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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 1942年生于四川成都,1950年后定居北京。當代著名作家、紅學研究家。小說代表作《班主任》《鐘鼓樓》《四牌樓》《棲鳳樓》《風過耳》等!剁姽臉恰帆@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班主任》獲1978年全國首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第一名。近年來成為《紅樓夢》研究者,在央視“百家講壇”做系列講座,對紅學的民間普及與發(fā)展起到促進作用。
印 象
與小人物交流
是他的生活習慣
2月28日下午,著名作家劉心武走進天津圖書館文化中心館,以《讀書的四種方式——狼·蟒·!へ垺窞轭},為現場書友做了一次深入淺出的講座。他從少年時代讀《紅樓夢》的經歷講起,用一個個生動的閱讀體會引出了自己幾十年的讀書感悟。
很長時間以來,劉心武與《紅樓夢》這個標簽一直形影不離,他并不抗拒“紅學家”的頭銜,“我不會自稱紅學專家,別人怎么叫我無所謂,這是對一個人某一領域研究的肯定,我并不介意!彼f自己一生種了“四棵樹”,分別是他在小說、散文隨筆、建筑評論和《紅樓夢》研究四個方面的寫作。因為第四棵樹過于茂盛,似乎遮擋了前三棵樹的果實。他笑言,一些年輕讀者因為“百家講壇”認識他,而后找來他的《班主任》來讀,才知道原來他是寫小說的。
小說《班主任》是劉心武另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它是傷痕文學的發(fā)軔之作,奠定了劉心武在當代文學史的地位。然而劉心武對自己的作品最滿意的是《四牌樓》。作家邱華棟這樣評價劉心武:“劉先生的代表作品應該是‘三樓一耳’,即《鐘鼓樓》《四牌樓》《棲鳳樓》和《風過耳》,在‘三樓’中可以隱約清理出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國人尤其是北京各色市民的心態(tài)轉換,幾百個文學人物活躍于這幾部作品中,使‘三樓’具有《清明上河圖》般的規(guī)模。在這些作品中,人性的深邃挖掘與對當下社會景況的全景觀描述是劉老師的追求,宏大敘事也是劉老師的愿望!
劉心武對于所謂底層的這些小人物有濃厚的興趣,有深厚的感情,有些小人物甚至成了他的鐵哥兒們。曾經有文學圈的朋友看到他在路邊和壯漢聊天,以為他在體驗生活,殊不知那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采訪劉心武先生是件愉快輕松的事,過程很像與一位親切的長輩聊天,他談吐風趣,偶爾自嘲,也愿意聆聽年輕人的意見。他瞇著眼笑著言,自己心窄,剛聽見爭議聲時很不解,也會生氣,可是后來卻感謝爭議成全了他。
講座現場,劉心武說:“作為一個‘退休金領取者’,能有這么多人愿意聽我來講述我的寫作,我感到很榮幸!彼恢睆娬{自己是“退休金領取者”,現在完全可以過退休生活,他還幽默地表示想多出去走走,因為不想得阿爾茨海默癥。但是其實,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思考從來也沒有停歇過。
我是一個始終堅持寫實的作家
記者:您把您在小說、散文隨筆、建筑評論和《紅樓夢》研究這四個方面的寫作比喻為種“四棵樹”,能具體談談這四棵樹嗎?
劉心武:第一棵是小說樹,我寫小說,長篇也寫,中篇也寫,短篇也寫,小小說也寫,寫生活故事。第二棵樹是散文隨筆樹,我在網絡上發(fā)現很多音頻,很多人把我的散文《心里難過》錄成聲音,不止一個人,有專業(yè)的也有業(yè)余的,說明有人喜歡它,這樣的一些散文隨筆我還在寫,散文隨筆樹。我還搞建筑評論,寫過一些建筑評論文章,最近寫得少,但是寫作熱情還有,偶爾也還會寫。第四棵樹是《紅樓夢》研究,我在央視“百家講壇”有個講座,后來講座整理成書出版,我對曹雪芹的《紅樓夢》80回后面是什么情況,在周汝昌先生的指導下,我有自己的判譯,而且我用“去《紅樓夢》”的方式來呈現了我的判譯成果。這幾個方面的事情我還都在做。
記者:您的小說《班主任》開“傷痕文學”之先聲,被認為是新時期文學的發(fā)軔之作。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的?
劉心武:前不久我在河北師范大學的一次講座中還在解釋一直以來對我的兩個誤解,一是直到現在也仍有報道或評述說《班主任》是我的處女作,這并不準確,《班主任》是我的成名作。我第一篇公開發(fā)表的文章是《談〈第四十一〉》,發(fā)表在1958年《讀書》雜志第16期上,當時我還是個高中生,16歲。二是《班主任》的素材當然來源于我在北京十三中的生活體驗,但寫這篇小說時我已不在中學當老師。《班主任》的構思成熟與開筆大約在1977年夏天,那時我是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的編輯。出版社為我提供了比中學開闊得多的政治與社會視野,而且更能“近水樓臺”地摸清當時文學復蘇的可能性與征兆,也就是說,可以更及時、有力地抓住命運給個體生命提供的機遇。
記者:您創(chuàng)作的《鐘鼓樓》中有許多意識流的表現,那時候有沒有受到外國作品的影響?
劉心武:改革開放后,外來文化大量涌入,文學也是一樣,上世紀80年代興起了外國文化熱、外國文學熱,作家、讀者紛紛閱讀翻譯過來的、過去看不到的外國作品,比如卡夫卡、博爾赫斯等作家的作品。翻譯的外國文學里面有魔幻,有變形,有時空交錯,有意識流,有各種各樣新奇的手法,那時候文學方面一個很大的浪潮就是新潮文學大行其道,傳統的、寫實的有時會被認為保守,反而成為一種邊緣寫作了。
那么我個人是比較喜歡寫實這個流派的,我是一個始終堅持寫實的作家。但是在浪潮的影響下,我也吸取了一些非寫實的文學流派的營養(yǎng)。不是所有的文學都是寫實的,比如我們說文學源自生活,我研究《紅樓夢》,我說《紅樓夢》寫作有原形。不是所有的作家和作品都是這樣的,有的作家和作品是沒有生活的,也沒有原形,比如說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他是一個圖書館館長,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于閱讀,不來自于他接觸的人和事,這也是一種寫作,也可以出現很好的文本!剁姽臉恰肥且粋堅持寫實主義的作品,但其中吸收了一些西方文學的寫作技巧,比如意識流,但是吸收并不多,所以《鐘鼓樓》出來以后并不是很受歡迎,當時更受歡迎的是那些受西方影響的先鋒文學,但是我覺得《鐘鼓樓》有它的生命力,現在我發(fā)現一些“90后”,甚至“00后”的年輕人開始讀《鐘鼓樓》,覺得也還挺好看,所以我挺高興的。
記者:您很關注市井生活,這是您搜集和積累寫作素材的方式嗎?
劉心武:嚴格說來,我和作家、學者朋友的來往并不多,甚至可以說很少。我喜歡交平民朋友,有自己的平民朋友圈,比如的哥、村民、保安,都是常來常往,過年時他們都往我家“送禮”,送炸咯喳、炸豆腐,都是自己家做的。我和他們交往并不是為了搜集寫作素材,只是一起聊天,他們也不會問我創(chuàng)作的事情,甚至有的人也不清楚我具體是做什么,就知道我是文化人。
以續(xù)說方式呈現《紅樓夢》結局
記者:早在2005年,您開始在“百家講壇”主講《劉心武揭秘〈紅樓夢〉》,引發(fā)了很多討論和爭議,您怎么看這些爭議?您介意被貼上“紅學家”的標簽嗎?
劉心武:本來那時候我已經著實準備寫回憶錄了,但是我在“百家講壇”的熱度不亞于當年《班主任》發(fā)表時的熱度,我就打算沉淀沉淀再寫回憶錄。其實我的講座也好,書也好,都是一家之言,完全可以全盤反對,或者局部反對,或者不搭理我,其實我的初衷不是說要讓我的觀點成為主流觀點,或者讓大家信服,而是想引起大家閱讀《紅樓夢》的興趣。“紅學會”多年來工作的弱點就是無法吸引年輕一代關注《紅樓夢》,年輕人甚至說他們死活讀不下去《紅樓夢》。在我之前,節(jié)目組已經邀請了很多研究紅學的專家,收視效果不理想,收視率最低時幾乎為零。錄節(jié)目之前我看了他們的節(jié)目,講得非常好,但適合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yè),缺乏趣味性,語速、肢體語言和表情都不適合電視。那我就娓娓道來,告訴大家我自己是怎么讀的,激發(fā)出觀眾的閱讀興趣。別人讀了以后可能跟我的觀點完全不一樣,但是他讀了,我就很高興。我無意中做了一件好事,節(jié)目播出后我收獲了很多“80后”“90后”的粉絲。從某種程度來看,我覺得爭議也成全了我。前蘇聯戲劇家梅耶荷德說過一個觀點,被叫做“梅耶荷德定律”,就是說,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出來了,如果所有的人都說好,表明這個作品徹底失敗了;如果所有的人都說不好,那也是失敗了,但還算有特點;如果反響強烈,一部分人喜歡得要命,另一部分人恨得要命,這才是真正的成功。我發(fā)現自己符合這個定律,感謝恨我恨得牙癢癢的人。
記者:今年距您出版《劉心武續(xù)〈紅樓夢〉》已有5年時間,這5年您對《紅樓夢》有沒有新的見解?您的《續(xù)紅樓夢》有沒有修改再版的計劃?
劉心武:說到《續(xù)紅樓夢》,有人說《續(xù)紅樓夢》特別多,有好幾百種,這個說法兒不準確,因為一般像清末民初的《續(xù)紅樓夢》都是從通行本120回之后往下續(xù),不是從80回往下續(xù),從80回往下續(xù)的當然也有很多種,但沒有這么多。那么我個人的續(xù)說,并不是為了追求個人的文學價值,我太喜歡《紅樓夢》了,我覺得曹雪芹《紅樓夢》80回以后的遺失是一個很大的文化損失,我們雖然還沒有把這個遺失的文稿找出來,但是我們可以通過判譯的辦法,了解他后面寫的究竟是什么。所以我以續(xù)說形式來呈現我個人對曹雪芹的《紅樓夢》80回后的故事的一些見解和成果。這個書出來以后,其實我修訂過,現在最新的版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個叫“劉心武長篇系列”的套書,紅色封皮,收了我的幾部長篇,《鐘鼓樓》《四牌樓》《棲鳳樓》《風過耳》,然后把《續(xù)紅樓夢》也當作一個長篇小說,這五部作為一個系列加以出版。這個系列里面的《續(xù)紅樓夢》是修訂版,我對5年前的版本做了大概一千多處修訂,有的是比較大的修訂,有的只是一個字、一個詞的改動。我是很仔細的,我還要繼續(xù)修訂,只要我還能做這件事。
計劃做網絡脫口秀
記者:在“百家講壇”講座之后您又擔任過“中國好詩詞”節(jié)目的評委,您有沒有覺得自己肩負著傳播中國古典文化的責任?
劉心武:責任談不上?傆腥藛栁遥瑒⒗蠋煟纳矸菔鞘裁?我說我的身份非常明確——退休金領取者。我確實對于推廣中國古典文化有興趣,我也不是有關部門機構的工作人員,我愿意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有人愿意聽,又有載體愿意容納我,我覺得很好。
記者:您如何看待像《羋月傳》《瑯琊榜》這種被改編成熱播劇的網絡文學,您是否關注年輕作家?
劉心武:我覺得我可以和網絡文學友善相處,但是我們確實屬于兩個不同的領域。我沒怎么看過網絡小說,試著看了一些以后我也喜歡不了。我覺得這就是文化的多元,他們形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和閱讀的領域,我作為傳統文學的寫作者,大家友好相處還是挺好的,而且雙方能有一些互動,互相學習,吸收一些對方的營養(yǎng)。
我原先在出版社當編輯時非常關注并有意扶植青年作家,現在退休多年,實話說我不太關注了。年輕作家的涌現是歷史的必然趨勢,我看過郭敬明的《小時代》,可是現在我周圍的小朋友說,“郭敬明是‘80后’,他已經是功成名就的老作家,已經是大叔了!彼麄儸F在可能會喜歡“90后”的作家張皓宸。我很喜歡和年輕人接觸、溝通,但也不得不承認,我們之間有不小的代溝。
記者:請問您近來有什么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嗎?
劉心武:我現在是一個退休的人,歲數一天天大了,沒有最新的計劃。小說我還得繼續(xù)寫,我在2014年出了一本新的長篇小說叫《飄窗》。目前還沒有新的長篇,寫長篇不是件簡單的事,繼續(xù)寫一些短篇和小小說沒有問題,有了靈感就會寫。最近我在重讀《金瓶梅》,我在2012年出版了《劉心武評點〈金瓶梅〉》,我打算再寫一點兒給一般讀者介紹《金瓶梅》的書,針對零起步的人,就是他只知道《金瓶梅》這個名字,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認為《金瓶梅》是一部黃書,我這本書就是寫給這類人看的。我還注意到一件事,現在電視節(jié)目不再流行,但網絡脫口秀開始流行,已經有視頻網站和我接觸。調查表明,觀眾停留在一段視頻中最長的時間是8分鐘,但是我的東西可能不太能適應這種碎片化的方式,我在考慮要不要調整自己的演講方式。這并不是迎合觀眾,而是為了吸引非文化圈的觀眾,吸引更廣大族群的關注。
劉心武口述
用四種方式閱讀《紅樓夢》
我上初中的時候,發(fā)現了父親枕頭底下的書。父親上班去了,我放學回家,從枕頭底下找出書來,我一看是什么呢?叫做《增評補圖石頭記》,是很老的印本,上下冊,每冊都很厚。我很好奇,其實它就是《紅樓夢》,那時候分不清《紅樓夢》的版本,反正覺得挺有趣,因為不但“增評”,而且“補圖”,有好多繡像。我翻那本書,覺得繡像很有趣,產生了好奇心,就開始讀它。母親對我比較溺愛,她可能也知道我從父親枕頭底下翻出這本書來了,但不吱聲,她對我讀書帶有一種樸素的心愿,覺得讀書總是好事,就沒阻攔我?墒俏遗赂赣H回來后找我算賬,他把書壓在枕頭底下,可見屬于他的隱私,所以每到他快下班的時候我就非常緊張,我就“狼讀”,狼吞虎咽,翻得很快。那時候我只有十幾歲,就通讀了《紅樓夢》,當然是一個成稿本,現在叫通行本,120回的本子。這樣讀了以后,實際上給我打下了童子功,雖然有的地方我沒看明白,有的我也記不住,但是對我來說確實是有好處。
我年輕時對《紅樓夢新證》的讀法是“蟒讀”。周汝昌先生這本書其實是一部高端學術著作,不是少年讀物,不是通俗讀物。我當時是一個狂妄的文學青年,開始嘗試寫作,既然已經讀了《紅樓夢》,又有一本關于《紅樓夢》的書,為什么不讀呢?我還真是把它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有的字不認識就跳過去。后來我從電視里看到蟒吃東西,它沒有四肢,吃東西很困難,但它的嘴張開以后,你會發(fā)現它的喉嚨特別粗,能把整只羊,甚至小一點兒的牛都吞進去。我讀《紅樓夢新證》就是“蟒讀”,愣把它吞下去再說。蟒吞下一個東西以后可以很久不吃東西,慢慢消化,消化不了的再排泄出來,最后這個蟒就變粗了,變長了。我在十幾歲的時候讀了周先生的《紅樓夢新證》,這本書對我后來從事紅學研究是重要的啟蒙。后來我跟周先生有交往,夸張點兒說我是他的弟子,我搞《紅樓夢》研究走的路子就是周汝昌先生的路子。
那么什么叫“牛讀”?牛有反芻的習慣,吃下的飼料可以在胃里儲存很久,然后時不時把其中一部分重新消化一遍,甚至可以消化數遍,可以充分吸收飼料中所有的營養(yǎng)。牛的反芻功能啟發(fā)了我——要進入一個喜歡的閱讀領域就不能“狼讀”,也不能滿足于“蟒讀”。我對《紅樓夢》進行了“牛讀”,在這個過程中,我“狼讀”時期的閱讀印象和“蟒讀”吞下去的《紅樓夢新證》的成果都進一步消化掉了,對我有特別大的滋養(yǎng)!芭Wx”花的時間最多,因為這是最好的閱讀方法。
什么叫“貓讀”?貓吃東西很少,叫貓食兒。有人跟我爭執(zhí)過,說貓可貪吃了,一次能吃一盆子貓糧?赡墁F在的貓都變化了,過去貓沒有那么好的生活條件,哪有什么貓糧,都是喂家里的剩飯剩菜,貓吃東西每次量很小,不貪多。后來我讀《紅樓夢》也是這樣,不貪多,每次只讀一個章回,控制量,少而精,很有收獲。所以我覺得讀書樂趣無窮,方法也多種多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