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蔣維崧先生
蔣維崧為本文作者著作題字
1966年1月,我從北京復員回山東德州工作。離京時,向業(yè)師唐蘭先生辭行,問及山東書家誰人足資請教時,唐先生毫不遲疑地說:“濟南市博物館館長姜守遷的隸書,眼下中國可爭雄者難說有一二人。山東大學中文系教授蔣維崧的大篆和行草書,卓然有其一格。齊魯大地雖不乏操觚染翰之士,然除此二君之外,余則不足觀矣! ”首聞蔣公之名,就有超軼絕塵之感。
1966年6月下旬,我因公出差來到濟南,懷著敬仰之情首次拜望蔣先生。是時,紅衛(wèi)兵運動尚未興起,但對“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馮沅君、陸侃如、高亨、蕭滌非等知名學者的大批判、大字報已經(jīng)鋪天蓋地,山東大學校園已呈“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作為古文字學教授的蔣先生,較之別的學者“放毒”少、“罪責”也輕,還沒人給他貼大字報,但也已經(jīng)到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程度,所以當我說明因?qū)W習書法前來拜訪時,蔣先生不無憂慮地說:“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學習毛主席著作,批判修正主義,還學什么書法?連郭(沫若)老都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近乎聲淚俱下地檢討,說要將他所有著作燒掉。哪還有什么書法可學?你是青年人,在紅旗下長大,比我們這些舊社會過來的人強。我要向你學習,改造世界觀,跟著毛主席干革命。 ”這時,我轉(zhuǎn)述了唐蘭先生的引薦,并進一步說明自己對于書法藝術(shù)的熱愛,以及對蔣先生的崇敬之情,還說,自己當過兵,出身貧農(nóng),絕不會連累先生,只是一心一意向他請教藝術(shù)和學問。同時,我拿出自己以褚遂良《圣教序》筆法書寫的毛主席詩《為女民兵題照》和以集王《圣教序》筆法書寫的王杰革命詩篇時,蔣先生始有釋懷,也看出我確實酷愛書法藝術(shù)。他以肯定和贊許的口氣鼓勵我:“你有唐蘭先生這樣的大學者指導,路子肯定不會錯,一定會取法乎上。唐先生的褒獎,愧不敢當。唐先生是前輩大學者,其學術(shù)之造詣,當世沒有幾人可以頡頏,其書法為學名所掩,人們往往稱贊其學而忽略其書。其實,唐先生的書法成就,絕非泛泛者可望塵。 ”首次見面,與蔣先生談得十分愜意。我乘機說:“京劇界有科班授業(yè),有私淑弟子,也有私房授業(yè)。我無緣到山東大學求學,算是歸網(wǎng)室(蔣先生的書齋名)的私房弟子吧! ”蔣先生含笑點頭并說:“互相學習吧! ”首次見面便確定了師生關(guān)系,從此之后,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向蔣先生問學并能得到他的諄諄教誨了。
從1966年至2006年蔣先生仙逝,我們倆幾乎每年都要見面。每次相見,除向他敘暌離、致訊問之外,我自然會珍惜問學請藝的機會。先生總是有問必答、春風化雨、解疑釋惑,有時或書寫示范,或拿出法帖,精準講解,指點迷津。四十年光陰,我從蔣先生處獲益良多,概括起來,大致有如下幾點:
一、學書要心儀經(jīng)典,取法乎上。
蔣先生常說,學書當然要學古人,但古人那么多,學習時要有選擇,要把最好即最經(jīng)典的作品作為臨習范本。不僅要選擇書家,還要盡量多地選擇墨跡(影印本)和早拓、精拓,不要被偽品、翻刻本、粗拓所蒙蔽,更不要被二三流乃至末流的作品所誤。即使大家的作品,也有早、中、晚期之分。如褚遂良最好的是《雁塔圣教序》 《房梁公碑》 ,而不是《孟法師碑》 。浸淫不良書法作品,容易積習成病,糾正起來頗為不易。前人常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是片面的,蘇東坡學顏真卿、楊凝式而自成一家,能說僅得其中嗎?
二、廣學博取,以學馭書。
蔣先生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學書不能只學一家,衣缽單傳會造成藝術(shù)的單薄貧乏。廣采百家,自成一家,雖為時下的一些“理論家”譏笑為農(nóng)業(yè)社會的產(chǎn)物,卻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廣采百家,不僅要多臨帖,更要多讀帖。當然,多臨帖、多讀帖要善于融化,只有融會貫通才能形成自己絢麗多姿的藝術(shù)風貌。沈尹默先生融匯諸家之長,其藝術(shù)蘊涵才為常人所不及,才稱其為大家。這里,蔣先生說的博學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書學知識要豐富;二是要多讀書,學識要豐富。蔣先生常說,亙古以來的大書家都是飽學之士。唐蘭先生就是一位博學的高雅之士。早在唐蘭先生年輕時,前輩大學者王國維先生就稱贊其“于書無所不窺” ,可見其學識非同凡響,其書藝也非常之高,只是為學名所掩。在山東的書家之中,蔣先生佩服姜守遷先生。他認為,姜守遷先生的隸書,在任何方面都不輸于上海的來楚生先生,更非北京的王遐舉可比。北京某公,早年學何紹基,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在山東為官時水平尚佳,但“文革”之后就大退步了。名高而字不佳,原因就在于讀書少、缺乏學養(yǎng)??梢妼W問之于書法是何等重要!當然,書法是一門技術(shù)含量極高、操作難度頗大的藝術(shù),有了學問之后還要勤學苦練,下大功夫方可把字寫好。鄭振鐸、馮友蘭二位先生是學富五車的大學者,但他們未曾下過功夫練習書法,其字也是米南宮所說的那種丑怪惡札。
三、應(yīng)當講發(fā)展創(chuàng)新,但不能輕言超越。
蔣先生一向認為,書法和任何門類的藝術(shù)一樣,無疑要與時俱進、創(chuàng)新發(fā)展。古往今來的書法大家,都是善于繼承又長于創(chuàng)新的一代宗匠。一味守成,當然比野狐禪、旁門左道好。但只是入古而不能出新,至多是書法高手,不足為大家。宋代的薛紹彭在繼承前人方面或許不輸于米芾,但守成多于創(chuàng)新,總體成就及其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和蘇、米就無法同日而語了。顏真卿之所以為顏真卿,主要不是因為他私淑褚遂良這樣一個好老師,而是在于他創(chuàng)立了雄峙千古的顏體書法。但蔣先生又認為,書法大家的藝術(shù)高度,不僅為后世難以達到;就是對書法大家能有清晰的認識和理解,亦非易事。書法大家的產(chǎn)生,非常之難;更不如某些人所言,可以輕而易舉地超越前輩書家。文徵明雖然不足為中國書法史第一流的大家,但四百多年以來,能達到文氏藝術(shù)高度的又有幾人,超越文氏的人有嗎?南京有位和郭(沫若)老論戰(zhàn)的書法家,自以為其書寫的《急就章》高于趙孟頫,能得到歷史的認可嗎?這種自夸,是無稽之談,還是帶有悲劇意味?蔣先生認為,大家的出現(xiàn),有諸多主客觀因素,比奧運奪金牌要難,甚至比獲諾貝爾獎還難。所以,當今書壇大力倡導繼承并發(fā)展前人的藝術(shù),但不能輕言超越前人之成就,尤其是不能自稱超越前人。因為,發(fā)展和超越不是一個概念、一個范疇。
關(guān)于蔣先生的書藝,人們說了許多,重復之詞,茲不再言。這里,我只想說,蔣先生的大篆和行草書都達到了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且在風格、韻調(diào)上和諧統(tǒng)一,而大篆屬于碑學范疇,行草書是標準的帖學,將碑、帖二派如此和諧、如此熨帖得集于一身,表明阮元的“南帖北碑論”確有絕對化、截然化的偏頗。融匯碑、帖二派,是一種近乎理想?yún)s很少有人達到的境界。從鄧石如、吳大澂、趙之謙、張裕釗到胡小石等諸位前賢,均未曾達到這一境界。因此,蔣維崧先生作為書法家,不僅有美學意義,更具有史學意義。清代中葉以來,這樣的書法大家似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