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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xué)》2025年第5期|楊好:半衰期(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xué)》2025年第5期 | 楊好  2025年05月28日08:35

楊好,生于山西,長于北京,都柏林圣三一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博士,出版有《細(xì)讀文藝復(fù)興》和長篇小說《黑色小說》《男孩們》,短篇小說集《大眠》即將出版。

半衰期(節(jié)選)

楊 好

二〇二一年十月的一個下午,我穿過圣殿酒吧區(qū),想抄教堂后面那條近路,去基爾德爾街上的咖啡店買些東西填肚子??Х鹊晔且粋€土耳其女人開的,她給的咖啡又濃又多,只要半杯就能讓人清醒過來。我從來沒見過她正面的臉,她總把臉藏在黑色頭巾下,我記得她的眼睛應(yīng)該是棕色的,有時會變成橙色或者綠色。都柏林到處都是這樣的移民,你從來看不到他們的正臉,也分辨不出他們眼睛的顏色。

在接近咖啡店轉(zhuǎn)角的地方,幾個穿防彈背心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線。此時他們身后的基爾德爾街空無一人。人們被阻攔在警戒線之外,警戒線里面瞬間形成了一個禁區(qū)——可能是搶劫、謀殺、失火、毒品交易等任何不明原因的安全威脅。我想確認(rèn)咖啡店和那個土耳其女人的情況,就站在警戒線邊上,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我還是站在原地,仿佛失去了辨認(rèn)方向的能力。

有兩個吉卜賽女人跑過我身邊,她們高舉的雙手延伸向天空,不斷重復(fù)著同一個音節(jié),那應(yīng)該是她們的語言。幾乎每一個夜晚,她們都聚集在利菲河畔,將自己裹進起了球的、棉雜線織成的長袍里,不跳舞,也不說話。她們和這城市里的海鷗一同坐成一排,用奇特的目光盯著每一個過路的人。此前有幾次走過她們身邊,我想她們在試圖告訴我我的命運,每到這時候,我就趕緊繞開她們快步躲掉。而這次我卻異常清晰地聽懂了她們的呼喊。她們的聲音此起彼伏,一種異樣的音律將音調(diào)統(tǒng)一起來,如同一個人在發(fā)聲。

像做了個美夢。

公寓樓下的看門人遞給我一顆綠色的糖,他指指自己的喉嚨,這種糖在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很有用。進入九月以來,我就一直在咳嗽。我沒有感冒,也沒有生病。我接過看門人的糖,毫不遲疑,“祝你有個美好的晚上”,看門人笑了,繼續(xù)做他的美夢。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里,這個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看門人都在睡覺;睡醒后,就戴上他的耳機開始打電話。在他那里,白天和黑夜的循環(huán)規(guī)律是完全失效的。他始終坐在玻璃擋板后,看不清臉;他兩手交叉揣在自己肚子前面,頭有時會隨著進入睡眠的程度而重重垂下來,接著又進入另一個夢中。

有一次我看見了阿爾及利亞看門人擺在電腦旁邊的照片,他穿著現(xiàn)在身上這件黑色耐克運動服站在中間,邊上是他的妻子(我猜測)和兩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青年。我想,除此之外,他應(yīng)該還有很多別的親戚,一個龐大的家族。有時我聽到他在電話里和(可能的)親戚們吹噓都柏林的生活,我聽到過諸如“方便”這類的詞。

方便和自由——在二〇二一年,我兩年前剛來這座城市的時候也是這么以為的。那時我住在圣殿酒吧區(qū)一個中醫(yī)針灸診所的樓上。我第一次在距離家鄉(xiāng)半個地球遠的床上睡覺,失眠折磨了我整整一個冬天。家鄉(xiāng)的人聽說我在國外找到了工作,都說我運氣好得不得了,雖然他們完全說不出來我來的這個地方的名字。在他們的概念里,中國之外的地方都是外國。我其實也從沒搞明白過這個國家是怎么來的,這對我來說都差不多。我從沒想過自己要在國外工作,我一心想留在北京。當(dāng)時那條招聘廣告上寫的是:需要游戲場景設(shè)計師,需要一個耐得住孤獨的人。我是一個游戲場景設(shè)計師,我很耐孤獨,就發(fā)了個他們想要的場景模型,然后就來了這家位于都柏林由中國人控股的“加速”游戲公司。

所有這些情節(jié)和我的講述組合在一起,聽起來一定讓人覺得很荒謬,似乎我在描述一件雖在近處、有可能發(fā)生卻不存在的事情。唯一能肯定的事實是:我是一個優(yōu)秀的場景設(shè)計師,我可以坐著不動專注工作很長時間(一天或者一天半),我可以用鼠標(biāo)把比例格打得工整又精準(zhǔn),我堅信我做的游戲場景一定存活在某個我們看不見的、被隱藏起來的地方。這一切,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看,都能讓雇用我的公司滿意。還有,我從不多追問游戲的文本和故事內(nèi)容。我見過很多場景設(shè)計師因為陷入故事情節(jié)而無法及時完成、甚至壓根無法完成他們的場景制作工作。我不是,我可以僅僅將文字作為一種工作說明,然后根據(jù)說明指令完全還原他們想要的世界,我認(rèn)為這就是我全部該做的以及能做的工作。比如這一次,“加速”游戲公司想要的是一個以二戰(zhàn)為背景的世界場景。

他們對我的工作很滿意,所以現(xiàn)在我搬到了公司給我租的這間單身公寓。這里離辦公室很近,只需要走五分鐘的路;這里配套齊全,仿佛一個人可以在這兒安心待到死去那天為止。有時我會故意讓自己回憶,然而我卻越來越想不起剛來的時候在針灸診所樓上的那個房間是什么樣子了——大概是白色的,鋪著淺色的木制地板,有一扇窄小的窗戶,只要有人走路,整個房子的地板就會發(fā)出持久的咚咚聲。作為一名場景設(shè)計師,我卻無法記住現(xiàn)實里各種房間的樣子和大小。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算不算一件幸事,這讓我在搭建場景的時候能忘掉在現(xiàn)實里見過和接觸過的一切情景,我只是按照他們給的指示創(chuàng)造他們想要的東西,如果這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話。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老師曾無數(shù)次說我沒有創(chuàng)造力,說我只是在干活兒,從來沒有運用過自己的想象力。我不知道想象力對于我們這個行業(yè)意味著什么,我只知道我拿到的指示一定有它們的意義,而現(xiàn)實里的房間卻像一攤透明的水,太陽一出來便會無影無蹤。

那些空洞的咚咚聲卻一直在,它們不會消散,跟著我來到新的單身公寓,直到這些我聽到卻無法確信究竟從哪里發(fā)出的聲音加重了我的失眠。我必須記得,在針灸診所樓上的小房間里,我看到他們出沒在那個彌漫著活絡(luò)油和熬制中藥味道的空間:他們的臉一片模糊,不說話也不動,只是靜靜站立著,痛苦但平靜。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的說法,有冤的鬼不會飛,他們只能待在自己死掉的地方徘徊。他們走得很慢,所以有時同鄉(xiāng)人會不小心撞到他們,但他們一見到外鄉(xiāng)人就會繞道而行。

于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喝酒,去樓下圣殿區(qū)買那種最便宜的酒——我不應(yīng)該和那些狂歡的愛爾蘭人在一起,我沒什么值得狂歡的事情,他們說的話有一大半我都聽不懂,人越多,越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我把酒揣在帆布外套里,帶回自己房間。我試過很多次,只要一喝酒,房間里的他們就會離開。愛爾蘭的廉價酒足夠讓我昏迷好一陣,然后懵懵懂懂醒來,繼續(xù)在中藥的香氣里暈暈沉沉迷糊過去,直到樓下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將我喚醒。這些聲音有一大半來自我的同胞,他們習(xí)慣在都柏林降溫的時候來這里針灸和按摩。

其實我并不確定酒是否真的幫助我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但它卻保證了我白天的工作狀態(tài)??陀^地說,我喜歡我的工作——不用和人交流溝通,我可以不在乎甚至不記得我的同事,我只需要按照文本說明用整齊的幾何圖形做出山、樹、城市、戰(zhàn)場、道路和遺跡。在我的場景里,我無須見證之后而來的戰(zhàn)隊如何殺戮和破壞,雖然我知道在游戲的結(jié)局里我制作的一切場景終將被摧毀,除了勝利和失敗什么都不剩。

有時我會在圣殿區(qū)迷路,那些路看起來一模一樣:古老,骯臟,歪歪扭扭,一不注意就會踩到人或狗的糞便。蜷縮在路邊的流浪漢看起來也一模一樣:他們偶爾向人伸出一只手,他們的手短小而粗糙,如同某種危險的金屬圓柱體。一次迷路中,刮起大風(fēng),我撞進了土耳其女人的咖啡館。當(dāng)時我正頭昏腦漲,土耳其女人的濃咖啡拯救了我。那天下午我回到辦公室,用一個晚上做出了一道壯觀的海溝,我給海溝填上了近乎金色的藍色,看起來像一處扭曲的、迷離的幻境,在這幻境中,我依照游戲要求埋入了成百噸的炸彈——“它們的引爆將成為盟軍在這場戰(zhàn)役中的關(guān)鍵時刻”,指示上是這么寫的。

月亮懸掛在利菲河上方,今天下了一整天雨。月亮通體雪白,仿佛那些光并不來自太陽而來自她自身。我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思念家鄉(xiāng),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是因為冷,我跟著記憶中母親的眼睛默念:“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p>

我來自忻州,這個自古以來就相當(dāng)喜悅的北方城市。我跟著姥爺在大佛廟里長大。姥爺是大佛廟的看門人,他在這座破敗、森然的廟后面種了一大片玉米。鄉(xiāng)里人每年六月來幫姥爺播種,十月再來幫忙收玉米。玉米熟的時候沒有香氣,只是整個廟和姥爺?shù)膫?cè)屋罕見地?zé)狒[了起來:姥爺分一部分玉米給鄉(xiāng)里人,一部分磨成面,一部分曬成老玉米存起來過冬,還有一部分是給廟里的佛祖上供的。姥爺把我接到大佛廟的那年我三歲,第一天他就拿一個不銹鋼盆裝了玉米把我?guī)нM千佛殿里上供品,讓我拜佛。第一次進殿里,我先看到漫天的灰塵飄浮在光暈中,在灰塵的隔斷里我看到左側(cè)殘留的臺座,還有右側(cè)的佛像,臺座上沒有佛像,佛像上沒有頭。這是我人生中最清晰的記憶片段。姥爺戳了我一下,叫我跟著他跪下給佛祖磕頭。我知道磕頭,母親帶我找姥爺?shù)臅r候是抱著我給佛祖磕頭的,這次是我第一次自己跪在地上磕頭。地上很硬,但完全不涼,我偷偷向上仰望,光暈中的灰塵縈繞在無頭佛像上,進行著一種當(dāng)時的我無法理解的無限永恒運動,顯得神秘又變化莫測。從那之后每天早上,我都跟著姥爺來給佛祖送玉米,而佛祖永遠躲在那無限的、不可捉摸的光后面。

我和姥爺住的側(cè)屋見不到光,本應(yīng)該投給看廟人側(cè)屋的光被千佛殿前的兩棵大樹遮掉了一大半。姥爺稱它們是怪樹,在我眼里,它們就是怪樹,和別的樹都不一樣。我不喜歡這兩棵怪樹,它們枝葉稀疏,肆意延展,虬曲嶙峋,仿佛在一處極度的生與死之地蔓延。我問姥爺能不能砍掉怪樹,這樣我們就有光了。姥爺說不能砍,怪樹比廟的時間還長,是保佑我們的。姥爺讓我不要再說怪樹的壞話,它們能聽到,佛祖也會聽到??傻搅送砩希褷?shù)目人月暫秃魢B暟盐覐膲衾飭拘?,我一睜眼就看到這兩棵怪樹:它們的影子穿過廟里的矮墻,穿過側(cè)屋的小窗,以一種不斷變幻的、黏膩的姿態(tài)企圖鉆進我身體里。姥爺在熟睡,踏踏實實地睡,我只好在小床上把身子翻過來讓臉對著姥爺。這時,那兩棵怪樹就像鬼魂,就像我多年之后在都柏林針灸診所樓上的房間看到的那些鬼魂一樣——他們從我的呼吸里爬出來,走走停停,靜默、潮濕。我不怕鬼,鬼在的地方應(yīng)該是爸爸媽媽在的地方,雖然我一次都沒和他們的鬼魂說過話?;蛘邠Q另一個說法,我從來沒有像姥爺那樣真正看見他們,我看到的也許只是“圓柱幾何體”。

圓柱幾何體——來廟里的設(shè)計學(xué)院學(xué)生是這么稱呼這兩棵怪樹的。那是二〇〇五年,我在忻州一中上學(xué)。那年春天,姥爺帶我去了趟北京,我們跟著一個旅行團去看了天安門、頤和園,還有天壇。我和姥爺在這兩天三夜的旅行中一步都不敢離開導(dǎo)游身邊,即使想上廁所的時候也憋著,等著和別人一起去,我們覺得北京太大了,生怕一轉(zhuǎn)頭就跟丟了。

學(xué)生說他是從北京來的,還有兩個和他一起來的同伴,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一進廟里,我就跟在他們身邊。他們帶了三塑料袋的玉米,說是在過公路口的時候,一個老鄉(xiāng)賣給他們的。老鄉(xiāng)說了一大堆他們不怎么聽得明白的話,他們只聽懂了老鄉(xiāng)說這里的佛菩薩喜歡玉米。姥爺問他們是干什么的,他說他們是學(xué)設(shè)計的。他穿一件棕色的帆布外套,和他一起來的兩個人也差不多是這副打扮,只不過這兩個人從始至終沒有說過話。他們一直跟在和我們說話的這個學(xué)生身后,那個女孩手里捧著個黑色本子,我看到她在上面畫了我們的怪樹——是“圓柱幾何體”。那個愛說話的設(shè)計學(xué)院學(xué)生卻說女孩畫的不是我們的怪樹,她只是把怪樹放在了他們的電腦場景里作為素材。而我?guī)缀跏潜痴b一般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個字,這每一個字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卻具有我從沒感受過的吸引力。姥爺帶著他們到了千佛殿,說我們今年春天去過北京,我們和他們有緣分。他們一起請了一炷高香,剛把玉米擺上祭品臺,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烏鴉,在空中盤旋了好一會兒才停在其中一棵怪樹上再不動了,就待在那兒。又過了很多年——二〇二二年——我到都柏林的第二年,漫天烏鴉如黑云壓頂般飛過忻州這座城市的上空,它們在北方的夜晚顯得異常沉默、厚重、莊嚴(yán),仿佛一群來自遠古的先知。姥爺若在的話,肯定會說這是那天停在怪樹上的烏鴉招來的族人,它們能感知瘟疫和災(zāi)難,只是它們的話我們總是聽不懂。姥爺此時已經(jīng)去世十幾年了。

姥爺死之前的一年總是呼喚著所有人的名字:我爸媽的、爺爺奶奶的、太爺太奶的、老舅老舅媽的,以及怪樹和烏鴉。那幾年里,他常常整夜不能入睡,他說這些有名字的鬼魂一直在跟他說話。最終,姥爺在呼喚中耗盡了自己,他聽得太多,最后過于疲憊,直到疲憊得什么都不記得了。在他離開前的最后幾天,他每隔一會兒就和我說同一句話:

“記得給佛祖上供?!?/p>

姥爺在咽下最后一口氣(準(zhǔn)確地說,是呼出最后一口氣)之前,突然想到了那個穿棕色帆布外套的學(xué)生,他當(dāng)然不知道學(xué)生的名字,只記得他來自北京。這時是二〇一一年,我在北京一所設(shè)計學(xué)院讀應(yīng)用設(shè)計專業(yè),也和當(dāng)時來廟里的學(xué)生一樣穿上了帆布外套,只是姥爺在那次之后就再也沒來過北京了。他說我能去就好,他就守著他們。

姥爺走的時候和爸爸媽媽不一樣:他異常消瘦,皮膚蒼白,只剩下一層皮和骨。大多時候,姥爺用一種我無法聽懂以及我無法聽清的(超越了我的聽覺范圍的)聲音與語調(diào)和鬼魂說話。只有幾次,我能聽到姥爺說,你們走得太可憐了。我知道說這話的時候姥爺看見了爸爸媽媽——他們走的那天躺在市醫(yī)院病床上,兩個人身體上布滿深紫色的瘢痕,從頭到腳、從眼睛到小腿都又腫又脹。他們異常安靜,安靜得有些奇異,我是到了成年以后才知道,當(dāng)時每天吊在他們床頭的輸液瓶里裝著的透明液體是嗎啡,是這個東西讓我爸媽獲得了那種詭異的安靜。在人們說的回光返照的那一刻——那一刻其實是靜止的——媽媽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其中充滿痛苦和驚恐。她突然看向我,掙扎著要握我的手。姥爺將我抱起,抓起我的手遞給媽媽,媽媽的眼睛里瞬間充滿淚水,但她腫脹變形的手卻柔軟而溫暖。即使隔著膠皮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一刻的幸福。她輕輕和我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而那時,爸爸已經(jīng)先她一步在嗎啡的虛幻鎮(zhèn)靜中走了。我才三歲,剛剛學(xué)會如何記事,媽媽上半年剛教我記住這首關(guān)于月亮的詩。那年是一九九二年。直到一九九二年年尾,人們把已經(jīng)變形的爸爸媽媽的尸體運去北京“檢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鈷源”這個致命元素。那個東西就是我爸當(dāng)玩意兒放在兜里撿回家的金屬圓柱體。

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并不是利菲河的月亮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和姥爺,而是夜晚的臭味,一種混合了二氧化硫燃燒過后味道的刺鼻的、發(fā)酸的臭味。我太熟悉這種氣味了,我出生在那個生產(chǎn)“黑色金子”的省份,我經(jīng)常想象一百年后,當(dāng)這個古老省份所貯藏的所有黑色金子都被采光的時候,太行山脈必定會陷入一個無底的黑洞中去。我在姥爺?shù)男∥堇锩客矶寄苈劦綗旱臍馕?,和此時包圍著利菲河的氣味一模一樣——人們正是在這臭味中謀生、掙扎、呼吸和睡覺?,F(xiàn)在,全世界都變成同一種氣味了。

二〇二二年,我搬來公司租的公寓的第一天,樓下的看門人就很熱情地告訴我他來自阿爾及利亞,他要我小心這里的吉卜賽女人。我去圣殿區(qū)買酒和咖啡的時候已經(jīng)很多次遇上過這些吉卜賽女人,她們看起來一模一樣:長袍或是姿態(tài);她們有時也朝上方或者前方喊叫,我無法聽清,也注定無法聽懂她們的語言。除了那一次—— 一年前十月的某個下午,武裝警察在基爾德爾街附近區(qū)域的一個建筑里發(fā)現(xiàn)了二戰(zhàn)時期遺留的爆炸裝置。兩個吉卜賽女人跑過我身邊,我看清了她們的手,那是被爆炸物損傷后殘留下來的手,上面布滿瘢痕卻有著詭異的光滑感。那種光滑感來自不斷被發(fā)現(xiàn)的遺留物:遺留的炸藥,遺留的炮彈……這些遺留物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它們充滿未知的危險,等待著被拆彈專家“處理”。某種意義上,它們和被我埋進海溝里的炸彈一樣;這些遺留物一旦爆炸,它們的味道一定和包圍利菲河夜晚的臭味一樣。那一次,我想,吉卜賽女人對我說的一定是個關(guān)于夢的預(y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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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5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