順心嗎?冷水澡不也會讓我們血流加快,皮膚發(fā)紅嗎?

高滿航《七十八座車站抵到的遠方》(以下簡稱《七》)和徐暢《蒼白的心》寫的都是男性青年的生活經(jīng)歷,都涉及到愛與失去,但二者卻有如此巨大的區(qū)別,足以讓我們談談文學呈現(xiàn)人的技術、風格甚至觀念。讀完《七》,我們會注意到“他”個性強烈,總是傾向于把感受推向極致,但是我們卻注意不到他的身體特征,不僅是他,小說中其他人物的物理特征也付之闕如,他們會疲勞嗎?需要飲食、睡眠嗎?生活中的瑣事是否會讓他們煩惱?對于文學技藝而言,這種把人物的生理特征剝離的寫法,其實是一種十分冒險的寫法,因為通過這種方式寫人還要讓讀者感受到他,是十分困難的。似乎是為了克服這樣的困難,高滿航設計了眾多的事件,讓人物處在不停的運動中,他幾乎每周都在四處奔波,接觸不同的人,小說的涉及到的地理空間也十分廣闊,他的故鄉(xiāng)是宮里(山東省新泰市下的一個小鎮(zhèn),柳下惠的故鄉(xiāng)),在北京求學后到延慶工作,期間反復往返延慶與北京,夢回故鄉(xiāng)宮里,因此,人物處在動蕩不安的外部生活中,而這種動蕩不安,給人物帶來了虛幻感,并給了他回歸母體般安寧的需要。但是由于他性格外傾,過于重視他者的眼光,因此,回歸母體般安寧幾乎是不可能達到的。因此高滿航讓他神經(jīng)失常,站在天橋的十字路口,算得上是人物個性的合乎邏輯的結(jié)果。

相比之下,徐暢的寫法就踏實得多,當他寫到舟舟“抓著鵝腿,喝酒時也不忘放下”、“腰部囊腫”,寫到“我”血液在皮膚下奔流,吃魚腩“吃出一點苦味”還說味道真好,寫到“蝸牛爬過留下的發(fā)亮的痕跡”等等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時,他充分利用了我們的身體感知,因此,我們可以沒有任何障礙地識別出《蒼》中的人:陳怡、舟舟,當然還有“我”。我們甚至會在陳怡看到相冊最后一頁,“我”站在原地渴望逃到陽臺卻挪不動步子時,看到他蒼白的臉,并因此推出這是個極善鐘情、矢志不渝的人,他有一顆熾熱善感的心。讀到這里,我們就明白了為什么他需要在郊區(qū)租房,一個人避世隱居,那些紛紛擾擾、來來去去的人,肯定都會誘發(fā)他的敏感,讓他心神不寧,不管是他傾心愛慕的,還是擦肩而過的。我們也會理解他為什么會看見“那一層厚厚的香灰散亂了,中間只剩下兩道寬闊的車轍?!薄@當然是夏瑜墳上的花環(huán)之類的筆法,盡管情感方向是反向的。

和高滿航的主人公不停地在廣大的地理空間中奔走不同,徐暢的主人公很安靜。高滿航的主人公在不停地奔走的同時,內(nèi)心卻漸趨貧乏,連激情、野心也逐漸喪失,同時喪失的還有他的純潔——在妓女的懷抱里,他得到的只有羞侮與憤怒。徐暢的主人公在隱居中精神并未平復,他的感官甚至變得更敏銳了,并且開始思考存在的倫理維度。高滿航的敘述,把讀者帶向了語言層面,關于人本身,則更多的是一種郁結(jié)的情緒化的東西,他的主人公是自我中心的,他痛苦,是因為他自以為強大,但社會比他更強大。而徐暢的敘述則讓讀者安靜下來,思考人的行動、意義以及作為倫理的存在,他的人物是被動的、內(nèi)斂的,他痛苦,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比任何人都柔弱,其實卻比很多人都強大:他渴望的東西的純度使他擁有一種內(nèi)在的克制力量以及遠比常人更為執(zhí)著的精神。

高滿航從運動的角度、把人放在紛亂的社會中來呈現(xiàn),徐暢讓人安靜下來,以一個小小的到訪來攪動人物的心,讓人顯現(xiàn)出來,這是兩種觀察人、呈現(xiàn)人的角度,是作家的不同個性,從我個人角度來看,徐暢這種更加獨立、更為內(nèi)省的人,更接近成年人,而高滿航的外向的、在紛亂中迷失道路的人更脆弱、更幼稚。

成年人的生活比年輕人更沉重、更需要背負力,這是常識,可惜,懂得它的人并不多。

方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把青春畸戀放在時代變遷的大背景下來描繪。二十一年前唐金花丈夫和張寒父親在一起事故中同時死去,唐金花變得瘋瘋顛顛,九歲的張寒則因為母親的離去成為孤兒,寡婦孤兒成了新的一家人。隨著年歲漸長,張寒情竇初開,愛上了唐金花,這個“連上帝都會為自己的造物感覺欣喜的女人”,同時愛上唐金花的還有“我”。但自知不如張寒愛得深的“我”明知地選擇了替代品張荷,張寒的姑姑。這些青春時期的情欲萌動如此頑強,它一直緊隨著人物離開故鄉(xiāng),直到因為鄉(xiāng)村推行火葬,即將死去的唐金花很可能成為第一個遇上新政策的人,盡管她21年前就打造了棺木,意欲通過這種埋葬方式和丈夫在死后重逢?!拔摇焙蛷埡氐介焺e的故鄉(xiāng),都想要為唐金花做點什么,為了不讓唐金花成為第一個,張寒決定自殺,讓自己成為第一個。

小說標題“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是京劇《春閨夢》中的一句唱詞,《春閨夢》是根據(jù)唐代詩人杜甫《新婚別》及陳陶“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詩的意境編成的。從詞意來看,小說的主角應該是唐金花,意指她美艷如此,卻孤獨終老,丈夫去世,養(yǎng)子成年后也離她而去。方曉以“我”為敘述者,通過因葬俗變更的“我”返鄉(xiāng)后的見聞與回憶來寫這個故事,角度選得比較巧妙,雖未實寫卻很好地強化了唐金花的美艷與悲劇。

這個小說在我看來非常費解,我無法理解作者為什么要以如此濃郁的浪漫風格來寫幾個沉湎于過去無力自拔的男性。那個小村莊以極其費解的力量,囚禁了張寒和“我”,兩人沉浸在不道德的、永遠不能實現(xiàn)的欲望中。仔細推敲,唐金花很可能和張寒之父有婚外情,否則,身為教師的張寒之父為什么會與唐金花丈夫一起出現(xiàn)在荒山采石場?因此,張寒與唐金花的愛情,在養(yǎng)母子之上,更多了一層邪惡色彩。但敘述對張寒、唐金花乃至“我”的道德水平均未見明顯的反思與警惕。方曉把他們置放于一個罪惡充斥的鄉(xiāng)村——張史父子的村霸行徑,“我”父親可能的強奸罪,唐金花丈夫可能的謀殺罪,唐金花和張寒父親可能的私通、和張寒的不倫之戀,張風的貪婪——而且這罪惡還代代相傳,是想批判傳統(tǒng)文化、揭示鄉(xiāng)村的愚昧嗎?為什么走出去的“我”和張寒絲毫沒有現(xiàn)代氣息?為什么把不倫之戀寫得如此凄美、甚至有愛情至上的況味?

《?!分械娜宋锞芙^的與其說是某種新的習俗,勿寧說是健全本身。

四、魔幻世情

一個人體橫陳

星星被打斷鼻梁的夜

——洛爾迦

葉譚的《拋物線公司》是一部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拔摇北緮M自殺,在目睹家中保姆自殺的肉體慘狀后改變了初衷,進入“拋物線公司”——一家專門為自殺者服務的公司——工作,研發(fā)跳樓自殺的助力裝置。小說的幾個情節(jié)片斷,大抵是現(xiàn)實生活的魔幻化,比如自殺未遂內(nèi)臟受到嚴重震蕩的女士在公司鬧事,比如葡萄洲學院畢業(yè)生畢業(yè)前夕的狂歡,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件,最后第二家拋物線公司成立,以“彼岸的喧囂,才是一條優(yōu)雅的拋物線”取代“彼岸的寧靜,是一條優(yōu)雅的拋物線”,以粗糙的服務和廣告攻勢,取代了原先理想主義者和專業(yè)人士建立的拋物線公司。最后,第一家拋物線公司董事長在公司面臨倒閉的情況下,攀登著強光中垂下的蛇皮升天而去,第二家拋物線公司的董事長則逮捕入獄。從情節(jié)設置來看,葉譚顯然是想以奇幻的方式高度濃縮地表現(xiàn)建國以來中國的變遷,在魔幻的大框架中,生活細節(jié)也相當真實,鬧事的女士和大學生畢業(yè)狂歡、陸院長自殺前助妻女自殺寫得都不錯,行文冷峻、嚴密,構思奇巧,可讀性相當強。

寫一家為自殺者提供助力的公司,生意興隆,圍觀者趨之若鶩,挑剔譏評,是一個比較容易引發(fā)讀者思考的題材,在呈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冷漠、疏離方面有天然的優(yōu)勢。不過寫此類題材,必然涉及到生命的意義,因此,要想寫深寫透也絕非易事。從這個角度看,《拋物線公司》的力度和視野還是有一定的欠缺的。葉譚寫政治,似乎把它處理成了青年的盲動,出現(xiàn)與消失都比較突兀,對過去則有明顯的美化的傾向,攀著蛇皮升天而去的爺爺和董事長以及公司創(chuàng)始人為了理想而跳樓的情節(jié)都可資證明?!稈佄锞€公司》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除了拋物線公司的幾個中層,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我”的室友、老師,人物選擇頗有點《百年孤獨》把人物集中在一個家族般的機巧,但具體到人物的深層,則功力不足,人物個性不鮮明,更談不上獨立的人格。不過,葉譚寫公司這種現(xiàn)代機構還是比較到位的。

何葆國的《寂寞山城人老也》是一系列筆記小說的匯編,長長短短共44則,或記人,或記事,也有寫人物的某個癖性、愛好、性格的,時間跨度幾十年,語言流暢簡練,以空間為框架匯集成篇,反應時代的變遷。這個作品最有特色的地方在于把各色人等都編入一個親戚譜系中,造成一種血緣社會的“現(xiàn)實”,這既可以用來描摹小山城的熟人社會,又可以被看成是對中國文化最主要特征的準確把握,還有一點幽默的效果,這個寫法相當巧妙,既意味深長,又有舉重若輕的效果。

趙經(jīng)緯的《快槍手》寫的是鄉(xiāng)鎮(zhèn)小公務員“我”渴望提拔,想著法子鉆營,最后竟然使用美人計,用妻子套孫鎮(zhèn)長,并為此買了催情藥。小說語言流暢,詼諧幽默。

楊子枕《豆》是一篇民間文化風格的喜劇作品,寫的是新時代的豆腐西施因豆腐賣得好而招來丈夫莫名其妙的猜忌,最終離婚,和丈夫猜疑的對象弄假成真的故事。小說的喜劇因素是傳統(tǒng)的,訓誡也是傳統(tǒng)的:嫉妒的丈夫最后受到了懲罰。在敘述上,《豆》是口語風格,同時大量使用歇后語、俚語、俗語、諺語,行文風趣,但有點用力過度,尤其是歇后語的濫用。

金曉磊的《豹子頭》寫的是一個初中生在各種壓力下最終在中考考場上精神崩潰的故事。單親家庭,同齡人欺凌與嘲笑下的成長,陪伴的小狗的失蹤,發(fā)育期的生理躁狂,再加上學業(yè)重壓,共同造成了林聰?shù)木窦膊?。金曉磊寫人物有一定的功底,不管是病因還是發(fā)病癥狀寫得都比較鮮明、生動,兒童心理把握也還可以,林聰和小狗夜泳時的淘氣寫得相當感人,是一個比較穩(wěn)重的小說。

小說的題材是個好題材,但并沒有寫出讓人刻骨銘心的效果,個人認為,前因后果交待得太滿了,整個敘述大多數(shù)時候都停留在外部,缺乏感人至深的細節(jié),暗示能力更是嚴重不足,小說取名豹子頭,借林沖與林聰同音做了點小文章,但是仔細推敲,似乎并沒有加深小說的意蘊??偟恼f來,如何把小說寫出味道,金曉磊顯然還需要在思力層面下點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