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陌書作品:《自由泳者》
這個世界是荒謬的。
游泳近似于飛行,比飛行沉重比步行輕盈,置身其中連微笑也會變得遲緩一些。有人說這種行為非常浪漫也有人說這種行為非常拖沓,肖馬不置可否。別人很少尊重他的意見。無所謂嘍,反正眼前就是大海。
他可以單手解開女生外衣下的胸罩,此刻卻遲遲不能不用手地脫下滲入沙子的運(yùn)動鞋,這種短暫的難堪就像被銬上手銬的小偷。
的確他是做過小偷,不過那是在多雨的春天,在冬天他不是。
在海邊任何人出沒都會留下腳印,證明自己來過,但任何腳印都會被潮水抹去,因?yàn)榇蠛2恍枰洃洝]有誰在接近他,漫過腳踵的泡沫無聲無息地將他卷入漂浮的必然命運(yùn)中,一個聲音說:“既然不會感動,又何必出現(xiàn)在這海邊,你應(yīng)該后退——與來時的腳印重合加深凹陷,回到針葉林遍布的雪山上,回到用干糞做燃料的篝火旁?!?/p>
“也許這里沒有風(fēng),只是我、波濤、芒草、云絮都在顫抖而已,這不是出于害怕?!彼_始輕輕地、緩慢地拉下銅色拉鏈,發(fā)出咔啦——咔的動靜。
目前下著細(xì)雪,在他的家鄉(xiāng)這被稱為米豆雪。目光根本捕捉不到雪落入海洋的一刻,他以為自己在二十世紀(jì)可是這是二十一世紀(jì),多多少少讓人覺得有些無可奈何的遺憾吧,這有如企圖伸出手捕獲鳥。此處的海岸稍顯荒涼,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曬日光浴的女郎、沙灘排球網(wǎng)、可以出租的帆船,未來也許會有,但未成年的他不關(guān)心這些。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是他的風(fēng)格。
沿著海岸可以看到許多擱淺的垃圾,它們是從遠(yuǎn)方漂來,在這里腐朽。之前他就被一臺半埋在沙地里的電風(fēng)扇給絆倒,于是他用海水洗手,海水比他想像的要混濁,畢竟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大?!跋蠛退氲牟畈欢?,只不過眼前的現(xiàn)實(shí)有如褪色后的幻想。完全沒有在沙地上畫畫的興趣,沙堆上建立的一切都是徒勞的,其實(shí)人類建立的城市也一樣終究會被自然抹去。他旁邊畸斜地擱置著單人沙發(fā),里面的彈簧已經(jīng)暴露在外,他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上面空無一物,環(huán)顧四周的目光遠(yuǎn)去都會陷入杳無音信的迷茫中。那時沙發(fā)坐墊上人為造成的凹陷正在緩慢地凸起,而坐在上面的我不知道是起飛、游泳還是奔跑而去了。他一個人——東南西北,所見皆雪。
我先于肖馬離開,你后于肖馬出現(xiàn)。
冷?也許吧。他退到潮水觸及不到所在脫下鞋襪,然后脫下外套。雪屑有時會落到眼鏡鏡片上,在仰視灰色天空時一只鷹從云端飛過,他只知道自己和鷹的眼睛構(gòu)造不一樣。
只有在沙灘的褶皺上才又薄薄一層積雪,那有如月光的照耀,在現(xiàn)在冷由于孤獨(dú)而加劇了。他將外套在地面折疊好,就像以前當(dāng)住宿生時做的一樣。海邊的植被非常稀疏,讓人聯(lián)想到沙漠,不過沙漠的盡頭的海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之前一直是在游泳池、水庫、巨型噴泉、河流中游泳的,他從未在大海中游泳過。兄長教育他說:“如果溺水了得屏氣下潛,解開水鬼拽住自己的雙手。”
不知道水鬼的所在有沒有淡水與咸水之分。
若想要描繪風(fēng)的形狀——他打了一個哈欠,懶散地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海洋,上面灰白色波濤的晃動有如杯中礦泉水的晃動,他期待從那弧形的海洋表面看到船、動物、不一樣的色彩出現(xiàn)。一本皺巴巴的《康熙字典》被風(fēng)翻來覆去,相距一定距離的他根本無法進(jìn)行閱讀——他想,若想要描繪風(fēng)的形狀得先準(zhǔn)備一張紙,再隨意折疊成可以滑翔的樣式從高處拋下……
可他現(xiàn)在沒空。他脫下皮帶扣得有點(diǎn)緊的褲子,再脫下藍(lán)色條紋的棉布的內(nèi)衣,雙手交叉地自我擁抱幾秒后脫下內(nèi)褲,赤裸地站立在細(xì)雪下的沙灘上顯得既無助又迷茫。他暫時停止解下不防水地手表不是因?yàn)楦械叫邜u,而是感到置身于空曠中連聽見回音都是奢侈的事。
他并非就此躺下與女人睡覺,他走向大海,身后留下層層疊好的衣物。男人的裸體缺乏美感,無法和女人的裸體進(jìn)行比較。他戴著眼鏡涉足潮水,不等太陽與月亮同時出現(xiàn)在天空的時刻,他逐漸浸入比空氣冰涼的水中,潮水以微不足道的力道將他往回推,當(dāng)水位升高到胸前時肺部就感受到隱約的壓力。赤足踩過泥沙有些硌腳,又一陣?yán)顺苯K于淹沒了他,頭部重新露出水面時鏡片變得模糊,不過此刻他不需要視力,就像沉入水中的汽車被水逐漸滲入內(nèi)部,冒出氣泡。
他開始進(jìn)行自由泳,劃動的手臂變成了類似翅膀的東西,在浮動中身體并不會因?yàn)槌嗦愣咏圄~的形態(tài)。他故意下沉,從水中的角度觀察外面,一樣會由于折射而造成誤差,然而這給了他換一種身份的虛榮感。如果這里是死海該有多好,那樣就可以順其自然地漂走。他最遠(yuǎn)的游泳記錄是8.6公里,他來到這里并非是為了打破這個記錄,但是他的確會游到筋疲力盡為止,他不相信存在永無止境的事情。
游泳、騎摩托車、打籃球也不能讓他中斷思考,這導(dǎo)致他有時會在游泳中停止轉(zhuǎn)陷入漂浮的狀態(tài),直至救生員躍入水中、在騎摩托車時突然扳下前剎車、在打籃球時手抓著籃球卻忘記了自己屬于哪一方陣營?,F(xiàn)在他以軀干中線為軸肩部隨同左右手臂的劃水與移臂相互連接替換,由于大海不同于游泳池他隨時保持著警惕,畢竟水是世上最無常的存在,就像女人是最無常的動物一樣,他保持著左右規(guī)律的晃動,盡量節(jié)約氣力,這不是一場游戲而是一次重拾自我的旅行。
與其說海水是咸的不如說海水是苦的。
關(guān)于大海有太多傳說,也許他能成為其中之一。說真的他感到口渴,在大海中游泳與在沙漠中徒步有相似之處,不用選擇,只要一定意義上的等待,置身其中自己的渺小展露無遺,就像進(jìn)入了鏡子林立的房間在錯愕中無暇重新認(rèn)識自己。
在這種情況下沉默是必然的,一般要很久才會意識到自己遺失了一件東西,即便已經(jīng)赤裸體仿佛再沒有什么可以可失去的了。那就是聲音。那既是歌也是詩。還是記憶。這里不需要語言,每次自言自語都會加深自己的空虛,無法講述對年少的他而言也是一種訓(xùn)練。在海水中本身就是一種模糊的擁抱,他劃一下水,游向更遠(yuǎn)、更深、更輕盈的所在。
冬泳的話可以避開鯊魚,避開歸漁的捕鯨船,避開所有與游泳無關(guān)的事。這樣他就可以專心于在沉浮間尋找平衡,若是遇見了快船上赤裸著上身的海女,無論她們邀請他喝未成年不應(yīng)該喝的酒還是嘲笑他的姿勢,或者出于對男人的恐懼而紛紛躍入水中遮掩羞處,對不能回答的他而言都是打擊,他不愿成為她們的回音。他是個無力拒絕或答應(yīng)的人,只有在水中才能讓事情變得曖昧,變得似是而非,讓他不必作出抉擇。
生或死、此或彼、正或反、蝶或花、愛或恨…….太多的事情需要抉擇了,而游泳就是猶豫而已,在浮出或沉下水面時,聽覺、視覺和觸覺都會變得遲鈍,變得彎曲。海洋是溫柔的,它甚至能讓人接受溫柔的死亡。
他倒是樂意聆聽海女的歌聲,她們的歌喉一定比塞壬動人,他沒有見過海女,肯定很難不去注意她們的乳房。在冬天游泳避開了這一切,劃水時為什么而著迷的話注定會下沉往海底的,那樣就沒有哪一只手會將從他深處撈起。
雪下在海洋表面,比雨更加無意義。這樣的溫度他是不會凍死的,只會逐漸喪失感覺,這種情況下想要觸碰什么的話,每一下都會感到浮動的失落,就像不含情欲地滑過女人胴體。
沒有人會向大海希求愛情,它能給人的是無盡的迷思與遐想。在其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著邊際的,不知是藍(lán)色、白色還是無色的海洋,關(guān)于色彩的描述太多了,置身其中的感覺有如一只白脯麻雀從手掌上緩慢飛起。海洋是不可破壞的,它不像玻璃可以破裂成許多耀眼的碎片,連血液這種深刻的形態(tài)也可以在這里如霧般消散。
海洋也會有死亡的一刻,但它不會流血。它是一個沒有蓋子的玻璃瓶,里面裝滿了關(guān)于遺憾、關(guān)于脆弱、關(guān)于記憶的事情,取一只海螺伏在耳邊就可以聽到。
當(dāng)四周只見起伏的波浪,他仿佛置身于看不見建筑物的廣場上,生活里除自己外的他者似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獨(dú)自游泳就像一個人在樹林里聽落葉簌簌飄落下,以樹木為掩體從一棵后到另一棵樹后,和自己捉迷藏。其實(shí),他能夠接受這樣孤單下去,可別人再度出現(xiàn)的話他會不知所措地愕然。
當(dāng)海洋死亡的時刻他希望它能夠徹底結(jié)冰,讓泡泡浮不出水面,讓山脊般不規(guī)則的表面褶皺可以積雪。讓正在劃水和準(zhǔn)備轉(zhuǎn)換成蝶泳的他只露出一半面孔、一只手臂、一絲惆悵。
在那之前還得度過無數(shù)個秋日,畢竟那是千年以后的事情。學(xué)習(xí)游泳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活在當(dāng)下。每一次換氣、每一次劃水、每一次蹬腿都說明了他的存在。而回到岸上后對自己的存在就不那么自信了,握緊手再放開,就會想——若是有人吻我該多好,那樣我的一切就能夠得到證明,我不會回吻的,不然會否定自己。
在水中人變得比較輕盈,他已經(jīng)覺得疲勞,透過眼鏡看待前方無止境的起伏的波浪他感到絕望。這是沒有對手的競賽,不知道游到何時不知道游往何方的無目的運(yùn)動,該怎么形容呢,來回幅度不一樣的鐘擺,在太空中漂往一方的火箭碎片、樓頂上反復(fù)彈起落下的彈珠——反正是無意義的,可以浪費(fèi)足夠多時間的行為。他想用小刀削下一圈完整的蘋果皮。
不是沒有想過中途放棄,然而命運(yùn)是一種上了發(fā)條的鍍銀金屬玩具,在一曲終了之前,在出現(xiàn)死亡之前,在發(fā)生結(jié)婚或離婚前——它都不會停止。在充滿漏水房間與走廊的建筑中,他會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不在乎是否會回到原地看到嵌接門與墻的合頁還在旋轉(zhuǎn),他將一直走到可以看見通往窗外的窗戶為止。而這里沒有任何參照物,人類可沒有辦法用工具雕刻大海,他孤獨(dú)到連影子都沒有,哪一條海豚出現(xiàn)再消失對我也是一種慰藉。
畢竟聲音是最無力的東西,就像水墨山水畫中的淡黃色,黑白電影中的黑白兩色一樣,每次在水下說話,哪怕是讀一首古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悵然而涕下——連他自己都聽不懂,只見一串包裹了二氧化碳的泡泡像蝴蝶一樣散去,他抓不到。
以裸體進(jìn)行游泳的他沒有欲求,因?yàn)槭裁匆驳貌坏剑彩谴蠛5囊患b飾品,與一艘無人操作的帆船無異。
若是在此時放棄,那無異于踩空踏板進(jìn)行非自愿的高臺跳水,從一百米的高空落向水面的話與落向水泥地沒有什么區(qū)別。人的落水姿勢永遠(yuǎn)不可能如秋葉般優(yōu)雅。體力不支的他感到痛苦,劃水時手指會不自覺地卷縮,就像即將蛻殼的蟬一樣開始肢體不靈活。無目的地游下去的話,盡管目光之內(nèi)沒有障礙物他也將陷入迷宮之中,因?yàn)闆]有目的的話出口就并不存在,沒有入口與出口的境遇就像沒有生和死的人生,會讓人孤寂不知所措,一直盯著不落的太陽或月亮。
他不想在夜幕下游泳,黑暗里人的陰暗面會擴(kuò)大。而且,在靜悄悄之中,也許翌日一個漁夫走在岸邊的時候,他撿到一個漂流瓶、撿到一支斷裂的木槳、撿到一盒潮濕的火柴,當(dāng)走在前面的狗咬開一個貝殼的時候,他撿到了已經(jīng)被風(fēng)干了潮濕的正在睡覺的肖馬。黑暗是被夢主宰的空間,誰也不會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沙漠與海非常相似,徒步在起伏的沙丘上或游泳在起伏的海面上都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都會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沙與水都是不可雕刻的,與其指隙疏漏而下,就可以懂得無可挽回是什么意思。
肖馬想游往世界盡頭。
他反感在游泳中被巨型漁網(wǎng)捕獲,跟青魚擠在一起。他反感遇見礁石上的正在彈豎琴的美人魚,因?yàn)閷Ρ人奈馋捙c自己的兩腿他會感到自卑。他反感看到一只救生圈向這件漂來,他是不會去抓住它的,因?yàn)楸ё【壬λ穆泱w就不再完美。
從出生開始影子就跟著他,從出生開始死亡也跟著他。他手臂劃水的幅度明顯減小了,他的結(jié)局會像一顆出膛的子彈一樣無聲無息地墜落?真那樣的話他的下沉就顯得輕很多。他沒有游回去的自信,除非前方不遠(yuǎn)就是彼岸,然而他并沒有看到燈塔。游泳一開始他腦海浮現(xiàn)的畫面是懸崖上的松樹、城市的霓虹燈、深入地下礦井三百米的電梯——而現(xiàn)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的畫面的是幾乎感覺不到的細(xì)雪、起伏不息的波浪、他的鏡片,出現(xiàn)又消失的泡泡——思想逐漸與眼前吻合。是他變得單純、幼稚、平靜了?不,他只是被海水折磨得遲鈍了。
在他的家鄉(xiāng),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會游泳,他甚至不算其中的佼佼者。他們出沒于那里的所有水域,經(jīng)常哼唱《青少年之歌》,歌詞大意是在一場洪水過后,一個的少年在一場午睡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長大。每年夏天之后的新學(xué)期肖馬的學(xué)校一定會出現(xiàn)幾張空課桌,同學(xué)們會每天往上面放一束鮮花,直到課桌被撤去。每年都會有幾個學(xué)生溺死,就像每年都會有幾個女學(xué)生會懷孕一樣平常,他更是見怪不怪,畢竟接連死了三個同桌。
為此別人給他取了很難聽的外號。
終于,他在浮出水面時憋氣潛下水面時呼氣,嗆到的他抱住自己的兩膝似乎要就此下沉。這是他第一次學(xué)游泳的姿勢,那是他爸爸用雙手將肖馬扔進(jìn)水中,他爸爸用手掌抵在前額避免陽光刺眼,仿佛打出了一桿完美的高爾夫球。而肖馬就雙手抱膝仿佛要睡著一樣等爸爸撈起自己。
這次不會有雙手撈起他了,畢竟這里是世界盡頭。
他對生與死陷入了模棱兩可的憂郁當(dāng)中,在岸上他可以停下來做夢,等待神的啟示。在這里不行,因?yàn)樗乃劳鲆呀?jīng)出現(xiàn),他非常溫柔地挽住肖馬的肩膀下沉,就像給他系上了不重的鐵錨一樣。盡管他的死是個影子,可還是看得出他赤身裸體——啊,肖馬的死亡竟這樣不體面。
下沉才剛剛開始肖馬就看見了結(jié)局,即自己肉體與精神的雙重腐爛。于是肖馬拒絕了死,非常自然地,不過不是用委婉的語言。在水中肖馬的視線仿佛經(jīng)過一層混濁的玻璃過濾,今天水下的能見度不高,沒有看到獨(dú)角鯨。死亡沒有想象的沉重,感覺和搭乘熱氣球上升一樣,他的死亡稍顯憂郁,若要以一種動物來形容他的話,那就是黑天鵝。
手中沒有握著短刀給肖馬造成了巨大的失落,不然他可以切開死的動脈見證死亡是否會流血的。在這里一切都被推遲了,就像玻璃構(gòu)成的迷宮,置身其中不得不迂回前行。下沉、上升、拒絕、答應(yīng)、殺死、被殺……一切都被推遲了。在他和死亡的糾纏中有充分的時間互相了解,畢竟,這里是子彈減速的所在,連直線都會被彎曲為波浪線。
也許死比生脆弱,肖馬扼住死的脖子,就像扼住麻雀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殺死了他,就像不小心摔碎了一件瓷器。他拋棄了死上浮,重新浮出海面時他似乎獲得了新生,向著一個固定的方向游去?;野咨奶炜者€在飄雪,一只海鷗從上空掠過,肖馬則繼續(xù)不屈不撓地游泳。
他殺死了自己的死亡可他沒有因此而獲得永生。
畢竟這個世界是合理的。
本文刊于《文藝風(fēng)賞》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