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文學代際研究的尷尬處境 ——以“70后”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現(xiàn)狀為例
圖為“70后”作家代表付秀瑩(左)、石一楓(右)。新華社發(fā)
【文藝觀潮】
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身份共同體·“70后”作家大系》,將一些代表性的“70后”作家的作品結集出版,是一批“70后”作家的整體亮相。這套書的序言,開宗明義地寫道:“當我們決心要把一群‘70后’作家裝入一個籠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難事。因為這些人的創(chuàng)作確乎很難從總體上做出涵蓋與評價。除了年齡相近,他們在文學上幾乎再沒有更多共同之處?!痹谥骶幷呖磥恚啊?0后’與‘50后’作家之間沒有太明顯的界線或差異,因為他們都有著接近的歷史經(jīng)驗與公共記憶”,而“80后”幾乎可以說沒有什么集體記憶,“‘70后’就夾在這兩代人之間”。依照這樣的話語體系,主編者很自然地將“50后”“60后”作家命名為“歷史共同體”,并認為他們有共同的歷史記憶,對歷史有著大體相似的認知方式和情感方式,在這個基礎上完成了一代人的文化塑形;“80后”是一個以話語方式與關注對象形成的“情感共同體”,特殊的情感認同是這一代人近似的文化性格特征;“70后”既無法形成“歷史共同體”,也無法形成“情感共同體”,只落得一個代際的“身份共同體”。這樣的概括、分類和命名,是否站得住腳姑且不論,“70后”作家的代際尷尬,已經(jīng)被再次明確表達了出來。
“70后”作家的被遮蔽由來已久,是早就被評論家所意識到和發(fā)現(xiàn)了的。關于“70后”作家的特征,宗仁發(fā)、施戰(zhàn)軍、李敬澤很早就發(fā)表過對話《被遮蔽的“70年代人”》。他們認為“70后”作家的被遮蔽是因為完全在“商業(yè)炒作”的視野之外。在我看來,也有部分來自批評家的原因。20世紀末,“70年代人”中一些女作家對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書寫,是不是也曾被一只“看不見的”“批評的手”,先打造成名然后被帶向無以為繼以致徹底休克的境地呢?曾經(jīng)鼓噪一時的衛(wèi)慧、棉棉們,早已經(jīng)偃旗息鼓乃至離開了文壇。評論家何平在《光明日報》發(fā)表的文章《“新作家”應當追求“年輕而不同”》中,敏銳地提出,固化的文學觀也影響到今天的文學現(xiàn)場,尤其是年輕作家的成長。他對寫得并不壞的“80后”“90后”乃至更年輕的寫作者,是否會因為因襲已經(jīng)成為文學慣例的所謂的“我們的文學觀”而只是生產(chǎn)著“舊文學”,提出他的憂慮。而我要進一步說的是,固化的文學觀,是不是應該成為“50后”“60后”文學評論家們深入反思的問題?今天的文學批評,雖然已經(jīng)不像20世紀80年代那樣可以實打?qū)嵉匾I創(chuàng)作潮流,但時至今日,“50后”“60后”評論家,依然掌握理論批評乃至創(chuàng)作引導的話語權,他們對于“70后”作家和其他代際作家持有何種姿態(tài)和如何引導,依然非常重要。不能不承認,他們擁有一只“看不見的”“批評的手”……
評論家對“70后”的代際命名,多少有些勉為其難,就是“70后”作家們也不愿意或者說更加不愿意被同一化到“70后”作家這樣一個類屬。作家的個性,是被所有作家包括“70后”作家樂于認同和接受的?;\統(tǒng)地以“70后”作家這種代際命名,的確有抹殺差異性之嫌。其實不只是“70后”,像“50后”“60后”作家這樣的命名,也面臨同樣的問題。用一個代際的概念,來掩蓋和抹殺所有作家的個性特色是不可能的,但是又必須承認,有時候它確實是學術研究的一個有效手段。同一個代際的作家,包括“70后”作家,總還是有大致相近和可以溝通的時代經(jīng)驗、歷史記憶、教育背景等。從一個代際的作家身上發(fā)現(xiàn)的一個理論批評或者創(chuàng)作特征的問題,可以為進一步的作家個案研究提供依托。從事作家個案研究,離不開對前代、同代作家的了解。從這個角度講,對于代際的身份,沒有必要過分排斥。
追尋一下近年流行起來的作家代際命名的來由,亦可見“70后”代際命名背后的尷尬。代際的概念和命名,最初應該是來自“80后”批評家和作家的概念與命名,然后所謂的“50后”“60后”“70后”“90后”乃至“00后”的概念,基本上都是從“80后”倒推和正推(補推)出來的。
20世紀80年代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黃金時代”。當時培育的大批評論家今天依然供職于高等院校、科研機構和作協(xié)系統(tǒng),仍然是從事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的重要力量,引領著批評的風潮,甚至直接影響到年輕評論家隊伍的素質(zhì)。近年文學批評家尤其“80后”批評家的崛起,已經(jīng)不是一種自發(fā)的行為,而是各方力量攜手,共同推動的結果。2013年,被稱為“80后”批評家元年,召開“80后”批評家專題研討會,出版“80后”批評家叢書,各方力量的積極介入和有意培育顯而易見。
在這種情況下,“70后”是由“80后”概念倒推出來的概念?!?0后”作家和批評家,幾乎被人為地造成了一種代際生存的尷尬,慢慢應該會形成一定的代際焦慮。且不說“70后”作家整體上的創(chuàng)作實績,確實是“80后”“90后”目前所遠不能比的,就是文學史也不可能繞過一代人而往下書寫??梢哉f,“70后”沒有被格外培養(yǎng)、助推,未經(jīng)過充分的長成期,就被有意虛置,是不正常的。推新人的工作永遠重要,但推新人不等于揠苗助長。文學創(chuàng)作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會因為文學批評從事者、組織者的主觀意圖而發(fā)生改變。寫作和文學,需要天賦和才華,但也都是在積累和歷練當中一路前行的,文學批評其實也是如此,違背作家創(chuàng)作和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傷害的只能是文學本身。
這套書系序言里將“80后”稱為“情感共同體”,是非常準確的。據(jù)我所知,年輕的“80后”學者,已經(jīng)在從事“新世紀文學史書寫中的‘80后’寫作”這樣的選題和研究,其中也包括“80后”批評家怎么被納入批評史的情況……那么,“70后”的作家、學者和批評家呢?“80后”學者、評論家,格外重視對同代際作家的評論和研究,甚至急于將剛剛起步的“80后”作家寫作經(jīng)典化。這就會造成一個現(xiàn)象,想要屬于“50后”“60后”序列的知名評論家來關注“70后”作家的寫作,他們主觀上是否有足夠的積極性姑且不論,就是關注到了,他們能不能悉心和認真地對待“70后”作家的作品,恐怕也是個問題。而且,他們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評論偏好——發(fā)現(xiàn)新人、推舉新人和形塑新人?!?0后”批評家和學者,從“情感共同體”的角度,他們要先研究自己代際的作家,然后才去研究別人——似乎有這么一個問題。很多有成就的“70后”批評家,他們在最初的時候是被裹挾到“80后”批評家的一些學術活動當中去的。
而“70后”批評家在此前的評論和研究當中,偏于對“50后”“60后”乃至更年長的作家的研究,偏于對已經(jīng)比較經(jīng)典化的作家的研究,一直較為忽視對同代作家的評論和研究。同代的學者和評論家,基于相同或者相近的時代背景、成長經(jīng)歷、歷史記憶和情感經(jīng)驗等,研究同代作家其實更加得心應手和得天獨厚,理應把更多的精力放到“70后”作家的作家論、作品論的研究上來。
而且要格外重視學理性批評對于推進“70后”作家評論和研究的重要性??谒?、吹捧式文章,各式各樣的酷評,對于“70后”作家的研究,作用恐怕不大,可能還有負面效應。應該充分重視學院派、學理性的批評文章,在推進“70后”作家研究當中的價值。這種學院派、學理性的評論文章如果可以越來越多,針對“70后”作家個案研究的作家論、作品論越來越多,其實就自動生成對“70后”作家、作品的一種經(jīng)典化的過程——亦即遴選出優(yōu)質(zhì)的作品。這個工作顯得越來越迫切。
我對“70后”的作家抱以很高的期望。這是有充分事實依據(jù)的——那就是經(jīng)過歷練,“7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越發(fā)成熟,他們的寫作實績已經(jīng)蔚為壯觀。魏微、朱文穎、喬葉、金仁順、李師江、徐則臣、魯敏、盛可以、計文君、付秀瑩、路內(nèi)、李修文、哲貴、石一楓、東君、朱山坡,等等,已經(jīng)構成“70后”小說家的主力群體?!?0后”學者和評論家,應該多為“70后”作家做一些工作,這本身也是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和當下文學批評現(xiàn)狀向“70后”批評家提出的一個要求。
(作者:劉艷 單位: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