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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鄭培凱:幺鳳浴火 柔蠶無憾——懷葉嘉瑩老師
來源:光明日報 | 鄭培凱  2025年04月25日09:46

大學(xué)的四年間,我有幸上過兩門葉嘉瑩老師的課,一是“詩選”,二是“杜甫詩”。老師上課的風(fēng)采歷歷在目,風(fēng)神優(yōu)雅不說,最令人驚嘆的是出口成章——講解詩歌細致入微,字字珠璣,引發(fā)聽者神魂遨游于詩境,如聞天籟仙音,真是“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古典詩詞能讓人的精神得以洗滌,修養(yǎng)得以提高,這是我大學(xué)四年最為享受的課程。

我聽葉老師的課,屬于外系旁聽,不是正式的選課,無緣親炙老師的教誨。上世紀(jì)70年代初我到海外留學(xué),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與葉老師重逢,這才與她熟稔起來。她每年暑期都來哈佛燕京圖書館查資料,我和一些學(xué)長便有機會和老師相聚,也認識了她的先生趙鐘蓀及兩個女兒,逐漸知道了老師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儀態(tài)高雅溫婉的葉老師,曾經(jīng)受臺灣白色恐怖的折磨,與她先生一樣坐過黑牢,出獄后無家可歸,寄人籬下,好不容易靠著自己的學(xué)識教書養(yǎng)家,先是教中學(xué),后來到大學(xué)兼課,成為臺大中文系的教授。我認識的趙先生,體格魁梧,看起來風(fēng)度翩翩,時而談笑風(fēng)生,似乎個性開朗,卻又喜怒無常,剛才還高談闊論,突然就臉色一沉,黑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郁結(jié)于胸。我當(dāng)時就覺得,葉老師的家庭生活大概不似表面看起來那么平靜,留下了白色恐怖長期迫害的陰影。好在她的兩個女兒都活潑開朗,與我們這些弟子打成一片。尤其是大女兒言言,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打工,做著管理圖書的工作,和大家來往較多。后來,她很幸福地結(jié)了婚,嫁了一位理工博士,這給葉老師帶來了無限歡愉。

然而好景不長,1976年初春,言言與她的夫婿在高速公路上遭遇車禍,雙雙罹難。我們聽到消息,都大為震驚。葉老師吃了這么多苦,受盡冤屈與折磨,如今好不容易過上了平靜的生活,為什么悲苦與磨難再次降臨?老師已經(jīng)年過半百,我們擔(dān)心她柔弱的身軀無法承受這無情的打擊。在她面前,我們甚至不敢提及“開車”二字,怕觸及她的傷心事。她不再談兒女家事,依舊穿梭在琳瑯滿目的書架之間,探索古典詩詞的文化蘊意。她表面上看起來云淡風(fēng)輕——或許緣于詩詞對心靈的撫慰,然而我們能感受到一種強自壓抑的悲情。

后來我們才知道,喪女后的葉老師有一段時間不愿見任何人,不愿接觸任何勾起傷痛的事物,獨自關(guān)在家中,沉浸于無限悲痛之中。為了排遣錐心之痛,她寫了十首悼念女兒的詩。她在詩前小序中寫道:“一九七六年三月廿四日,長女言言與婿永廷以車禍同時罹難,日日哭之,成詩十首?!彼氖旰?,她在回憶平生的文章中摘錄了其中的兩首:“哭母髫年滿戰(zhàn)塵,哭爺剩作轉(zhuǎn)蓬身。誰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薄皻v劫還家淚滿衣,春光依舊事全非。門前又見櫻花發(fā),可信吾兒竟不歸。”葉老師少時喪母,中年喪父,一生受盡磨難,沒想到在垂老之年,女兒也遭遇不幸。她傷心欲絕,懷疑人生是一場煉獄之旅。

在經(jīng)歷了政治的迫害、丈夫家暴的屈辱、喪女的悲痛之后,她思考活下去的意義,寫下《霧中有作七絕二首》:“連日沉陰郁不開,天涯木落亦堪哀。我生久慣凄涼路,一任茫茫海霧來。”“高處登臨我所耽,海天愁入霧中涵。云端定有晴暉在,望斷遙空一抹藍?!甭淠臼捠挘煅臒o邊,一片凄涼,登高遠望,海天盡是愁云慘霧。然而,堅忍的葉老師是不會沉淪的,她在黑暗之中尋找光明,依稀看到遙遠的天邊出現(xiàn)了一抹藍,云霧的盡頭必定還有晴暉,有燦然光輝的前景。葉老師鼓勵自己走出悲傷的心境,回國探親。那時“文革”剛剛結(jié)束,盡管國家千瘡百孔,然而山河依舊,葉老師講起祖國風(fēng)光,十分興奮,她想到《詩經(jīng)》《楚辭》中的如畫江山,那是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所生活過的土地。我想,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的老師,或許超越了個人小我,融入了幾千年的詩詞世界。她在故國的壯游之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她在1977年寫了好些記游詩,從許多詩句可以窺見她在游歷祖國大好河山后心情逐漸平復(fù),如“彌望川原似相識,千年國土錦江山”“今日我來真自喜,還鄉(xiāng)值此中興時”“遼鶴歸來客子身,半生飄轉(zhuǎn)似微塵”“好題詩句留盟證,更約他年我再來”……她用了“遼鶴”這個典故,說自己像仙人丁令威一樣,離開家鄉(xiāng)已久,然而山川依舊,表達了返鄉(xiāng)的愿望。

她在1978年春天寫了《向晚二首》,慨嘆自己有“歸國之想”,覺得久居加拿大溫哥華不是她的生命歸宿。她在林中散步,看到日薄西山,眾鳥歸巢,不禁感嘆:“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余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苯又驼f:“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陰?”她還寫了《再吟二絕》,其中的第一首說的是祖國迎來了改革開放,中華文化有了新的生機,老驥伏櫪,終有可以馳騁疆場的一日:“卻話當(dāng)年感不禁,曾悲萬馬一時喑。如今齊向春郊騁,我亦深懷并轡心。”第二首更是明確表明心跡,希望能夠返回故國,盡一份力量:“海外空能懷故國,人間何處有知音。他年若遂還鄉(xiāng)愿,驥老猶存萬里心?!?/p>

懷著復(fù)興中華文化的美好愿望,葉老師決心把后半生奉獻給中華詩教。自1979年歸國講學(xué),葉老師推動古典詩詞的教學(xué)與研究,四十多年如一日,夙夜匪懈,盡心盡力。經(jīng)歷喪女之痛后的她,從中華詩詞中得到心靈的慰藉,也由此得到感召,推己及人,希望把自己體會到的詩詞中蘊含的能量,盡其所能地傳布給社會。她在2000年寫了一闋《鷓鴣天》,表明自己如幺鳳浴火,又像春蠶吐絲,要傾力傳承詩詞文化,將自己吐出的絲織成美麗的云錦:“似水年光去不停。長河如聽逝波聲。梧桐已分經(jīng)霜死,幺鳳誰傳浴火生。 花謝后,月偏明。夜涼深處露華凝。柔蠶枉自絲難盡,可有天孫織錦成?!彼ň釉谀祥_大學(xué),創(chuàng)立了古典文化研究所,培養(yǎng)了一大批承繼中華詩詞的學(xué)者,影響了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引導(dǎo)他們熱愛中華文化與詩詞。她為南開大學(xué)馬蹄湖的荷花寫過一闋《浣溪沙》,而她的小名正是“小荷”,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依托:“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p>

葉老師過完百歲華誕后,平靜地離開了人世。春滿華枝,天心月圓。為了弘揚中華詩詞,她回歸祖國教學(xué),兢兢業(yè)業(yè),不遺余力,實現(xiàn)了心靈的升華,為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做出了具典范意義的貢獻。她是我們這些學(xué)生的榜樣。光風(fēng)霽月,景行行止。